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慎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道:“性格和你很像。”

无论年少还是年老,都没有太多烦忧偏执,性子一直很乐天。

偶尔会抱怨为什么不能吃肉,从不违戒规,但会悄悄给其他小和尚塞糖。

六十七年里,他始终都守着这山和这古寺,洪涝时救难民布粥米,丰年为百姓诵经祈愿。

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简单,大多时间里都是他在聊,自己默不作声的听。

和尚始终都秉着一颗凡心,自然也无从参悟,如众人般年老故去。

他死的那一天,山上山下都在下着空濛的小雨,雾气中弥散着青苔的气味。

“可惜了,”那人就看着卧榻旁的自己,神情安宁而含笑:“最后都没能尝尝肉是什么味道。”

“我走啦。”

凌慎本以为自己只是替旧友接下这古寺,可真的目睹着他被埋葬覆土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被烫了一道戒疤。

“后来……便也没有旁的故事了。”

黑猫听得挺唏嘘,伸出小爪子拍了拍他的肩。

“一辈子不吃肉是挺惨的,我懂他。”

-3-

纪灼在瞧见海怪跟那白猿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有点心痒,他确认了眼伊恩有朋友们守着,就变回原型跟着老姐杀吸血鬼去了。

那法阵没法用这边的法子关上,一会儿冒出来骷髅头恶魔,一会儿冒出来女妖水妖,而且个个都不好对付。

豹子这大半年里跟着老姐在医院救死扶伤,杀生的本能被克制了太久,这时候能放飞一段都跟过节似的。

纪觅也是差不多的性子,手一扬就让半幕海都飘着完全盛放的藏红花,基本上毒到碰谁谁死。

豹子在妖怪堆里杀来杀去玩的挺开心,忽然发觉天色变了。

纪觅在看见那天色时嘴唇都白了,拎着他就往家的方向感,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她又想起来化妖时看见的那一幕旧事了。

“……不会是岑哥叶哥出事了吧?”纪灼这时候比她还急,跑了一半直接带着她瞬移过去,然后就站在了狼藉之中。

向来温和纯净的岑安周身被鲜血染遍,连眼睛都变成妖异的红瞳。

梅斯医生已经被明琅他们从绞刑架上救了下来,裹着毯子还在流泪。

——伊恩呢?

伊恩出什么事了?

纪灼确认叶肃那边有人看着,匆匆去找他的独角兽在哪。

伊恩从绞刑架上被救下来之后,一直缩在沙发的角落里,低着头像被抛弃的小孩。

沙发上还散落着不明物体的血肉和皮囊,可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避开它们。

“伊恩——”他立刻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抱在了怀里带了出去。

“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纪灼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径直穿过人群抱着他往楼下走:“对不起,我不该走这么远的,你受伤了吗?”

怀里的金发青年眼神是空的,就像整个人的存在都被否定和剥夺了一样。

纪灼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和照顾他,先抱他去了浴室,放了热水给他洗身上的那些脏污。

他的恋人有着北欧人的深邃面孔,俊美到多看一会都能让他心跳加速。

象牙白的皮肤,高挑修长的身体,连浅浅的腰窝都纯粹又美好。

纪灼从前都不好意思看他穿睡衣的样子,今天给他洗澡的时候,心里却半分的欲念都燃不起来。

只有心疼和愧疚。

青年安静的坐在水中,淡金色的睫毛上都沾着湿漉漉的水珠。

就好像任由摆布的娃娃。

纪灼帮他洗着头发和指尖,帮他擦拭脖颈上的勒痕,连呼吸声都放的很轻。

他从前喜欢他的理由很简单。

在地牢里相遇的时候,这摇头晃脑的小马就傻得有些可爱,后来他们一起去肯德基打工,一起适应人类的现代生活,日子也简单又快乐。

伊恩竟然也会有这样绝望空洞的神情。

纪灼心里有些烦躁,他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只想让他身体变暖和一些,等会好好的睡一觉。

等善后的工作开始进行,有些事情也慢慢从梅斯医生那里讲了出来,大概原委也逐渐变得清晰。

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而且有关英国,有关三个家族的往事,有关上古白龙的传说,听起来都陌生到突兀的程度。

纪灼在听完有关伊恩的全部故事以后,一言不发的去阳台抽完了一整包烟。

他一直以为他的恋人是被吓着了,才会连着四五天一口水都不肯喝,几乎是以绝食的方式在拒绝痊愈。

可这背后的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

伊恩所笃信的认知被悉数击碎否定,黑白善恶的颠倒都像个笑话。

“这事放谁身上都不好受。”纪觅靠在阳台的另一侧叹气道:“你还是得让他缓缓。”

“可如果他缓不过来呢?”纪灼反问道:“如果他就一直陷在里头呢?”

“这题太难了,你别问我。”纪觅揉着额角道:“反正你先用灵力给他护着心脉,饿坏了也好治。”

伊恩睡的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他这几天都浑浑噩噩的,因为没有施法的缘故,也听不懂那些人交谈的内容。

金发青年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起来,意识到床边还蹲坐着一只豹子。

灰蓝色眼睛的,圈点斑纹的雪豹。

他哪怕是坐着,都高到耳朵几乎可以碰到天花板,尾巴和这张单人床一样长。

伊恩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纪灼,眼神还有些不太清醒。

你变成豹子……是想做什么?

雪豹一爪按在了床上,让被褥都跟着陷了下去。

它咬住了他睡衣的后颈,然后把他叼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背上。

苍松深雪的低郁气味和略有些粗糙皮毛将伊恩同时包裹,让他本能地抱紧了它修长的脖颈。

雪豹直接从窗口跃了出去,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长影。

他们去了九华岛,顺着长风流云一路跃到了最高处,又到了衔烛之龙住的天门前。

巨龙沉睡在洞穴中,感觉到动静时也只是喷了一道鼻息。

岛上的风很大,让伊恩都有些站立不稳。

“带我来这里……是做什么?”

豹子在落地时又变成了那个高挑的男人,将他抱在了怀里,把寒风都挡在了外面。

“快天亮了,带你看一样东西。”

这里是寻常妖怪可以触及的最高点。

再往上过了天门,便是只有神明仙家可以驻足的地方了。

他们坐在岛屿的边缘,脚下便是一片晦暗的虚无,星辰在沉云中模糊不清,光亮微弱到如无力的呼吸。

“快天亮了。”男人拥紧了他的肩膀,示意他抬头去看远方。

伊恩怔了一下,还是抬起了头。

初时只是混沌的一片黑暗,忽然间弯曲的地平线现出浅浅的一条金线。

大地的轮廓开始被映亮,虹光般的明辉流淌过人间与天穹的中线,犹如神明亲赐的一条长河。

沉在晦暗中的天幕被映出渐变的深浅灰蓝,让广袤的深夜如水墨般晕染散开,一层又一层的明光开始往外迸散。

伊恩在这一刻下意识地握紧了纪灼的手。

他们坐在天空的最高点,视野中只有穹幕般渺无尽头的天空,一切都清晰真实到了极点。

夜空被一寸寸的照亮,连藏在流云中的星辰都如同漂浮的萤火虫。

长河般的日光中现出熔金般的细线,炽烈的太阳升了起来。

伊恩从未这么近的看过太阳。

所有颜色的光都开始被融化吞噬,整个世界都好像进入虚无和空白,只有这浑圆的太阳沐浴在烈火般的朝霞中,如神迹般永恒燃烧。

他忽然感觉自己渺小如一粒尘埃,一切情绪和记忆都开始被这壮美辉煌的景象冲刷洗涤。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去雪山的最高处看日出。”

在无尽的万物面前,一切不甘心和偏执也不过尘芥。

纪灼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

“但至少可以……带你看看人间的太阳。”

第80章

薄和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去找岑哥玩。

他终于——终于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了。

这件事拖得时间实在太久, 以至于他都不确定自己要找以前的同学玩, 是应该去附近的高中还是大学。

因为家里有三个孩子要照顾, 爸妈对他的管束都还算宽松, 偶尔考砸了也不会苛责训斥,零花钱也涨了不少。

薄和心大又爱玩, 免不了跟着妖怪幽灵们满城到处浪,成绩忽上忽下不算稳定。

——小升初这种考试,随便应付一下应该就可以了吧。

考试当天到来的时候, 薄和背着书包跟爸妈都亲了亲脸,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去了学校。

考完我就是初中生了!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去小学!

他拿出准考证入场的时候,脚步都有些飘飘然。

也不用全都考满分,抄的要不太均匀才有真实感,数学来个九十七分就好啦。

学生们都按着位置坐好了许久, 监考老师才缓缓走了进来。

薄和叼着笔正在发呆,在看清楚来人时差点被口水呛到。

“把书包和无关的东西都放到前面来。”戴着准考证的薄允站在讲台前平直道:“十分钟后开始分发试卷。”

旁边的女老师确认了一下时间,开始给大家展示试卷袋上的封条。

薄和坐在座位上如同被雷劈了一样,连头发都开始飘了起来。

监考老师——凭什么是老爸啊!!

爸你平时拯救世界保护河山不是很忙吗!

爸你真的不用这个时候来陪我啊!

薄允慢条斯理的扫了他一眼, 同女老师一起开始分发答题卡。

薄和在接到答题卡的时候还下意识的说了声谢谢, 在这一秒甚至怀疑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监考老师真是我爹。

考试铃声响起, 小学生们开始埋头做题,薄和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

完了, 不会做也不能数腿了, 想偷偷看眼班长的卷子也不可能了。

薄允就坐在讲台上喝着茶, 虽然视线根本没落到他身上,也让他神经都全都绷的能弹钢琴。

第一门是语文。

薄和背诗背到简直想哭,好几个字不会写紧张的手心都是汗。

等基础题和阅读题熬过去了,他才终于开始看作文题目。

《我的父亲》。

爸,你别是特意去教育厅当了回出题官吧。

薄和深呼吸了一口气,笔尖悬了许久都没有往下落。

这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编了啊。

『我的父亲是一位水利工程师,他平时很忙,但也很照顾我们一家人。』

天天在调风布雨驱除河妖,是挺忙的。

『有一天,爸爸带我去划船,我们玩的很开心。』

划的是龙舟,那确实是实打实水龙做的舟,不光会游还会飞。

『爸爸穿着朴实,衣服都很旧了也舍不得换。他教导我要勤俭节约,做个为社会做贡献的好孩子。』

薄和忍着腹诽一路胡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亲爹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

讲台上坐着一个爹,身边还站了一个爹,真是要了命了

而且还在公开处刑的看他写的作文。

小朋友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是大着胆子去看大人的表情。

似笑非笑,带着玩味,显然已经全都看完了。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作文需要胡编,而是胡编的本人就站在自己旁边。

考完他可以直接自沉沥沄河了。

其他班的监考老师都是考一轮换一拨,这个教室里的男老师始终都没有换过,可其他学生和老师好像都没有发现。

到了下午考英语的时候,薄和习惯性的带了个兼听咒,转着笔等着听题目。

“衬衫的价格是十五便士——”

讲台上的薄老师指尖横扫了一下虚空。

“邚麂叜叝,亾奦帤尜戹”

薄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亲爹。

真是亲爹。

他揉揉耳朵把兼听咒去掉,忍住想哭的心情埋头做题。

你早说我就天天抱着书睡了啊可恶!

时都第三医院。

岑安再来上班的时候,感觉情况不太对。

倒不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就是能力突然被升级强化以后……不是很好控制。

渡劫成仙之后,不同人会根据体质和种族有部分能力的提升。

比如叶肃的杀伤性翻了好几倍,在觉醒吸血鬼血统之后基本上指哪打哪完全不带虚的。

再比如璩玉成仙以后直接带着军队把蛟族从苍庐山杀回了沉落海,现在好些妖怪们闻见他的气味也会下意识的规避。

岑安虽然变异成了一株血参,但主要天赋还是在治疗上。

在离开家之前,他能感觉到的只是耳聪目明,各个感官都变得敏锐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