三号楼里挤满了伤者,有吊着手臂,有吊着腿,病房不够用,走廊上也躺着不少人。

沈枫拦下一个护士询问秦征下落,那个护士手上拿着药瓶行色匆匆,只说了一句去服务台问就离开了。

顾绍也拦下一个护士,女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现在伤者太多,人手不够,无法立刻明确伤者身份。我带你们去服务台问问吧。”

可以确定前面那个护士是真不知道了。

护士长翻查了一下名册,给我指明了方向。

“秦征……下午送来。”见惯了生死护士长有一双麻木不仁眼睛,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你沿着走廊直走到底左拐就看到了。”

我捏紧了拳头,感觉到掌心已经被汗湿,脚像踩在棉花地里,虚浮无力。

我想,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那么坚强。

在走廊尽头左拐,我看到是急救室刚刚熄灭灯。

就像所有港剧里演那样,穿白褂医生走了出来,拉下面罩,面带疲倦与无奈。我心顿时凉了半截,如果不是沈枫和顾绍扶着我,或许我早已经瘫软在地。

我深呼吸一口气,上前问:“医生,请问秦征在这里吗?”

医生低头看了我一眼,说:“是他家属吗?他在后面。”

我转头看向他身后。

手术台被缓缓推了出来,像慢动作一样,我先是看到了脚,然后是长长白色被单,罩住了整个人,从脚到头,盖住了脸。

我知道,这意味着“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小琪!”沈枫声音蓦地变得尖锐,双手紧紧抓着我肩膀,我茫然地抬眼看她,有些不明白她在激动什么。

顾绍抬手要遮住我眼睛,修长五指微动了动,还是放下了,沉重地叹了口气,对我说:“小琪,不要太难过……去看看他吧。”

“我为什么要看他?”我傻傻地问。

顾绍闭上眼,苦笑:“傻姑娘……”

我哪里傻了?我哪里傻了!

我回头问医生:“那个不是秦征,秦征在哪里?”

沈枫不忍地别过脸,右手捂着嘴,红了眼眶。

顾绍手环过我肩膀,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我后背,柔声说:“你镇定一点,会好起来……”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笑了,大声喊:“秦征!我在这里!”

我男人,头上缠了一圈白纱布,寒着一张脸向我迈来,右手重重落在顾绍肩上,把他从我身上拉开。

沈枫和顾绍错愕地瞪着秦征,又看了看从我们身边缓缓而过手术台……

“这个……那个……”沈枫泪痕还没干,指了指秦征,又指了指远远离去那一个。“你不是死了?”

秦征脸色很难看,看着顾绍神情仿佛恨不得剁下他一只手。他右手紧紧握着我左手,仿佛要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我什么时候死了。”秦征声音像结了冰。

我这时才醒悟过来,“难道你们以为那个过世是秦征?”

顾绍和沈枫对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很明显,他们想说是“难道不是”。

我善解人意地说:“秦征每一双鞋都是我陪他一起去买,刚刚那个人穿那双我没有见过,而且据我目测,比秦征大一码。”

秦征听了我这话,神情柔和了稍许,握着我手也减了三分力气,低下头看我,柔声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接到电话,说你出车祸了。”我目光移到他额头上,抬手轻抚,见他皱了下眉头,忙又缩回来,心疼地问,“很疼吗?”

他给我一个安抚微笑。“不疼。”

一个年轻医生走上前来,拉下面罩笑了一声:“不上麻药缝了四针还说不疼,秦征,你也算得上二十一世纪铁人了。”

单听这话都觉得没蛋也疼了,秦征扫了他一眼,皱眉说:“你该换班了吧。”

医生笑了笑,说:“今天值班。”又转头来看我,“嫂子吗?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我顿时对他好感陡增,不吝微笑。

秦征错开一步,挡在我和他之间,医生不以为意地再走一步,从秦征背后探过头对我说:“嫂子,晚上给他炒点猪肝补血,他今天失血过多了。”

我心顿时提了上来,忙问道:“他怎么了?”

医生耸了耸肩,说:“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你懂。”

秦征拉起我手,二话不说就走,又一次撇下了各路诸侯。

我回头对沈枫和顾绍喊:“你们先去吃饭,不用等我了!”

经过服务台时候,护士长冲秦征喊:“喂,你还不能出院,要留院观察两天!”

秦征颇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甩掉那些人之后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你也还没吃饭吧,饿着了吗?”

我细细看了他半晌,才轻声说:“饿了。”

秦征问:“想吃什么?”

我说:“猪肝。”

他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我们在医院外打包了饭菜回病房吃,他一个人住高级病房,跟四星饭店差不多了。

我之前问他车祸事,他眼神闪烁,说:“吃过饭再说。”

我又有一种不祥预感了。

他默默吃饭,我默默喝汤,是不是抬下眼皮看他,就怕他突然变成蝴蝶飞走了。

“小琪。”秦征放下筷子,“过来。”

我本来想使个小性子,说不过去让他过来,但是想到自己险些就再也看不到他了,那些矫情仿佛都比玩笑更可笑。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走过去,琢磨着是坐他左边还是右边,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拉着坐在他膝盖上。我刚称过体重,快奔一百二了,忐忑地问他:“不沉吗?”

他唇角微扬,双手环在我腰上,闭上眼睛靠在我胸口,轻叹一声:“踏实。”

我回抱住他,亲了亲他额头,闻到一股药味,只能说,西药没有中药香。

秦征唇角弧度加深,仍是闭着眼睛,问:“想问我什么?”

太多问题,不知道从何问起……

结果我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纤长睫毛颤了下,闷笑一声。“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留院观察两天。”

我紧紧抱着他脖子,蹭着他脸颊,白日里那些紧张现在都化为了委屈。“我听说你出了车祸,打电话来医院问,才知道天桥坍塌,吓死我了……”

秦征轻轻顺着我后背安抚,“没事,我又没有从那边经过。”

我愣了一下,心想也对,出事天桥和秦征公司分别在城市两端,可是再想又不对,我推开他,狐疑地问:“那你怎么出车祸了。”

秦征眼神又闪烁了,极少见,他竟然心虚了!我问他白薇事他都没有这种心虚表情!

我深呼吸一口气,严肃地说:“说实话!不然我打你儿子!”

秦征拉下我脖子,亲了亲我唇瓣,像是蛊惑一般低声说:“我说了,不许生气。”

我点头应允。

他说:“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开车时候睡着,撞到护栏上。”

我说:“你晚上想喝龙骨汤还是老鸡汤。”

就是装的,里面没逼

女人话不能相信,作为一个女人,我可以负责任地这么跟你说。

当然也不是说男人话就能相信,其实男人女人不男不女话都不能信,因为有了语言,所以有了谎言。

当我扯着秦征耳朵时,他大概就能深刻理解到这句话内涵了。

原来我一直觉得他长得太好看,像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王子一样让人不忍心亵渎,现在公主都快变成欧巴桑了,王子还装帅有个屁用,也快变成孩子他爹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不信仰头看,苍天饶过谁。

“秦征……”我深呼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觉得肺快被气炸了,“老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泄气了,松了手,看着他耳垂白里透红。

他凑上来,带着些微讨好和歉意,我别过脸,不看他。

“小琪……”秦征唇瓣轻触我脸颊,柔软温暖,“小琪……孕妇不能动怒,小心动胎气。”说着轻抚我肚皮,隔着衣料来回摩挲。

今天心惊胆战一整天都没动胎气,我儿子简直是大神!

正想着,大神就翻身了。

秦征“咦”了一声,盯着自己手,我感觉到肚皮上突起一点,缓缓转了个圈。

这不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小屁孩子还在翻滚,却是秦征第一次和他互动。智商再高男人,在这种时候都变得近乎弱智了吧……

我看着他毫不掩饰兴奋与激动,黑曜石般双眸闪烁着夺目却又柔和光彩,他俯下身,耳朵贴在我肚皮上,手掌轻抚。

“他刚刚踢我手是吗?”秦征仰起脸问我,“你感觉到了吗?”

“他觉得他爹欠揍,深以为耻。”我哼了一声,仰头看天花板。

秦征闷笑一声,直起腰搂住我,双唇贴着我耳朵低喃:“小琪……老婆……”

我抖了一把,一转头,便被他噙住了双唇,驾轻就熟地撬开唇瓣,舌尖纠缠,交换彼此气息。

他手捧着我双颊,不舍地摩挲着,在我唇齿间低喃:“老婆……我错了……”

我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作为奖励,我搂着他脖子,热情地回吻,直到他咬着牙推开我,不无煎熬地说:“这里是医院,等回家……”说着又难分难舍地吻了上来,双臂环着我,想用力,又怕伤着我,我感觉到他矛盾,忍不住笑了。

我抵着他额头说:“我怕见不到你……”

他望着我眼睛,柔声说:“不会。”

我说:“你还欠我一张证。”

他说:“我一直想给。”

我说:“你还欠我三个字。”

他说:“现在还。”

他说:“我爱你,周小琪女士,你愿意嫁给秦征为妻吗?”

沈枫说:“我就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顾绍说:“没有比现在更是时候了。”

我和秦征同时一僵,扭头看向门口,顾绍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沈枫手里提着饭盒,表情就像一个省略号。

顾绍微笑地问:“小琪,需要我当你证婚人吗?”

秦征寒着脸说:“出去,请把门带上。谢谢。”

顾绍耸了耸肩,不厚道地在关上门瞬间说:“小琪,其实你也可以不用答应得那么痛快。”

我觉得顾绍说得很有道理,默默点点头,又对秦征说:“我先收下前面三个字,后面,我再斟酌斟酌……”

秦征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我。

我贤惠地夹了块炒猪肝喂他,笑眯眯地说:“医生说你来大姨夫,多吃点猪肝补血。”

秦征脸色一沉,别扭地不张嘴。

我亲了一下,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喂食。

“除了脑袋还有哪里撞伤了?流了很多血吗?”我真怕坐到他伤处,不过小小秦子生龙活虎,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没伤到,只是刚好天桥出事故,有个伤者是稀有血型,血库没有血,刚好我血型和他一样,就被高健抓去鲜血了。就是你刚刚看到那个,以后看到他要绕路,学医学男人多半比较变态。”秦征很认真地说出以上一番话。

我也跟他有共识,于是点了点头。“那等你回家,我帮你好好补一补。”

秦征说:“你就是我最好补品。”

喂!要不要这么甜蜜啊!

小心有人偷听!(看什么看!说你呢!)

我们家那口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别看平日里冷冰冰不会说情话,一旦说起来,琼瑶都要掉鸡皮疙瘩,什么尔康书桓通通退散!

沈枫听完我转述后,掀桌!

“我靠!我还以为是狗血,结果竟然是乌龙!”

“姐们,你不要一脸遗憾好吗!”我喷她一脸狗血,“我们家秦征现在活生生难道不好吗?”

沈枫叹了口气,“亏得老娘在医院还流了两滴眼泪,妈,丢死人了……”

我哈哈大笑:“我一看那双鞋就知道不是秦征了,就你跟顾绍,啧……那个错得好默契啊……”

沈枫无视我后半句话,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是啊,谁像你这么了解自己老公。”

我抱拳说:“好说好说,我也很了解你,他是我最爱男人,你是我最爱女人。”

沈枫别扭了,别过脸看我家书架,说:“你家书看上去真装逼。”

我说:“就是装,里面没逼。”

我千辛万苦买到书盒子,外面看是**全集,其实里面什么书都没有,就是用来充门面。据说我们电视上常看到采访某某领导时背后那一排华丽书架也是这么来,我终于找到自己和领导之间共同点。

秦征当然不屑这么做,不过他书都是经济学,不利于提高政治觉悟和素养,作为一个党员,他除了比我多交几块钱党费,没什么本质区别。

“我看秦征也没什么病痛,怎么还不出院?”沈枫坐在一边看我收拾秦征换洗衣物。

“因为医生不放人,说留院观察就留院观察,我怀疑他们只是高级病房卖不出去。”对于高级病房,我最满意就是双人床,显然秦征也是。我掐指一算,发现我俩好久没同床过了,沈枫夜夜霸占着我枕席,而且不知珍惜,跟我分居一晚上丝毫不见眷恋。顾绍被她收留了一个晚上,我估计她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收拾完换洗衣服,正准备回医院时候,秦征打了电话过来,让我把他抽屉里U盘带给他。

来之前他就把钥匙交给我了,那个抽屉他一向是用来放公事上一些比较重要文件和私人物品,我觉得夫妻双方之间应该有信任也应该有私人空间,秦征私人空间就是一个抽屉,说起来也不是不能接受吧。

翻找U盘时候,我看到了一封眼熟信。

没错,就是很久以前,我转给他那封信,那时我没有注意看信封上内容,这一次总算看明白了。

信封上只有我们家地址,其他什么都没有。

要不要看……

我捏着那封信,小学作文里经常出现桥段再一次重现:一个邪恶黑色小人在我左耳边说“打开吧打开吧他秘密就在里面”,一个正义白色小人在我右耳边说“不能打开不能打开这是侵犯他**他会生气”,然后两个小人打架……

结果又是正义小人胜……

我长长叹了口气,小学作文写多了,正义小人胜利太多次,升级了,永远压倒了邪恶小人……

我想了想,还是把信也拿起来,塞进包里,到医院再问秦征我能不能看,他要是说可以,我就名正言顺看了,他要是说不可以……我就让他喝汤吧。

邪恶小人反扑正义小人,正义小人嘤嘤嘤嘤哭泣……

沈枫全然不知道我内心那一场不怎么激烈挣扎,她说:“顾绍早上飞机回A市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留下来陪秦征吧,他什么时候解决完这里事,我们就什么时候回去。”

沈枫嘟囔一声:“想吃你喜酒也忒不容易了。”

我说:“好歹我都快见着了,你八字还没一撇呢。”

对于这个话题,沈枫向来回避,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实她喜欢人是我吧哇哈哈哈……

这种找打话我自然是不会说。

沈枫送我到医院时候说:“这是老娘最后一次给你当司机了,当你儿子老爸可不要太轻松,以后让他载你,看他敢不敢开车睡觉!”

我摸摸她脑袋说:“沈枫乖,沈枫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