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西边有个人民广场,每天从下午开始就有好些老太太和大爷们一起在那唱歌跳舞,还一度发生过不同歌舞团争抢地盘举着音响斗舞的情况。

而再往北一些,在车水马龙的商业区之间,还夹着一座小道观。

匾额是激光打印的,流仙观三个大字用着微软黑体,虽然从门槛到殿里的泥塑都透着股寒酸,但香火那确实算相当的旺。

岑安原先只是去海鲜市场买扇贝的时候路过这里,没想到又碰见了那小道士。

那大男孩捧着一摞传单,上面用WORD艺术字印了好些看相算命的鬼话。

“哎?是你?”小道士一瞧见他,就笑的眉眼弯弯:“进来逛逛啊!”

岑安举着菜篮子说自己要早点回家,然而直接被他肩膀一搂就给带进去了。

“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当医生当腻了,过来跟我们混也行,”男孩往怀里一摸,掏出个名片递到他手上:“月薪过万不是事儿!三年买车十年买房!”

岑安完全没想到自己真给拐进道观里了,脑子里头连白蛇传都出来了,拔腿就打算跑。

然而他左右看了一圈,这里除了络绎不绝的香客,半个真道士都没有。

他屏着一口气,把气息收到了最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名片。

『首席命理咨询师屈尘』

“……”

“这儿就我和我师父两个人,他老人家回家看闺女出嫁去了。”屈尘搂着他的肩往里走,在瞧见三清道祖时还不忘拱手作拜,口里念念有词。

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了好些人,跟着外放的录音带三跪九叩,神情都挺虔诚。

岑安在确认安全之后,才望向这些敬香的客人,在看清时露出惊讶的眼神。

好些……都是他们院里病人的家属。

先前几个月里,他每天早上都跟着叶医生查房,有时候还会跟着去别的科里转转,认熟了好些人。

这些病人的家属竟有好些都在这里,还有人找屈尘买长明灯供在前头,给钱的时候满脸都堆着笑容。

屈尘在收完钱之后拍了拍他的肩,指引那大叔去远处敲钟,过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

“来许个愿吗?”他挤挤眼道:“我们道观许愿很灵的哦——不过要回来还愿才可以。”

“不,”岑安摇摇头,认真道:“我从来不许愿的。”

“过生日也不许愿?”屈尘撕开一袋薯片,示意他也来点:“这世上还有这种人?真是奇了。”

岑安笑着尝了一块,任由黄瓜的清新香味在口中蔓延。

“在我出门远行之前,我奶奶教过我一句话。”

那时候他刚刚从一株灵草化得人形,在一众长辈的教导下逐渐学会许多东西。

“小安,记着奶奶的这句话。”何首乌老婆婆把粗糙的手指按在他的额间,声音苍老而又郑重:“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你活在这世上,即便是有双亲的庇佑,将来也得一个人面对种种磨难。”

“小安,不要求天,不要盼地,想要好好活着,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

岑安那时候还处在孩童般的心性里,说话也有几分懵懂:“这很重要吗?”

“等你能够坦然接受所有苦楚与福禄的时候,你就会懂了。”老人摸了摸他软发,露出无奈的笑容:“总会明白的。”

屈尘听他讲了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挺适合论道修仙的。”

他指了指这庭前院外的人群,压低声音道:“我在这庙里呆了二十二年,打记事起就开始听他们许愿——这些人在神像前求完还觉得不够,还眼巴巴地跑去求我师父供灯作法。”

岑安一偏头的功夫,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容。

他跟着轻叹一声,慢慢道:“好些人不信心理医生,对神佛却趋之若鹜。”

其实他们求得……都是内心的一份安宁吧。

他们两一块去逛了流仙观的前庭后院,还去瞧那听说活了七八十年的桂花树。

等到了送别的时候,小道士扒在门口挥手,笑眯眯的扬长了声音。

“下次来尝我师父做的桂花年糕呀!”

岑安笑着挥了挥手,拎着菜篮消失在了人潮里。

叶肃原本窝在地毯上补着觉,突然有个同事打电话来拜托他临时顶个班,便又返回了医院里。

他换了白大褂穿过输液大厅的时候,忽然又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眼神。

某个被化脓性扁桃体炎困扰的小孩被输液器钉在座位上,妈妈在远处和朋友打着电话。

叶肃原本不想搭理他,但瞧见那小孩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他一靠近,薄和就往座位里头缩,满脸都写着‘你再靠近我我就要叫救命了’。

叶肃单手插兜瞧了一眼药袋的标签,又低头扫了他一眼。

小孩毛都快炸了,偏生喉咙又崩了,只压低声音小小声道:“你凭什么当医生呢?”

叶肃蹲了下来,眼神与他平视,一本正经的问道:“妖怪就不能当医生吗?”

“我要跟院长举报你——”小男孩故作镇定道:“等会就去写举报信。”

“好啊。”叶肃慢悠悠道:“不会写的字可以用拼音。”

男孩见他这么淡定,反而陷入疑惑之中。

难道真是他眼睛出问题了?那这叶医生身后的狐狸尾巴是怎么回事?

“哎,”他瞧了眼还在打电话的老妈,扭头盯着叶肃道:“你到底是不是妖怪?”

叶肃已经起身准备离开,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你别不理我啊……”薄和拽住他的衣角。

叶肃转身看向他的这个角度刚好背对着摄像头,而且附近也没其他人。

吓一下这小崽子得了,免得他以后乱说话。

他微微挑起眉头,佯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那薄唇之侧的虎牙忽然延展伸长,露出纯白的锋芒。

小男孩直接看懵了,脱口而出道:“卧槽,牛逼啊。”

叶医生:“……?”

“小和!不许说脏话!”薄妈妈刚好走了回来,跟叶医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孩子他爸爸出差去了,我刚才在打电话来着。”

“叶医生,”薄和试图撬出更多情报:“你爸爸也会出差吗?”

叶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只简短地与那位母亲叮嘱了两句,转身便回了办公室。

他并不承认那个所谓的父亲。

也不希望任何人提到他。

岑安对儿科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热忱。

他在这里可以天天见着好些可爱的小天使,而且治愈他们的成就感也总能带来满满的幸福。

虽然这其中会夹杂些一脸鼻涕的小倒霉蛋,但更多的小孩听话又懂事,笑起来也让人想伸手去抱抱。

在又一个误食橡皮泥的小孩被牵出去之后,一对夫妇抱着个襁褓走了进来。

“哎?这医生这么年轻啊?”那男人瞧了一眼岑安的样子,示意女人抱着孩子坐下来。

“叶医生去开会了,要等一会才回来。”岑安瞧了一眼那女婴,发觉她两颊都红的厉害:“她怎么了?”

“发烧,不是大事。”男人摆了摆手:“你开个头孢什么的,打一针就好。”

“还是先检查一下吧,至少要验个血。”岑安在回答的同时直接用灵识又看了一眼,动作僵在了那里。

这根本不是感冒——小婴儿的心脏有先天问题,而且她的魂火已经奄奄一息,显然快撑不住了。

“验什么血啊。”男人扬高了声音道:“就是着凉感冒了,打针吃药你不会开方子吗?”

“那至少让我听一下她的心音。”岑安戴上了听诊器,抬头看那女人的意思。

妇人犹豫了一下,反而把孩子抱远了:“你别随便碰她。”

这个动作看起来古怪而反常,不应是一个母亲的作为。

“怎么看个病这么费劲呢?还治不治了?”那男人恼火道:“头孢两个字不会写吗?”

岑安直接摇头,语气很坚定:“您不配合检查,我是不会随便开药的。”

他不能害了这个孩子。

第18章 第 18 章

眼瞧着那男人要当场发作,拿着一沓奖金的吴主任突然走了进来,直接皱了眉头道:“怎么回事?”

“医生,这男孩实习的吧?连药都不会开也不怕丢你们三院的脸啊?”

吴秋一一看这女婴呼吸困难的样子,语气都变冷了:“先给她查体,然后去化验。”

“凭什么啊?哎你别动她!”

“医院有直接拒治的权利,”吴秋一盯着这对夫妇道:“你们不配合检查,我们是不可能随便开药的。”

“不开就不开!真当自己是大爷呢?!”那女人忽然恼怒了起来,起身就带着孩子往外走。

岑安还在用灵识看这三个人的关系——他刚才甚至还在想想,如果这孩子是他们捡来或者偷来的,他就直接报警了。

可那孩子的魂火都沾染着父母的颜色,显然真是他们两人亲生的。

“吴主任……为什么?”

“以后碰到这种病患,也绝对不要心软。”吴秋一简短道:“不确定就去找叶医生。”

如果不是她在,这孩子但凡跟这小医生沾上一点关系,只要最后不治身亡了,都将是小岑医生的全责——这对父母会直接控告医院救治不力害了他们的女儿,然后借此讹上一大笔钱。

吴秋一行医多年,早就见惯了这种借着婴儿为自己谋好处的丑恶行径,心里都只觉得厌烦和鄙夷。

这些人为了闹事要钱,不光肯牺牲自己的孩子,还可能要毁掉一个年轻医生的一辈子——实在是太人渣了。

岑安还没回过神来,突然间脸色发白,直接推开凳子冲了出去。

“小岑?小岑你去哪里?!”

他刚才用灵识感知到,那对夫妇在下楼之后,竟然直接把那孩子扔在了后院门口的垃圾车里。

——他们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

岑安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一路冲下楼,在跑下楼梯的时候还连着撞到了好几个人,一路跑到医院的后门。

还没有等他靠近墙角里臭味熏天的垃圾车,那对夫妇就已经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了。

不要死,你还可以活下去——

他直接伸手去翻开垃圾,发馊的泡面与烂菜叶子把白大褂都蹭上了脏污。

那小孩便被埋在中间,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没有了。

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刚才那女人把孩子抱得太远,他甚至没办法查看清楚她具体的病症,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情况有多严重。

先天性房间隔缺损,发绀情况严重,而且还有严重的呼吸道感染问题。

幼小的生命在不断地变冷,魂火已经越来越微弱。

“你撑住——”岑安把复苏气囊贴近她的口鼻,指尖开始释放灵力去保护她的心脉。

婴儿的心跳声微不可闻,连胸膛的起伏都在变得平缓。

“撑住——我会救你的——”岑安直接用灵力引出她鼻腔和器官内的痰液,让复苏囊的氧气进入她的身体。

不够,还是不够——

叶肃在回到诊室的时候,刚好看见岑安匆忙跑下楼的背影,他下意识地看向诊室,发现吴主任也在这里。

“发生什么了?”

“刚才有个孩子被送过来,”她简单解释了几句,神情有些担忧:“然后他突然就冲出去了。”

叶肃眸子一紧,匆匆应了一声就顺着气息快步下楼。

当他一路追到医院后门的时候,两个鬼使已经站在了那白袍医生的身后。

鬼使手中拿着引魂索和归安幡,在看见叶肃时一脸的为难:“这孩子不肯放她走——他太年轻了。”

岑安还挡在他们的身前,机械地重复着心肺复苏的动作。

可哪怕他已经释放出足够的灵力,那孩子的意识也已经渐渐消失不见,连胸膛中的火焰也终于熄灭。

“不……”他喃喃道:“你明明是可以活下去的……”

先天性房间隔缺损是可以被治愈的。

但凡那对夫妇肯松手,让他当时直接检查那个孩子的情况,事情都不会到这一步。

他们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什么?讹诈医院的工具?没有用就直接扔掉?

“岑安。”叶肃开口唤了他一声道:“松手。”

“不,”岑安还在调整着氧气罩的位置,身体在微微发抖:“她还有救……心肺复苏还没有做完……”

“岑安。”叶肃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浑身冰冷的孩子,示意鬼使过去把魂灵带走:“她已经离开了。”

穿着黑色长袍的鬼使抬手一摇归安幡,薄雾般的一团气体便从女婴的胸膛上升了起来。

岑安本能地想要伸手去保护它,两颊有眼泪在不住地往下淌:“不可以——你们放过它——”

“结束了,岑安。”叶肃脱了自己的那身白大褂,把婴儿包好抱在怀里,轻声道:“作为医生,你需要记录她的死亡时间。”

每一个做医生的,都必须要接受生死的轮回,也必须目睹一个又一个灵魂的离开。

这便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宿命。

岑安低头不语,拳头握的很紧。

“岑安。”

“死亡时间,十五点三十分。”青年哑声道:“我记下了。”

那团薄雾升到归安幡上,化作一道淡淡的铭文,如同被记名寄存了一般。

“生死有道,命理难究。”另一位白袍的鬼使叹息一声,立在岑安的面前:“年轻人,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看开些。”

岑安下意识的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也罢,”那白袍鬼使抬头看了一眼叶肃:“行医百年也未必能放下执妄,这原本便需要顿悟。”

叶肃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不与他们再多言一句。

岑安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往回走,红着眼眶一言不发,一路都没再开口说话。

吴主任等候在诊室里,在见到叶肃怀里的白色襁褓时就已经了然,起身去帮他们办太平间的手续。

“我已经报警了,”她低声道:“警方会以遗弃罪起诉他们的。”

岑安低头签了自己的名字,安静的接过那个小孩抱在怀里,仿佛她只是甜甜睡去。

“小岑,”吴主任带着他们往地下一楼走,语气温和而平静:“三院的妇产科在每一年,都会收到好几个弃婴。”

她不清楚叶肃为什么会突然转科,但也接受他的选择。

“有的母亲在生产之后会连夜离开,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医院里。”

“也有人直接把襁褓扔在医院门口,不作任何的解释。”

岑安抱紧了那个孩子,深呼吸着忍住情绪。

吴主任原本想和他谈谈,可见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也只能作罢。

“我等会陪他走走。”叶肃开口道:“您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