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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殿下他仁义,正适合执政。但有光就有影,这些阴暗面的事情,也需要有人去做。”少年早有了觉悟,当初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那么就要坚定地站在扶苏的身后,一直地走下去。他向上抬起头,看了眼正脊上依旧沉睡的螭吻,笑着打了个招呼后便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鹞鹰和嘲风记得帮我多盯着点秦国内外的形势哈!”

少年一边说,一边翻身跳下房檐,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人的身影都隐藏在了黑夜之中,再也看不到一丝踪影。

“这是把我们当属下使唤了是不?”鹞鹰许久之后,才默默地反应过来,

“你才知道么?”嘲风嗤笑,“哎呀呀,不过这小娃子还那么小的时候,就痴痴地看着我看了那么多年。喜欢和我说话,也不要用这样的策略嘛!”

面对这样自恋的嘲风,鹞鹰实在是无言以对,但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他那样的少年锐气,以后会吃大亏的,实在是应该挫一挫才好。”

“但这种锐气,也是难得的璀璨耀眼。等他经历的多了,反而就没有这样冲天的豪气了。”嘲风也正经了起来,迎着夜风淡淡地说道,它身上只有简单的线条雕刻,但却因为盘踞在整个咸阳最高的地方,看上去无比的威武,“还不如就这样,我可舍不得这小子伤心。”

“噤…声…”

好吧,嘲风撇撇嘴,它还不算是呆在整个咸阳城最高的地方,它头顶还有一位呢!

※公元前212年※

因为始皇帝的雷霆之怒,咸阳宫之中人人都提心吊胆地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多看多说多错,免得殃及池鱼。

所以当一道身影闪过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应该是自己眼花了,只是揉了揉眼睛就,再也没细瞧。没有人发现已经有人窜到了咸阳宫主殿的房檐上。

纵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却还是刚及冠的模样。一开始身体比旁人长的缓慢,是由于他所习的道术,后来…怕是因为他为始皇帝所试的那颗丹药。

青年放松了身体,直接顺着房檐的弧度,躺在屋顶之上。本来被晒的瓦片透过衣服,熨烫着略显疲惫的后背,头顶的太阳没有任何遮掩地晒在了他的身上,因为阳光刺眼,又不自觉的闭上了双目,暖洋洋的让人从骨子里泛出了懒意。也怪不得螭吻这么喜欢晒太阳的感觉,青年也越来越喜欢在这里消磨时间,因为这里现在已经成为他唯一一个可以毫无戒备的休憩之处。

“喂,臭小子,你真要跟你家大公子去上郡监军?据鹞鹰说,那地方可荒凉到鸟不拉屎啊!”嘲风早就看到了这些天宫中发生的事情,大公子扶苏为了他的老师淳于越上书,结果惹起了始皇帝的震怒,把他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军的监军。

嘲风才不管那个大公子去哪儿,但问题是若是那个大公子去上郡监军,青年也会跟着一起去的。嘲风不爽,所以才没有像往常一样话唠,只是这青年当真不主动说什么,憋不住才开口。

青年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和嘲风它们在一起,是再惬意不过的了,他不用去想如何掩饰自己的心情,亦或该怎样措辞告知对方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这宫里发生的所有事,都瞒不过它们。

青年心绪一阵混乱,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来安排了,但他却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始皇帝应是好心,最近宫中形势很乱,遣大公子去上郡监军,表面上的厌弃他,实际上是保护为主。上郡是蒙恬蒙将军的驻地,不会有不长眼的歹人对大公子动手。青年也曾经想过自己若是不跟着大公子去上郡,也许能做的事情会更多,但反过来,若是没有大公子在,他反而便成了个靶子,扶苏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一个人留在咸阳的。

嘲风也感觉的出来青年心中的烦躁,虽然盘踞在咸阳宫之上,它什么都知道,可是却不能事无巨细地告诉青年,而且也没办法揣测所有人做出这些事的目的。

人类真是最复杂的生物了,每个人的欲求都不一样,而且也许就是眨眼间就能改变决定。拥有短暂的生命,却想做翻天覆地的大事。

也许怕自己再躺着就会睡着,青年挣扎坐了起来即使他白天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注意,因为很少人会抬头看天空的景象。青年静静地看着眼前国泰民安的景象,一时间慨然而叹道:“这里的风景果然很美,也怪不得你们喜欢呆在这里。”

“看着一个城市慢慢地成长,亭台楼阁慢慢地建起,人口慢慢地增多,城墙慢慢地扩大…简直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孩童成长为少年,再到青壮年…”鹞鹰的声音低沉浑厚,它没有用太华丽的词藻,简单而质朴的语言却让青年几乎眼前形成了一个快速播放的画面,正是咸阳宫建成之后,它们这么多年之中所看到的。

这震撼的画面让青年都忘记了呼吸,许久之后才回过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前的风景又恢复了宁静,因为修道而变得极好的视力,很轻易地就看到了远处坊市之间讨价还价的商贩们,匆匆归家的士兵们,玩耍的孩童们…有的人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一派升平。

青年忍不住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梦想,他就是想坐在这里看这山河壮丽,现在也轻易地做到了,那么…下一步呢?

“不是觉得这很美吗?那就守护这样的景色吧。”青年的头顶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螭吻虽然嗜睡,却不是一直在深眠,偶尔也会醒,它不怎么说话,只是懒得理会嘲风和鹞鹰这两个二货罢了。

“诺。”

青年没有道别,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鹞鹰都能看得到。而他,最终也会回到这里。

看着青年一步步坚定地离他们越来越远,嘲风终于忍不住嘀咕道:“螭吻老大,就这样让他走了?”嘲风还是舍不得青年,他要是走了,就真没人陪它们聊天了。

“万事万物,都是由盛及衰。”螭吻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它活了太久,久到已经看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以才对世间发生的事情难以提起兴趣。“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也属常事,尔等怎么还是看不开呢?”

鹞鹰和嘲风都陷入了沉默,逐渐西落的太阳在它们身上镀了一层金黄的光辉,和过往的每个日落时分一样瑰丽,却依旧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公元前206年※

咸阳被起义军攻破,先是刘邦约法三章,之后西楚霸王率军攻入,楚军掳掠了金银财宝。肆意杀戮。本是天下最富饶的都城咸阳,变得烽烟处处,民不聊生。

最后,西楚霸王离开咸阳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咸阳宫。

小乞丐今年十五岁,在成为一个乞丐之前,也是被家人精心教养的世家公子,只是过去已经虚幻得像他做的一个梦,他现在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小乞丐打算继续去废墟上翻找有没有什么可以贩卖的物件,例如被火烧熔的金粒,虽然会融入了杂质,可也能换几天的饱饭。每天他只能在黎明之前最黑的时候去翻找,白天那里可是其他人的地盘。

不过今晚当他到达废墟的时候,却已经有个人影坐在那里了,小乞丐还以为是个来抢他生计的,但观察了那人很久,发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小乞丐等了一刻钟,就有些等不下去了,因为他若是再不翻找,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所以他硬着头皮向前挪了几步,发现对方并没有反应,便越发地大胆,把对方当成不存在,和往常一样借着月光翻看残垣断壁之下,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卖钱的东西。他很专注,专注到有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时,有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他说话。

“你可知此乃何处?”那人的声音嘶哑,身上的衣服都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长发混乱,身上也满是伤痕,就像是从乱坟岗刚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小乞丐并不怕什么鬼,咸阳城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死去的人,简直都可以砌成一个新的咸阳城墙了,他瞧了瞧左右,发现周围都没有任何人,才吸了吸鼻子道:“知也,此处原是咸阳宫。”他再辨认了一下方向,才确定道:“这里应是咸阳宫主殿…”他后面的话隐去了,因为他忽然想起,去年的时候,他父亲还带着他来宫里参加过宴会,打算找个门户相当的人家为他议婚…

“原来…还有人知也…”那人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两下,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小乞丐歪着头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真的没有攀谈的意思,便撇了撇嘴继续翻找。他今天的运气不错,在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白的时候,找到了两块缺了角的玉件,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能给他添个被子了。

把玉件贴身藏好,小乞丐直起腰伸了伸,锤了锤因为低头而酸痛的腰背,而这时东方都已经开始泛红,意味着他要回家了。

那个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在经过他的时候,小乞丐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

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那人的脸上,虽然污浊不堪,但一双眼瞳却深邃得像是承载了千年都化不开的悲愤和忧伤,让人不禁心下恻然。

小乞丐忍住心酸,连忙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那人幽幽地叹息声。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最苦!…”

越来越远了,远到最后的话语都有些听不清楚。小乞丐依稀记得这是诗经里的一段,正在琢磨,一个念头却划过脑海。

咦?刚刚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啊…

不过不可能吧,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且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小乞丐摇了摇头,摸了摸怀里的玉件,迎着朝阳哼着歌离开了。

在他身后,咸阳宫的废墟上,还有些未燃尽的黑烟,在晨光中袅袅而升,一个人影孤独地坐在那里,就像是过去的许多年间一样。

※现代※

老板坐在院子里,捧着古旧的漆盒发了一会儿呆,最终拿起软布,把漆盒上面的灰尘都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之后又特意去净了手,这才重新坐回石凳,把那漆盒慢慢地打开。

金黄色的软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雕琢古朴大气的石质龙首。

老板换了块干净的软布,轻柔地擦拭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哈欠…找好新地方了?给本座安排了最佳位置没?要晒到太阳哦!”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还是如同两千多年前一样的没心没肺。

“找了,只是有些小,您别嫌弃。这一代是古城区,倒是没有太高的楼挡阳光。”老板勾唇笑了笑。这吞脊兽是他在漫长的岁月中,苦心寻回来的。只是,他只找回了螭吻,另外两个脊兽都不在了。也许是被带走了,也许是被火烧了…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咸阳宫会着火,因为有吞脊兽在,咸阳宫是没办法被烧毁的。吞脊兽可吞万物,也可吞火焰雷电。后来找到了螭吻才知晓,原来在他离开咸阳的那一年,就有人把螭吻从咸阳宫正殿的房檐上拿下来了。

至于是谁做的,螭吻表示他不知道,他睡得正香嘛!

“小就小吧,唉,其实我挺喜欢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什么故宫的太和殿的,霸气!”螭吻瞥了眼旁边刚刚装修好的重檐庑殿顶,嫌弃地叹了口气。

“若是给您安置在那里每天会有至少六万人参观,最多曾经有过一天有十四万人游览,您确定您能受得了吗?”老板淡淡地笑道。

螭吻直接懵掉了,十四万人?!它没听错吧!半晌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讪讪道:“好…好吧,我还是在这里吧,虽然小,但很清静!话说,在我睡之前要把存在我肚子里的古董给你吐出来点不?”

“有劳了。”老板点了点头,这位祖宗确实不好叫醒,而且睡眠时间极其没有规律。若是能随叫随醒,几十年前的战乱时,也就不用躲得那么辛苦了。

感慨了一番,老板抬头看着天边落下的夕阳,同样的景色,他看了许多年都不会腻。虽然店面的重檐庑殿顶并没有当年咸阳宫正殿的巍峨壮丽,但却在周围的钢筋水泥的楼房之中,依稀也有些缥缈的古意。

“可惜,一直都没有找到鹞鹰和嘲风。”

“切,没有它们两个,我还睡得安稳些。”

老板闻言勾唇一笑。

是的,也许鹞鹰和嘲风两个,说不定在哪家的屋檐上,还在吵架呢。

第二章 金干戈

大师悠闲地坐在自家庭院中,拿着一卷古棋谱,自娱自乐地打谱下围棋。

他手里摸着的是蛤贝雪印围棋子,面前的是一块厚达7寸4分的独板榧木棋盘,这套棋盘和棋子是他最近新收的物件,正是新欢期,所以最近几日经常拿出来显摆。

蛤贝是天然贝壳,根据厚度从薄到厚分华印、月印和雪印。越厚的棋子就代表蛤贝的年份越老,纹路越细。因为属于不可再生资源,蛤贝的围棋子近年来都已经买不到足够厚度的了,大师手中这套蛤贝雪印,纹路细腻,是精品中的精品。更难得的是那套180枚白子,每一枚的大小和厚度都一致,另外181枚的黑子也都是用明治时期的那智黑石打磨而成。而那尊独板榧木棋盘,是取自一棵800年龄的榧木,光树墩的阴干就花了近一百年,之后才做的棋盘。这独板榧木棋盘色如黄金,触手若纸,隐隐还传来阵阵木香,令人无比陶醉。

使用着如此等级的棋子和棋盘,大师每落下一子,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悦耳无比。

大师其实对围棋并不是很精通,却十分享受这个过程,可惜圈内的好友们不是看不上和他下棋,就是对围棋毫无兴趣,因此他只能沦落到自己打棋谱。

感觉自己的档次又上升了那么一点点,大师满意地喝了口手边泡着的明前龙井,同时听到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能不经过他本人同意,管家直接就放进来的人,肯定是他的那些老友。他也没转头,直接就笑着嚷道:“来得正好!快来陪我下棋…呃…”

大师的声音嘎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名年轻男子悠然自得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年轻男子正是前阵子大师帮忙给他开了家古董店的老板,他身上穿着的赤龙服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透着让大师为之胆寒的气息。

“怎么?不欢迎我来?”老板扫了一眼棋盘,随手拿起一旁的黑子,“吧嗒”一声落下一子。

“怎么会呢!”大师笑得有些勉强,他放下手中的古棋谱,拈起一枚蛤贝雪印棋子,犹犹豫豫地放在了棋盘上。不过想起老板曾经送他的好东西,大师又忍不住搓手问道,“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

“我想要你收藏里的一件东西。”老板也不和他客套,直接把带来的杂志翻到某一页递了过去。

大师接过来一看,诧异地挑了挑眉。这是一份他的专访,杂志是好几年前的,时间已经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接受过这样的采访了。“哎呦喂!我当时的头发还很多嘛!”大师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自己的照片,哀怨地摸了摸已经光溜溜的头顶。不过他也没花太长时间哀悼他的头发,见老板淡然的目光投注过来,便立刻召唤了管家去收藏室把老板想要的东西给拿过来。

两人在等待的时间里,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围棋,大师喝了两口茶也缓过劲来了,动手又给老板沏了一杯。两人没有再说话,喝茶下棋,倒是极有默契。

没过多久,管家便推了一辆板车过来,上面放了一个硕大的锦盒。凭着轮子在青石板上通过的声音来判断,这个锦盒里的东西应该特别沉重。

管家把板车停在两人旁边,轻手轻脚地把锦盒打开。在黑色的丝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造型奇怪的物事,类似于汉字里的“干”。这件物事整体居然能有一米多长,而且通体全都是用纯金打造的,之上又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凹处,像是被利器钝器所击打过。

“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应该是件摆设吧?但都是纯金打造的也太土豪了,不过看起来年头挺久远的。我当时收下来,也是觉得对方要熔掉做金条太可惜了。”大师的收藏有很多,但他只专精于古董修复,不可能每一样东西都知道来龙去脉。当时的杂志访谈就谈起了这件事,这件奇怪的古董也是他当初拿出来举例用的。

老板伸手摩挲着那古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在许久许久之前,他好像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公元前228年※

“大公子,此物乃何用?”才十二岁的绿袍少年还未到束发的年纪,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其后,就像是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只是那充满稚气的面容上,却一直挂着严肃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他。

真想去捏捏对方毫无表情的脸。扶苏按下蠢蠢欲动的手,看了一眼少年所指的物事,淡笑道:“这是一套纯金打造的兵器模型。”

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是练武所用的半步堂。

《国语·周语下》曰:“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武本是和步一样的量词,但在扶苏看来,半步之内便是一个人的禁区,就是可以拔剑相向的距离,这才有了半步为武的含义。

半步堂便以此命名,是一间宽敞的练武室。不同于礼、乐、书、数等课程单独有夫子给扶苏授课,御和射都是很多人一起上课。

扶苏有二十三个弟弟,除了才刚学会走路的那几个以外,所有人的练武课都是一起上的,再加上各个将军大臣家的公子们,几十个人一起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所以一堂武课,总是让喜静的扶苏烦躁无比,推脱不了才会偶尔过来上一次。但对于别人来说,武堂恐怕反而会很受欢迎,因为这是少有的可以接触其他人,并且拉帮结派的机会。

看他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弟弟在几堂武课下来之后,果然都各自呼朋唤友,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

身为大公子的他反而不能这样,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扶苏环视一圈,发现能理直气壮站在他身边的人,竟然也就只有这十二岁的甘上卿了。

“大公子,臣是问此物。”少年并未在意扶苏敷衍的回答而是固执地指着那面墙说道。

半步堂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排用纯金打造的武器模型,一来是彰显秦朝的富强,二来也是暗喻着一切财富都是源于强大的武力。扶苏顺着少年纤细的手指看去,知道他所指的是最前面的那一个,勾唇一笑道:“那后面的武器甘上卿可知否?”

少年眯了眯那双还未长开的凤眸,明显有些不爽扶苏的态度。但沉默片刻后,还是轻启双唇,一个个清脆的字如冰珠一般蹦了出来:“戈、弓、矢、刀、剑、矛、弩、戟、斧、钺、锤…”

“认识的蛮多的嘛!为什么不说那第一个?”一个嚣张的声音从旁边插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

扶苏往旁边一看,发现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年纪大概也和他相仿,十四五岁左右,相貌粗犷,眉眼已经初见精悍的武将雏形。他身穿一身宝蓝色的窄袖胡服,这种衣短袖长的服装自从赵武灵王亲自带头推广以来,就受到了武者的欢迎。就连扶苏他们上武课,也都会换上一身窄袖胡服。只是他身份尊贵,穿一身玄黑色的胡服,而他的那些弟弟也都穿着低一级的深色胡服。

而这位嚣张到他身边来插话的,果然是摸不清楚状况的生面孔,指不定是被哪个心眼多的弟弟拿着当枪使了。

还没等扶苏开口问对方的身份,他身旁的少年就已经平静地开口道:“此乃王离,十四岁,王翦将军之嫡长孙。”

哦,对了,扶苏恍然大悟,想起之前内侍顾存曾跟他说过,和这位甘上卿一起,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嫡长孙也同时入宫侍读。只是他之前一直都是夫子私人授课,武科也是逃了几次,这回是没什么借口才过来上的课,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小王少爷。

王离显然不相信自己进宫那么长时间了,大公子居然还不认识他。他瞪了一眼那位介绍他身份的绿袍少年,认为是他刻意多嘴扫他的面子,口中嗤笑道:“甘上卿博学多才,区区十二岁就封了上卿,怎么连‘大动干戈’之‘干’都不认识呢?”

绿袍少年倒是没有在意王离口中的讽刺之意,对他来说,求知才是最关键的。只听他喃喃自语道:“《诗》中有云,载戢干戈,载櫜(gāo)弓矢。原来,此乃干的模样。”

在上古时代,干乃是树干状的防具,戈便是攻击的武器,是以用干戈二字,来作为兵器的通称。绿袍少年一直只是读过书中的文字,戈倒是知道军队一直在用,但干却早就在战争中进化为盾,所以今次倒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其实这半步堂中也不止绿袍少年一人不识此物,只不过只有他一人敢于直截了当地问出口罢了。那王离出身于武将世家,得知这物事的名称倒也不足为奇。但显然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引起了他人的不满。

“此物在秦国称之为‘盾’,其余六国称之为‘干’,上卿不知者不怪也。”扶苏瞥了王离一眼,开口回护道。开什么玩笑?就算他也觉得这才十二岁的小甘上卿太年轻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人,别人哪有什么权利讥讽?还是当着他的面!

王离被扶苏这句话堵得满脸通红,刚想说盾和干哪里一样,却赫然发现这面墙上居然没有盾的模型。

扶苏在心里暗暗发笑,之前就听说父王抱着小弟胡亥来半步堂玩的时候,那才刚会走的小孩子一眼就看中那面金光闪闪的盾牌模型,父王当场就让人把那面金盾拿下来给小弟带回房玩去了。这才两三天功夫,根本来不及重新打造一个新的金盾模型。更有可能是在等小弟什么时候玩厌了,就再送回来。

他们这边的谈话,也成功地让半步堂内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实在是大公子扶苏的那句话虽然听上去普普通通,但细琢磨却大有深意。这也是因为王氏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大秦国的子民,根正苗红,否则这句话落下来,王离不断根骨头肯定也要掉层皮。

扶苏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说的,倒也没人说他言语刻薄,知道的只会赞他一句学识渊博。当下略微自得地弯了弯嘴角,又重新恢复了一脸淡然。

不一会儿,授课的将士便到场了,众人也没再说什么,便分年龄层次列队开始上课。

绿袍少年在站队的时候,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回头一看,发现隔壁方阵中的王离正一脸怒意地盯着他,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

他的大公子永远都是那么任性,永远不知道他轻飘飘说出的一句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

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回到在宫里所居住的鹿鸣居时,发现本属于自己的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之后,绿袍少年只是站在门口端详了半响,像是要把这个画面牢牢记在脑海中一般,随后转身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好一阵,房间里才传出一个微弱的回应声,房门“嘎吱”一声,只开了一条小缝。

门内黑洞洞的,根本没有点灯。片刻之后,才有人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绿袍少年深吸一口气,尽量做出平易近人的亲近模样,只是不善此举的他笑得有些僵硬勉强,“可否借住一夜?”

门内少年一听对方并不是追究责任的,顿时松了口气,把门缝又拉开的大了一些。

月光照了进来,可以看到门内少年比起绿袍少年还要高上一些,只是瘦削得厉害,身上穿着的绛紫色袍子明显都已经不合身,要短了许多。仔细看那上面还有些不起眼的补丁,颜色洗的也有些泛白,一看就是穿了很长时间都没换过了。而这怯懦的少年也一直低着头,侧身让了让,示意绿袍少年进屋。

待绿袍少年走进屋内,脸上的表情就更加木然了。触目所及,除了生活必需的桌椅和床铺上面的一层薄被之外,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竟连照明的油灯都没有一盏。绿袍少年沉默了片刻,转身而出。

怯懦少年的头低得更深了,单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这样的陋室,也怪不得对方嫌弃。

只是还未等他关上门,脚步声又再次响起,绿袍少年抱着坐垫、油灯等东西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那边还有些可用的东西,不如都搬过来吧。”

怯懦少年一怔,抬起了头,他的脸色更是面黄肌瘦,眼眶下陷,像极了逃荒的贫民,真是少有在宫中还能受到这种待遇的人。

这名怯懦少年名婴,是当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亲成蟜(jiǎo)是当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当年也曾有希望继承王位。只是在婴刚刚出生的那一年,成蟜叛秦降赵,并没有带走还在襁褓中的他。根据《释名·释长幼》中所说:“人始生曰婴”,随侍的人于是随意地给他用“婴”命名。

这么轻贱的名字,正暗喻了婴在秦国的尴尬身份,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却在宫中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

绿袍少年一直都知道有婴这个人,也知道就住在他隔壁,只是两人都没有什么交集,若非亲眼所见,根本不知道对方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婴不善于拒绝他人,当然绿袍少年心忖他八成不敢拒绝,只能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把他房间里可以用的东西的拿了过来。当然,在看到血污遍地的房间时,婴明显被吓得浑身颤抖,被告知应该只是鸡血时才重新恢复正常呼吸。

其实绿袍少年也有些佩服那王离,他们一起下课,他也不过是送扶苏出了咸阳宫之后就折转回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能破坏的那么彻底,能说他真不愧是家传渊源吗?

“还是在我房里睡吧,他们不敢惹到我。”婴难得地同仇敌忾起来,他说的倒是真话,虽然他在吃穿用度上被内侍克扣,但最起码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敢真正欺负到他头上。

绿袍少年难得地勾了勾嘴角,月光正好洒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更衬的他面如冠玉,看得婴一呆,手中拾起的竹简差点都重新掉回地上。

这么好看的少年都欺负!那些将军的少爷真是恃强凌弱!(啊嘞,是不是有哪里不对(☆_☆))很久都不曾生气的婴头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怒发冲冠。哦,虽然他还远远没到及冠的年纪。

被鸡血浸透的被子已经不能再用,被特意劈成两截的案几也成了废品,屋中堆着的竹简也被扯断了线绳,变得零零碎碎不成卷牍。还好油灯是铜制的没有被摔碎,添上柜子里备用的灯油还可以用。两人收拾了一会,把还能用的东西都搬到婴的屋子里倒是把他家徒四壁的房间给填满了一些。待点上油灯之后,整个屋子里跳动着温暖昏黄的光芒,竟让婴生出些鼻酸的感动。

原来,还有人愿意为他点一盏灯…

“那小王爷太过分了,明明是他讽刺在先。”下午的事情,其实婴也在场,他一贯躲在角落里,却没有落下事件的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