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珊没接,只是用力地咬着唇,半晌,苦笑开口,“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余兮兮没太大反应,径自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陈美珊说:“好差不多了。”

“完全康复之前,最好还是待在医院静养,少走动。”余兮兮扫了眼女人的左腿。坐着看不出,但之前看她走路,左腿明显是跛的。

陈美珊脸上的表情明显一僵。

余兮兮察觉什么,皱眉,声音压低:“你该不会已经出院了吧?”

“……”女人喝了口饮料,挤出一丝笑,“医院里待着不方便。我、我在家养着也挺好的,每天吃药敷药,和在医院没差别。”

“没差别?”余兮兮的眼底如覆严霜,“是你婆婆让你出院的吧,怕用钱。”

想遮掩的东西,让人一语言中。

“……”陈美珊埋下头,又不说话了。

余兮兮盯着她,言辞半点不客气:“你的丈夫把你打得住院,你丈夫的妈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家里人都是些什么傻逼?都这样儿了还能过日子?”

陈美珊抿唇,放在桌上的双手收握成拳,吸了口气,像是强自压抑着什么,“谢谢你的关心,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她漠然,“我看你糊涂到家了。”

陈美珊的十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声量拔高:“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谁稀罕管你?我是可怜你的孩子。”余兮兮讥讽地扯唇,食指用力砸桌面:“小超才六岁,你一当妈的,希望他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成人?看着他的爸爸成天问他妈妈要钱,要不到就把他妈往死里打?你懦弱,你能忍,但你想过你儿子么?你知道他需要什么么?”

一番质问咄咄逼人,陈美珊指关节发白,片刻,终于爆发:“我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你知道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来指责我?儿子是我的,天底下没人比我更爱他!”

话说一半儿,女人开始流泪,双眼红得吓人,“你以为我不想离婚么,你以为我想这样熬么,我真的没办法……他说如果我敢离婚,敢跑,他就把我爸妈杀了,你让我怎么办?我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他做得出来,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话听完,余兮兮沉默,微垂着眸若有所思。

良久,她定定看向对面泣不成声的女人,嗓音压低:“陈美珊,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我。”

女人声音发颤,“什么话?”

“你丈夫是不是吸毒?”

“……”陈美珊一僵,眸光下意识躲避她的眼。

余兮兮沉声:“你跟我说实话,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你相信我,只要你说实话,我能保证你和小超的安全。”

周围霎时静下去。

片刻后,陈美珊深吸一口气,摇头否认。

“……”余兮兮闭眼,咬了咬牙,手指发狠捏眉心。

女人接着便站起了身,平静道,“很感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这么关心小超。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得接着找工作,得回去了。”说完便准备走。

“你在找工作?”

“……是。”

余兮兮静了静,然后翻出纸笔写了串号码,递给陈美珊,目光淡而冷,“我有个朋友的店在招人,打给她,就说你认识余兮兮。”说完再不多留,拿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纸上字体娟秀,是一串手机号和俩汉字儿:周易。

*

今晚下过雨,半夜时,月亮竟露出半张脸来。

余兮兮半宿没睡着,在床上抱着枕头滚来滚去,心里空空的。

细细一想,秦峥回部队已一个多月了。

她惘惘地静了会儿,忽然举起手机,摁亮,在百度地图里搜索路线:云城——石川峡。

*

部队里,连级以上的干部就有单独宿舍,午休时间,毒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大地,驻地空旷安静,打眼去瞧训练场,只有三五个做卫生的兵。

窗帘拉得严实,秦峥支起一条腿坐床上抽烟,背靠墙,白色烟雾在双唇间吞吐。胸口起伏,紧硕的胸肌油亮一层光,汗涔涔的,粗硬的发梢也往下淌水儿,顺着刚毅轮廓流下去。

裤裆里稠腻腻的,他没管,后脑勺也往后靠墙,咬着烟,随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照片儿来:里头的姑娘一身夏装,白衫短裙,底下白花花一双腿,纤细匀称,在冲他甜甜地笑。

秦峥在白烟里眯了下眼,想起刚才的梦。

嫩生生的一截儿小腰,扭得像蛇,小脸上双颊红红,眉心微蹙,全身雪白柔软,喊出来的嗓门儿夹哭腔,又浪又娇。

光想,底下兄弟便立即有反应。

他把烟嘴嚼碎,咬咬牙,闭上眼,右手往底下伸进去,下颔紧绷……

突的,“砰砰砰”,有人敲门儿。

年轻士兵的声音响起,像扯着喉咙在喊:“报告秦营长!你要的雪花女神龙我给你下好了!咱驻地没网,我抱着电脑跑县城网吧里下的!”

操。

秦峥身体一僵,挫牙根,沉着声音从齿缝儿里挤出句话来:“搁着。”

士兵应:“好嘞!电脑给您放门口。”说完,脚步声离去。

他兴致全无,捏眉心,忽然狠狠一拳砸墙上——小东西,真他妈会磨人。

第35章

隔天天气状况转好,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余兮兮照例起大早去基地。

坐地铁时,她给周易打了通电话,详细说明陈美珊母子的目前处境,并道, “如果陈美珊真来你店里了,还得麻烦你多费心。她老公不是好鸟, 要上你店里去找事儿,直接报警, 甭跟那种人客气。”

周易满口答应, “我宠物店隔壁就是派出所, 放心吧,谁敢去我那儿闹。”

余兮兮笑, “我也这么想的。”顿了顿, 声音略微压低,“我怀疑她老公是个吸毒的, 但问陈美珊,她又说不是。你留意留意。”

“行, 没问题。”

电话打完, 地铁刚好到站。余兮兮收起手机走出车厢。

昨晚她查过云城到石川峡的路线图, 寻思着得空便给基地请假, 去看望远在驻地的秦峥。可刚到科室便收到主任通知,说上头来了文件,要基地组织同志外出学习十天, 加主任,一共要去三个人。

科室的兽医师一共就六个,走一半儿,剩下三个的工作任务自然就会加重。余兮兮无奈,收了请假念头,忙忙碌碌中,一周眨眼便过。

周五,傍晚光景,城市上空被夕阳染得通红,又渐渐被漫上来的夜色吞噬。

今天是余兮兮连续加班的第六天,从地铁口出来时,穹顶黑透,道路两旁早已亮起街灯,淡黄色的光芒笼罩城市。

她疲乏,左手拎包右手提外卖盒,神情恹恹地往军分区宿舍走,哈欠连天。

转过某处拐角时,一辆商务汽车映入视野。

余兮兮脚下的步子骤然停顿。

宾利,纯黑色,车身线条流畅考究,纤尘不染,干净得反光。车尾的牌照高调张扬,熟悉至极:云A6888。

一个高挑曼妙的女人站在宾利旁,穿黑色修身裙和高跟鞋,细腰长腿,卷发高挽,气质格外出众。灯光昏暗的缘故,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短短几秒,余兮兮脸色沉下去,不多看,转身就走。

背后传来道端丽嗓音,语气严厉:“你给我站住。”

“……”她顿步,面无表情地站原地,没说话,也没有回头。接着便听见细高跟踩地的声音哒哒响起,快速朝自己走近。

须臾,余凌绕到了她身前,盯着她,美艳面孔透出愠色:“见到姐姐二话不说就走,你什么态度?六亲不认了?”

余兮兮掀起眼皮,眼底的目光很平静,淡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有什么事?”余凌气得笑出来,上前两步,“余兮兮,还把自己当几岁的小孩儿么。闹脾气总得有个限度,离家出走两个月,电话不接,短信不理,请都请不回家,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

余兮兮的反应照旧冷淡:“我现在什么都挺好的,不想回余宅。”

余凌懊恼:“什么余宅?那是你家!你连家都不要了?”

她转头看别处,眉微拧,看上去不大耐烦,“直说吧,你来这儿干什么。”

余凌抿了抿唇,声音沉得更低:“跟我回去。今晚,立刻,马上。”

余兮兮只有一个字:“不。”

“为什么?”

“不是说了么?我现在过得很好,有工作有收入,也没人强迫我做任何事。”

“你这孩子怎么……”

“好了。”余兮兮说,语气轻描淡写波澜不兴,“我最近工作很忙,累一天了想早点回去休息。余总,您要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再见。”

说完提步便要离开。

这时,司机拉开后座车门,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中年人走下宾利,步伐沉稳,不疾也不徐。五十上下的年纪,不年轻,脸上的皱纹却很少,抽雪茄,戴眼镜,举手投足间都是成功人士的上流味儿。

余兮兮眼底的镇定裂开一丝缝儿,唇紧绷,半晌都没说一个字。

见状,余凌当即便快步走到中年男人身边儿,神态看上去有些紧张,道:“爸爸,您别动气,我再跟妹妹说一会儿,她是小孩子脾气,您知道的……”

余卫国抬手打断,沉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余凌收声,视线来回扫一圈儿,眉皱紧,退到旁边。

周围死寂。夜风冷冷吹着,无星无月,路两旁,树影是一例的暗色,给这夜晚平添几分森然。

不多时,余卫国掐了雪茄,嗓音如冰:“堂堂余家的二小姐,有家不回,成天和些畜生打交道,觉得自己像话么?”

余兮兮扯唇,“跟畜生相处,比跟人简单多了,有什么不好。”

这淡漠的态度瞬间激怒余卫国,他心头火起,怒道:“让你去法国不去,学调香不学,偏要去当什么破兽医。你以为自己的职业多高尚,多伟大,愚不可及!你把整个儿余家的脸丢光了!”

她挑眉,“是么,在余董心里,兽医就是和畜生打交道,低贱,愚不可及,那您觉得什么高贵?”

眼看两人越吵越凶,余凌的表情也愈发难看,怕妹妹吃亏,连忙大步上前,劝道:“爸爸您消消气。兮兮喜欢兽医学不是没理由的,您忘了么,当初她被绑架,是一条警犬拼了命才……”

不料余卫国脸色大变,厉斥:“多少年前的事了还翻出来!警犬警犬,一条狗的命能值几个钱,她就是找个借口跟我对着干!”

最难以释怀的事,在他口中变得不值一提,轻蔑冷漠,词眼尖锐,每个字儿都扎在余兮兮心窝上。她咬牙冷笑,赤红着双眼反唇相讥:“为什么不能把那件事翻出来,为什么不许姐姐提?余董,您怕什么?”

“……”余卫国气得浑身一震,凛目,语气低得危险,“给我住口。”

余兮兮盯着他,不退反进:“我为什么要住口?六年了,你不许任何人提那件事,因为你内疚,你心虚,你知道当年的事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害自己的亲女儿被绑架,是你害死了那条警犬。”声音沉下去,一字一顿,“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比你自己清楚。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永远!”

余卫国震怒,狠狠一记耳光甩过去,“你混账!”

余凌双眼错愕瞪大。

瞬间,沉闷的一声“啪”撕裂空气。余兮兮结实挨下来,被那股大力打得踉跄两步,耳朵嗡鸣,白皙的左脸红肿一片,指印儿烙下红檩。

牙齿了磕破嘴唇,丝丝腥甜在唇舌间蔓延。

余兮兮头微偏,垂着眸,面无表情,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

“……”余凌回过神,大惊失色,慌慌忙忙跑过去,焦急万分:“兮兮,兮兮你怎么样?”

她拂开余凌的手,语气很淡,“没事。”

“……”余凌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头,余卫国闭上眼,从鼻子里沉沉呼出一口气,道:“余兮兮,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知道错没有?”

她说:“我没错。”

“好,好好好。”余卫国怒极反笑,点头,“从今往后,别再说我是你爸爸。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余兮兮眼睛红得能滴出血,咬牙,勾嘴角:“……如你所愿。”

余凌眉头越皱越紧,“爸爸,现在你们都在气头上,不如……”

余卫国冷声:“闭嘴。”

“……”

余兮兮转过头,伸手用力握住余凌的肩,嗓音柔下几分:“好好照顾自己和余夫人。”话说完,她用手背拭去嘴角血丝,转身大步离去。

背后的人急得追上来:“兮兮!兮……”

呼喊声散落在风中,远去,模糊,最终再听不清。

余兮兮步子加快。

夏季的夜,竟冷得像寒冬。

*

和余卫国的关系彻底僵死,当晚,余兮兮洗完头没吹,直接睡下。这一觉辗转反侧,梦境一个接一个,不曾间断。时而梦见小时候过年,自己骑在余卫国的肩头逛灯会;时而梦见六年前,废弃厂房中,火光,鲜血,黑背的尸体……

天明时分醒来,四肢疲软头痛欲裂,嗓子眼儿干涩涩地疼,是感冒的症状。她皱眉,强打精神爬起床,没找着感冒药,于是喝了几杯水便出门上班。

一路浑浑噩噩,到基地时,余兮兮万没想到,屋漏竟真的会遇上连夜雨——她刚在椅子上坐下,一个军犬兵便从门外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余医生……”那人喊她,语气很焦急。

余兮兮整个人都是昏的,反应几秒才认出是李成,皱起眉,声音出口哑得不像话:“怎么了小李同志?”

李成咬了咬牙,迟疑片刻才道:“余医生,啸天和逐日这两只犬,从昨晚开始就出现了腹泻现象,这会儿都没好转。”

“……”余兮兮一惊,猛地起身往外走,沉声道,“严重么?”

李成大步跟在后面儿,脸色极难看,“看上去不太好。”

“除了腹泻之外有没有其它症状?”她脸色苍白,捂嘴咳嗽几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