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大公子何等敏锐之人,哪怕他再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也许就会被他发觉。

不过也无事,他把想说的话想要交代的事情都写成了帛书,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写。他也没发现自己是这么多话的人,把大公子登基之后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推衍了一遍,现在都已经写到二十年后了。

等回到咸阳之后,有空再继续往下写吧。大公子肯定能活到比始皇现在的年纪还要大的岁数。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本来陪着大公子的,应该是他…

王离把马匹转了个方向,靠近了青年上卿的身侧,动了动鼻子:“咦?阿罗你怎么熏香了?这味道有点奇怪啊…”

青年上卿的手腕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勒了一下缰绳,策马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王离还想再说些什么,眼角却瞥见军营中又冲出一匹马,正是大公子扶苏。

就说这么短的时间绝对不够嘛!王离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带着亲卫们离开,在不远处列队等候。

青年上卿在马上便大公子行了行礼,他控制着脸上的神情,一丝异样都不能有,否则对方就会察觉到有问题。

扶苏停住战马,从怀里掏出一截物事,递给他道:“方才忘了把这个给你。此去咸阳,不在我身侧,一切以平安为主。”

青年上卿接在手中,低头一看,这是一段竹启节。

使臣出行,执节以示信,所以启节乃是通行证的代称。所谓竹启节,并不是用竹子雕刻成的,而是青铜所制,形似一段剖开的竹节,上面铸刻着数列错金铭文。只要五段竹启节围起来,就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竹筒形。一般的竹启节,分舟节和车节,拥有此物者,便是在秦国各地不管水路或是陆路都可免税行走。而扶苏递给他这个还有着不同的意义,出示此节,所有驿站、关卡都会以最高级别对待,甚至在夜晚城门关闭之后都有资格叩关。

这是为了他着想,怕他归心似箭,却在路上有所耽误。

青年上卿把竹启节攥在手中,艰难地说道:“多谢陛下。”

“应该的,幸好我想起来了。”扶苏万幸地笑笑,拍了拍自家侍读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吧…好歹…去见宜阳王最后一面…”扶苏并不觉得自己说得无情。宜阳王在咸阳是最低调不过的存在,儿子随他到边疆两年多,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既然到了来信告知的地步,那么就是真的病重不治了。他也是故意要把话说得严重一些,否则抱着太大的希望,回去面对的若是残酷的事实,恐怕会接受不了。

果然见自家侍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扶苏捏了捏掌下自家侍读瘦可见骨的身体,皱了皱眉。这小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了?真是不放心对方一个人回咸阳。可他身份敏感,在父皇下诏之前根本不能踏进咸阳一步,否则他就肯定陪自家侍读回去了。

最后一面…

青年上卿低垂眼帘,失措的神情片刻之后就重新调整好了。他把手中的竹启节揣到怀中放好,认真地同他的殿下告别道:“殿下,臣去了。”

“嗯,好好保重。”许是对方的语气太过于郑重,扶苏怔了怔神,之后才点了点头回应。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缰绳,转身勒马而去。

扶苏觉得这一眼中饱含着无数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想要伸手拦住对方问个清楚,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一犹豫,又难以解释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家侍读策马在漫天黄沙中奔向那队人马,一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为止。

※咸阳 升平巷 甘府※

采薇拢了拢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门口,举起手摸着那古旧的锡辅首,忐忑了半晌,终于敲响了门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时间里,采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随上卿大人回甘府拿过一次旧衣裳,当时升平巷里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样。现今看上去仿佛更繁华了,但甘府的周遭都空了出来,可见甘府虽然一如既往地低调,但也有了昔日钟鸣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许荣光。

没过多久,门扉就“嘎吱”一声开启,采薇立刻回身,小心隐藏住心中的紧张情绪,酝酿出最温柔的笑容。

只是还未等她自我介绍,年迈的门房在一怔之后,就已经欣喜地问道:“可是采薇姑娘?来看我家大少爷?”

“您…还记得我?”采薇惊奇不已。

“记得记得。”门房大爷连忙把门扉开大,把采薇扯进门内。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辈子的门房,来甘家登门拜访的客人,除了大少爷十二岁那年,都屈指可数。这位采薇姑娘还是大少爷当年亲自带回家来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也让他印象深刻。

这不,大少爷刚回咸阳,这采薇姑娘就来拜访了。

门房大爷扫了眼采薇头上那代表着还是姑娘家的双环垂髻,笑容越发殷勤起来,引着采薇转过影壁墙,带她在偏厅先休憩一下,自己则三步并做两步,往内院通报去了。

上次来甘府的时候,采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领着直奔后院的,也没在前厅停留。所以采薇站在偏厅内,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厅内的摆设来。在咸阳宫这么多年,也经常流连于高泉宫,采薇所见过的珍奇异宝自是数不胜数,再加之当了织室的首席织婢,接触的名贵衣料更是不知凡几,眼界和品位不次于世家大族的贵女们。

甘府偏厅的摆设严格来说,除了一些笨重肃穆的青铜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书简了,早年听说甘府在甘茂老将军叛逃之后,困苦艰难了很久。之后虽然培养出来了一个绝世天才,却因为始皇安排给了大公子扶苏当侍读,一直沉寂至今。

整个庭院也略显陈旧,但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扫,连青砖都光可鉴人,干净得没有灰尘。整个甘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长满铜绿的青铜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浑身气度却一分不减,无论何时重见天日,都让人不由得拜服。

采薇并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甘府并不算大,门房大爷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直接带着她往后院去了。采薇也没有觉得尴尬,欣然跟上。

其实她这种女客,按理说应该是女主人来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亲许多年前就已经过世,宜阳王也没有续娶。因为甘茂当年的事情,甘府散尽家财,除了嫡系的宜阳王还留在甘府外,其余旁支也都早就分家离开了,甘府的成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没有什么女主人。

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个院子门口,门房大爷便不再往前,笑着说已经与自家大少爷通报好了,直接进去即可。

谢过对方,采薇穿过了小院,也无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阶。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角,才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

迎面扑来的浓重香气让采薇不禁怔了怔,她还记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欢的是淡香。而且屋内的窗户也没有开,在炎热的夏季不通风的屋子里还熏这么浓的香,数种香料毫无格调地混合在一起,已经算得上呛鼻了。

不仅仅如此,屋内的牖窗前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只有屋子角落里的青铜雁足灯在亮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上卿?”采薇迟疑地唤道,没料到屋内居然是这等情况。她一只脚还在门外,有什么不对时刻准备着转身逃跑。

“采薇?好久未见。”青年上卿慵懒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真是失礼了,我回咸阳后日夜颠倒,倒是没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么没人伺候?”采薇松了口气,立刻走进屋里。她一看就知道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气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帘撩起,开窗放放味道。

“别,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见状,马上出声阻止。

“好吧,只开一半。”采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一下子太亮也会伤到眼睛,便只把窗帘拉开一半,把牖窗也开了一扇。

阳光洒入静室,才下过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让采薇心情舒畅了不少,转过头扫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之中的自家上卿,轻哼道:“原以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会侍疾,看来宜阳王的病也无大碍嘛。”

宜阳王病重,本来在北疆随大公子扶苏戍边的甘上卿回咸阳侍疾,这条消息是有人知道采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卖好通知她的。

甘府没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爷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宫给扶苏当侍读,极少回府。一直低调闭门谢客的甘府,在咸阳少有交际,就像是一个无缝的鸡蛋,让咸阳想要攀关系的人家无处着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离了。

所以即使传出宜阳王病重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客人登门拜访,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阳之后,早就有人家准备好了祭礼,就等着甘府门口什么时候挂招魂幡了。

其实采薇来之前也是抱着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进门后,门房大爷的态度,还有一路行来,所见到的仆人都神色安宁,步履平和,绝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应该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还一人独处,没有在宜阳王床前侍疾,可见另有内情。

不过她能这么轻易地窥见此事,也足以见上卿并未把她当成外人。采薇的内心有着丝丝窃喜。

“什么侍疾,他老人家精神着呢。”青年上卿长叹道,语气中有着抹不开的无可奈何,“这是终于忍不下去了,逼我成亲呢。”

采薇心中一跳,但随即就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她走到可以隐藏情绪的黑暗中,把随身带的包袱放在案几上,打趣道:“宜阳王这是看中了哪家的贵女?让上卿大人如此颓废抗拒?”

采薇是爱慕着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窦初开的十一岁起就一直默默地爱慕着。

从最初听说上卿大人事迹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识地关注,再到在身边精心伺候。越接触,就越无法克制对上卿大人的倾慕,直道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便只能知情识趣地躲去织室,与对方保持距离。

她不想惹上卿大人不快,更不想此后连靠近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织室确实是个令人心静的地方,在一针一线的缝补中,她把她的情思都寄托在其中。她所求的并不多,上卿大人可以穿上她所缝制的衣物,就足够了。

少女时的自己,还对上卿大人抱有妄想与幻想,所以把自己的姿态卑微到了泥土之中,仰望着对方的身姿不能自拔。

在岁月的流逝中,正是因为少了不切实际的绮念,她对待上卿大人的态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称得上轻松自在。

当然,这也只是表象而已。

采薇跪坐在席子上,低头整理了一下散落的裙摆,才重新抬起头来朝对面自家上卿大人看去。

虽然脸色还可以,但怎么又瘦了?北疆的生活看起来很艰苦,貌似那件旌旗深衣还要再改改。不过也不用,只要养好了身体,就会胖一些。

只是光线比较暗,看不清上卿大人的脸色如何,也不好让对方撩袖子,无法看到他手臂上的瘀斑怎么样了。

“大公子尚未娶妻,我又怎么可能成亲?”青年上卿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也是两年多未归家,我父想见见我罢了。”

采薇知道内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但她只是个织婢,她也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只要上卿大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她推了推案几上的包袱,扬起笑容道:“这是采薇为上卿做的几件衣衫,还有一件没做好,过些日子就能送来了。”

“多谢了,难为你还想着我。”青年上卿真心实意地道着谢,他可以看得到采薇眼底的青黑,摇头不赞同地说道,“我的衣衫足矣,织室的任务繁重,你也要多注意休息。”

采薇俏脸微赧,连忙转移了话题。

秦朝民风开放,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也不宜太长,她问了几句上卿大人的近况便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出。

藏在仓库里的旌旗深衣最后还缺一块,采薇一边走出甘府,一边摸着袖筒里的两块布料和别在布料上的织女针。这两块布料倒是正好可以补上空缺,但最近一段时间她也要开始日夜不停地缝制。谁知道始皇回咸阳后,得到了完工的那件旌旗深衣,是不是就要收回织女针了。

※·※

听着采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的青年上卿打开了案几上的那个包袱。

包袱内放了数件夏天的衣衫,从襌衣、襦衣、汉衣、领衫、裳,到配套的头巾、帻、腰带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爱的各种绿色布料缝制而成,配以各种精细的绣花纹缕,既不让人感到太过高贵,却又带着低调的奢华。

织室首席织婢的手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与之媲美,从细密的针脚就可以看得出对方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称之为精品。

可惜,给他这样的将死之人穿,都太浪费了。

青年上卿的俊颜露出一丝惋惜,刚把包袱重新绑起,打算收起来时,屋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青年上卿按了按额头,再一次后悔回家,早知道父亲没什么事,他就应该回高泉宫的。

“儿子,你就这么放人家走了?”外界传闻缠绵病榻也许很快就会驾鹤西去的宜阳王,此时正中气十足地吹胡子瞪眼地朝他的不孝儿子咆哮。

“父亲…”青年上卿不用假装就很虚弱地低唤了一声,“您知道这并不是好时机。”

“老夫可不管什么好时机不好时机的,隔壁老王他都报上曾孙了!他可比老夫还小一岁!可我连孙子都还没影呢!你说说,那么多姑娘想要嫁给你,这么多年,你就一个都挑不出来?”宜阳王留着三绺长须,在妻子去世后就迷上了修道,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他这个修道据他自己说,就是修世俗道。平时的爱好就是去市井溜达,反正换身平民的衣服,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青年上卿闭了闭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买鞋子的还是卖汤羹的。

“父亲,哪里有那么多姑娘想要嫁我?”

咸阳局势不明,有大把的人想要结交于他,却不一定想要与甘府联姻。毕竟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往现实了说,就是利益共同体。

早些年时,还有许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苏的分上想要攀亲,但他父亲就没看上几家。毕竟当时扶苏还未婚配,有适龄女子的高官贵族王公大臣们,都瞄准了扶苏和诸位公子们,怎么可能看上他一个小小的侍读?

时光随便拖拖,好像就到了现在。

“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谁,是个姑娘家就行啊!若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也可以,老夫不注重门第。喏,今天来的这个采薇也不错啊!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胜在没那么多糟心的亲戚,你们俩还从小一起长大…”宜阳王发挥了从市井学来的胡搅蛮缠,苦口婆心地唠叨着。他儿子常年不着家,倒是让他极少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青年上卿皱了皱眉头,他的身体都这样了,又怎么可能娶妻?采薇的恋慕他自是看在眼里,可她是个好姑娘,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暗示了拒绝,对方也退回了安全线外,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前些年是他无意婚配,而后是不去思考此事,甚至还想过若是情况允许,他也可以把婚事当成筹码进行利益交换。再之后,他已没有资格谈及此事,只有淡然处之。

可他又不能把这个原因直接跟父亲讲明,说不过他还不能跑吗?青年上卿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道:“父亲,您既无恙,我明日便回高泉宫。”

宜阳王一呆,连忙阻止道:“你师父传话让你回咸阳的,还嘱咐我不让你乱跑,只让你在家待着。”

师父传的话?青年上卿不惊反喜,师父这是预测到了什么天机?难道咸阳城的天终于要变了?

可是始皇依旧在东巡的路上未归,扶苏也在边疆戍边若是有什么事发生,扶苏也来不及回咸阳…不,有蒙恬和王离在他身侧,在万千秦军之中,他也是最安全的。

反而此时他在咸阳,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

青年上卿如此想着,也顾不得自家父亲在场,用剪子剪了一段过长的灯芯,让油灯更亮了一些,便提笔在帛书上写写画画起来。

宜阳王见状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甘府虽然上下都归他管,但儿子自从十二岁之后他就管不了了啊!要不然他早压着这臭小子去成亲了。

罢了罢了,还是让厨房给这臭小子多做点膳食吧,据说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吃多少东西。

※·※

青年上卿在专注一件事的时候,很少在乎周围的情况,连他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在仆人送饭食过来的时候,拿起托盘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

连夜从上郡奔回咸阳,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脸色实在是太差,只要有人看到,都会觉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挂招魂幡的那一个。为了瞒过父亲,他让仆人买来胭脂,需要的时候就在脸上抹一些。也辛亏如此,否则采薇那姑娘心细,肯定会看出些端倪。

掌心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为了盖住古怪的气味,他的房中开始尊大量的香。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有了师父的暗示,青年上卿也就没有那么执着地要回高泉宫了。要暗中做事,还是低调的甘府更合适。

给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跟嘲风和鹞鹰了解一下各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后,青年上卿决定先下手为强。

“阿罗,你不要做傻事啊。”嘲风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青年上卿身体的不对劲,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它只是一只蹲在屋檐上的脊兽,除了可以望见天下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就连想要移动分毫,都无能为力。

“这天下,早就应该是大公子的了。”青年上卿翻看着这几天他搜集的情报,神色凝重。

“阿罗,始皇乃千古一帝,集天地运势为一身。若强行更改天命,天道不知会如何降下天罚。”鹞鹰忧心忡忡地劝道。

“始皇使人开凿方山,让淮水流灌金陵,以泄龙气,又把金陵改名为秼陵,”青年上卿语气平淡地说道,“他所做的难道不是强行更改天命?我为何不可?”

“始皇和你能一样吗?”嘲风气得开始口不择言。

青年上卿的眼光一黯,但随后还是平静地说道:“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

“何出此言?”鹞鹰追问,它们每日都垂首看着世间百态,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雾包围,即使是它们也无法看穿,就连宫中有几处地方也是如此。不过始皇集六国宝物于咸阳,有什么隐藏行踪的宝物也不稀奇。

“始皇的情况,应该与我现今一样。”青年上卿摊开手掌,让掌心腐烂的伤口展现在烛光下,他知道两只脊兽能看得到他。

嘲风和鹞鹰都默然无声,它们即使都见惯了生死,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明明还活着,还能有条理地说话沟通,可是身体却已经开始腐烂的。

“始皇应也是服了丹药,才出现了我现今这种情况。”青年上卿冷静地分析着,“始皇身周一直都有浓重的熏香,也许是个人喜好,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腐烂的气味。

“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性情大变。也许是他登上高位之后变成了孤家寡人,也可能是他长生未求得反而陷入窘境的愤怒导致。

“多年前,我曾窥见过一次帝星闪烁不明。但当时的情况虽是始皇被刺,可真正有危险的并不是他。也许是我星象观察有误,也可能是帝星早就命运难测。”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不足以为证。”鹞鹰不赞同地说道,总觉得青年上卿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思绪混乱。

青年上卿继续淡淡道:“始皇在胡亥之后,二十多年之内一个孩子都没有出生,而胡亥之前它有五十多个儿女。当然,这也许是他对男女情爱之事没有了任何兴趣,也可能是他有心无力。”

嘲风和鹞鹰这回就无言以对了,始皇的后宫它们自然也是可以窥探得到的,但这等隐私它们也没甚兴趣窥探。

“也许…是始皇修道养生…”嘲风无力地反驳道。

“始皇不让大公子成亲,也不允许其他儿子成亲。也许是他不重视继承人,也可能是他既想要长生不老,皇帝的位置也不想相让。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青年上卿的声音毫无温度,就如同他的身体一样冰冷。

两只脊兽彻底沉默了,始皇不让儿子们成亲有孩子,甚至连他最宠爱的小公子胡亥也没有娶妻。这个疑点很多人都猜疑过,这样解释确实说得过去。

“是猜测,还是真相,就让我们查一查吧。”青年上卿的唇边勾出一抹笑容,“假设乾字间已经加快了我服下丹药的药性,我在乾字间呆了一夜却等于三年,出来之后又是三年多,可始皇却比我的身体好多了,可见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始皇的身体。”

“也许始皇会随身带着那宝物,但也有一定几率在咸阳宫,毕竟此处拥有龙气。”青年上卿也没有太多信心,但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趁始皇不在咸阳,还能多做些小动作,否则压根儿就不敢轻举妄动。

两只脊兽一时都没有应声,半晌之后嘲风才迟疑地说道:“其实…即使始皇一直在帝位,也无所谓啊。”它们坐在屋檐之上,眼看着西周之后天下大乱,春秋加上战国足足持续了五百多年的时间。中原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哪怕是短暂的和平时期,也很快就会被铁蹄和利刃撕开这虚伪的宁静。

也许这五百多年,对于喜欢睡觉的螭吻只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但对于许多平民百姓来说就是水深火热没有尽头的人生。百姓们的平均寿命都不到三十岁,也就是说许多人像青年上卿这个年纪的时候,或者连这个年纪都活不到就已经死去。

它们看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即使与它们自身也没有什么关系,却也不希望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在一次次的战火之中被摧毁、被焚烧。

就像它们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七情六欲,无法体会人类对权势的渴望与追求,它们也同样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热衷于自相残杀。

但是嘲风想着,它可能头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不舍。

它想要阿罗活得更长一些,而不是把有限的生命都虚度在替别人谋求权势的泡沫之上。

“让始皇继续当皇帝嘛,阿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嘲风的声音更大了一些,说得更理直气壮了一些。

“始皇有这个资格,他也能继续当下去,别人也屈服于他。扶苏…也许他就是没有这种运气运。”

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但天下有万万亿的人,扶苏已经离那个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跨越这一步却难如登天。

“是啊,阿罗,你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鹞鹰也苦口婆心地劝道,“始皇横空出世,用十年统一了六国,成为坐拥天下的皇帝也才十一年,就已然把这个天下治理的有模有样,确实配得上始皇这两个字。”

青年上卿也觉得有些头疼,两只脊兽自小帮了他许多,但他们之间的判断大部分都有分歧。毕竟脊兽不是人类,他也没有办法和两只脊兽解释人类社会的法则。少时他还会有兴趣跟他们辩论几句,等长大后才发现,他们双方之间的问题,就像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一样,根本无法沟通。

他无法理解脊兽站在高处俯视众生的寂寞和孤独,脊兽也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乐此不疲地勾心斗角。

若是往日,那就换个话题岔过去了。可这回却不一样,他要说服这两只脊兽,否则就不会从它们口中知道咸阳宫中到底哪处有问题。

青年上卿捏了捏鼻梁,尽量用脊兽能听懂的话语解释道:“始皇崇尚的是以法家治国。法家可以一统江山,但统治统治,一统之后必须大治。而大治国家却必须要以儒家治国,百姓需要的是安居乐业,而不是严苛的法律限制。”

“说人话…”嘲风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有些没有懂。

“好吧,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前几年确实是需要霸权统治来稳定,可这十一年来,始皇先后修建了万里长城、驰道、灵渠及阿房宫等诸多宫殿,还有骊山陵墓。这些庞大的工程并不是说不好,但应该在至少五十年内陆续修建…就像一个人面前有一桌美味佳肴,但他只能吃掉一小部分,却强迫自己全部吃掉。那这个人会怎样?”青年上卿努力换成嘲风能听懂的例子来比喻。

“哦,他会吐出来的。”嘲风思索着,难得语气变得深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