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百年里,她一面伪装着和亡夫出双入对相敬如宾,一面应付着来自族内姻亲和一众异族的刺探和恶意。

她实在是太累了。

当初洛萨克血肉模糊的骑着马逃回来,她没有等塞伯特他们部署好人马,直接化了原形冲了进去,从一片狼藉尸横遍地的会议厅到蛛魔沼泽的深处,一路循着血味找到埃尔第之墓的地底深处。

然后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再也没有任何呼吸。

脑死亡,心脏也已经停跳了。

叶愔知道她在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懈怠,也明白继承权不能落到任何旁人的手里——这是布莱恩在离开前就反复叮嘱过她的事情。

叶愔不清楚丈夫为什么对这个家主的位子如此在意,可在发现他死亡的那一刻也只能强行忍着悲痛,用幻象去骗过那些随后赶来的坎贝尔们。

“后来我想了很久。”她没有流泪,但声音都嘶哑而又苍老:“你父亲在你出生之后就频繁跟我提这件事,是为了能让你平安的活下去。”

叶肃是个异族。

不是狐狸,不是吸血鬼,而且年幼时就展现出令成人都能为之嫉恨的天赋异禀。

他活在叶家是危险的,活在坎贝尔家同样也是如此。

“叶肃,这是他对你最后的爱和保护。”双眼通红的母亲凝视着他,声音里都带着哽咽:“只有你才能成为坎贝尔的家主。”

你只有强大到能够接下这个位子,才能平安的度过后半生。

叶肃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已经硬生生的裂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先为哪一件事而痛苦——

年少时的叛逆乖离,成年后对父亲的愤怒和抗拒,还是他这些年有意或者无意间给母亲带来的更多负担……

“我……”他哑声道:“母亲……”

也就在这一瞬间,有些记忆也跟着跳跃了出来。

年幼时父亲牵着自己的手散步的画面,年少时对他的质问和讥讽,还有去年见到他的每一面.

“肃肃……我一直很爱你和你妈妈。”

“你要好好照顾她,她太累了。”

“英国是很美的地方。”

“坎贝尔也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这么久没有见,想爸爸么?”

等一等!

为什么那个墓室里的幻象会——

“这不对,”叶肃忽然伸手抓紧了桌子的边缘,身体都开始发抖:“母亲,这不对。”

“你还不肯相信这件事情吗?”叶愔低声道:“也许你该先回去休息一会。”

“不——不,不。”叶肃猛地抬头看着她,沉声用力道:“我在埃尔第之墓见到他了。”

“什么?”叶愔机械地重复道:“你见到他了?”

“——什么?”门外也传来了声音。

叶肃眼神一紧,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门,发觉端着热可可的伊恩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是谁?”叶愔茫然道。

“伊恩?”叶肃也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岑安过来找自己。

“等一下,”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接把金发青年拉了进来,反手把门锁好:“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是吗?”

伊恩活了两三千岁,而且从以前的话语中都似乎和父亲特别熟。

他为什么出现在亡忆河里暂且不论,但至少应该是知道父亲发生意外的情况——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伊恩的声音都有些惊慌:“你在埃尔第之墓见到了布莱恩?!他在哪里?!”

“就在第三间墓室,”叶肃急促道:“我一共遇到了两个幻觉,第一个是他,第二个是岑安。”

“难道说——”他不得不靠在长桌的边缘支撑自己站稳:“你们都只遇到了一个幻觉?!”

“是的,都只有一个。”伊恩喃喃道;“奥尔,这不对劲。”

叶愔立刻站了起来,抬手就去握叶肃的手,话语都仓皇的变了声调:“你见到他了?他是什么样子?和你说了什么话?!”

“这也许根本不是幻觉,是他的幽灵。”伊恩来回踱了好几圈步:“我们明天得再去一次渡鸦之森——”

叶肃把前后经历和母亲又复述了一遍,后者重重地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

“可是他的尸身都早已化成白骨了,”她带着些惶然无措的哭腔:“那副身体我用尽全力都只保存了两百多年,然后就崩解和腐朽的不成样子……”

水晶棺,冰魄珠,她试过许多种方法,可全都无济于事。

伊恩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在沉默许久之后才开了口:“也许还有救。”

“奥尔丁顿,如果你看到的那个幽灵能够和你交谈,能够回应你的问题,那他应该是有意识和思想的魂灵,而不是残留的意识。”

“但我们恐怕无法把他从墓室里带出来——”叶愔想起叶肃刚才说的话,紧握着儿子的手腕道:“你也说了,那个墓室是黑色双鱼形状的,恐怕就是拘住他灵魂的法器。”

“奥尔——把叶之书给我。”伊恩快速道:“你一直随身带着它对吧?”

叶肃不清楚为什么伊恩突然掺和进这件事里,却还是把那书取出来交给了他。

书页被翻动了好些,其中似乎有几页被撕掉了。

金发青年当着他们的面割开了自己的掌心,把血洒在了烫金的纸页上。

那绘画着古怪动物和字母的书页上忽然荡漾开水面一般的涟漪,下一秒那独角兽就消失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等了一会,但始终那书都翻开放在那里,再没有任何动静。

叶肃这一晚上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和情绪,起身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又递给她几张纸巾。

叶愔怔怔地看着那书页了许久,握着温热的茶盏没有回过神来。

布莱恩还有救……也许他还会活过来……

她久违的放松了许多。

哪怕这件事还只是虚无缥缈的设想,也足够让她再有个盼头。

布莱恩还活着,而且还见到了肃肃,嘱托他了许多事情……

他一定知道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却被长久地困在那个墓室里,直到叶肃出现。

“肃肃,这个人到底是谁?”

叶肃开口时犹豫了一下。

他一直觉得伊恩哪里不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没有问过他。

独角兽,至少活了四五千年,但能力似乎只有净化病患与辨明谎言。

……他为什么会接近自己?

和父亲又是什么关系?

他隐约觉得记忆好像缺了点什么。

按照自己的性格,在之前几个月的相处里,他是一定会去试探或者打听些有关他的消息的。

但完全没有——干净的好像被抹掉了一样。

难道伊恩修改过他的记忆?

更奇怪的是这本书。

叶之书是父亲在逃难时交付给蛛魔老人的,但母亲也只是见过它一面,不知道有关它的具体使用方法,以及它的来源和内容。

在离开蛛魔沼泽以后,叶肃多次翻阅过这里面的内容,但也只能把它当做一本奇怪的古书。

可伊恩不仅熟悉渡鸦之森深处的路线,清楚埃尔第之墓的位置,还知道这本书的使用方法。

……也许他是父亲的老师?

书页忽然翻动了几页,很快又亮起了浅金色的光。

涟漪再一次波动散开,下一秒伊恩就重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我找到方法了。”他的银色眼眸里都泛着光,声音轻快又如释重负:“今晚都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就去埃尔第之墓里找布莱恩。”

“你是说我们有办法把他带回来?”叶愔再次确认道。

“还要给他再做一个身体,不然灵魂就没法带出来。”

重做一个身体?

叶愔的眼神又有些黯淡。

她知道为什么布莱恩在见到儿子的时候,会止口不提自己的真实情况。

……因为他的肉身已经完全消逝,没有死而复生的可能。

叶肃神情一凝:“我们没有材料。”

岑安的身体可以被重构,是因为那是由千年人参的灵叶构成,从特质到灵气都可以被改变调整。

可父亲他……

“腐朽之骨,亲子之血,还需要万物之肉。”伊恩给他们看不知何时出现的插图:“这四样东西,我们现在有了三样。”

“布莱恩的骨骸我一直收殓着。”叶愔看向那书,努力保持着情绪的稳定:“但是万物之肉是什么?”

伊恩哗啦啦的把书一翻,给叶肃看被撕掉书页的豁口:“还记得闯进你家的那只奇魅拉吗?”

“你是说,那只奇魅拉是从这书里面召唤出去的?”叶肃意识到这前后几件事情的联系:“艾萨克叔叔他先前撕掉了这几页纸,所以才和这种远古的巨兽扯上关系?”

“就是这样。”伊恩指尖一点,给他看后半本里的简笔插图:“再看这个。”

“只要用你的血,就可以再引出一只奇魅拉出来。”他看着叶肃道:“这怪物原本就是诸多种动物的混杂化身。”

叶肃应了一声,然后沉默了几秒。

“伊恩,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独角兽忽然笑了起来。

“这本叶之书,原本就是埃尔第亲笔写的。”

“当年是我亲手埋葬了他,然后把这书送给了你的祖父。”

“开心点,奥尔丁顿。”

“明天你就可以见到父亲了。”

第 63 章

叶肃陪母亲聊了很久, 等她睡下了才关好门走出去。

伊恩就等在外面, 手里还抱着那本叶之书。

“也许你想和我谈谈。”

叶肃抬头看着他, 靠在墙上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姓氏是什么?”

“我没有姓氏。”

“你见证了坎贝尔家族的兴起?”

“不错, 你曾祖父建下这庄园不久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叶肃低头点了一根烟, 良久没有说话。

“叶之书是什么?”

“是那位**师埃尔第的诸多记忆。”

在很久以前,伊恩还只是一只普通的独角兽。

他在蛮荒的原野上漫游,见证着凯尔特人和盎格鲁人的混战与联合。

后来有个叫梅林的法师找到了亚瑟王, 带领他建立了英国,开启了一段全新的史诗。

于此同时,还有一位魔法师在原野和森林间漫游,见证和记录着诸多的奇观和异兽。

他对宫廷和权力毫无兴趣,更喜欢钻研魔法的精妙与有趣, 也就在遨游英格兰的时候遇到了伊恩。

后面的故事可以讲上几天几夜。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伊恩笑得很怀念:“他确实是非常有趣的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把那镶嵌着蓝宝石的烫金古书放到了叶肃的掌中。

“精灵王没有亲生子,人鱼也早已潜入深海不再露面。”

“奥尔丁顿,这个宝藏现在归你了。”

叶肃回到卧室的时候,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他拿着那本书一言不发的抽了半包烟, 独自站在门檐下听着稀疏的落雨声。

在打开门的那一刻,他又确认了一遍自己身上的烟味, 然后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安安应该睡了吧。

穿着纯白色睡衣的小青年抱着枕头在看书,明明困的眼睛都有些红了, 在看见他时又笑了起来:“叶医生回来了。”

叶肃怔了一下:“还在等我吗?”

“先前早就回来了, 但你没消息, 我也睡不安稳。”岑安往床旁边挪了下,伸手拍了拍枕头:“被窝给你暖好啦,过来休息吧。”

男人望着他笑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一直在硬抗的石墙开始出现裂缝。

他默不作声地换了睡衣躺到了他的身边,抬手把床头灯关掉,在黑暗中抱紧了他。

叶肃从不允许自己露出无助的那一面。

他不可以退让,不可以脆弱,也不应该有惶然的表情。

这些年,从姐姐的惨死,母亲的渡劫,再到父亲的疏离,他也从来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在放大,连细微的呼吸声都仿佛是雏鸟在轻啄羽翼。

岑安摸索着坐起来了一些,把男人的头抱在了怀里,如同安抚着小动物一般。

“叶医生又在难过……”他轻声道:“安安在这里的。”

叶肃陷在他的怀里久久没有吭声,闻着那沉郁的草木香气闭上了眼睛。

他居然也有可以逃遁的地方。

压力,自责,烦躁,疲倦,原来都是可以躲开的东西。

他可以躲在爱人的怀里,只感受彼此绵长的呼吸。

每一次,每一次岑安都可以感应到他的内心。

不用倾诉,不用示弱,好像只要看他一眼,安安就什么都明白了。

然后笑着张开包容而温暖的怀抱,仿佛早已等候在了他的身后。

岑安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黑发,任由他半卧在自己的膝上,神情安宁而放松。

柔软的指尖碰触着他的脸颊,滑过他的额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叶肃原本想自己消化掉这些情绪再回房间见他,不肯把那些太压抑的感觉传递出来。

可真的被这样温柔对待时,所有的偏执和伪装都好像失效了。

“母亲今天和我说……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

“父亲一直……都是她伪装出来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