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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这个字更是掷地有声,让顾存的头更低了下去。

“诺。”顾存依旧用他沉稳的声音应诺。即使大公子不说,他也会查到底的。虽然他不太看得惯这面无表情的甘上卿,但到底是大公子的人,旁人怎可欺侮?

一笔笔的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顾存扫了眼半步堂中央被鲜血浸染的金干和金戈,神色冷肃。

扶苏不再耽搁,抱着受伤昏迷的绿袍少年大步离去。

点点滴滴的鲜血在他的脚下蜿蜒流下,砸在青石砖上一点点溅开,就像是一朵朵凄美绽放的血色梅花。

※·※

采薇在房中守着红泥小炉上熬了又熬的药汤,用袖子擦了擦脸上被火炭熏出来的热汗,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昏睡在榻上的少年上卿。

因着半步堂发生的事情,扶苏一改往日的温和文雅,像是被触碰了逆鳞的蛟龙一般,雷霆之怒地处罚了许多当夜应该职守在半部堂附近的侍卫和内室宫女,毫不留情。

就连日理万机的秦王闻知此事,也特意下旨关怀。只是此时正是伐赵的关键时刻,也抽不出身来管理宫内之事,便交由大公子扶苏全权处理。

在凶手未知之时,扶苏觉得这宫中没有几个可信之人,况且甘上卿也有官职在身,不好调用后宫的婢女,便安排采薇贴身伺候,连熬药也不敢让旁人沾手。

采薇的父亲是一名士兵,自她出生以来,母亲就一直盼着她父亲归来,就连她的名字也都起自《采薇》那首诗,倾注了眷恋之情。可她的父亲还是永远地留在了秦国对赵国的战场上。她的母亲只好无奈改嫁,她不想拖累母亲,便求着有门路的亲戚保荐她进宫做了前庭伺候的小宫女。她和甘上卿没有任何交集,只是默默的在远处崇拜着这个十二岁就能出使赵国,并且只凭口舌之利就夺取赵国十几座城池的少年上卿。

因为时时关注,就把对方这些天所受到的遭遇全都收在眼底。采薇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宫女,对于那些天潢贵胄来说不过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把少年上卿所遭受的折辱报给顾存侍官,对方却只让她继续看着。她只能咬着牙继续看着,把每件事都尽可能的记在心里。昨夜捡到那个竹片时,她便直觉是和上卿有关,不识字的她特意求宫中识字的老内侍前辈解释了,立刻心急如焚,也不顾失礼,直接去闯大公子的寝殿,丝毫没想到自己会有因此被问罪的可能。

幸好,大公子没睡。

也幸好,大公子管了。

采薇越想越后怕,见药汤平稳的在火上小声地吐着泡泡,便忍不住放下调羹,走到塌前查看少年上卿的情况。

这个比自己才大上一岁的少年,身量却比她还要小一圈,脑袋上被白色的棉布包扎的严严实实,更显得无比脆弱。因为伤在后脑只能侧卧,长发散落在塌间自然垂下,半边都埋在软枕中沉睡的小脸有着失血过多的惨白,眼底下也有青黑的阴影,显然是多日都未休息好。

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自从深夜扶苏把太医令召来后,也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而少年上卿却一次都未睁开过眼睛。采薇压下心中的忧虑,用温水洗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少年的脸颊。

窗外隐隐传来了吵嚷声,肯定又是那个婴吵着要进来了。那人笨手笨脚的还要别人服侍呢,又怎么可能会照顾人?再说大公子已经下了严令,除了太医令,其他人等不准随意进入。采薇把手中的帕子一扔,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少年上卿就是在这样的吵闹声中醒转过来的,后脑的疼痛让他有好半晌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好一会儿才打量起这充满药香的静室来。他半撑起身摸了摸头,发现自己已经被好好地包扎过了,回忆起半步堂的遭遇,少年的神情闪过一丝羞怒。

真是大意了,他既然知道自己夜晚看不清楚东西,应该好好地点一盏油灯拿在手上的。

至于做出这事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王离,那个人肯定不屑于这种背后袭人的暗手。

当扶苏喝止了吵闹的婴,走进静室的时候,正好看到少年上卿略微斜靠着软榻,低垂着脸,锁眉沉思。他立刻快走几步,拿起茶几上准备好的水杯,感觉温度正好温热适宜,赶紧递了过去。

少年略略抬眼,对大公子忽然的殷勤也没有丝毫动容,面不改色地接过水杯,即使口渴不已,也用优雅的姿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扶苏只觉得无比尴尬,他想象了许多种少年醒来时的反应,愤怒的、委屈的、哭泣的、冷漠的,也想了许多对应的方法,却完全没想到少年醒来之后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若是生气的话,也不会接他递过去的水杯吧?

少年平静地喝完一杯水,大大方方地把水杯递还回去,便掀被而起,只是站起身的那一刹那,还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扶苏连忙扶住他的手臂,皱眉道:“你还伤着,且躺着。”

“无碍。”少年推开了他的手,站得笔直,垂头看了看身上换的新衣。宽袖长袍,上等的明纬料子,是他所喜欢的淡雅的深绿色,少年眉间松了松,弹了弹这新衣,淡淡道:“多谢。”

扶苏闻言面红耳赤,他已经多少查明了这些天的状况,知道这少年上卿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抗住了多大的压力和羞辱。一时也分不清楚这两个字究竟是真心的道谢,还是别有深意的嘲讽。当下见少年执意要离去,竟然被其气势所迫,连阻拦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施了一礼之后离去。

扶苏看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头一次意识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把他骄傲的脊梁压弯。

无声地叹了口气,扶苏挥了挥手,吩咐采薇跟去伺候。

采薇喜滋滋地跟了上去,当然,还不忘拿着帕子从火上端下药盅。

※·※

“小娃子,你的伤好了吗?居然还敢乱跑?”嘲风一见绿袍少年爬上屋顶,便迫不及待地嚷嚷了起来。不过它略一停顿便八卦地打趣道,“哟!换新衣服了!这料子可真好,你穿着这新衣服乱跑,也不怕弄脏了!”

绿袍少年不在意地找到熟悉的地方躺下,反正脏了破了可以随便换新的,现在的他可是被大公子看重的人,不光有人伺候着,备用的衣服成堆,每天穿一件换一件都可以。

师父给过他一瓶起骨丸,这伤药取名自《国语·吴语》的“起死人而肉白骨”,名字这么嚣张,自然疗效也很夸张。他只吃了一颗,后脑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这伤药的制作极为烦琐,所需的药材也非常珍贵,少年并不想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头上的棉布便依旧包扎着,仍是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

“说吧,那晚到底是谁干的?”少年仰望着天边缓缓漂浮的白云,悠然地问道。脊兽居高临下,鹞鹰可以蹲踞在屋檐之上,便望遍天下之事,而嘲风比较八卦,只喜欢看咸阳宫中的大小事务。所以他受伤的事情,嘲风肯定都看在眼里。

“咦?是要我告诉你吗?少年,按照正常事件的发展,不应该是你大发神威,运用智慧,一一排查,推断出凶手是谁吗?”嘲风见少年如往常一般的气定神闲,不由得各种奇怪。

“我傻了吗?”少年瞥了嘲风一眼,有这么好的作弊器不用,他费那个脑筋作甚!

“你就一点都不怀疑是王离暗算的你吗?”嘲风还想看场好戏,闲极无聊的它唯恐天下不乱。

“那家伙还没愚蠢到这种程度。”少年撇了撇嘴,不过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是这么一回事,那些关于王离的流言也没有任何遏制的迹象。扶苏明显知道是有人在挑拨离间,却也没有插手控制。以至于现在不光有人蜚语王离,连他领兵在外伐赵的祖父也有人开始非议了。

将心不稳,乃兵家大忌,难道扶苏不知道吗?

啧,简直就是傻透了的继承人,他真的要辅佐这种人成为大秦帝国的王吗?

“话说,现在宫里的人都在说王翦用离间计除掉李牧是小人之举,很多人跳出来反而为李牧抱不平呢!”果然,宫里的风吹草动怎么可能瞒过嘲风,它忍不住又开始八卦了起来。

“武安君一代将才,赵王迁自毁长城,自取灭亡。”鹞鹰一直关注着天下局势,自然也看得到李牧的悲惨结局,也是唏嘘不已。

绿袍少年也沉默不语。

武安君李牧,最初是在对抗匈奴的战场上声名鹊起的。他驻守雁门郡时,养精蓄锐多年,最后竟用步兵全歼骑兵,大败匈奴,杀死对方十多万人马。灭了谵褴,打败了东胡,收降了林胡,令单于逃跑,真可谓一战成名,此后十多年,匈奴都不敢接近雁门郡。

而后廉颇叛逃魏国,赵奢和蔺相如相继去世,李牧便成为赵国的顶梁柱。到秦国步步紧逼之时,李牧便成为秦国向外扩张之路上最强大的一块绊脚石。秦王嬴政换了多少将帅,连续六年都没有攻破他所把守的国门,而李牧也被尊称为“军神”,称为战场上的不败神话。

直到去年王翦领兵伐赵的时候,决定不与李牧正面对决,而是从被人构陷愤而叛逃魏国的廉颇身上取得灵感,派人潜入赵国用重金收买赵王迁的宠臣郭开,造谣李牧早有反心。愚蠢的赵王迁果然相信了,迅速设计抓捕李牧,一代军神就此陨命。

绿袍少年没有亲眼见过事件的发展,但从官方的说法和民间的流传,也能拼凑出来一个大概。再加之进宫以后,“李牧之死“这个故事是嘲风最喜欢缠着鹞鹰讲述的段子,他被迫也都听过三四回了。在民风彪悍的秦国,自是敬重军功卓越者,李牧也是秦人敬重的对手。王翦虽然立了大功,可因着李牧惨死的缘故,民间的风评却不太好。

平心而论,易位而处,若是换了他处在王翦这个位置,也愿意花钱摆平一切,不用士兵的血肉去填。

不费一兵一卒就让赵国自断其臂,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生意了。可是作为臣子,他却为李牧所悲哀,因为他知道以后还会出现不止一个李牧。

君臣相疑,可要比君臣相得简单得多。

“小娃子,你听了这么多遍,到底什么感想啊?”嘲风见绿袍少年一脸的若有所思,好奇地询问着。往常都习惯和鹞鹰交流了,这点不好,要多多和新朋友聊天才对。

“化干戈为玉帛。”绿袍少年沉默了片刻,吐出了这六个字。

“哈?”嘲风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你是说秦赵两国能有邦交?就像是秦晋之好那样?”

“化干戈为玉帛是指大禹时期,禹拆掉了前首领舜所建的城墙,毁掉武器,把财产都分给所有人,以德服人。而后引来四方拜服,献上玉帛作为贡品。”鹞鹰从字面上解释绿袍少年的话,不赞同地继续道,“那是远古时代,现在秦朝若是学禹那样,肯定会被六国啃的渣都不剩。哦,现在韩国已被秦所灭,只剩其他五国了。”

“啧,都是死脑筋。”绿袍少年撇了撇嘴,“王翦所做的,不就是化干戈为玉帛吗?面对干戈,不一定要以干戈为战,用玉帛来离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房檐上一片寂静,两只本来聒噪的脊兽都被绿袍少年的歪理所震惊,一时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少年却想起自己貌似就这么被带歪了话题,不客气的抬起脚往嘲风身上踹了踹:“快说,那晚到底是谁暗算的我?”

“你你你!快把脚拿下去!“嘲风气的在风中凌乱,恨不得跳起来反踹这臭小子一脚。

“你也不让那些小鸟站在你身上了吗?它们可以,我就不可以吗?“若是换了以前,绿袍少年可从不会这样无理取闹。但最近他仿佛被人惯坏了,心情不好自然是要发泄出来。也许只有在脊兽面前,才能不用担心任性会带来什么难以收拾的后果。

“好吧好吧,我说。“嘲风认输,嘟囔了两声,不甘心的揭开谜底,”是四公子将闾做的。“

绿袍少年眯了眯双目,掩去了眸中的精光。

“看来你并不吃惊嘛!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只是最后来找我求证一下的?”嘲风冷哼。

绿袍少年没有应声。

四公子将闾和大公子扶苏的年纪只相差了几个月,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低调做人,而四公子将闾却自启蒙之后就处处与扶苏针锋相对,毫不掩饰自己对王位的渴望。

因为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嫡长子继承制度多不能施行。况且秦王并未立王后,所以严格算来,大公子扶苏也未必就是最后王位的继承人。

绿袍少年遗憾的吐出一口气,他进宫之后冷眼旁观,还想着是否可以另择明主,结果众公子之中除扶苏之外最有希望的将闾居然使了这么一个阴招,他就算再饥不择食也不会选择一个背后敲他闷棍的君主。

不过那个将闾,恐怕心底还在暗自得意自己的睿智呢。

这一举动可以栽赃给王离,让扶苏和王离之间疏远,又可以挑拨他这个上卿与扶苏之间的关系。运气好一点的话,还可以借此机会渔翁得利,赢得他或者王离的友情,甚至于忠心。

真是一箭数雕的好计谋。

当然,前提是不被人发现他就是始作俑者。

“那份求救竹简,到底是谁写的?”绿袍少年冷不丁问出这句话。实际上,这才是他今晚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听采薇提起后,他第一时间以为是哪个胆小怕事的内侍或者宫女做的,想着让嘲风认出来,偷偷地给对方一些回报。毕竟他若是受了伤躺在半部堂一晚上,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去了半条命。

结果从扶苏那里要来竹简一看,他就知道自己的推断不对。会写字识字的内侍在宫中并不少,但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的内侍,根本不可能会胆小怕事。

那么问题来了,对方为何不直接去找顾存说明原因呢?又或者为什么不直接去救他呢?甚至他的伤只要帮他止住流血,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又何必去特意惊动扶苏大公子呢?对方算准了一切,肯定也能算出来采薇的性格。采薇玲珑心思,生怕自己去了也没用,便先坚持把消息送到大公子那里。

聪明人经常会想得太多,绿袍少年在须臾之间,就开始怀疑送信之人就是凶手将闾了,也许是没想把他打得那么狠,生怕闹出人命什么的。

“呃…”出乎绿袍少年的意料,面对这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时,嘲风居然迟疑了。

“到底是谁?别想骗我。”绿袍少年坐直了身体,绷紧了小脸,严肃地盯着嘲风。

“唉,不是想瞒你,而是我真没注意到是谁写的那片竹简。分明我都盯着的…”嘲风的声音越来越小,难道是它年纪大眼花了?不能啊!嘲风自己也很郁闷。

绿袍少年疑惑地眯起了双眼,心中暗暗记了下来。这事若不是嘲风走神了,就是那个写竹简的人是个修道之人,用什么障眼法遮住了嘲风的窥视。

看来这宫中,当真是卧虎藏龙啊!

“喂!小娃子,你决定怎么办啊?要怎么报复将闾?要怎么应付扶苏?”嘲风迅速转移话题,不想和这少年继续探讨上面的那个问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少年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却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危险,“至于大公子…”

少年没有说出口,这些天他所遭遇的一切,即使扶苏一无所知,但顾存肯定都知道得很清楚。估计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恐怕是想找机会一次性地帮忙报复回去,这大概就是他们经常喜欢玩的施恩手段吧。

这和打了一棒子之后,再给一颗糖安抚小孩子又有什么不同?虽然棒子不是对方打的,但基本没差别。

哼,帝王心术。

※·※

扶苏面前的棋盘上摆着一场残局,白子本来一条首尾相连的长龙被黑子拦腰截断,棋局虽然只到了中局,却已看得出来白棋的颓势。

这是一局扶苏和他的夫子淳于越的对局,棋下到一半的时候,淳于越被秦王召走议事去了,扶苏却一直端坐在棋盘旁,没有移动半步。

他借由端详棋盘,实际上是在用眼角余光查看他的小侍读。

这位少年上卿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坐在窗边的案几旁,穿过窗棂而下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整张小脸都泛着莹白,连发丝都透着一层神圣的光晕。

扶苏不了解自己从前为什么都没有留意到对方。也许是觉得这少年太小了,根本没办法帮他的忙,所以下意识地就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他却忘记了,在这座充满诡谲漩涡的咸阳宫中,放手不管,也是一种残酷。

更令他无地自容的,是这少年上卿的态度。对方在伤后第二天就和往日一样来侍读了,和之前一样坦然平静,并没有要求他查出凶手是谁,或者为自己争取过一分一毫的赔偿。

要知道,虽然父王封他上卿的官位是荣誉大于实权,但谋害重臣是要论罪的。如果他坚持,即使王离只有嫌疑,也足以抓其下狱。王翦将军之孙又如何?身世再显赫,王离自己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当然,如果发展到这种地步的话,扶苏自问也会觉得很棘手,但事情如他所预见般地进行,他却不受控制地觉得少年的善解人意是那么让他感到难受。

想要从其他地方补偿,对方却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那些珍稀药材和金银珠宝,只留下应该得的炭炉、衣服和被褥等日常用品。就连他塞过去的那个小宫女采薇,对方也没有真正把她当下人对待,而是在教授婴习字的课程时,默许了采薇的旁听,更收买得那个采薇感激涕零,越发忠心。

究竟他该如何是好?

也许是扶苏投注的视线越来越灼热,少年上卿也没办法再视而不见,只好放下手中的书简,起身走到这位大公子身边,毫不客气地坐在之前淳于越坐过的垫子上。

“大公子,可有话与臣言?”少年上卿端坐得笔直,虽然身形瘦小,但却有着古老世家的一种贵气,这种气度是常人难以模仿的,都是自出生以来就被教导的一举手一投足,成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扶苏见过无数贵族,却很少有人如这少年上卿般,一抬眼一扬眉都做得赏心悦目。呆怔了片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棋局,温声问道:“此局可有救?”

绿袍少年瞄了一眼棋局,便知道这大公子并不只单单问这一盘棋,而是借着这盘棋在打机锋,暗喻着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微微扯了扯唇角,绿袍少年瞥了眼坐在对面,掩不住眉眼间略显焦急不安的大公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相对于运气占主要成分的博棋,他更喜欢排兵布阵为主的弈棋。黑白两种棋子,就像是两军对阵,在方寸之间的棋盘中,用尽计谋互相拼杀。再没有比这种弈棋更适合考察一个人的性情、谋略和气度了。

虽然来到这个大公子身边没多久,也没有真正跟他对弈一局,但绿袍少年早就在旁观的几局弈棋之中认识到了此人的性格弱点。在取舍之间,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这大公子的优柔寡断。

这并不是他期待中的明主。

只是,对方不用帝王心术,反而认认真真地询问于他,这种诚意…(也就是这种诚意换得了甘罗的“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以及之后的千年追随,大公子好机智啊)

绿袍少年沉吟了片刻之后,抬手从扶苏手边的棋盒里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这些棋子都是从很远的西方开采出来的玉石磨制而成,色泽莹润,入手温凉,绿袍少年把棋子在手中摩擦了两下,轻轻地放在了棋局的一处。

扶苏双目一亮,因为这手棋看似平淡无奇,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意,若是后续几手跟得上,应是可以从这黑子的万军包围之中杀出一条活路的。

“在棋局真正结束前,下错了一手棋,甚至几手棋也都无妨,”绿袍少年淡淡地道,“且走好接下去的每一步即可。”言罢,便起身告退。

扶苏盯着面前的棋局许久,最终释然一笑。

看来,他这是被教导了呢。

不能一步错,步步错了。

※·※

乌云遮月,半步堂之内的一面墙前点足了整整二十四盏油灯,映照得这面墙壁上的武器金光灿灿,光彩夺目。

王离独自一人站在那面墙之前,低头端详着脚下的地面。

光滑的青石砖上,除了那晚金干戈掉在地上时所磕出的白点之外,还有缝隙之中擦不掉的褐色血迹。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晚他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那名少年上卿居然被人用他的名义叫了出来,并且在此处被人暗算,差点就永远躺在这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离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仅靠想象,也都觉得那样的画面令人揪心。

他对那名少年上卿没有任何偏见,之前的口角也是由于他想不出来如何搭讪而弄巧成拙。相对于那些无法攻下赵国寸土之地的将军们,他实在是佩服这位少年上卿居然能在言谈之间就让赵国的十几座城池易了主。

更何况那晚出了事之后,尽管没有查明凶手是谁,但那少年上卿也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否则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而在今日,宫中的人也都被下了禁言令,不许有人再谈及此事,甚至连他的祖父使离间计一事,也有廷尉李斯上书,秦王陛下首肯,为此事彻底正名。

此令一下,再无人敢在他身后嚼舌根,而大公子身边最得力的内侍顾存,却特意跟他说明,这是那位少年上卿陪大公子下了一盘棋,为他求来的恩典。

这种回报,比对于当日他在对方受人排挤欺凌时不知所措的旁观,简直无地自容。

所以,在晚上回屋之后,发现桌上有人放了一块玉帛包裹的玄玉时,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就来到半步堂。

这玉帛之上写着十来个字——“化干戈为玉帛,可敢半步堂一会?”与他所听闻的一样,少年上卿上当的那晚,也是同样的手段。

王离一手摸着怀中被捂热的玉石,一手紧握着掌中的月牙戟。对方既然敢约他来见,他自然不会退缩。

他一定会让对方偿还那人所受的苦痛!成倍奉还!

※·※

当绿袍少年拉开半步堂的门时,看到的就是王离一脸杀气的样子,不禁怔了怔。

没想到,这王离这么看不惯他。

那他是不是要修改一下原来的计划?

还没等绿袍少年说什么,王离就黑着一张脸,把怀中的玄玉帛掏了出来,语气生硬地问道:“这是你给我的?”

绿袍少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他比较懒,又不想留别人的东西,就直接把那晚收到的玄玉帛让采薇转送到王离那边去了。正好上面的讯息可以二次利用,省事又省笔墨。不过看着王离哭笑不得的脸色,很快就想到这是误会了。

王离把玄玉帛仔细地收好,虽然从这两样东西上无法查出凶手是谁,玄玉和丝帛也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但这也算是从少年上卿手中送出来的,王离放得更小心了。

只是放好东西之后,两人默默相对,都一时无话,气氛尴尬无比。

王离轻咳一声,微扬下颔,语气古怪地问道:“你约我来此,是想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王离自小在军营长大,他爹怕把他娇惯成霸道的性格,所以就喜欢阴阳怪气地跟他说话,直接导致王离性格古怪,说话更是口无遮拦,长大后压根就没有朋友喜欢跟他玩,因为谁也受不了他这脾气。

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觉得他是在刻意挑衅了,绿袍少年却是像没听出他言语中的奚落,指了指他手中的月牙戟,淡淡道:“很简单,我们打一场。我赢,你负我三件事。我输,我就当整件事没有发生过,我们扯平。”

王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少年上卿说什么?看着对方瘦削的身材,王离怀疑自己稍微一使力,就能把他掀翻在地,更遑论要打一架了。不过这样的便宜,不占是傻瓜。王离扬了扬唇角,已经确信对方是在找个借口与他说和,“你确定?”

“确定。”绿袍少年微微点头,莹白的脸容在四周摇曳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王离此时才发现,对方的长发拢在了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穿的也并不是平日里惯穿的长袍,而是一件绿色的戎装,收窄的袖口与贴身的剪裁更显得他身形细瘦,显然什么武器都没有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