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离开瓦勒寨的第八个晚上。

冒顿并没有杀他,反而带着他往单于王庭而去。青年上卿对草原的地形完全不了解,但也能大概判断得出冒顿是带着他在草原上曲折前进。

王离亲自带兵,一直锲而不舍地追在他们身后。有次遭遇战,他都已经足以看清王离忧心忡忡的表情了,结果冒顿还是依靠着对草原地形的熟悉,而把身后的追兵再次甩开。

他们的马匹已经达到了四匹,只有其中一匹是冒顿从瓦勒寨夺走的那匹,其余三匹都是他在草原上套来驯服的野马,冒顿和他换着马奔跑,才能逃离秦军的追击。他们途中经过了许多个草原部落,即使素不相识,冒顿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所以他们一路都不愁吃穿,冒顿还用套来的野马换了许多吃食和衣物。

青年上卿不是没想过逃离,但以他的身体连个孩童都打不过,更别说冒顿这匹草原孤狼了。

只是再这样拖下去,反而是王离孤军深入,青年上卿从三天前起就开始担心王离的安危了。冒顿的心思,青年上卿早就猜到了,无非是带着他这个免死牌,使得秦军不远不近地吊着,就算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匈奴骑兵,在看到秦军的旗帜时也只会望风而逃。

可笑,这冒顿王子还祈求天地保佑什么?要谢也得谢秦军啊!这妥妥的是想蹭免费保护伞一直蹭到王庭啊!

青年上卿越想越不爽,只能再次唾弃自己不中用的身体。他把手臂伸出毛毯,顺便撸起袖子,借着月色星光,看着手臂上逐渐扩大的血障尸斑,不由自主地锁紧眉头。

那边冒顿祭拜完毕,便起身往他的俘虏走来。

准确的说,冒顿已经默认为这是他的奴隶了,这人吃得不多,喝得很少,感觉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不哭不闹,还不反抗,不愧为最佳人质。

“韩信,你真不吃吗?”冒顿操着那带着口音的秦语,拿起一旁的腌羊肉。

青年上卿还是不怎么习惯自己随便报的假名,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他不想对冒顿报自己的名字,对方若是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他就更别想逃走了。

“快吃!”冒顿还是用匕首片了一小块羊肉扔了过去。

青年上卿无奈地看着手中甚至还带着泥沙的一小块羊肉,挣扎了半晌,还是用手抹去脏污撕成小块一点点塞进嘴里。

已经品不太出来味道了呢,只能从咬合的感觉来判断,这羊肉腌制的时间有点长,太老了。

两人寂然无声地吃完晚饭,冒顿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用言语刺激他辩论,反而闷头用匕首雕刻制作着什么。

从这八天的相处,青年上卿已经知道这位冒顿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个王子,反而像个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马行空,难怪能做得出鸣镝那样古怪的箭。

没有冒顿那样灵敏的耳朵和对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来今晚冒顿的不寻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冒顿手中的动作一滞,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是我的奴隶。”

青年上卿知道,冒顿舍不得杀他,不仅仅是因为身后紧紧追击的秦军,也是他这八天来恰到好处地展露了自己的才华。没有出格到对方不惜一切代价掳他回王庭,但足够让冒顿为了听他讲经史子集而不下手除掉他。否则这偌大的草原,冒顿孤身一人都能从月氏国跑出来,没道理甩不掉人生地不熟的秦军。

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看着离五月祭祀大会的时间越来越近,若是再带着他一起上路,冒顿肯定来不及回到王庭。所以青年上卿才开口,依着他的判断,冒顿恐怕已经下了狠心,决定杀掉他这个累赘了。

见冒顿还要措辞搪塞,青年上卿淡淡地用匈奴语道:“其实我还是会说一些匈奴话的。”

冒顿的表情立刻尴尬了起来,那岂不是他方才祈祷忏悔的话对方都听到了?还没等他狡辩,他的奴隶就自己微微一笑,流利地复述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

“睡觉!”冒顿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粗暴地拎起一旁的另一条毛毯,把他的奴隶卷入怀中,然后还不忘抱怨一句道,“你怎么这么冷?要不是我照顾你,说不定你早死了。”

被两条铁箍一样的手臂禁锢着,青年上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体温早就比常人要冷上许多。这段时日,他们都是如此休憩的,就是因为冒顿怕他趁他沉睡的时候溜走。而且直接头枕大地,若是远处有马蹄的声音,提前很久就能听见。

其实他也听不太懂匈奴语,只是简单地利用强大的记忆力复述对方的话语,但听得懂的零星的几个词语,再加上冒顿今夜与众不同的情绪,很简单就能分析出对方的想法。听着身侧渐渐平缓的呼吸,青年上卿的脸容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他也不是没想过趁机杀死对方,只是这样尝试了几次之后,发现不管冒顿看起来睡得有多沉,他只要略一动弹,对方都会在下一刻惊醒过来,无一例外。

虽然并不需要休息,但身体的疲惫还是存在的,青年上卿仰望着璀璨的星空,背靠着坚实的大地,焦躁的心竟然很快就平复了下来,难得大脑一片空白,不再去想自己的处境,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

等青年上卿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是被绑在了一根长竿上,长竿的一端深深地插入了土地之中,无论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他的嘴也被布条堵住,而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隐约可以看得到正前方,有个人影在鼓捣着什么,偶尔可以听得到弓弦的拨弄声。

“醒了?”冒顿的声音传来,在风中听得有些不真切。

“韩信,我无法带你回王庭,也下不了决心杀掉你。

“所以,就交给上天来决定吧。

“这是我做的一个简易机关,离太阳升起还有半刻钟的时间,等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这块石头会掉落在地,而这柄手弩会自动扣动悬刀,这鸣镝箭会射穿你的胸膛。

“希望在天亮之前,秦军会找到此地。

“这是用狼的颔骨所做的骨鸣镝,此等声音最佳,适合为你送行。

“愿龙神保佑你。”

冒顿干脆利落地说完,便牵着四匹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生与死,对于他来说无非就是或左或右的选择。匈奴人从来不畏惧生死,不管是别人的生死,还是自己的生死。

而在这位与众不同的奴隶身上,冒顿决定做一个有趣的试验。

他知道他的这个奴隶的身份一定很不一般,否则身后的秦军追兵不会穷追不舍,甚至追兵还越来越多。他估算着,差不多等到天亮,那些秦军应该就会到达这附近了。

所以,还真是期待在那支骨鸣镝响起的时候,秦军听到响声寻来,却只找到了一具尸体的景象呢。

即使只是幻想,冒顿都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留在现场亲眼旁观。

天边第一缕阳光终于从地平线上投射而来,冒顿兴奋地眯起了双眸,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拍马飞驰。

一声凄厉的鸣响声从他身后传来,就像是神灵驾临此处的号角声。

※·※

胸口的玉璇玑隐隐发热,温暖了他冰冷的身躯,像是已经死去的躯体,因为这一点温热,而又重新回到人世间。

“毕之…毕之!”

青年上卿虚弱地睁开双眼,正好看到一脸焦急的扶苏。他从未看过如此狼狈的大公子,短短数日未见,就瘦了一大圈,发髻都有些凌乱,眼底青黑,脸上还有几处脏污。他没有想过,为了他,大公子扶苏竟能深入草原,而且是一看就是接到他出事的军报后,直接从上郡奔袭而来。

“阿罗!你居然受伤了!”一旁的王离急得直跳脚,高声呼唤亲卫把军医请过来,然后一叠声地点兵去追那个明显还没走远的冒顿王子。

“无事,只是擦伤了手臂。”青年上卿回过神,看了下自己的身体。他此时已经被扶苏从长竿上解救了下来,还好冒顿用的是他的那柄手弩,瞄准的望山是被调过的,他只要稍微计算一下范围,尽量错开身体就会避开要害部位。

也辛亏这些时日冒顿怕骨鸣镝的声音会暴露行踪而没有用过,才没发现这个问题。

扶苏检查过自家侍读的身体,发现没有其他地方有血迹,才毫不掩饰地放松了神情。他一边扶着对方起身,一边吩咐道:“王离,穷寇莫追。”

“可是,马上就要追到他了!”王离不甘心地抗议道。其实心底也知道,少了阿罗这个累赘,冒顿在草原上才如龙入大海,再寻不到他半分痕迹。况且他这军中还有大公子扶苏亲至,本就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若是遭遇了匈奴骑兵,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匈奴王子罢了,能俘获最好,但若放他回去,匈奴定会因为下任单于之争而产生内乱,无暇南顾。”扶苏平静地说道,而抓着自家侍读手腕的手掌却不自觉地捏紧,用力,“而且我们借此机会将走过的所有路途也都绘制了地图,可谓收获颇丰。”

“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匈奴王庭。”

朝阳终于越出了地平线,一身戎装的大公子扶苏,整个人像是沐浴在了金光之中。在军中的历练,让他早已褪去了昔日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露出了些许强势的霸气。

青年上卿出神地看着他所选的君主,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他的光,那他就做他的影好了。

阳光也不能照耀大地之上的所有角落,他的光不能做的事情,那么就让身为影的他来替他完成吧。

第十一章 织女针

※公元前210年 上郡※

王离捏着手中的陶杯,屏息凝神地盯着案几对面的绿袍青年,想要从他苍白的面容之中,看出些蛛丝马迹。

绿袍青年手中白帛上写的,是和咸阳的粮草一起送到上郡的家书。来上郡两年多,王离还是头一次看到阿罗收到家书,倒是婴那小子每个月都要写一堆啰嗦话。所以从主簿那里拿到这封帛书后,他就亲自给青年送了过来。

“如何?出了何事?”青年的俊颜上实在是平静无波,王离也忍不住开始乱猜测起来。是家里给阿罗定了亲事,催他回去完婚?要知道他爹也曾经给他搞过这样一出,他当时是拖了又拖,实在拖不过了才回了频阳一趟。结果对方姑娘却嫌弃他要常年戍边,直接上门退了亲,另嫁了他人。好好的世交,最后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父亲倒是不敢随便替他定亲了。反正家里有弟弟们传宗接代,他又何必多花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的朋友都没有成亲的缘故,大公子扶苏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阿罗也没有成亲,他自然也不急。

绿袍青年把手中的帛书放在了案几上,双眉微皱,修长好看的手指轻按几面,叹了口气道:“我父病重,召我回咸阳一趟。”

王离一怔,放下手中的陶杯,马上起身,大步出了军帐。

绿袍青年听着王离站在门口,安排护送他回咸阳的人手,吩咐亲兵们准备路上的吃穿用度,还细心地多加了一些毛皮等边塞特产带回去给他家人和婴当礼物,诸多安排事无巨细,都妥妥当当。绿袍青年嘴边扬起一抹温暖的弧度,拿起手边的铜壶,给王离放在案几上已经空了的陶杯里倒满了水。

可就算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臂都在颤抖,还把水洒在了外面。

懊恼地抿了抿唇,绿袍青年放下铜壶。他刚拿手巾把几面上的水擦干净,王离就已经分派任务完成,重新进了军帐。

“阿罗,不用担心,宜阳王会无事的。”王离正好看到青年抿着嘴唇黯然的表情,立刻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只是他说出的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天生嘴笨的自己仿佛根本就没有能言善辩的天赋。

“嗯。”绿袍青年低低地应了一声。

从帛书上父亲的字迹来看,笔锋有力工整,语句通顺流畅,显然是在思绪清楚、身体健康的情况下所写,所以父亲的身体必定没有问题,那么为何这时召他回咸阳,恐怕就另有内情了。

绿袍青年有那么一瞬间,也猜想是不是他父亲用这一招逼他回咸阳成亲,不过这个念想立刻又被他自己否决了。自从他十二岁之后,家中实际做主的是他,父亲是不会越过他自作主张的。

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父亲不能在帛书中明言。

绿袍青年思索了半晌,终是决定趁此机会回咸阳一趟,正好他一直谋划的事情,得回咸阳才行。自从去年他去瓦勒寨不小心被冒顿王子掳走,之后扶苏就禁止他再随王离出上郡,他已快一年未和嘲风与鹞鹰通过话了。咸阳的局势,让他渐渐有种不在掌控中的感觉。

“阿离。”绿袍青年抬起头,常年带笑的表情难得地变得严肃。

“在。”见他如此,王离也挺直了脊背。

“还记得你还欠我一事否?”绿袍青年语气郑重。

“记得。”王离点了点头,越发慎重起来。他和阿罗认识多年,居然要动儿时的戏言来做委托,王离已经决定无论对方所求何事,不管有多难办,他都要保证完成。

“我此去咸阳,不知何时归来。”绿袍青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案几下藏着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他如今的身体,也许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顿了顿,整理好情绪,才缓缓道,“我不在之时,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

王离闻言,呆愣了片刻,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拿起陶杯一饮而尽后,松了口气道:“这是我的职业,阿罗你就是爱操心,放心吧。”

“我不在之时,大公子的安危就交予你了。”绿袍青年执意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越发沉重。

王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是他想太多了吗?总觉得阿罗的重音放在了前半句,就像是…就像是他要不在很久的样子。

不过,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王离抓了抓头发,重新坐直,认真地回道:“交给我吧。”

“拜托你了。”绿袍青年展颜一笑,“我收拾过后,就去与大公子告别。”

“嗯,我去盯着那帮兔崽子们,一会儿送你一程。”王离跳起来去查看亲兵们准备的情况了。

绿袍青年呆坐了许久,终于把藏在案几下的双手伸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手心中被指甲刺出来的伤痕,已经有些许皮肉被刺破掀开,丝丝浓稠的鲜血缓慢流出,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咸阳 织室※

咸阳宫靠西北的宫墙处,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宫殿,这里是宫中的丝织作坊,名曰织室。

织室的四面墙壁都有窗户,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户要大上许多,也高上许多,所以殿内的采光极好。在天晴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整个织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织婢面前架子上的绸缎布料都光鲜亮丽,初来织室的人都会觉得心情舒畅。

可是这也仅仅是看起来罢了。

因为织室内放着很多丝织品,这些脆弱精贵的织物非常怕火,最娇嫩的绫罗绸缎,哪怕是被灯火稍稍燎到边也会烧焦卷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们就不用上工。但同样的,在冬日里却也不能点火盆取暖。

在数九的寒冬之中,织室四面的窗户大开,冷风穿堂而过。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双手因为要做精细的缝纫和刺绣,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许多织婢的双手都生有冻疮,年年冬天复发。本来纤如青葱的十指,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苦中变得难看粗鄙起来。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着白日必须更加努力工作。

织婢们多为宫奴婢,贵族子女犯罪,便常常被发配到织室。所以尽管织室工作辛苦,但也算是宫内除了伺候贵人之外,最体面的活计了。更因为织室内被发配的贵女们极多,再加之织婢的年纪一般都在二十岁以下,青春靓丽,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很多黄门侍卫都喜欢没事就过来在不远处晃晃。

也许是听闻了这些不规矩的事情,少府的御府令在数年前便下令封闭织室,无关人等不得入内,倒是让此处清净了不少。

除了织室内的织婢外,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后宫的衣服织补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此处织室,变成只为始皇一人所服务的织室。

准确说来,只是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采薇把双手拢在袖筒里,站在织室之中,仰头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没有任何花纹和刺绣,样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宽松,衣服的上下宽窄相近,衣裾比较短,能露出双脚。而且前襟下面还露出了下垂的右内襟,制作显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却节约布料,制作起来简单方便。

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衣,却花了她们足足三年的时间。

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平民却没有资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说出来,没有人相信这是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采薇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泪的小宫女,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的她,在宫中算是年纪颇大的嬷嬷辈了。她从十一岁就入了织室,如今已经在此待了十八年,成了织室当仁不让的首席。

织室之中,最费的其实还不是双手,而是双眼。尽管夜晚不上工,日积月累的常年劳作,也让织婢们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双眼视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转到其他殿室工作。

采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药,所以没有害眼病,双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了织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织室上首第一张席子上的位置,统管织室所有事务,他人不得有疑义。所以纵使人人都觉得放下手中的活计,专门制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道这布料非同寻常,应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黑金和黑玉拉丝制成,普通的针线都难以穿透,更遑论裁剪缝纫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锋利的越王剑,裁剪成最简单的样式布片,而缝纫则足足困扰了她们数月的时间。

所幸从符玺令事大人那边求来了一枚特别的织女针,针长两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成,细如发丝,却能艰难地穿透这黑色布料。

因为只有一枚织女针可用,所以这织室封锁之后,每天只需两名织婢轮流缝纫。这件深衣制作如此费时,也是有此原因。

采薇知晓的要比普通织婢多一些,她知道这看起来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实际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国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黄帝五世孙大费,大费曾经辅佐大禹治水。舜帝奖赏大禹时,也赐给了大费一面黑色的旌旗,赐姓为嬴。

而这面舜帝赐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谁也想不到,始皇对这面巨大的墨旌旗动了心思,竟想裁剪为衣袍穿在身上。

采薇敛去眼中翻腾的思绪,收好案几上的织女针,吩咐身周的织婢们把织室敞开的窗户都关好,锁门离开。

始皇在东巡的路上未归,符玺令事大人也跟随在侧,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挂在此处,等始皇御驾归来再呈上。

身为首席织婢,采薇的责任重大,所以在织室仓库之中,有一小块空地放着床褥,有时她就直接睡在这里值夜班。

确认无人之后,采薇把门关好,没有窗户的仓库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几上罩着黑布的夜明珠揭开,一片青色的光芒便荧荧而现。

采薇揭开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里藏着的一件已经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是和织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样。可若上手触碰的话,才知道这件旌旗深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缝纫的技术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缝纫的接口。

采薇满意的看着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织婢,织女针在夜晚的时候,自然是归她保管。而她利用着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让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处,她用两块墨旌旗的长布料,团在了衣袖里,经常把手放在其中,本来数年都不会好的顽固冻疮竟这样生生地治好了,而双手也恢复了细腻白皙,当真神奇无比。

想起她曾无意间瞥见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虽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问题!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这件旌旗深衣。

这也是她做给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两年有余,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荧荧的清冷光辉下,采薇拥着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来,拿出织女针缓慢地缝起来。

※上郡※

王离率队在军营门口等候,亲卫们的速度很快,命令才下不久,就迅速领好物资集结了。随上卿回咸阳的亲卫们每人除了胯下的战马外,都带着另外一匹马以备轮换。王离检查了两遍,满意地发现没有疏漏,随时都可以启程。

不过他琢磨着,阿罗收拾完再和大公子告别,怎么都要再有大半个时辰,便打算让这些亲卫们原地休息。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到青年上卿骑着马从军营中缓缓而出。

王离眨了眨眼,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意外。

“怎么?”青年上卿控制着战马停在王离面前,实在是无法把他脸上的表情当做没看见。

“哦,没什么,我以为你和大公子至少要聊一阵。”难道不应该把咸阳的事务交代清楚?他们可是两年多都没回去过了。不过转念一想,王离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罗的父亲病重,急着赶回去也是应该的。

青年上卿低头盯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他何尝不想与大公子多说几句话?以他的身体,回到咸阳之后可能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