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溯光台原本落于上古,可最后还是被大妖怪给毁了,”桃树妖啐了一声,忿忿不平地想骂上几句,可抬头时脸色一白,嗖地就原地消失了。

“哎?你为什么走了——”小青年下意识地想唤住他。

下一秒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清冷低沉如寒泉。

“因为我就是那大妖怪。”

岑安转身过去,发觉叶肃就立在他的身后,想必是因耳坠上的术法感应而来。

他开口想问句什么,却又生生把话头止住了。

“叶医生,我不是有意乱跑的,”小青年轻叹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叶肃垂眸看着他,开口道:“那桃妖和你说了多少?”

“才刚开始,”岑安轻声道:“叶医生不愿我知道,我不听便是了。”

“我也不想从旁人口中了解你。”他抬起头来,清绿的眼眸纯粹而温和:“什么时候叶医生想通了,再和我慢慢讲也好。”

不多疑,不多问,也不多言。

有时候,岑安的温柔就和草木的气息一样,无声无息又让人疗愈。

叶肃定定地注视了他几秒,忽然感觉心底一直发着脓的创口被护住了。

那里原本隔三差五便会钝痛着,他早已习惯许久。

“好。”他开口道:“我和你讲。”

第30章 第 30 章

岑安没想到叶医生今天这么好说话, 轻轻哎了一声。

叶肃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该从哪里开口, 身形一晃就变成了白狐的本体。

三条长尾飘扬款摆, 冰蓝色的兽眸犹如上好的宝石。

“上来。”

小青年懵了两秒, 下意识道:“这不合适吧。”

他他没考虑过要骑到大魔王背上——虽然那毛绒绒的尖耳朵看起来真的很好摸!

狐狸懒得与他废话,歪头一叼就把他甩到了自己的背上, 淡淡道:“抓紧了。”

没抓紧也不要紧,随便扔个术法定着就行。

岑安刚摸索着抱住他的脖颈,那狐狸便腾飞而且, 四爪并用的快跑了起来。

叶肃的本体完全舒展时有五六米长,长风之中狐尾摇摆,便如同雪色的波浪。

他很久没有这样在荒原上快跑,连双耳都因为狂风微微后伏。

岑安感觉那海风突然跟刀子似的往脸上打,双手紧抱着宽大的脖颈, 把脸都埋进了软和又蓬松的狐毛里。

月桂般的香气温暖又好闻,似乎也传达着淡淡的安心感。

这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穿越平原,开始顺着山丘不断地往上跑。

虽然地势在不断变陡, 可狐狸的速度完全没有减缓, 在此刻也如履平地。

岑安渐渐感觉到自己坐稳了,这才探头去看不断飘逝的风景。

这是一座高山, 只是最高处被完全毁掉,硬是被弄出断崖一般的效果。

他能看见有鹅肠小道般的石阶, 而且就算溯光台已经完全被毁了, 都有信徒打扮的妖怪和修道士在一步三叩的往上走。

他抱紧了叶医生, 隐约感觉到这个地方的诡秘之处。

大家对这里如此狂热,肯定是因为刚才桃妖说‘许愿百试百灵’。

那肯不仅仅能实现些小的愿望——

是妖是人,都逃不过一个贪字。

想失而复得,想长命百岁,想终成眷属。

欲念会迷惑心智,让人沉沦。

白狐一路载着他到了最高处,才终于停了下来。

岑安还没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突然被叶医生抱在怀里。

男人弯腰把他放了下来,往前走了一步。

“这里就是溯光台。”

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去,只看见一片断壁残垣。

根据这旧有的痕迹来看,这里原本应该有一片玉石堆砌而成的宫殿。

汉白玉般的石壁还残留着烧灼的痕迹,大部分都显露出乌黑的焦色,而且基本上都被砸的不成形状了。

宫殿很大,瞧着至少有六进六出,不仅配置了供信徒沐浴焚香的地方,还依稀能看见有白龙的雕像,以及不同用途的庙宇。

整片废墟如同漏斗一般,越往里走就越不成形状。

在外头还能瞧见那砖石上虬曲的雕纹,再往里便如同有岩浆融蚀一般,连白龙都被毁到只剩片段的形状。

那些楼宇庙堂早已变成乱石数堆,虽然有信徒试图维护,但也已经生出了许多的荒草和小树。

岑安站在那巨坑的边缘,忽然有个突兀的念头。

这么大的坑……也只有大魔王能搞出来啊。

叶肃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站在他的身侧道:“我在很小的时候,跟其他兄弟姐妹就都不一样。”

叶肃在他那一代排行十九,而且因为母亲与外国怪物通婚的关系,连字辈都排不上。

他这个肃字,还是外公起的。

所有叶家的狐狸都生得红毛红瞳,即便是与其他妖兽通婚也是如此——要么是随父辈的形态,要么就完全跟着母族出落得相似的模样。

唯独只有他生下来,是一身银毛,而且生着一双与父亲毫无差别的蓝眼睛。

当时曾祖父还未仙逝,不肯给他起名。

外公擅自做主把怀着孕的叶愔带回了家,还给他起名为肃。

除了外公之外,其他狐狸都并不是很喜欢他。

没有妖兽一生下来就具备完全的妖力,大部分同类都是一点点积蓄修炼的。

具体修炼速度如何,一是看父母所赋予的根骨,二便是看自身的悟性和坚韧程度。

而叶肃自出生起,就比同族上下的狐狸都要出挑的多。

他的父亲是吸血鬼中的佼佼者,母亲也是狐族里数一数二的狠手。

也正因如此,他不仅拥有了吸血鬼特有的瞬移和强大能力,修本家心法也同样突飞猛进。

小孩们总是很讨厌异类的。

他们虽然单挑打不过他,但会记着仇,秘密地往吃食里下药,在他熟睡时泼上一身的污水,再或者结群去打他。

——然后这帮大的小的被揍到鬼哭狼嚎,族中长辈必然又要黑着脸用荆杖把他打到皮开肉绽的程度。

叶肃一直叫外公为爷爷,亦是因为他长久的见不到父亲,与所谓的真正的爷爷。

外公很忙,经常需要去其他妖界狩猎谈事又或者笼络关系,而母亲在族中因为通婚的原因被冷嘲热讽,虽然面上总是笑着,其实也过得颇为辛苦。

“一百岁时,我因为被激将过几句,一怒之下就去偷了天玑石。”

“就是……我胸膛里的这颗石头?”岑安讶异道。

“对,”叶肃瞥了他一眼,转头去看山崖下翻卷的云海:“那老头儿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我偷的。”

“那它是做什么用的?”

“观虚仙人从未提及过,”叶肃的语气有些嘲讽:“当初原本要偷的是回梦双绝之一的拘缘锁,可我没找到那东西,便潜入仙居里把这个带回来了。”

这个名字还是明琅告诉他的。

瞧着……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宝石,虽然蕴含着仙气,但后来几百年里他试验过好多次,都没激出这石头里的机巧。

而在古籍之中,也从未有过关于这三个字的记载。

“族中的长辈们不知道我偷了什么,但因为我私自闯了出去,又罚我跪下受责。”叶肃放低了声音道:“也就是那个时候,十一姐救了我。”

他的十八个兄姐之中,唯独叶问竹肯把他当成家人,其他同族要么不闻不问把他当作空气,有的甚至会暗中补上几刀。

岑安怔了一下,试探道:“你卧室里的那张照片……就是她,对吗?”

叶肃看着那起伏飘散的层云,半晌才道:“也许是这副模样吧。”

过得时间太久,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如果问竹还活着,如今恐怕也有九百多岁。

她若是渡劫成仙,大概会和母亲一样美。

“十一一直妖力深厚,而且也不惧那些长辈的加压。”他苦笑道:“有时候脾气暴起来,甚至会把我那帮弟弟妹妹都给狠揍一遍。”

有这个姐姐在,他的生活好了许多,也终于能花更多的时间在修炼悟道上。

但姐姐总归是要出嫁的。

族中长老无法驯服她那样刚烈的性子,便把她嫁给了虬族数一数二的崔三。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穿着烈火般夺目的大红嫁衣,披着一身金玉……很好看。”叶肃垂眸道:“成婚以后隔个三五年会回来看我们,也就偶尔抱怨些不是。”

崔三一心修仙,偏偏又筑基不稳,论功法也就跟棵歪脖子树差不多。

他那时候没放在心上,终究让祸事毁了她。

岑安隐约记起来他们聊这些的缘由,勉强把这些串联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十一姐是因为溯光台而死的?”

叶肃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她是因崔家那些蠢物死的。”

男人抬指一扫,那墨色的长烟便氤氲滋生,构筑出这里原来的轮廓。

这溯光台本身落在殿宇深处,伴随着他抬步举手,那曾经的繁华光景也一一再现,只是全都黯淡了颜色。

岑安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去,脚下的残砖废瓦在巨坑上逐一升起,犹如指引方向的长阶。

他侧目一望,能看见斗拱飞檐虹桥纵横,还能看见无数的信徒在门前门后长跪不起,哀求着守殿人让他们进去许愿。

穿过长廊月门,过了神殿香台,才终于到了这废墟的最深处。

“我在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溯光台为何有求必应。”

叶肃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叶家有许多长辈也来过这里,这里的存在已经令妖界沉沦数百年了。”

听闻有身患绝症的修道者在那里求得了长生,有被毒物所伤的失明者重新有了一双新的眼睛。

所有不可能的事情,在那里都变成了可能。

岑安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这烟景中的一切无不恢弘辽阔,瞧着亦是旷世之处,他的本能对此却只有退却的不安感。

“我姐在某一年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我等她等到三百岁化妖,都没再能看到她。”

叶肃深呼吸着转过身来,看向岑安道:“然后我只身去了沥沄河下,去找那潜居的虬族。”

她已经逝去很多年了。

族中没有一人提过这件事,仿佛这无关紧要,也不需补办任何丧礼。

虬族也对此毫无愧疚,听闻那崔三早已续弦,还纳了好几门的侧室。

“也就在那一天,我忽然发现,那根骨平平的崔三,已经得道升仙。”

岑安瞳眸一竖,寒声道:“他进了溯光台?!”

“他绑走我的姐姐进了溯光台。”

叶肃 在讲到这件事的时候,几乎是逼着自己再把这些话说出口。

“溯光台……以血偿愿。”

-2-

叶问竹提前了半个月回沥沄河,撞见崔三不仅在四处招惹,还早已修炼邪术已久。

她直接告到了虬族家堂之上,却发觉众多道貌岸然的长老都只是和一通稀泥了事,并不关心她的死活与所谓的道义。

“我姐从不肯容忍退让,一怒之下扬言要把这些丑事全都捅出去,却被崔三直接下药绑了起来。”

叶肃转过身,手一抬便让那墨烟随长风飘散,看着那断壁残瓦道:“我一路追查下去,最后闯进了溯光台,逼着那守殿者让我许愿。”

他割了掌心,让鲜血涌上玉台的龙纹。

血汩汩涌流,一段又一段记忆便开始凭空在他脑中涌现。

那崔三把他姐姐绑在这台前,许愿即刻得道成仙。

他得愿以偿,她被放尽了最后一滴血,五百年的道行尽数被吞噬殆尽。

岑安听到这里,只感觉自己身处冰窖之中。

他知道叶医生不会轻易做出屠戮一族的事情,可他没有想到这背后原因会惨烈到这种程度。

“我原本刚成妖不久,还不太能控制父母所给予两种血脉。”

可那段记忆告诉他,始作俑者不仅是崔家,还有叶家。

崔家和叶家都有长辈在探寻成仙之道——

有没有捷径,可以不修炼千年,可以直接跨越劫数,直接飞升成仙?

有,那就是找到最够好的祭品,然后以血祭道。

他在得知全部真相之后,因为杀戮之心直接堕尽理智,杀尽了沥沄河中的游蛟。

而叶家因此暴怒,被捅破真相后直接爆发了内乱。

外公从仙界匆匆赶了回来,但已经有多位叔伯舅侄大打出手,好些被他趁乱也抹了喉咙,去黄泉给姐姐下葬。

“溯光台听说原是上古白龙的心脏所化,形态也只是被后来的信徒用术法修缮过而已。”叶肃缓缓道:“狐火原本是无法烧毁这一切的。”

他动怒到直接引了心口血融入火中,将双重血脉的力量硬生生化在一起,毁了这荒诞到极点的一切。

那一夜众火自断崖陨落飘散自夜幕云中,犹如神陨之景。

岑安眼眶有些红,忽然就张开手抱了过去。

叶肃神情一动,却被他抱得更紧。

“你经历了这么多……一定过得很难吧。”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前,闷闷道:“难怪叶医生都不爱笑,晚上也睡不好。”

叶肃垂眸看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至少现在,我可以听你说这些,也可以陪在你身边,”岑安抬起头来,抱着他认真道:“叶医生,你不是坏人。”

他始终敬他又畏他,不肯直呼他的名字。

可也是这愚蠢的植物,冒冒失失地闯进他的生活里,逼着他重新开始相信许多事情。

叶肃低头牵了他的手,低声道:“回去吧。”

这些事都早已过去了。

他今天发现岑安突然消失的时候,一瞬间以为他又出事了。

在找到这笨蛋的前一秒,他的心都被猛地收紧,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真出事的话自己会怎么样——

叶肃原本正在和领导谈晋升的事情,发觉岑安气息突然消失的那一刻直接给老板摄念改忆,用最快的速度找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