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火团蓝汪汪地在荷叶上跳过,一眨眼便升上了柳树,绿莹莹地挂在柳梢上随着柳梢摆动。一阵风过,火团被风吹起送上半空,下弦月将它映成了黄黄的。风过后,火团慢慢滑落在草丛中,草丛中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发出隐隐的紫光,火团也随之变成了紫色。

万家的下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的说是鬼,有的说是妖,有的说是狐狸精。这“狐狸精”三字刚出口,众人的脸都白了。前一阵琼州城的一处废园中闹过狐狸精,碰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大病一场。因此这人一提起,大家都想起了那回事,一个年长的人拍了一下那人的后颈窝,骂道:“什么狐狸精,要说狐仙,大仙!”

“大仙”在万家一呆就是好几天,把万家搞得鸡犬不宁,合宅不安。夜里彩色火团在花园中飘来去;白天的怪事也是层出不穷,一时鞋子到了茅房,一时汤里捞出老鼠,万家的仆人不知多挨了多少骂,一家子烦恼不已。

万夫人说要去请道士来捉鬼拿狐,万良行却暗忖是不是葛如晦那小子挨了打不甘心,来家里装神弄鬼。便叫了个大夫去葛家瞧病。

大夫回来言道:“葛家小哥儿屁股肿得有两指高,不能躺,只能趴着。已经请过大夫搽过棒疮药,再过十来天就可下床了。小人又留了些伤科灵药给葛家,一日用三次,当可好得快些。”

万良行听了闷哼了一声,挥手让大夫走了。心想若是葛如晦捣鬼,那到简单了,派人去捉了来就是了。既然不是他,看来真有狐仙也未可知。

晚间万夫人又提出要请道士,万良行便假意发怒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平生只敬皇上,哪怕这些个妖魔鬼怪!你们要知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请什么道士捉什么鬼!纯属妇人之见!哼,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我懒得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啪”的一声重重放下饭碗,袍袖一拂,到书房去了。

万夫人一听他说不管,马上忙碌起来,派人出去打听哪个道士名气响、能耐大。第二天下午就请来了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雪白的头发眉毛,五绺长长的白胡子直垂到胸前。相貌清奇,骨格硬朗,一派仙风道骨的气度。自称“罗浮真人”,是吕洞宾的再传弟子,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岁了。

万夫人一见这样的人自然是信服得五体投地。连万良行见了这鹤发童颜神采非凡的罗浮真人,也信之不疑。万夫人摆下盛宴,山珍海味罗列了一大桌,请真人将就用用,吃饱之后再动手。

罗浮真人用过了酒菜,当夜就在花园里设了一张香案。左边挂出张天师像,右边挂出北斗星图,当中是太上老君所化的三清神位,点的是诸葛孔明灯。一番作法后,点燃三张黄裱纸,朝空中扔去。

三张薄薄的纸轻飘飘地飞上半空,耳中便听见“吱吱吱”的叫声,那声音听来甚是痛楚。跟着从假山石缝中蹿出一只白毛圆耳大尾巴的活物来,“倏”地一闪而过。说狐狸不像狐狸,也认不出是个什么怪物。

旁观的人惊呼道:“看!那是什么?”“不好,要逃了要逃了!”“真人真人,快抓住它!”

好个罗浮真人,果然有本事。只见他肩头微微一动,背上的宝剑“嚓”地一声从剑鞘中弹出。真人喝道:“去!”宝剑应声而起,如一道光般追着白毛大尾巴的怪物而去,“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剑尖正好钉在毛绒绒的大尾巴的尾巴尖上。那怪物左右扭动,“吱吱”而叫,挣脱不开。

罗浮真人缓步上前,叹道:“孽畜啊孽畜,为什么又出来捣乱?你以为你越过海峡到了这里,我就抓不到你了吗?”那东西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真人,眼中尽是乞求之色。罗浮真人弯下腰,宽大的道袍袖子罩住那东西,左手拔出剑向后一扔,剑便进了背上的鞘中。待他站起身来,那怪物已经不见了。

众人张大嘴看得目瞪口呆。万夫人赔笑问道:“请问仙师,听你老人家的意思,像是知道它的来历?”

罗浮真人捋一捋长须道:“八十年前,贫道在中州一处旧宅中与它有过一面之缘。彼时贫道修为尚浅,不是它的对手。今日终算功德圆满。”

万夫人好奇地问道:“那,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罗浮真人一脸正色道:“嘘,天机不可泄露。”

万夫人连忙噤声。不过要万夫人不说话也不太容易,过了一会她又道:“那仙师打算怎么处置它?”

罗浮真人长眉一掀,瞪着她道:“嗯?”

万夫人吓得缩到一边,哆哆嗦嗦道:“仙师捉妖辛苦了,请到房中去休息吧。”转头道:“梅香,为仙师领路。”

梅香领着罗浮真人去了,万夫人一人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看的事,老爷怎么不来看?到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进了卧房,劈面就见万良行躺在床上,便道:“老爷,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也不去看仙师捉妖?”说着推了推万良行。万良行不答,万夫人又摸了摸他额头,道:“怎么,不舒服了?是不是中了妖法?去请仙师来瞧瞧好不好?”忽觉着手觉得有些异样,再一细看,万良行满脸的黑血,双目突出,已然死了。

万夫人“啊”一声高声尖叫起来,“来人啦,老爷死了!”

葛如晦听见万夫人大叫万良行死了,大吃了一惊,从屋檐底下顺着柱子溜下地,掩至万良行卧室外,从窗户眼里朝里张望,果见万良行七窍流血而亡。 葛如晦暗道“不好”:若给人发现自己在这里,必被当成凶手;若现在出去,被人发现,同样是长了一身的嘴也说不清。但不管怎样,总要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耳听得万夫人一迭声地叫:“快去叫衙门的人来!快去请崔大人!快去叫大夫!快去叫杵作!”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这几日来在万家装神弄鬼,早把万家的地形摸得烂熟,当即借着房屋树木山石的掩藏,偷偷出了万家,好在无人看见。

这一出万家,清风拂面,朗月照天,顿觉海阔天空。几日来偷偷摸摸的可把他憋坏了。离开万家没多远,便快活地跑了起来。一来万良行死了,二来全身而退,不由得他不高兴。虽然万良行死得蹊跷,但幸灾乐祸本是人之常情,也顾不得想其它了。想想万家这几日鸡犬不宁的样子,得意得笑出声来。到底是小孩儿家,一高兴,暂时把其它伤心的事就忘了。

奔出一程,进了一片树林,葛如晦翻了两个斤斗,跃上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双脚一撑,离了这棵树,又上了另一棵树。膝盖微微一弯,双足弹起,又跃上了另一棵树。他不停地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玩得兴致盎然。一不留神踩中了一根稍细的树枝,“啪”一声轻响,树枝断折,身子便往下落。他也不惊慌,右手伸出去抓近处的树枝。刚刚搭上手,“啪”的一声,树枝再次断折,身子下坠得快了,“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葛如晦爬起身,拍拍衣服,心中疑惑。先一根树枝断可说是碰巧,第二根怎么也会断?自己出手抓的时候已看得十分清楚,那根树枝粗若儿臂,应当承受得起自己的体重。

葛如晦心念一转,哈哈一笑,“蹭”地又上了树枝。这一次他专挑粗的树枝落,看是不是还会断折。果然他落下哪根树枝上,哪根就断折。这一来葛如晦知道林中有人和他斗智斗勇,好胜心起,有意看看林中人是不是真有能耐,便挑了根粗得像个胖子的腰的树枝落下,那树枝只颤了两颤,并没有断折。

葛如晦哈哈大笑,笑声未落,脚上吃痛,“叭”一下又摔到地上。原来是林中人趁他得意分心之际,挑起一小断树枝,踢过来打中他脚踝。葛如晦大怒,想跳起来大骂,不料整条腿麻软难当,竟然站不起来。葛如晦暗道糟糕,自己动弹不了,不是任人鱼肉吗?

树林中先前被折断的树枝横七竖八摆满了一地,这时忽然有一根跳了起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上,葛如晦忍住疼痛不出声。地上的树枝越来越多地跳起来,纷纷落在他身上。先几根还能打中他身子,后来的只能落在树枝上了。他身上的树枝越积越多,越堆越高,转眼成了个上尖下圆上小下大的柴禾堆。

葛如晦不知林中人想要做什么,也不叫也不动。其实这时麻软已过,可以动弹了。地上树枝全部堆在了他身上,林中人没什么行动,过了一会儿,一张点燃的火摺子飞了过来,落在柴禾堆上,看来是想点个火烧堆柴,把葛如晦烤了。

火摺子的火头太小,柴禾又都是新折下的树枝,青枝绿叶,水分十足,一时倒也不易燃烧。眼看火头要灭,林中人急了,从暗处走了出来,走近柴禾堆,用嘴向着火摺子吹气,想把火吹得旺一点。

从外面看柴禾堆,黑乎乎一大堆,连葛如晦的身子也看不清。其实交叉堆积的树枝间有好多缝隙,从里向外看,外明里暗,把来人看个清清楚楚。借着一亮一亮的火光,葛如晦认出来人竟是那个捉妖的道士罗浮真人。只见他眼中流露出顽皮有趣的神色,额颊光洁,一丝皱纹也没有。

葛如晦呆在里面不动,就是要引他现身,这时时机已到,葛如晦“呼”一下从柴堆里跳出,骂道:“好你个臭道士,想烧死你家小爷?”抄起一根树枝就向道士打去,用的是一招前几日打死疯狗的“秦王鞭石”。

那道士“咦”了一声,像是惊讶这小孩竟会武功招数,身子闪了两闪,避开了树枝,身手灵活,看来也是练过武的。葛如晦打起精神,将树枝使得虎虎生风,那道士左闪右让,就是不还手,但每招都避让得有章有法,显见得功夫在他之上。

那道士见这小孩功夫不过如此,有了小觑之心,行动慢了下来,口中道:“这招‘春风杨柳’该放慢些,温柔些,才显出是‘春风’。你这样狂猛,哪是‘春风’,分明是‘台风’!”

葛如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然使出一招“有的放矢”,树枝笔直地射向道士。道士向后跃出,让树枝成了强弩之末,力道衰竭之后自然下落。那道士又点评道:“你这招‘有的放矢’若是用剑,会让人措手不及。但树枝又笨又重又长大,用得不是地方。”话音刚落,一丛长长的白胡子呼喇喇烧了起来,那道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扑灭。

葛如晦哈哈大笑道:“要是用剑,这‘有的放矢’会有这样好的效果?”原来他先前拣了根树枝作兵器,无巧不巧拣中了道士点然的那一根,这一轮招数使下来,树枝非但没熄,反而越来越旺。待这招“有的放矢”使出来,道士向后一跃,胡子自然向前飘起,正好凑在树梢尖上燃着的地方,这胡子是极易燃的东西,怎会不烧起来?

那道士没空理他的冷嘲热讽,一阵扑打,终算灭了火。正要骂葛如晦,葛如晦忽然指着他的脸道:“原来是个小道士。呸,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我还当真是什么有道之士。我说呢,有道之士会玩这套骗人的把戏?”

原来那道士在灭火的时候,胡子眉毛一把抓,扯脱了伪装,露出本来面目,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呸”了一声,索性将一头白发也揪了下来,道:“我这三样东西花了两个时辰才粘好,给你一把火就烧了,你赔还我!”

葛如晦道:“好不要脸,你会放火,我就不会放火?再说了,这火原本就是你放的,我不过是原物奉还而已。”

那小道士哈哈一笑,道:“有理有理,大家扯平不算。我叫胡悦,你呢?”

葛如晦道:“我叫葛如晦。对了,你干吗装成个老道?”

胡悦笑道:“装成老道人家才信你。我若不说自己有一百多岁,万家的人会请我?我是广东罗浮人,便自称罗浮真人,他们还真信。我过海来有了些日子,身上钱也不多了,正好万家要请人,便进去骗饭吃。哎,对了,在万家装神弄鬼的就是你吧?干什么你要这样做?找不到好玩的事啦?”

葛如晦经他提及,又勾起了心事,叹口气道:“我想在万家找一样东西。”

胡悦道:“找什么呢?”

葛如晦道:“找证据。”便将最近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自出事以来,葛如晦一直郁闷难解,这时和一个与此事不相干的人说起,心中苦闷一吐而光,轻松了不少。

按说胡悦和他刚刚相识,不该说这么多。但这一场架下来,两人觉得说不出的投缘,自然而然将对方当作了好朋友,有什么话都不妨说出来。最后道:“我认为万良行才是贪污粮款的人。他迫不及待地要找个人替罪,又不肯让人查清这事。我看他是做贼心虚,这里面一定有鬼。”

胡悦道:“那还等什么,这就去呀。”

葛如晦道:“现在去?万家已经报官了。”

胡悦道:“正是,等官兵一进去,你更加没法找东西了。”

葛如晦一拍额头,道:“说的是。那我就去了。”

胡悦道:“我也去。”

葛如晦奇道:“你也去?”

胡悦道:“对呀,我是他家请的仙师,在他家走走一点不扎眼,可以帮你做掩护。再说多个人找不是快点吗?”

葛如晦道:“那好,咱们走吧。”两人又朝万家走去。

胡悦道:“万良行不是你杀的吧?”

葛如晦道:“当然不是。你当我是什么人?嗳,你怎么会跟来的?”

胡悦道:“我一听万家的人说闹鬼闹狐,就知道是人闹的。万良行一死,万家大乱,我想闹事的人肯定会趁乱出逃,便留心了。果然见你偷偷摸摸摸溜出万家,我怎么也得跟上来瞧瞧,看是何方神圣这么能干,原来是个小孩。”说着撇了撇嘴。

葛如晦笑道:“哪里比得上你。那个大尾巴的东西是你的吧,弄出来骗人。它到哪里去了?”

胡悦挤挤鼻子一笑,道:“在这里。”拍一拍腰间,从胸口衣襟里钻出个毛绒绒的脑袋,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了两转,又缩回去了。

葛如晦大感有趣,道:“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胡悦得意地道:“它是我从小养的,叫小白。是只狐狸。”

葛如晦道:“不对不对,不是狐狸。狐狸的耳朵是尖的,它是圆的;狐狸的尾巴也没这么大。”

胡悦笑道:“真笨,还南海神童呢。我可以装上白胡子白眉毛,戴上假发,它就不可以假耳朵套,装条大尾巴?若是真的尾巴,我舍得用剑钉它?”

葛如晦做了个鬼脸道:“你可真想绝了,自己装神弄鬼不算,连只狐狸也要乔装改扮。嘿,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嘿嘿,你还姓胡!嘿嘿嘿!”

胡悦满不在乎地道:“你这是在骂我,你当我听不出来?不过我也不生气。狐狸怎么啦?狐狸通人性!我和小白之间的事,你不会明白的。”

葛如晦道:“好稀罕吗?谁要明白。”

说话间到了万家后园,两人仍从刚才出来的地方翻墙进去。葛如晦压底声音道:“万家上下我都找过,哪里也没找到东西。”

胡悦道:“那是你不会找。首先的问题是,你想找什么?”

葛如晦道:“不知道。我想上头拨下来的钱款当有个文书交割什么的。文人的习惯,有什么事都喜欢写下来。万良行是进士出身,也不例外。所以我书房找得最细。但书房太难找了,藏米于粮,藏水于溪,藏纸于书。他要是有什么纸张藏在书里,那可真要找死人了。”

胡悦道:“那要看是什么人找,要是我啊,这么多天早就找到了。”忽然听见人声语响朝这边来了,两人忙躲起来。

耳听得有人道:“梅香,领崔大人去书房。”便知是万夫人在说话。又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们四处看看,要仔细些。”想来是那个崔大人。又听一众兵士应道“是”。

葛如晦道:“这下糟了,到处都是人,别说找东西,自己先要给人找到了。”

胡悦道:“这有何难?咱们现在去一个地方,一准没人。”说着拉了葛如晦便走。两人矮着身子走了一段路,胡悦道:“进去吧。”

葛如晦一看,竟是万良行的卧房。这间卧房他没来过,里面一直有人,不是夫人在便是丫头在。

胡悦道:“万良行的尸体已经搬出去了,家人都在堂上守灵,只有这地方没人来。”

葛如晦向里一张,果然没人,朝他一竖大拇指,道:“了不起。”

胡悦得意地道:“也没什么,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年饭。”看见妆台上有万夫人晚间还插在头上的金钗珠花,看来是换了孝服后刚取下的,还不及收起来,便一把抓起放进怀里。

葛如晦吃惊道:“你做什么?”

胡悦道:“没什么,我身边没钱了,正好做盘缠。”又去翻妆台抽屉,一翻翻出一个首饰盒。随手一拿,盒盖应手而开,里面却空无一物。胡悦道:“奇怪,怎么会没东西?”仔细看了看,“这锁是给人刚弄坏的。对了,定是有人害死了万良行,又偷走了值钱的东西。这人定是十分熟悉万家的人,说不定是就是万家的人。”

葛如晦不去理他,四处查看有无碍眼的东西。忽见床上一对枕头有些异样,两个枕头的式样布料新旧程度都一样,只是一个中间已瘪了下去,另一个却饱满如初。枕面的绸缎已磨得毛了,枕头怎么还这样挺括?心头一亮,暗道:“在这里了。”过去拿起枕头,拆开一头的布,拉出一些木棉菊花,果见藏有几页纸几本册子。

葛如晦心跳加快,轻轻取出一页来,抬头便写有“广南西路转运使某某分银多少”等等字样。葛如晦又是高兴又是伤痛,高兴的是找到了证据;伤痛的是父亲无瑞蒙冤,无谓牺牲。猛想起万良行为什么要留这样一份底稿?为什么要藏得如此秘密?他要不写不就用不着藏了吗?随既就明白了:还有别人分了银子,他若不留有证据,万一别人出卖他,到时候也同样百口莫辩。

葛如晦有证据在手,胆气顿壮,抱了枕头便往书房走。他记得有个崔大人在书房。

宋时的行政区叫“路”,有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成都路、荆湖南路、江南东路等等。琼州府隶属于广南西路,最大的官便是知府万良行。以万夫人在海南琼州的地位,都对这崔大人恭恭敬敬,想来是比万良行更大的官。那一定是从广南西路来的上司。有上司在,葛如晦只要一呈上万良行亲笔写下的证据,不怕上司不为葛有岭翻案。

葛如晦三步两步奔进书房,却见书房乱成一片,满地的书册。那崔大人蹲在地上,两只手拎了两本书乱抖,显然是想从书中抖出什么东西来。听见有脚步声,回过头问道:“什么人?”

他这一回头,葛如晦看见他的脸,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是谁。

崔大人又问:“干什么的?”

葛如晦听这声音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正迟疑间,猛想起刚才看的纸上写着“广南西路转运使崔相安”!这崔大人莫不就是崔相安?这人穿的五品官服,转运使不就是五品!从官服猛又想起那日在贡院门前,轿中那人不就是穿的五品官服!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心中惊惶,表面却镇静,想起这崔相安认识自己,便用枕头遮住脸,含含糊糊地道:“夜深了,夫人请大人就在寒舍休息。”

崔相安心想自己在万良行的书房里翻成这样,传出去岂不难听?这万家的僮儿岂有不乱说之理?便站起身道:“谢谢你家夫人。这是给我的枕头被褥吗?”说着伸手去接枕头,实则暗藏杀着。

葛如晦见他伸手便来抢枕头,还道他已看出其中关节。这枕头中藏有重要证据,焉能落入崔相安的手中?当下往里一夺。

这枕头用了不少年,表面绸缎都磨毛了,哪经得起他二人这一争一抢?便听一声“嗤啦啦”裂帛的声音,枕头被拉成两半,中间填的木棉菊花等物飞了一天,当中还夹着些册子纸张。

葛如晦扔了手中半个枕头忙去抢纸。

崔相安心念一动,也去抢纸。他人高手长,随便一抓就抓住了一张,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又惊又怒,问道:“你是谁?怎么有这些东西?”

葛如晦哪有空答,上蹿下跳拚命捡纸。

崔相安怎能让证据落入别人的手中?杀心已起,竖掌便向葛如晦劈去,只道掌去人倒。

葛如晦只觉掌风如刀,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忙使一招“七星落长河”架起,护住头脸。

崔相安没想到这万家僮儿竟能逃过自己一掌,再一看他招数身法面孔,认出是在贡院门前力毙疯犬的葛如晦。心道:“这葛如晦乃葛有岭之子。自己和万良行诬葛有岭为贼,害他丧命。这葛如晦实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且看他为报父仇,毒死了万良行。真没想到这小小少年,手段竟如此厉害!这时将自己堵在书房,自然是报仇来了,还带了证据来,是要让自己哑口无言。哼!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你葛如晦虽是‘南海神童’,聪明机灵,终是一个小孩,纵然你习有武艺,怎能敌得过我?你当我是同万良行一样的草包吗?”心里这样想,出手就是杀着。

葛如晦年纪即小,武艺又低,哪是崔相安的对手?那崔相安在贡院门口只看了他的零星几招,就看出他的根基技艺,提起师承便知来历,可见于此中门道非止熟悉一二,乃是浸淫其中的高手。

二人一过招,葛如晦便知自己要糟,不敢硬接,仗着体小灵活,在桌子底下、椅子缝中钻来钻去,得空偷袭一招半式,搞得崔相安手忙脚乱。崔相安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碍手碍脚,施展不开,恼怒起来,一拳将一张太师椅砸个稀巴烂。

葛如晦向前一扑,从他胯下钻入书案下,反手就是一招“灵猿摘桃”攻他下阴。崔相安变拳为掌,回势下切,击中他手腕。葛如晦忍痛捡起一截椅子腿,用尽全力敲他左腿膝盖。这一敲,痛得崔相安左腿蜷了起来,双手一抬把书案掀翻。葛如晦无处躲藏,又穿过崔相安胯下,着地翻个斤斗,滚进两只并排放置的书橱下。

崔相安膝盖疼痛,转身稍慢,回身已不见了葛如晦。但知道他躲在书橱下,抬起右脚就向书橱下踢。一踢就听“咣啷”一声,不知踢中了什么盂钵缸罐。崔相安微微有些觉得奇怪,书房又不是厨房,里面怎么会有瓦罐之类的东西?这当儿也不理会,又是一脚踢出,心想书橱底下能有多大地方,先一脚踢不中,这一脚还踢不中?

说也奇怪,这一踢出,又是一声“咣啷”响。他接连踢出十七八脚,都是一声“咣啷”。崔相安不耐烦起来,蹲下身子伸手去抓,触手是一只圆圆的硬东西,便松手放开,又是一声“咣啷”,声音清脆之极。跟着有什么东西蹦进了他嘴里,微微有点苦,在嘴里还蹦个不停。他急忙吐出一看,竟是一只蟋蟀!这只蟋蟀色作铁青,牙长须长,脑线净明,翅壳如金,足足有七厘多长,真是一只难得的好斗虫。

崔相安原是此中好手,一见之下不免心喜。他这一定神不要紧,书橱底下又掷出两只蟋蟀罐。崔相安听得风声激荡,再一看飞来的罐子温润如玉,乃是多年的旧物,又起了怜惜之心,便伸手去接。这一伸手,手中那只蟋蟀一蹦就没了踪影,忙又顺势去寻。“咣啷”“咣啷”两声,两只罐子落地开花。

崔相安怒道:“臭小子,小混蛋,一点不知爱惜好东西,便只会糟踏!”

葛如晦哪理他这些,只管把罐子往外扔。他刚才一进橱底,便看见书橱下全是蟋蟀罐,没有容身之地。眼见崔相安一脚踢来,躲没处躲,避无处避,便拿了只罐子往他脚上凑,只求别踢着自己。扔出十来二十个,橱底宽敞了许多,躲也躲得安心点。

也是崔相安太过小瞧了葛如晦,才和他纠缠了这些时候。他只须发一声命令,叫进几个官兵,葛如晦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用他自己动手。但崔相安念及自己身份地位,给人看见自己在万家翻看别人物事,传出去岂不难听?区区一个葛如晦,怎能敌得过自己?没想到这小顽童机变百出,一时倒奈他不何。

书房里“咣啷”“咣啷”响成一片,亏得外面官兵吵吵嚷嚷,万家人哭哭啼啼,才不至引起别人注意。

崔相安发了一阵怒,骂了一通,末了自己安慰自己道:妈的,老子有钱,这样好的虫子罐子还怕没处买吗?心里其实知道好东西有钱也难买。又骂万良行,家中藏了这么些好东西,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历年来只孝敬些金银,这些东西全留给自己了。

一个人若沉迷一件事物,心神必然会受这件事物的左右。孔子曰:甚爱必大费。又曰:玩物丧志。便是这个道理。

崔相安看看满地的罐子粉碎,蟋蟀乱蹦,心痛不已,又恨又恼,怒气上冲,再顾不上这些,踩着碎片蟋蟀走上两步将书橱拉倒。书橱一倒,葛如晦无处藏身,整间书房再无一件完整家什。崔相安手臂一长,只用他半招“夜叉探海”便将葛如晦抓在手中。

葛如晦落入他手,也不惊慌,双目炯炯怒视着他。崔相安给他瞪得浑身不自在,骂道:“小畜生!”提起手就朝他脑门拍去。

这时他一手前伸抓住葛如晦衣襟,一手高举作势欲拍,整个前胸双胁两侧都暴露了出来。这大好良机岂能错过?葛如晦提起双手便在他两边腋窝里抓了几下。崔相安顿觉全身麻痒难当,双臂乏力,想笑又不愿笑,忍得好不辛苦。

若是旁人得此良机,不是饱以老拳,就是奉送双刀,只有这顽童小儿行事莫名其妙,这性命交关的当儿竟会以游戏相加。崔相安倒有些哭笑不得。

便在此时,书房的门不知怎么开了,涌进大量的白烟,霎时弥漫了整间书房。白烟中夹着丝丝黑气,当中还有火头蹿动。烟雾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又刺眼又呛鼻。崔相安葛如晦都放了对方,闭上眼睛,用衣襟捂住了口鼻,还是连连咳嗽,眼中不停流泪。两人闭上眼睛,伸手乱摸。

混乱中葛如晦忽觉有人抱住了自己,正要挣扎,那人轻声道:“是我。”原来是胡悦。

葛如晦心头一松,握住胡悦的手放心跟着他走。耳边只听得不住有人叫“不好了,起火了!快救火呀!”“快把老爷的棺材搬出去!来人啦,快来搬棺材!”“火太大了,大家快跑啊!”叫爹叫娘,哭天哭地,间夹着忽喇喇的火烧声,嘈杂一片。

葛如晦跟着胡悦奔出一阵,胡悦道:“来,坐下吧。”

葛如晦依言坐下。忽觉眼睛有点凉,当是胡悦在施药。葛如晦问道:“火是你放的?怎么这么多烟?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这么刺眼?”

胡悦道:“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妙计不能告诉你。你这个笨蛋,也不看看自己那点本事,禁不禁得住人家打。你要去送死,我可不能见死不救。那人武功很好,我打不过他,只好另外想办法了。你肯定是看不上的了,说不定会说我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我才不理你那套。”

葛如晦叹口气道:“不是的,胡大哥,你救了我,我当然要谢你。只是这一烧,为我父亲洗冤的证据也要烧没了。”

胡悦不高兴了,道:“我救了你命,你说这种话。哼,如果连你也死了,我看谁来喊冤!”

葛如晦欠疚道:“胡大哥,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胡悦道:“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呢。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好好的活着吧,将来有的是日子报仇伸冤。好了,眼睛睁开来吧。”

葛如晦睁开眼,一看四周,是前半夜两人打闹的那片树林。从那时到现在不过半夜时间,两人已成了好朋友,历经过生死共赴过难关。

葛如晦道:“胡大哥,我是独生子,从来没有过好朋友好兄弟,今天遇上你,是我三生有幸。如大哥不嫌弃,你我结拜兄弟如何?”

胡悦喜道:“好啊,我也从小是一个人玩,早就想要个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就是你哥了。我说,兄弟,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远走

葛如晦听他这一声“兄弟”叫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胡悦也笑了,两人相对大笑。葛如晦道:“万家出了这么大事,只怕会牵连许多无辜的人,咱们这就回家去找白叔叔拿个主意。”他是官宦人家之子,深知朝廷坐连的厉害,动辄诛三族诛九族,不得不小心。

胡悦道:“好啊,万家我也是回不去了,就陪陪你。”二人回转葛家。到了家门口,葛如晦也不敲门叫醒陈聋子,悄悄越墙进去。家中鸦雀无声,黑漆漆一片。葛如晦走到白于冰房前,轻轻敲门,白于冰睡意朦胧地道:“是如晦吗?”他知道三更半夜的,只有这淘气侄儿才会来扰人清梦。

葛如晦道:“是啊,快开门,叔叔。”

一点灯光亮起,跟着一阵鞋子踢踏响,白于冰打开门问道:“又出什么事啦?”这一阵接连不断的出事,都怕了。

葛如晦道:“进去再说。”领胡悦进房。

白于冰看深更夜来了个陌生人,问道:“咦,这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