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士兵一脸欣慰地点头,“是啊,咱总算也能拿回第一了。”

又有人问:“嫂子,你该不会还没见过秦营长打枪吧?”

余兮兮诚实地摇头,“……没有。”

“哎那可太遗憾了!”最开始说话的士兵摇头叹息,慨叹道:“那身手,那速度,那洞察力,咱们再练十年估计也赶不上峥哥一半儿,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好笑,“越说越玄乎了,真的假的?”

那战士一听这话就急了,胸脯拍得邦邦响:“当然真的!要不信,你让峥哥给你表演一下什么叫百步穿杨……”

“闲呢。”

冷不丁的,一道低沉嗓音从背后传来,随意寡淡。

“……”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士兵们顿时噤声儿,眼观鼻,鼻观心,僵在原地连头都不敢回,站得笔直笔直。

余兮兮回眸,只见一个极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一手插裤兜,一手夹烟,眉眼凌厉,俊朗面容上没多余表情,严肃又冷漠。

没多久,秦峥站定,目光冷淡从几个士兵身上扫过,“问你们话呢。是不是都闲?”

战士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吭声。

他沉了声音:“说话,哑巴了?”

士兵们瞬间挺胸立正,嗓门儿嚎得震天:“报告!不闲!”

秦峥不耐烦,吐出烟圈甩过去四个字儿:“马上归队。”

“是!”没受罚,战士们顿时长舒了口气,水壶一扔,百米冲刺奔回了队伍。

果然,再钢铁的战士也有忌惮的人。

余兮兮想笑,背过身,伸手轻轻扯了下男人的袖子,嗓音压低,白皙的小手挡在嘴角边儿:“诶,你知不知道,自己不笑的样子跟阎王爷似的,难怪他们看你就像活见鬼。”

秦峥被浓烟熏得眯了眯眼睛,半刻,眉峰一挑,“你也欠收拾?”

她讪讪,蜷起右手用力咳嗽几声,说:“咳,不打扰秦营长练兵了,我去旁边儿待……”

话没说完,兜里嗡嗡震起来。

余兮兮掏出手机看屏幕,笑笑,语气松快:“周易给我打电话了,估计有事儿。你忙你的,别管我。”说着,走远几步,滑开接听键,“喂?”

秦峥于是掐了烟头转身离开。

然而刚迈两步,背后姑娘的声音却尖锐起来,尾音几乎变调:“你说什么?!”

“……”

他脚下的动作骤然一顿,回转身,她捏电话的手在轻微发颤,阳光下,那张美艳的小脸一片苍白,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秦峥眉心拧成个川字。

听筒里的女声继续传出,余兮兮听着,只觉大脑有一刹空白。然后吸气吐气,竭力地维持镇定,挤出几个听不出意思的字:“好……嗯,嗯,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然后电话挂断。

她咬了咬唇,回转身面向他,声音有点儿抖,强行挤出丝笑容来:“出、出了点事,我今天就要回云城。”

“别着急。”秦峥的黑眸紧盯着她,目光极其冷静,“周易说什么了?”

余兮兮的眼眶瞬间泛红,垂下眸,喉头微哽,“小超被车撞了,现在在陆军医院抢救,医生说伤得很严重,可能需要……”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续道:“需要对他的左腿进行高位截肢。怎、怎么会这样,他还那么小,才六岁……”

到这里,后头的话哽咽到再说不出半个字。

秦峥沉默数秒,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她拿手背胡乱擦了下脸,双眼通红:“我得马上回云城,现在那孩子身边只有陈美珊一个人,她拿不定主意的。我回去……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他缓慢点了下头,“好。”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余兮兮的脑门儿上。她有点乱,转身一头就往某个方向走,又被秦峥一把拽回去。

“你干什么?”

“回云城。”

“认识路?”

“……”她沉默,闭上眼,迷惘地伸手扶住额头。

秦峥唇抿成一条线,静须臾,捏她腕子的指微微收紧,道:“我马上带你回驻地,等你收拾完行李再派车送你去火车站。”说完,大手拍拍她的脸,嗓音低柔几分,“只要人活着,情况就不算太糟。别慌。”

“……嗯,好。”

*

驻地宿舍。

余兮兮蹲在地上胡乱叠衣服,毫无章法,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往包里塞。

秦峥斜倚门框安静看着她,半刻,递去一张卡,没什么语气地说,“密码是975693,应该够那孩子的医药费。”

“……”她眸光跳动一瞬,下意识拒绝:“这怎么行……”

他淡声打断:“陈美珊负担不起这笔费用,你也是。”

极其简洁明了的两句话,轻描淡写,但却每个字都直击要害,教人无从反驳。余兮兮咬了咬唇,半晌才说,“这个闲事是我要管,结果却要拖累你。真不好意思。”

可秦峥却眉一挑,弯腰揉捏她下巴,“傻话。你的事不就我的事?而且我人都是你的,钱当然也是你的。”

余兮兮被他逗得想笑,可心里难过又笑不出来,片刻,忽然起身扑他怀里,扯扯唇:“……秦峥,谢谢你。”

他轻贴她的额头,勾嘴角:“小呆猫,跟我这么见外。”

她闭上眼,脸颊软软蹭他的胸膛,“不光是这笔钱……”

“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

*

石川峡和云城相隔数百公里,路途遥远。余兮兮上午从驻地出发,一路颠簸,交通工具换乘了数种,等她从云城火车站出来时,整个繁华都市都已被黑夜笼罩。

忽然吹起一阵风,冷飕飕的。

余兮兮紧了紧外套,直接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陆军医院。

周易早已等在大门口,神思焦灼,来来回回地踱步。等一抹纤白身影从出租车上下来,她眸光一跳,立刻快步迎上去,边走边皱眉道:“你为什么莫名其妙跑到石川峡去了?之前也不说一声……”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前因后果,我有空再告诉你。”余兮兮一门心思都在小超身上,紧接着问周易:“小超人呢?”

周易的脸色也不好看,“还在手术室。”

她舔了舔嘴唇,颤着声续道:“那、那他的腿……”

“左腿的肌肉和软组织损伤极重,血管受损,神经也无法修复……”周易叹气,面上表情凝重,“医生说,为了保住那孩子的命,必须高位截肢。”

蓦的,余兮兮脑子嗡的一声:“……现在在做的手术……”

周易别过头,不忍看她的眼睛,半晌才说:“对。正在进行截肢手术。”

“……”

短短几秒,她眼前骤然浮现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圆圆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软糯糯的嗓子喊她“仙女姐姐”,一声接一声。

余兮兮闭上眼,内心酸涩瞬间积聚成泪涌上来,手指发狠挤眉心,一字一顿,“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易沉默了良久,终于道:“车祸现场的情况很蹊跷,不像是普通事故。”

她凛目:“什么意思?”

“陈美珊到我店里工作之后,我问过她很多次,她一直坚持说小超的父亲没有吸毒。可是她说过,那个男人在外面借了很多高利贷……”周易的声音越来越低,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尽量如常:“你也知道,那条道上的人都是些亡命之徒,收不回钱,当然什么都干得出来。”

余兮兮眼眶充血通红,目眦欲裂,音量不自觉地拔高:“收不回钱就可以对一个孩子下毒手?他才六岁,只有六岁!”话说完,终于失声哭了出来,抽噎得语不成调:“人怎么能残忍到这种地步,为了钱,做得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陈美珊人呢?她知不知道是谁……”

蓦的,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清冷淡漠,语气四平八稳:“抱歉。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余兮兮回头。

只见外科门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个子很高,皮肤很白,五官俊美无俦,浑身上下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看着她,那目光,冷漠得完全事不关己。

这时候,任何人的任何举动,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一个燃点。余兮兮冷眼回望,半刻,唇微动,然而不等她开口,一个护士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了,慌道:“白医生!97床的病人需要急救!”

那人略点头,收回视线,转身大步离去。

她蹙眉,目光冷冷盯着那人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于是沉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周易说:“陆军医院外科医生。看他工作牌上的名字,好像叫白喻楼。”

第42章

白喻楼。

这个名字很陌生, 并不熟识。

余兮兮垂着眸回想,半刻, 记起来了——那晚秦峥和董成业在华宁路抓人,车祸之后, 从警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个儿男人, 神色清清冷冷。

突兀的白, 在夜色中相当刺目。只是一面之缘,普通人看了便忘, 但余兮兮平生最大的强项就是一副好记性, 因此,她印象深刻。

周易还皱眉看着她, 感到不解:“这人怎么了么?”

“没什么。”

之前一番宣泄,短暂却有用, 余兮兮的情绪已平静许多, 摇摇头, 冷声撂下句话:“只是觉得, 像这么欠扁的医生有点少见。”

周易:“……”

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插曲而已,翻篇就过。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吸了吸鼻子,眼眶里的血丝逐渐淡退,又道:“小超的手术得做多久?”

周易面色极沉,“不清楚。下午三点就推进去了,现在还没出来。”

余兮兮平静地点了点头。她是兽医,虽对人的外科领域不了解,但触类旁通,基本常识是有的。高位截肢不是小手术,整个过程,极其考验医生的专业水平和心理素质,当然不可能两三小时完事儿。

她咬唇思索几秒,想起什么,紧接着便追问:“手术的风险大么?主刀医生是谁?同意书上有没有写什么特殊事项?”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但是你放心,主刀医生是外科科室的刘德军副主任,医术高明,经验丰富,不会有问题的。”说完,周易伸手握了下她的肩,安抚语气,“兮兮,我知道你很喜欢小超那孩子,不然也不会这样帮他和他妈妈。但是这种时候,我们除了信任医生和耐心等待之外,也做不了其它的,不是么?”

余兮兮默数秒,冷静掀起眼皮,“不。我还有其它事要做。”

周易一怔,“……你要做什么?”

*

石川峡的晚上有月有星光,有萤火虫在山野间飞舞,风一吹,炊烟味儿能溜遍整个小县。可云城不同——中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经济发达,遍地黄金,可讽刺的是,山野陋室最寻常的夜色繁星,到这儿便成了种奢望。

云城的夜晚,人仰头,入目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凄冷又孤独。

“……”余兮兮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不及等电梯,步子加快,直接走楼道奔向军医院的三楼。

手术室是单独一层,干净,清静,加上现在是夜里十点,整个楼层愈显得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清。

蓦的,高跟鞋的哒哒声突兀响起,由远及近,打破满世界死寂。

一步跨两阶地连上两层楼,余兮兮气息微喘,额头上已细细密密一层汗。她抿唇,拿手背胡乱抹了把,抬头看,绿色路标就悬在头顶。

第三手术室,往左直行。

她脚下的动作不停歇,转个弯儿,长长一条走廊映入眼帘:前半段空旷,后半段两旁有座椅,尽头则是一间手术室,灯亮着,几个大字赤红醒目:手术中。

余兮兮继续走。愈往前,唇瓣便抿得愈紧,突然眸光一跳,注意到大门旁边有一个女人,蜷蹲着,面向手术室,背脊佝偻,瘦弱不堪。

她提步靠近,看两眼,眉心骤然拧作一团,“……陈美珊?”

女人迟钝,听见声音后,半晌才极缓慢地转过头。

“……”余兮兮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

细算来,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只过去了数日,但此时,她几乎已认不出这个年轻可怜的母亲——头发松垮拴在脑后,杂草似的,垂下几缕在脸颊两侧;脸白得接近病态,两颊和眼窝也凹陷下去,不知哭了多久,哭了多少次,两只眼皮严重浮肿泛红,整个人毫无生气,憔悴,呆滞,萎靡。

余兮兮沉默俯视着她,一言不发。

女人本就没几两肉,此时环抱双膝蹲地上,这个姿势,令她看起来更加的瘦小。她的目光没有神采,迷茫而空洞,无声散发出一种极度消极又极度绝望的气息。

她们安静对视,白炽灯光笼在头顶,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到变形。

片刻,余兮兮问:“你觉得很痛苦么?”

这声音柔轻,可无端端的,教人背心发冷。

“……”陈美珊没有答话,埋下头,手臂将自己拥得更紧。

余兮兮缓慢走过去,微微弯腰,目光和女人到一个水平高度,抬手指向手术门,又轻声问:“你知道高位截肢是什么意思么?”

“……”

“就是从大腿根部开始截肢,截掉整条腿。”她冷漠而平静:“你知道一个孩子从六岁开始就失去左腿,意味着什么吗?”

“不要说了……”陈美珊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嗫嚅着,嗓音破碎中夹带哭腔,“求你不要再说了……”

“意味着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奔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等他再大点,就只能进残疾人学校……当然了,这是好的情况。”她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觉得他能不能长大都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痛彻心扉的事被拿来玩笑,陈美珊猛地抬头看她,双眼血红。

而她的表情淡得像水,续道:“知道么,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不……不是!”

陈美珊猛地一震,唇发颤,嗓音嘶哑地反驳:“你胡说!小超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妈妈,我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他我怎么可能害他!这怎么会是我造成的,不是,不是……”

她表情微冷,“是么,你觉得不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