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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绿袍少年倒不以为意,只是这点毛毛雨,他还以为要挨顿打呢。这股气出了就好,怕的就是对方隐忍下来,那以后下的绊子可就多了。

想到这里,绿袍少年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这些天之骄子他可伺候不起。不过他为了振兴家族,就必须做到学而优则仕。没想到秦王还是看他年纪小,虽然封了他为上卿,但实际上还是没委托他做实事,直接把他派到大公子身边当侍读。

婴握了握单薄的小拳头,不忿对方漠然的语气,但也不爽的知道光凭他自己也没法替对方出气。

“作为交换,我教你习字吧。”绿袍少年拿起一旁婴殷勤地搬到这屋子里的零碎书籍,淡淡地开口道。

婴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可不能放过了。

这种租金,就是住他的房间一辈子也甘愿啊!

※·※

“小娃子,你这样躲着也不行啊?都让人欺负成这样了,居然还不还手?”

“嘲风,你想的太简单了。”

“有什么简单的?都是别人打我一拳我回敬对方十拳的,鹞鹰你就舍得这臭小子被人欺负?”

“当然舍不得,可这娃子不动声色,自然有他的用意。”

“有什么用意啊!他才十二岁好不好不要把他想得那么有心机!”

仰躺在咸阳宫正殿的屋脊上,绿袍少年小小的身躯正好嵌在屋脊瓦片的凹陷阴影处,除非是从更高的地方往下俯视,否则根本没有人能发现他的身影。而且此处也吹不到寒风,正适合发呆。少年细致的双眉微微皱起,显然不是因为欺负事件的升级,而是身旁的两只脊兽实在是太吵了点。

嘲风、鹞鹰、螭吻这三只脊兽,据说是从商朝传下来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之上,就可保平安。绿袍少年刚认识它们的时候,都是悄悄绕着咸阳宫主殿走的,就怕吵的他头疼。只是现在这里虽然耳根子不得清静,但至少可以避开他人的目光,犯一会儿懒。

也许是因为发觉这位甘上卿在那晚之后并没有告状,又或许是大公子扶苏没有替他出头,所以鹿鸣居内的欺负事件越发出格。绿袍少年经常会发现衣领里被人塞了虫子、头上被撒了沙子、要用的东西被摔坏、衣服被别人故意撕破、走路时不时会遇到被残忍杀害的小动物…其实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可是却烦人得很,更别说还经常有人在附近古怪的嬉笑,用各种或隐晦或明白的词语讽刺他和他的家族。

这些事情,并不是王离亲自做的,而是想要巴结他的一些勋爵子弟,甚至是想要笼络他的公子做的。

再者,这位甘上卿简直就是“别人家孩子”的代表,他初进宫来,是顶着大公子侍读的帽子,戴着十二岁就封为上卿的光环,很多人都不敢一见面就给他难堪。而王离与他有矛盾这件事则成了导火索。大家积压的羡慕嫉妒恨,在这一刻之后就愤而爆发了。

就连收留他的婴都受到了波及,好在那些少年到底不敢做得太过分,婴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但对于一直是隐形人的他来说,虽然只是恶意的关注,也让他十分激动,更别说这些欺负的事件更像是跟他闹着玩。之前那么多年的隐形人经历,让他反而有些兴致勃勃,更何况有这位有“天才”之称的甘上卿一起住,有人教他习字念书,有人拿来新鲜的饭菜一起吃。就连有人跟他分享了那一床薄被,都让他觉得冰冷的夜晚温暖了许多。

所以这些天下来,本来面黄肌瘦的婴反而面色红润了许多,就连个子都往上蹿了少许。

绿袍少年倒是因为生活质量下降疲惫了许多,本来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都瘦了下去。

“小娃子,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嘲风心疼的直嚷嚷。

“好吵…”绿袍少年不爽的嘟囔着。他只想晒着太阳睡一会,婴的睡相可不怎么好。可能是天生没安全感的缘故,又或者是屋里的炭火不足,每天晚上他睡觉都喜欢像蔓藤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上来,经常让绿袍少年从睡梦中被勒醒,这实在不是一个美好的经历。

要不然今晚就换回自己的房间睡吧…绿袍少年每次都是这样想的,只是晚上要就寝的时候,看着婴期待的目光,总会难以拒绝。罢了,反正两个人一起睡,在寒冬的夜晚也能稍微温暖一些。

“居然还敢嫌我们吵!臭小子!”嘲风嚷嚷得更大声了,简直像要迎风怒吼。头顶上成天晒太阳睡觉的螭吻都从来不嫌他们吵呢!

绿袍少年掏了掏耳朵,丝毫没有贵族气息地撇了撇嘴,撑起上半身打算离开。反正这样的环境也没法继续休息了,还不如回去教婴习字念书。

“其实你不想与那帮公子正面冲突,可以求助于大公子啊。你是他的侍读,他肯定要罩着你啊。”鹞鹰苦口婆心地劝着,不善言辞的它倒是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因为能听得到它们声音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它不想这个少年在咸阳宫里呆不下去。天知道它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啊!要是这少年出了宫,它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要。”绿袍少年很快回答,语气无比倔强。

凭什么要求那个家伙为他出头?本来也是因为那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公子随口的一句话才惹来的事情。而且他虽然没有去告状,但他不相信那个大公子对他这些天的遭遇一丁点都不知道。

所以,这分明是袖手旁观。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特意把他晾在外面的寒风中站了一个多时辰一样。

这样的辅佐对象,他确实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反正良禽择木而栖,他又不是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

那个大公子,不过就是比他大两岁的少年,投胎投得比较好而已。

“那也不能这样大动干戈啊!”鹞鹰觉得有些棘手,可惜它们只能干坐在房檐上,什么都做不了。

“啧,这事倒真是祸起干戈啊!”绿袍少年自嘲的勾了勾嘴角,“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只要与人相处就难免会有干戈,无法避免。”

其实他和王离还有那些起哄的公子哥之间,倒也不是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干戈,但他就是不愿这样简单的去解决。

又不是打定主意就一辈子跟定那个大公子了,干什么这样拼命?

而且这些小伎俩,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毛毛雨,没经历过贫穷困苦和真正艰难的公子哥们,以为这些就能逼得一个人低头吗?

实在是太天真了。

绿袍少年回想起之前出使赵国时,那暗藏的刀光剑影,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觉得是云泥之别,不禁长叹一声。

既然秦王想让他陪着这些公子读书,那他也就只能如此了。至于那些挑衅,好吧,就当日子过得太简单了,多些调剂吧。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差不多时间该回去了,再晚婴就要担心了。绿袍少年不顾两只脊兽的挽留,轻手轻脚地从房檐上跳下来,拍了拍绿袍上沾到的灰尘后,淡定地离开。

只是他没有留意到,在他走后,树荫的阴影处,一名男子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咸阳宫主殿的房檐。在黑暗中,那人的面容并不清晰,只能看到一双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眸子,只消看一眼,就会让人以为是遇到了妖魔。

“好像…找到了有趣的东西呢…”

※·※

空无一人的半步堂中,王离正持着一柄月牙戟在挥汗如雨地操练着。

虽然被召入宫中侍读,但王离依旧按照从小到大的习惯,每日都要有至少四个时辰的练武时间。只是白天一般都有课,所以他便只能把练武的时间安排在清晨和晚上。

其实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那些想要拉拢他的公子哥,一个个都弱不禁风,想要跟着他练武,结果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几天下来就都知趣的不再靠近,倒是让他得了个清静。

钩、啄、刺、割…王离专心致志地一下一下舞着手中的月牙戟,通过手掌心中戟杆的颤动,体会到这些动作有没有做到位。他手中的这柄月牙戟属于军队的标配,他年纪还小,身量虽然在同龄人来说已属高壮,可握力还不及成年人,更高级的戟还无法灵活使用。

真想要一柄青龙画戟,父亲那柄被称之为“金钱豹尾子”的青龙画戟简直帅毙了!

王离想象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是那柄青龙画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一时间动作大开大合,舞得虎虎生风。

太阳渐渐西斜,本来透过窗棂射入的夕阳也随之拉长了光影,最终缓缓湮灭,半步堂中也因为没有掌灯而变得晦暗不明起来,只是其中的兵器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却没有因此而减小。

“哐当!”半步堂中发出了一声兵器的金铁交击声,随后又有了一声兵器砸在青石砖上的闷响。

王离单膝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脸颊和身上滑落。他把满是汗水的手掌在身上擦了擦,但效果也并不好,因为他身上的胡服也被汗水浸湿了。

王离边皱眉边站起身,心想这新制的月牙戟倒是不错,若是木杆的话,会容易出现像戈那样戈头在战场上卡住而脱离的情况。这柄月牙戟是一体铸成的,却因为戟杆是铁质的,戟身太沉,而且也容易出现这种由于出汗而脱手的情况。

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沉思了半响,回忆了一下祖父和父亲的教导,王离判断应该还是他自己锻炼得不够,握力不足。而且若是他的掌心也如祖父和父亲一般,有足够厚的茧子,戟就无论如何都不会脱手。

王离决心再把锻炼的时间延长半个时辰,便缓步走到墙边,把脱手的月牙戟给捡了起来。

地上不仅仅只有月牙戟,还躺着两件兵器,一件金干一件金戈,竟是被月牙戟从墙上砸落的。因为金质的兵器太沉,地面的青石砖上都有几处被砸出来的白点。

王离嗤笑了一声,他这里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过来看一下,可见他被孤立到了什么程度。

更别提有内侍会主动帮他掌灯了。

他是进宫做侍读的,根本不可能带侍从进宫,好在他从小是在军营长大的,也不在乎这些。只是他在半步堂找了一下,发现平日里放在柜子里的灯油和燧石都不见了,只好晦气地对着空气挥了挥拳。

算了,不能点灯的话,将只能去靶场了,好歹那边空旷,就算没有灯也可以借着月光练武。就是周围没有屏障,冷了点,不过他也是不怕的。

至于掉在地上的金干戈,王离也没想办法捡起来重新挂在墙上。一是本来挂着它们的地方过高,若是有灯点着,还能挂起来,可现在黑灯瞎火的,他可没心情那么做。再者反正明天早上会有内侍过来打扫,何必浪费时间,给那些小人减轻工作量?

王离推开半步堂的大门,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皎洁的月亮,满意地持着月牙戟大步离去。

※·※

当月亮缓步爬上树梢的时候,大秦帝国最年轻的上卿大人,正在和平日一样教婴习字。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绿袍,尽管那上面被人恶作剧般地用利器划破了多处,但都已费尽心思地尽量用线补好了。

因为竹简太过珍贵,绿袍少年就用浅盘装了一层沙子,让婴在上面用木棍当笔来练习写字,而所教导的内容则是《论语》。

婴实际上比绿袍少年还要大一岁,《论语》里的道理也是可以听懂的,借此来习字倒是事半功倍。绿袍少年也不是按照顺序来教的,因为竹简都是散乱的,他随手翻到哪里就讲到哪里,这一晚刚好讲到《论语·季氏》里的一段。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婴着迷地听着甘上卿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屋中回响,断句和起伏都是恰到好处,嗓音又是压抑的低沉,格外好听。婴虽然识字不多,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论语就是多读多诵就会有所感悟的字句,婴下意识地跟着绿袍少年朗诵,听他解释着一些文字的意思,很快就懂了这段话的意思。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婴喃喃自语着,已经初步可以称得上俊秀的面容上挂着痴狂的表情,“此言甚赞。”

绿袍少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些天下来,婴在他的教导下,不管认字认得如何,这说话倒是开始文绉绉起来,而且一言一行的气度也都在下意识地模仿他。不看他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绛紫色衣袍倒真有了点秦国贵族的小模样。

把孔子说这段话的背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还有几个比较难写的字单拎出来仔细教婴写了几遍,绿袍少年就起身把有些变暗的灯添了些灯油。

“已经足够亮了。”婴抬起头,有些可惜地看着被绿袍少年又加满的油灯。

“对眼睛不好。”绿袍少年淡淡地说道。他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借着月光习字看书,结果把眼睛都给看坏了,看东西很模糊。后来还是师父给他扎了几针,吃了几服药才治好。这也就是他那个很有能耐的师父才能做到,而且现在还有些后遗症,晚上没有光的时候都会看不清东西。据说那些有名的大儒,也都多多少少有些眼睛方面的问题,而且是终身难以恢复。

婴对绿袍少年的说法表示怀疑,但后者算起来也是他的师长,尊师重道的他还是压下心中的牢骚,按照这位甘上卿的要求,挺直腰板,坐姿标准地看书写字。

绿袍少年却不再看竹简,不说那些竹简他都早已经倒背如流,他对于自己的眼睛还是颇为看重的。他打算闭目养神一阵,顺便想想自己未来的走向问题。

只是他的眼睛刚闭上,就听到“哐当”一声响和婴的惊叫声。

他立刻站起身,发现是一枚石子从外面扔了进来,打破了牖窗的薄木片,差点还砸翻了桌子上的油灯。

窗户这么一坏,冷风就“呼啦啦”地吹了进来。婴十分不能忍,竟一改之前的怯懦,握着拳头咬着牙冲了出去。

绿袍少年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弯腰捡起那枚石子,发现外面包了一层白色的帛布,隐隐还透着墨迹。

他皱了皱眉,拆开一看,那枚石子竟是上好的黑色玉石,而帛布也是上佳的丝帛,丝帛之上还有十数个字。

“化干戈为玉帛,可敢半步堂一会?”

绿袍少年挑了挑眉,化干戈为玉帛,这寓意说得倒好,可最后那语气,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份战书。

听着婴一无所获地气愤而归的脚步声绿袍少年悄悄把这玉石和丝帛都放进怀里。

出了这事,婴也无意再习字,认定对方是嫉妒他屋子里的油灯过亮,索性吹熄了油灯,用布条把牖窗坏掉的地方塞住便上床躺着小声背诵着今天所学的论语。

绿袍少年也和衣而卧,只是并没有睡,等婴背诵的话语声渐渐低落,确定他酣睡之后,才静静起身。

“谋动干戈于邦内…萧墙之内…祸起萧墙…”

绿袍少年接着婴没背完的断落继续低诵了几句,随后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入了黑暗之中。

半步堂离鹿鸣居还有段距离,绿袍少年一路都避着侍卫,没惊动一人地往半步堂而去。

对方既然这样偷偷摸摸地行动,自然是不想有围观者。

不多时,绿袍少年就走到了半步堂附近,看着杳无光亮的殿堂,毫不迟疑地推门走了进去。没有了月光的照耀,绿袍少年的视线便因为黑暗而开始模糊不清。不过半步堂他也来过几次。,按照记忆想要沿着墙边走到窗边,结果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给绊了一跤。

绿袍少年弯下腰,摸索了一下,发现竟是从墙上掉落的金干。

事情有些不对劲。

绿袍少年还想起身赶紧离开的时候,心中警兆忽现,就感到背后一股大力袭来后脑被狠狠地砸了一下,直接狼狈地绊倒在地上。正好砸在那柄金干之上,又硌得他胸前剧痛,呼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感觉到有人蹲在他身边查看了半晌,绿袍少年想要伸手拽住对方的衣角,可身体就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只能颤抖着抬起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温热的液体沿着他的后颈缓缓流下,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大脑无法再继续运转,意识也开始涣散。

他拼命睁着双眼,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可视线却依旧模糊不清。

听着那人丢掉了手中行凶的金戈,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他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垂下了手臂。

毫无办法地任凭黑暗把他慢慢吞噬…

第三章 玄玉帛

已经过了子时的深夜,扶苏却怎么也睡不着。

高泉宫的寝殿之中燃了足足五个火盆,也许是太过干燥,扶苏的胸中总是有一股难以忽视的烦闷。

寝殿的前后牖窗都已经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过堂风吹得屋中点燃的苏合香的味道淡了许多,但也带来了冬夜清冷的寒气。扶苏正想索性起来再看几卷书时,就听到门外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反正也睡不着,扶苏披起衣服起身,走进半掩的门扉时,就听到内侍顾存略带不悦的声音响起——

“此等玩笑之事也值当惊扰大公子?”

“何事?”扶苏听得好奇,便推门而出,正好看到顾存把一块小竹片藏入袍袖之中,“且拿来观之。”

顾存犹豫了一下,但见扶苏态度坚决,便也没再遮掩,边把那竹片递了过去,边解释道:“也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消息,这孩子便当回事了,非要报到您这里。”

面前的小宫女名叫采薇,也才十一二岁,是在殿外伺候的,扶苏也是有些眼熟。此时见她急得一脑门子汗,对于顾存的话不敢也没有资格分辩,但面上的焦急之色可不是假装的,当下对这竹片上的信息又认真了几分。

他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半步堂上卿有难】

竹片上只写了七个字,像是刻意隐藏了字迹,写得极为潦草,却透着一股随意。根本不像是求救而显出的焦急,而是爱去不去的轻狂,也怪不得顾存一眼就认定是玩笑。因为顾存也是自小跟着他识字的,颇有才学。

顾存并不是采薇这样不知轻重的小宫女,他这么多年收过多少或真或假的消息,遇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怎么可能为了这点语焉不详的消息,就惊扰自家大公子?

不过他倒是暗赞这个传递消息的人会抓重点,知道扯上那个甘上卿,只要自家大公子看到了,于情于理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果然,扶苏只沉吟了片刻,就出声道:“更衣,去半步堂。”

“何至劳烦大公子,臣去一趟即可。”顾存更存着一份谨慎,对方也不过是传递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而已,也没有指名说是让扶苏亲至。

那采薇见扶苏肯管这事,激动得浑身颤抖,此时见对方回身找衣服,便极有眼色地转身冲进殿内,给扶苏捧出一件深紫色的常服外袍,再伺候着扶苏穿好。

扶苏见她如此,便不经意地笑问:“看你这样,对那甘上卿还是挺上心的。”

采薇长得眉清目秀,闻言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当然,在宫中贵人们身前服侍的人,至少不会长得太伤眼,都是中上之姿。看采薇这女孩满脸通红的模样,扶苏都想要再出声逗逗她,结果走到回廊之后,被昏黄的宫灯一映,他才看清楚这采薇压根就不是害羞,而是气愤得憋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为何如此?”扶苏停下脚步,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

采薇“咚”的一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砖上,咬着唇垂着头一言不发。

扶苏看着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眯了眯双眼,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顾存。

顾存本是想置身事外的,但自家大公子的那一眼,虽然只学到了他父王的十分之一,但也实在是压迫性气势十足。于是只好低下头,斟酌着字句缓缓道:“大公子,许是误会…”

“才不是!”采薇激动地打断了顾存的话,也顾不得自己是以下犯上,把内心里憋了多少日的愤怒都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

回廊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衣袂翻飞摩擦的声音,扶苏已经把自己十四年来学到的宫廷礼仪抛之脑后,耳畔仿佛还回响着之前采薇义愤填膺的话语声,尽可能大步流星地往半步堂而去。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那少年究竟都遭遇到了什么?

少年上卿总是很骄傲自持地出现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天然光环。扶苏承认,有时他都会觉得那种无法言喻的骄傲让人觉得有些刺眼,所以他才会甚少把视线投注在对方身上,以至于连少年身上绿袍的补丁都没有发现。

为什么没有来跟他说明这一切?又或者,为什么没有人来跟他说?

扶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默不做声跟在他身后的顾存,呵斥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默默地咽了下去。

他已经十四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知道在这个世上,即使是最忠实的仆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顾存大抵以为这是自己给那甘上卿的考验,就如同初见的时候让对方在烈日下站了一个多时辰一样。

他还是太大意了。

自出生的那一刻就为天之骄子的他,从未直面感受过别人的恶意与排斥,也就未曾想到那位甘上卿居然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遭遇这一切。

扶苏一边在心底反省自己,一边不由得加快脚步,在拐过回廊看到半步堂飞檐的那一刻,他终于撩起袍角奔跑了起来。

顾存也忙跟随在自家大公子身后,他竟不知这位整日习字阅卷的大公子跑起来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他竭尽所能也落后了几息的时间才到达半步堂。

黑洞洞的半步堂中鸦雀无声,顾存敏感地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从袍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燧石,点燃了旁边的青铜油灯。

昏黄的灯火渲染了空幽的半步堂,顾存也看清了自家大公子正抱着一人面色阴沉地朝他走来,身上沾满了触目惊心的鲜血。

呼吸一紧,顾存迟一步确认了自家大公子身上的血迹是来自于他怀抱着的那人的,不由得心下一松,但也知道自己今晚算是办错事了。赶紧侧开身子,让出门口的道路,同时伸出手打算帮自家大公子分忧。

“不用。“扶苏避开了顾存伸过来的手,把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了些,单薄衣料下的身躯削瘦得令人心惊,抱在怀里都有些硌手。寒冬的夜晚,半步堂的青石砖冰冷刺骨,这少年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整个身子都已经变得冰冷僵硬。若不是胸口还有一股气在,扶苏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早已故去。看着面前的顾存,想到这人也是拖延救援的一份子,扶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丢下四个字:“宣太医令。”

“诺。”顾存赶紧低下头应道,他还未听过自家大公子用如此冷硬凌厉的语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