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男人平静道:“我们记得他们就够了。”

妖怪的寿命太长。

活的越久,时间流逝的速度就越慢。

人类从出生到成长,从读书学习到成婚生子,再到苍老逝去,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他们终究不是同样的存在。

小青年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还是应了一声。

“我会记得他们的。”

吴秋一已经晋升为博士生导师,胃癌也早就痊愈如初。

她拿着文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笑起来还是以前的样子。

只是多了些白头发,眼角也开始有淡淡的细纹。

“小安在国外呆的还习惯吗?”她领着他们往回走,语气自然又亲切:“叶肃现在都是副主任医师了,你也要加油啊。”

幻忆术修补着断裂的记忆,把一切都安排的顺水推舟。

岑安脚步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很想你们。”

“这不是回来了嘛。”吴秋一拍了拍他的肩:“那家烤全羊的馆子被吃垮了,现在新开了家烤鱼店——有空一起去吃夜宵啊。”

“好。”

原先岑安还没想好结束轮转以后去哪里,现在还是舍不得这边的朋友,回来以后选择了心外科。

在成妖之后,他的能力直接进化蜕变,在抢救和大手术的时候完全能够独当一面,补血管控制惊厥都手到擒来。

而纪觅带着两个跟班去了胸外,做手术一律用术法快速解决,能一小时搞定绝不拖一下午——大美人做事泼辣医术高超,短短一个星期的功夫就收获了一大批的迷弟迷妹,病人们都开始抢着挂她的号。

不光他们这几只妖怪在这救死扶伤,有时候独角兽会过来探班。

他这一来不要紧,随手就救了个奄奄一息的红斑狼疮病人,让叶肃不得不过去修改群体记忆。

按照纪灼的说法,伊恩当时就坐在他的身边,然后握住了那个女孩的手。

然后奇迹就发生了。

他的气息一向圣洁而光明——那姑娘在被握住手的那一刻起,手背胳膊上的鳞屑红斑就开始消退减弱,如同...被逐层净化一般恢复着气色。

她的血液和肌肤都开始一层一层的减少免疫反应,磨损破碎的痕迹也如同被轻柔抹去一般,甚至开始焕发健康的光泽。

整个病房在那一瞬间都直接沸腾了。

这个病可是到现在都诱因不明,而且连医生都说很难彻底治愈!

可这外国人怎么会一握手就能把她的病全都抹个干干净净,让她健康的好像能直接下楼去跑个马拉松!

小姑娘最后是哭着起身拥抱他的——她完全感受不到关节和肌肉的疼痛,而且终于从怪物般的状态里走出来了!

叶肃到场的时候,已经有二十多个病人排着队求他救救自己,那走错地方金发青年被围到墙角,名片都快被怼到脸上。

大魔王咳了一声。

所有人齐齐看了他一眼,表情在顷刻间变得迷惑茫然,接着如退潮一般依次离开了这个诊室。

狐族确实非常擅长蛊惑和幻术——真是屡试不爽。

“来找那豹子的?”他领着伊恩往外走,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回英国?”

“逃难而已。”独角兽双手插兜道:“那群狮鹫真是疯子——不过你的遮蔽术确实很有用,它们现在已经找不到我了。”

叶肃隐约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可又想不起来。

他放慢了脚步,试图在记忆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一众亲友之中,纪觅最不可捉摸,似乎比爷爷都还要年长——那就是四千到六千岁之间。

能力和身份都不可知,但显然没有掺和过这几千年来的大小纷争,还一直只是花妖,不曾成仙。

而她先前判断说伊恩至少活了三千岁……搞不好它见证过英国的诞生,甚至碰见过亚瑟王和梅林。

这独角兽虽然战斗能力几乎为零,身上也没有法器庇佑,但好像会些奇怪的法术。

他能够听见真相和谎言,能净化几乎无解的病症,而且还诡异的被囚禁在亡忆河里。

有些信息隐约能拼凑在一起,又好像毫无关系。

“奥尔丁顿,”独角兽停了下来,注视着他道:“你不打算去接手坎贝尔的事情吗?”

“我的父亲显然并没有这个意向,”叶肃淡淡道:“他似乎也并不期望见到我。”

伊恩皱着眉头,转身想往前走,却又停了下来。

他欲言又止,半晌才问出口:“你不喜欢吸血鬼的身份?”

“我看见那个封印了,”他加重了语气道:“如果解开它,你的血脉就可以觉醒。”

“它会给予你完全不同的强大力量——这和做狐仙是完全平行的。”

“我懂你的意思。”叶肃深呼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但你觉得,我还需要它吗?”

他在时都已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祸患在亡忆河也被除了个干净。

这种时候再去觉醒异族血脉,又或者回英国去掺和那些贵族之间鸡毛蒜皮的事情,完全是自找不痛快。

伊恩黯淡了神色,只能转身往前走。

他是布莱恩·冯·坎贝尔的至交,也是亲眼看着那小家伙长大的。

但他对他的妻子,那个来自东方的狐妖一无所知,也无法放心的交托禀明某些事情。

他因为被重创的缘故在安息池中沉睡了数百年,那孩子转眼就已经和异族留学生恋爱成婚,不顾家中族长的劝阻和她生下了奥尔丁顿,又独自一人去了渡鸦之森,把这数千年来的隐秘布局都完全扭转。

——布莱恩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做下这一切的,他现在都无法再问明白了。

而他的儿子,显然也对这背后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奥尔丁顿,”伊恩背对着他,声音...有些干涩:“你最好早点回去看看你的父亲。”

“他也许很需要你,只是无法开口而已。”

叶肃把他送到了胸外科的办公室门口,终究还是应了一声。

“好。”

另一侧,岑安正调整着自己主治医生的胸牌,门被敲响了两声。

“小岑,来认识下我们新来的外国顾问——”胡医生招呼道:“叫爱吉尔·梅斯菲尔德,在前面和院长在谈事儿呢,等会还有个专门的欢迎会!”

岑安飞快地应了一声,起身快步跟了过去。

在看清那男人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的拿出了手机,直接给叶肃拨了个电话。

“叶叶,你最好现在过来一趟。”

那穿着白大褂的高挑男人银发微卷,深红色的眼眸犹如鸽血红宝石。

而且……还拥有一对精灵独有的尖长耳朵。

第52章

叶肃本来还在和纪觅闲聊, 听到消息的时候直接瞬移到岑安的背后, 一秒钟都没有耽误。

也就在同时, 那精灵抬起头来, 碰巧就和他们两同时交汇了视线。

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模样,外形沉稳俊朗, 轮廓也透着北欧人的气质。

叶肃瞬移来的时候双手都在下意识地按住岑安,但在看清这个新同事的时候,情绪从警惕变成迷惑。

“叶医生, ”岑安隐约没感觉到恶意,这时候小小声问道:“胡医生说他是新来指导的专家……你认识他么?”

“……好像见过,印象不深。”叶肃把他往办公室带,随手给母亲拨了个电话。

四五重半透明的屏障如水晶门般扣在了办公室门外,便是幽魂都飘不进来。

“谁?”叶愔吃着樱桃闲闲道:“梅斯菲尔德?”

“这个姓氏我见过, 上次继承式的名单里应该出现过。”叶肃把岑安抱在怀里,透过墙体去观望那个精灵的气息。

……确实没有杀意,但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梅斯菲尔德是老家族了,跟坎贝尔是世交。”叶愔示意他淡定一些, 慢悠悠道:“实际上, 在我去英国之前,你父亲是有婚约的。”

“——什么?”

叶愔在七八百年前, 原本也是游戏人间的一只狐妖。

叶无虞对她向来疼爱放纵,没有太多的拘束。

那时候东方还处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 书院里的男人们摇头晃脑的背着四书五经, 女性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她在人间逛了一圈, 然后突发奇想的坐着商船去了外国。

中世纪的欧洲正处在文化和科技的井喷期,百年间就已有数十座大学在各国陆续建立。

虽然教会对女子也施加着诸多限制,但事实上,不少姑娘凭借着过人的谈吐学识,又或者是相当优越的出身,在学术圈子里可以同样自信从容的高谈阔论。

叶愔那时候扮作金发碧眼的贵族之女,靠着小术法解决了语言壁垒,去了英国牛津大学的法学院。

她出色的完成着各项考试和论文写作,在辩论和演讲时从容淡定,成为格外出挑的存在。

而隐在人群中的布莱恩·坎贝尔始终注视着她,最终在平安夜邀请她跳了一支舞。

“你的红眼睛很漂亮。”

“我——”她惊愕的想要抽回手,却被带着继续旋转,裙摆绽放如金合欢。

“——尾巴也很可爱。”

“所以我们就恋爱到博士毕业,我还去读了个神学的学位。”叶愔慢悠悠道:“这就是我怎么遇到你爸爸的。”

叶肃下意识道:“因为我才结婚的?”

“还真……是这样。”她咳了一声:“我本来以为有种族隔离的,然而并没有。”

叶愔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迅速回国,连宿舍里的行李都没收。

然后吸血鬼先生就追了过去——

后面的故事就变得浪漫又复杂了。

“简单来说,梅斯菲尔德是精灵族的中心力量,和坎贝尔一直是世交关系。”叶愔又捻了枚樱桃,不紧不慢道:“你父亲悔婚之后,他们也没太大意见,原定的那个姑娘嫁给了外族,听说现在在德国都生了七八个小崽子了。”

“谨慎些当然好,也不用太紧张。”

电话刚挂断,办公室的门就被敲了敲。

“小叶,”其他科的医生抱着病历走了进来:“这个姓屈的病人,你以前是帮着诊断过吗?”

岑安愣了一下,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们忘记了什么。

屈尘和他师父——三年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作为流仙观的小道士,屈尘并不算很富裕。

他的师父屈拂因为心脑血管的疾病一直在住院治疗,前后动手术都是处理肾脏和胆囊的老问题,身体在不断地走向衰竭。

当初在他们去亡忆河之前,屈尘刚带着师父进来住院。

现在一晃三年,屈拂依旧被困在这里,只是从ICU转到普通病房而已。

岑安和叶肃赶过去的时候,那胡子拉碴的青年正在病床边削着苹果,桌上的白粥和咸菜只动了一口。

第一次住院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儿女早就各自分飞,只象征性的垫付一部分住院费和药费而已。

如果不是有保险和养老金,老头儿可能根本挨不到这个时候。

“岑安?你从国外留学回来了?!”他在看见这两位老朋友的时候,下意识地起身把凳子让出来,动作有些拘束。

屈尘变了很多,从前轻快嘚瑟的语调有些沙哑,胡茬杂乱眼圈泛青。

他要兼顾道观的运营,还要每天过来照顾师父,这段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岑安简单应了一声,和叶肃去查老爷子的病历和用药史,做查体的时候也用灵识上下探了一下。

旁边肿瘤科的医生解释着病情,询问先前做支架时的相关情况,也解释了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

人在年纪大了之后,器官都会逐渐衰竭,确实不太好受。

老爷子年轻时烟酒不忌,平日也不怎么锻炼,等老了以后基本上哪儿哪儿都有问题,像一辆处在报废边缘的老轿车。

三年不见,他已经苍老枯槁许多,但也记着和他们道好致意,态度依旧又客气又配合。

如果不是屈老先生,岑安根本不会想起来鲍富那句话的玄机,也不会由她找到月老。

他看着老人手背上的皱纹和密密麻麻的针眼,心里有些苦涩和内疚。

“这周四还有一场手术,但成功率不好说。”医生叹了口气,示意他们先聊一会,转身去看病房里其他的病人。

老先生精神并不算好,聊了几句就昏沉睡去。

屈尘轻手轻脚的关了门,领着他们去天台聊会天。

他一贯穿着的道袍换成了十五块一件的大白T恤,上面还能看见没洗干净的油花和烟渍。

叶肃没有太多话,只说自己会在做手术的时候尽力。

老先生七十多岁了,病情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岑安站在旁边安慰了一会儿,也说了声对不起。

“别这么说,该留学留学没什么的。”

“但这件事本来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我师父是被拖成这样的,”屈尘气的都有些想笑,眼睛里的光都暗了下来:“一开始那病也不算大。”

及时把手术做完,好好照顾慢慢复健,现在估计也能吃能睡能打牌。

可他那几个儿女,偏偏在节骨眼上互踢皮球,谁都不肯应这烂摊子。

长期住院可以有养老金和社保医保的照拂,但手术至少五万起步,能抵消的钱也不算多。

老爷子这几十年做法事开道场的辛苦钱全都分给了大小儿女,不是给垫小孩儿学费就是帮忙还房贷,从来都任劳任怨。

真出事了以后,这帮子女一开始还热乎的恨不得亲手把尿壶都搓的干干净净,可次数一多就冷了下来。

这三年一过,屈尘的心都是冷的。

“我师父是个好人。”他闭眼吹着高楼上摇荡的风,喃喃道:“当初我还是个弃婴的时候,连街道办的大妈都让他别掺和这事,他都一点点的靠着邻居给的牛奶和小米粥把我给拉扯大了。”

他对陌生人保留着热忱与善意,对家人也温和宽厚,可最后却在病床上神色枯槁,还强笑着怕他们担心。

“你这些年出国了是没看到,”屈尘笑的嘲讽:“三年,居委会的人来看过五六次,连以前的香客都来了十几个人,还帮着垫药钱。”

“他的亲儿子亲女儿,一个个电话里跟领导似的对我吆喝发令,可过年都懒得来看我师父一眼——怕触霉头?”

“我有时候想,人心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反复无常到这种地步。”

他转身看着岑安,神情落寞许多。

“也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么多……手术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们二位了。”

青年后退了一步,郑重的长长鞠了一躬,声音都有些干涩。

“我没有爹妈,是师父把我一点点拉扯到现在的。”

“要是能换心的话,把我这条命给他都成。”

等屈尘走了之后,岑安才终于看向叶肃。

“很难治好,对吗?”

“嗯。”叶肃摇了摇头:“他的肾脏和胰脏问题太严重了。”

即使是用妖术来修理调节,也不是他们两个十几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事情。

岑安的身体本来就是灵叶所做,构筑内脏和循环的时候也只需要引导调整,并不是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