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病人若是用灵力修补救治,适应性强康复的也快。

可屈拂已经太老了。

别说岑安的灵力——就是给他大灌一杯参汤,都会虚不受补变得更糟。

他们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和屈尘。

有些事……是没办法强求的。

岑安转身欲走,手机忽的响了起来。

“小不点——”纪觅扬长声音道:“楼上内红眼睛老外是个什么意思?你跟姓叶的知道了吗?”

“知道的,纪姐,”岑安下意识道:“叶肃妈妈说应该不是坏人,你见着他了?”

“你带着龙骨箫过来一趟手术室,”纪觅想了想道:“我刚好教你点东西。”

那毛子以后要是敢乱来,她第一个废了他。

第53章

当初岑安一路逃到雪山上, 被黑熊精打晕了差点吃掉。

纪觅出来遛豹子顺带散步, 碰巧就见到这小不点, 把他给捞了回去。

岑安缺个能消灾避难的住处, 她生活随意居所杂乱,也算是相互照应一下。

后来没多久, 那豹子也化形变人,山上就更热闹了。

几十年没见,岑安见到她时还是忍不住会笑, 就好像是见到了熟悉的家人。

纪觅面冷心热,也确实把他当作亲弟弟,看不得他被哪个妖怪惦记着。

他们一同穿墙而出,一路走到空置的手术室里,结界开始无形的放大加强。

“先前看你没心思修仙悟道, 也觉得是个好事。”她把披落的长发用簪子束了起来,示意岑安也做术前准备:“你体质特殊,多会些东西活着也安稳些。”

岑安的长发平时都是叶肃帮忙打理梳平的,光滑柔顺如软缎。

他把手术帽手术衣穿戴好, 用术法做了个无菌处理, 注意到手术台上沉睡的那个病人。

是先前那个食道癌的大妈。

“今天我们两个做。”纪觅简短道:“用术法。”

“——哎?!”

常规手术一般是六个人,四个医生一个麻醉师一个护士。

大型手术可能需要更多人, 而且时间和操作难度也会跟着增加。

岑安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这时候有点虚:“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纪觅嗤了一声:“不会。”

那病人显然已经进入了麻醉状态, 睡的无知无觉, 但连面罩都不曾扣上。

藏红花妖先前是藏医, 但现在把一应资料补完,做起事来不比任何人差。

她站在病人的面前,双手都揣在兜里。

“开始吧。”

岑安愣了一下,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她的真实意思。

“连手术刀都不用?!”

“不用。”

“岑安。”纪觅凝视着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第一,这个病人能被我看着开刀,是她自己有福。”

以她的身份和资历,便是寻常的散仙想见她都未必能把名帖递进来,人类更不用提。

“第二,你如果学不会控制灵力,今天会被潜蛟捉走,明天也会被那些毛子们玩的团团转。”

“我没有想过这些……”岑安低声道:“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本本分分的做个小医生。”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这句话的前提是你有资本和能力为自己做选择。”纪觅皱眉道:“还是糊涂了些。”

若是身有屠龙之技,卸甲归田简单一生,那叫淡泊洒脱。

若是无权无势,忍着苦寒病患在乡野里讨生活,那叫惨。

岑安应了一声,掏出了那鬼龙箫出来。

他掌心一翻就多了一枚无菌处理过的碧叶,边缘已经被灵力加持的锋利如寒刀。

在陨灭之前,他没有想过裴荼会真把自己的一节骨头送给自己。

这长箫是由鬼龙之骨所化,能借着灵力驱动风花叶雨,给他用起来也趁手又方便。

“开始。”纪觅看了眼手术台,如同带着他做手术的老师般平直道:“左胸后外侧切口,切除第六肋,经肋床进胸。”

岑安深呼吸一口气,执箫起音。

碧叶在清音中缓缓飘起,调整着角度便开始破开血肉与肌理,如同手术刀一般开始一寸寸的往里进。

纪觅站在他的身侧,神情平淡:“断骨。”

岑安从来没有尝试过用术法完成这样精密的操作,这一刻几乎调动了自己的所有神识,竭尽所能的控制气力的输送。

那箫声如翠竹千寻上薜萝,锋芒也流转着开始一节节不断锐化。

需要电刀电锯才能破开的人骨竟被那一枚参叶完整截断,切面平整光滑毫无缺损。

“探查肿瘤。”

岑安眼神一凝,用灵力把肺叶往前内方牵引,暴露出肿瘤的大小和位置。

并无侵入肺门或主动脉,可以执行切除手术。

箫声一啄一转,飘摇似聚月醉云酣离水犀。

碧叶纵行着切开纵膈胸膜,而肿瘤也被无形地托举突出。

叶肃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这应该是岑安第一次主刀手术。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主刀的时候,吴秋一也是这样站在他的身侧,全程冷静又明悉。

女性看起来是娇柔的,弱小的——至少在肢体力量上略输一筹。

可她们同样坚韧明智,也同样能极其出色的引导着男性一路向前。

纪觅资历大到能让叶肃的外公叫她一声姐,做手术的时候全程都是双手插兜,不曾多举动一下。

她在给岑安打着下手,但全程都只需要用眼神来完成操作。

结扎血管,灼烫止血,缝扎固定。

那双明红色的眼睛所看之处,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自动发生。

她站在那的样子高挑又疏离,红唇薄抿长睫低垂,如同只是静立在此观风赏月的美人。

岑安的额头已经冒了数十次的汗珠,但都被箫声悄无声息的抹去。

他已经开始同时调动八枚长叶来分离肿瘤和动脉,尽力避开降主动脉和支气管动脉的破损出血,同时还留心着病人的呼吸。

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那病人呼吸均匀状态稳定,被照顾的妥帖又到位。

在裂孔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没有等纪觅帮忙,岑安已经下意识地用柔软的参叶封了上去。

那参叶变化了性质,这一刻柔软又吸水性强,比纱布还要来的效果好。

纪觅下巴微抬,胃部便跟着提起,大小网膜也跟着自动分离。

……居然能一步到位到这种地步?

岑安心想纪姐一个人做手术搞不好只需要半个小时,定了定神去切断了胃左动脉。

做手术从来都是复杂而繁琐的高强度工作。

而且即便是手术时间延长,他们也不可能中途停下来喝水吃饭休息,特殊的无菌环境已经限制了许多的基本需求。

即便岑安现在已经完全化妖,也觉得有些心力不支。

他以前做小精怪时疲于奔命,如今开始尝试着去感受和控制力量,才逐渐能明白这种疲倦与安心共同交织的感觉。

救人杀人,济世自保,有时候都是一样的。

今天他能靠一枚翠叶切除肿瘤,明天也可以靠它救自己的命。

“做的很好,现在吻合食管和胃的位置。”纪觅替他切出一个准确完整的横切口,眼睛一扫便让胃部又往上提了一些。

八枚长叶同时调整着形态和位置,无影灯将患处照明的清楚透亮。

岑安低着头专心完成着缝扎切合,手执长箫不曾停歇。

那音色明润如春水东流,高低潆洄又偶尔骤然起落,正如手术线在浆肌层上起落的节奏。

嫩叶在胃中弯折一卷便舀走了内容物,食管腔内的细线如同被无形的手控制着打结脱落,糖球也在步骤执行完毕后同胃管一起放入。

“缝合。”

纪觅虽然始终只是在一旁站着陪他,但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替他调整各种细小组织的位置,方便他更精准的完成吻合与缝针。

医生很像裁缝,要做的一手好的针线活,要学会各种缝线和打结的方式。

岑安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手中的白骨箫,所有注意力都完全投入在了血肉模糊的内脏之中。

还没有结束,还差一些。

箫声渐转柔缓,仿佛一帘香雾拥金猊,薰风暖润物华鲜。

粘膜开始对拢,肌层开始吻合。

那细叶仿佛被柔滑软音感召,蹭过穿孔血口吸尽污浊积液,开始治愈所有细小的创口。

丝线自膈肌穿插而过,被起落的碎音引导着缝合打结。

女人长眉一扫,引流管和其他仪器都开始自动归位,如同交响乐队般各自工作。

直到手术完全结束,岑安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怔怔的坐了下来,感受着体内充沛灵气的涌动流转。

居然……真的做到了。

这种事情,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

“我……我们花了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叶肃俯身递给了他一袋葡萄糖溶液,当着纪觅的面亲了下他的唇。

“你出师了。”

他静静地看完了全程,欣慰又有些怀念。

当初安安笨手笨脚的连结都不会打,现在也渐渐可以独当一面了。

“叶医生?!”岑安讶异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开始就站在这儿了。”纪觅略嫌弃的扫了他一眼:“是有多不放心我,还想着过来救场。”

叶肃伸手帮他轻捏着肩,两人一起同纪觅道了一声谢。

“事情都万变不离其宗,一定要学会控制和精确引导。”纪觅转身欲走,又想起来了什么:“叶肃,那小独角兽有男朋友没有啊?”

自从那两位住进十一楼之后,天天没事看电影做饭还招呼她一块喝粥,简直跟小情侣开始同居了一样。

她当年在林子里头捡到那小猫崽子的时候,可没想到他有天会被这金银馒头马给拐跑。

真是猫大了就看不住了……

纪灼嘴笨又直男,动了心也不好意思讲,天天就知道对他好宠着他。

有时候看着都觉得捉急。

“伊恩?”叶肃想了下:“他起码两三千岁了——你确定那豹子愿意?”

“何止是愿意。”纪觅嫌弃道:“他见着他就傻笑,越活越倒回去。”

我才没有养过这么蠢的大猫。

第54章

那位精灵兼外国顾问的存在感并不算强。

他好像真是来做医生的。

在这两个星期里, 梅斯菲尔德的主要时间都停留在会议室和住院部里, 一直在和不同的病人修订治疗方案和手术方式。

叶肃去试探着接触过一次, 心里还是不太放心。

梅斯菲尔德确实认识他, 但态度不温不火,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做病情分析, 连客套都没有。

有些事情是可以伪造出来的,比如学历和职位。

幻术和障眼法可以修改许多东西,系统信息对于妖怪而言也不存在什么防火墙。

但有些东西是伪造不出来的——比如SCI核心期刊论文。

叶肃跟岑安在发现他的当天晚上就想到了这一点, 直接去查了他在外网上的相关资料。

……然后同时陷入沉默。

这个外国人……真是实打实的医生。

不仅报纸和各大媒体有过对他的专题报道,这二三十年来也有各种疑难杂症被攻克的影像记录和采访。

他救活过连体婴儿,是业内能主刀颞动脉搭桥手术的佼佼者,一路拿过的荣誉和奖项都能堆满四面墙。

而且这位医生不光临床做得好,理论和论文也非常硬核, 发过的paper样样都逻辑严密数据清晰。

妖术可不会帮人写代笔论文。

这么一位大牛能被请过来,时都三院好些其他科室的医生都特意过来观光合影求签名,崇拜之情不加掩饰。

“所以他……真是个医生?”岑安对裴荼的那件事还心有余悸,这些天都是绕开那银发精灵走的。

“应该是。”叶肃关掉了页面, 开始思考自己的那几篇论文是不是不能再拖了:“还是谨慎一点好。”

还没有等到做手术的时间, 屈老爷子那边就已经快熬不住了。

他在半夜突发哮喘,以至于屈尘不得不给他们打电话求助。

他们第一时间过去抢救以及开台紧急手术, 从凌晨三点忙到六点钟才把这活儿搞完。

屈拂本来就身子骨被折腾的太虚,这手术做完整个人都苍白的没有血色, 送回ICU病房的时候大伙儿有些神情凝重。

大家都行医有些时长, 能大概判断的出来, 老人家可能熬不过今年了。

因为抢救的缘故,他那四个儿女第二天就陆续到了。

一个嚷嚷着要进ICU亲眼看看他爸,另外三个直接把屈尘围了起来。

“你怎么照顾咱爸的?!这就是你的孝顺?!”

“咱爸?他也配?老爷子要是发现的晚一点,这会儿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大女儿露出厌弃的表情,怒气冲冲道:“我是信得过你,才把我爸交托给你,早知道还不如请个护工!”

旁边的二哥直接把屈尘拽到旁边,当着旁边一众医生护士的面就开始阴阳怪气的问话:“小子,是不是我们给的钱不够,你有心整我爸呢?”

“这钱还不够?”二女儿尖笑一声,仿佛是听见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们走的时候怎么说的?给老爷子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哪个月的住院费药钱不是我们垫的?就这还不够,是不是要给他买套三环内的房子才成啊?”

屈尘沉着脸色一言不发的就往外走,又被他们扯了回去。

“喂!这就想走?先前还亲亲热热叫哥哥姐姐,这时候就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