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一笑道:“白叔叔,你好,我叫胡悦,是葛兄弟的结拜大哥。”

白于冰莫名其妙,随口道:“好好,”转头去问葛如晦,“怎么回事?”

葛如晦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坐下来说。”三人坐下来,葛如晦把这几日在万家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白于冰,怎样装神弄鬼,怎样遇上胡悦,怎样又回万家,怎样找到证据,怎样和崔相安打斗,又怎样得胡悦帮助逃出万家。

白于冰越听越是惊讶,待听到万良行已死,崔相安认出葛如晦时,跌足道:“糟糕糟糕,这下祸闯大了。等天一亮,崔相安说是你毒死的万良行,又想行刺他,还放火烧了万家,你想你还有活路吗?你现在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怎么也要杀人灭口吧?小孩子家做事欠考虑,你也不想想你妈,你爸爸刚死,要是你也出点事,你妈就别想活了。”说着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葛如晦听他一言点破,这才晓得害怕,问道:“叔叔,那现在怎么办才好?”

白于冰苦笑道:“怎么办?只有一个字,逃!”

“逃?逃到哪里去?我妈这样子能走吗?”葛如晦也知道担心了。

胡悦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口道:“我看也是远走高飞的好。明知是个坑,就别往下跳了。至于去哪里,这海南岛山多林深的,什么地方不能藏身?”

白于冰点头道:“胡兄弟说得是,咱们马上就走。人多了显眼,咱们分三拨,我赶辆牛车和你妈做一路,你和这位胡兄弟做一路。如晦,你最好改装一下,琼州府衙不少人都认得你。陈聋子一人走,就像和往常出去买菜一样。我去套牛车,你去把陈聋子叫醒,然后收拾一下东西。对了,什么也别对你妈说。快去吧。”

葛如晦应道:“嗯。大哥,你坐一下,我去叫陈聋子。”

胡悦道:“我也出去一下,把我的东西拿来,很快就回来。”

当下三人分头行事。葛如晦叫起陈聋子,三言两语说了此事,两人忙忙收拾细软。葛长岭为官清廉,除了一份奉禄外并无其它进项,家中也无甚值钱之物,不过收拾了两件衣服,再把全部家当几百两银子一包就完事。白于冰套好牛车,在车内铺上被褥,也不吵醒葛夫人,连人带被子抱进车中,让她躺好。

这时胡悦也来了,拉了葛如晦进去换装,不多会儿从屋中走出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仙风道骨须眉皆白;小的黄皮精瘦豁嘴暴牙。白于冰和陈聋子看了都是一愣。

这二人自然是胡悦和葛如晦了。老的是胡悦所扮,说都不用说。胡悦扮老道士那是熟门熟路,怎么看怎么像。葛如晦才十二岁,身量尚未长足,只能扮个道童。

胡悦在他上嘴唇和牙齿之间塞了干牛肉,让他嘴唇上翻,两颗门牙上贴了两小片破瓷片,像长了一对鼠牙,再用点黄泥巴把他脸涂黄,这一照面,连白于冰和陈聋子都认不出来了。

看了葛如晦的样子,白于冰和陈聋子再怎么愁肠百结也笑了起来。胡悦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葛如晦也觉得有趣,也都笑了。这是自葛家横遭飞祸来第一次有了笑容。

白于冰从葛夫人身边拿起一把剑,替他背在背上。道士背剑那是一点不扎眼,胡悦背上就背得有一把剑。若是一个病人身边放着一把剑倒有点奇怪。若碰上有人问起,也只好说是“避邪”了。凑巧葛如晦扮作道童,正好用上。这剑是白于冰重金买来送与葛如晦的,可说得上是吹毛立断。

白于冰收裣笑容道:“天亮了,走吧。”拉了牛车第一个走了。两个道士慢悠悠踱了出去。陈聋子依旧拎了每天买菜的篮子,低着头锁上门,数着一串铜钱上街买菜去。

忙了这一阵,街上也蒙蒙亮了。推车挑担的小贩满街都是。他们走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到了城南门,把守的官兵明显增多,盘查得也仔细。白于冰跟在排队出城的人后面,问道:“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城门口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官兵?”

那人掩着嘴轻声道:“听说是昨天晚上不知什么人在万家放火,把个万家大宅子烧得如同白昼。衙门里就派人在四个城门口盘查行人,看有没有放火的贼人混在里面。”

白于冰道:“怪不得那边红红的,如不是你老兄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万家起火了。那这么大的火,不知伤着人没有?”

那人道:“听说死了好几个,所以才这么大阵仗。”

白于冰道:“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人道:“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白于冰道:“有没有听说放火的人是什么样人?”

那人道:“不知道。”

白于冰“哦”了一声,心中忐忑不安。既盼快些轮到自己,又盼这一刻永远不要来,这样七上八下的,不知不觉已轮到了他。

其实这五人中最让人担心的还是白于冰和葛夫人,哪有一大早把个病人送出城去的道理。葛如晦和陈聋子堕后几步,望着牛车,心都快跳出来了。

白于冰定定神,不慌不忙地牵着牛车走近城门。

守城的官兵拦住问道:“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白于冰道:“叫张旺财,在德记棺材铺当帐房。”

官兵道:“车上是谁?”

白于冰道:“是我老婆,就快生了。掌柜的不让我们在他店里生,说不吉利,我只好送回城外老家去生。我对掌柜的说‘生孩子么,有什么不吉利的。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其实我心里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你个棺材铺有什么吉利的,顶顶不吉利的就是你了。我这是生,你这是死,你说哪个吉利?老总你评评这个理看,哪个吉利?”

他罗罗嗦嗦说个没完,官兵不耐道:“我看你们都够晦气的,走吧,走吧,没功夫听你瞎扯,快走,别妨碍老爷们做事!”用长枪在牛臀上击了一下,那牛“哞”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走了起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葛如晦和胡悦是一下子就过了,陈聋子倒给拦下来。一个官兵在他菜篮子翻了翻,拿了一包荷叶包着的牛肉揣在怀里,挥挥手让他走。

原来陈聋子老习惯难改,拎了菜篮子就要买菜。他想大家一大早都还没吃过东西,一路过来经过早点摊熟肉摊,便买了好些吃食,装满了一篮子。烧饼油条人家看不上,一包切得薄薄的熟牛肉看上去不错,自然就留下了。

陈聋子敢怒不敢言,只好加快脚步走了。出城不远就是山,这一进山,树大林密足可藏身。陈聋子赶上几步,和白于冰葛如晦他们会和了,把烧饼油条分给他们吃。大家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默默吃着早点。回望城内,有一角天空给火光映得发红,连东边天空初现的朝霞也为之逊色。看方位,当是万家的大火,烧了这一夜还在熊熊燃烧。

“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葛如晦看着城中冲天的火光这样想,这是他的家,他从小就生在这个地方,要他一下子舍弃,实在困难。这不比出外游玩,日子再长,终有回家的一天。如今是弃家逃亡,让他如何不伤心?院子里他七岁时种的一株香蕉树正结着累累的香蕉,这一去,还不知给哪个街上顽童偷吃个干净。想想这些实在食不下咽,便道:“我去找点水喝。”起身拿了个罐子去山涧装水。

胡悦道:“我也去。”

葛如晦点点头,两人离了大路往林深处走。城外这座山他常来玩的,山里的鸟雀小兽什么的,捉了不知有多少,哪里有水有洞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抬脚就朝常去喝水的小山涧走去。

胡悦跟着在草丛中一穿,在树后一转,走得他晕头转向,稍一迟疑,就不见人影。忽觉头上掉下粒石子,抬头看,葛如晦已爬上一块大石头。胡悦手脚并用爬上去,问道:“这里你很熟吗?”

葛如晦道:“那当然,六岁那年为捉一只鸟,在这块石头上把腿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没下地。这块大石头下面有条山缝,里面有山泉水,凉得很。”越过石头尖,向胡悦招招手,顺着石头的斜面慢慢溜下去。

刚溜到一半,忽听有人说话。以他现时的情形,自是要小心,说不定来人就是要捉他的人。他用手抓住石头的缝隙,身子紧贴石壁,凝神细听。这一听不要紧,吓了他一跳,原来说话的人正好提到他的名字。

那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在家里装神弄鬼的,肯定就是葛有岭的儿子。”听了这句话,葛如晦怎么不吓一跳?

另一人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男子道:“我偷听过江大夫和李长生的话,李长生问江大夫,说如晦的伤怎么样?江大夫说没什么,一点也没伤着。万大人问,我说他伤得很重,十天半月下不了地。免得知道你们弟兄几个手下留情,要你们好看。那李长生就说谢谢江大夫。你看葛如晦那小子既然没伤,又装病说伤得重,这里面必有蹊跷。他捱了打,家里当天夜里就闹鬼。不是他来报复又是什么?”

那江大夫便是万良行差到葛家来探病的大夫,李长生则是衙役班头,那天奉命打了葛如晦二十大板的便是他和几个弟兄,这几人往日都和葛有岭交好,知道葛有岭冤死,动了侠义之心,能帮上忙就帮忙,能遮掩便遮掩。有道是公门里面好修行,便是这个道理了。

葛如晦听他说得就像亲眼见到的一般,心想这人真厉害,不好对付。但他又口口声声说“家里家里”的,难道是万家的人?既是万家的人,为什么知道这些却又不向万良行说?万家被烧成一片火海,他二人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胡悦跟着溜了下来,见他趴在石壁上像只壁虎,动也不动,便用胳膊撞了撞他。葛如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胡悦知道有情况,也贴在石壁上窃听。

只听那女子说道:“这不正好。人多嘴不牢,这事总会泄露出去,大家知道了是姓葛的小子捣的鬼,自然会把杀人放火的事都加在他头上。到时他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旁人就不会疑心到你我二人头上了。”

那男子道:“是啊,我一听说是这么回事,便知道机会来了。趁大家都在花园里看道士捉鬼,我就在他的茶里加了一大包老鼠药,让你给他送去。当时我还只想到把这事推到‘大仙’身上去。”

那女子抢着道:“是啊是啊,这几天大家不是吃到盐巴拌饭,就是喝到老鼠汤。他喝茶喝出事情来,那也不点不奇怪。”

葛如晦气得牙直痒痒,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会被别人利用了。

那男子道:“对呀,你我二人这样想,那么大家都会这样想。我本想毒死他就算了,但一想又不放心,他一死,你我二人就失踪,岂不惹人怀疑?正恰这时书房起火,我想何不利用这个火,再让它烧得旺一点,到时房子烧个精光,那丢了东西少了人就查无实据了。便一边大喊救火救火,一边趁人不注意又加了几个火头,再浇上些猪油菜油。这一场大火下来,说不定要烧死几个人,到那时大家又认不清那些焦黑的尸体是男是女,是张三还是李四。再想不到你我二人头上来。”

那女子道:“你真聪明,想得这么周到。唉,都怪我不好,逃走时慌慌张张崴了脚,拖累了你,害得你走不快。”

那男子道:“说哪里话来,若不是我叫你包了金银首饰快走,吓着了你,你也不会崴了脚,吃这样的苦头。全是我不好,这下我跟你说得一清二楚了,你该放心了吧?怎么样,脚痛了好些了吗?”

这男子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对那女子倒温言细语,体贴周到。葛如晦小小年纪,一点也不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只是心中忿忿不平。这二人把杀人放火的罪名全推到自己身上来了,而且照他所说,言之凿凿,自己又连夜弃家替逃,岂不是让罪名又坐实了一些了吗?又想真是天可怜见,让自己在这里碰上这二人。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琼州城有东南西北四门,那东西北三门出城便是大海、礁石和滩涂,只有这南门城外有山。若想躲避藏身只有往南门一条路,除非是要出海。这两拨人都到了南山不足奇,巧的是都找到了水边来。那女子若不是崴了脚要冷敷消肿,葛如晦若不是要喝水,便再无碰头之机会。

葛如晦在心中谢天谢地,谢亡父在天之灵。胡悦却在心中暗骂自己,为什么不仔细找找,说不定在房间里还能找到些值钱的东西,这下全给别人拿走了,就算没全拿走,这大火一烧,什么东西不化成了水,白白流到阴沟里去?

那女子道:“在这水里泡了泡,好多了。咱们赶紧走吧,这儿离城太近,总让人不放心。”

那男子道:“也好。我先帮你把鞋子穿上,你看看能不能走,走不动别勉强,慢慢来。”

葛如晦听那二人要走,一松手跃下石壁,拔出背上背的宝剑,转过石山,用剑拦住二人去路,喝道:“呔,给我站住!”

那二人不想石头后面藏得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细看这个截路剪径之人,竟是个黄皮精瘦的十来岁的丑脸小道士,松了口气,道:“小道长有什么事吗?”凡做贼不免心虚,自己刚才说了许多秘密,不知来人听了多少,又见明晃晃一把剑横在面前,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小孩,口气中竟是客气得很。

葛如晦头一回仗剑行侠,就把“贼人”吓住了,心头说不出多么畅快,喝道:“我刚才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你二人杀人放火,偷窃财物,还想陷害他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来,还来问我有什么事?你二人速速跟我去衙门自首,当可从轻发落。”

那女子二十七八年纪,相貌甚美,听他小孩子强作大人口气,“扑嗤”一下笑出声来,对那男子道:“远哥,你听这小孩子好大的口气。”

那被称为“远哥”的男子三十来岁,双眼湛然有神,一脸精明的样子,也笑咪咪的道:“孩子家爱玩,想做英雄好汉,你别取笑人家。小道长,就你一人在这里吗?大人呢?”

葛如晦冷笑道:“你别费心装好人了,你想骗我说出我的底细,是一个人还是有旁人在,你别痴心枉想!”

那男子给他揭穿用意,也不着恼,依旧笑道:“小道长,你听了我们的话,就认定我们是坏人。其实不是的,我们也是为民除害。死掉的那个人诬谄他人,监守自盗,盘剥百姓,坏事不知干了多少,你要不信,去琼州城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葛如晦扁扁嘴道:“我去城中打听,你们正好逃跑,你骗三岁小孩呢。”

那男子道:“那这样吧,我这里有些金银,都是那人的赃款,你都拿去分给穷人好了。”

葛如晦道:“你想用金银来收买我吗?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吧。”他要为父亲伸冤,为自已辩白,这二人正是绝好的证人,哪容他们滑脚溜走。

那男子见这小道士油盐不进,没了耐性,收起笑容道:“小子,你别多事,你要是再不识相,别怪我动粗。”伸手去抢横在面前的剑。

葛如晦听了他说话的意思,又看他先行动手,只当这人是个会武之人,心中道:“你欺我年小,想杀人灭口。哼,没这么容易!你葛家小爷是不好惹的!”手腕一抖,长剑滑出那男子手掌能及的范围,挺剑疾刺,剑尖直指对方胸膛。这一招叫做“乳燕投林”,名虽文雅,实是狠招。他一剑刺出,跟着还有几招后招也已成竹在胸。

那男子没想到一眨眼间,剑就到了自己胸前,明晃晃亮闪闪发出寒光,吓得往后一退。慌乱中忘了是在山石岗上,脚下一空,摔了下去。

葛如晦忙扑出去伸手去拉,哪还来得及,那男子头朝下摔在石头上,身边满是鲜血。

那女子趴在石头上朝下看,看见这一情形,吓得拚命尖声大叫。

葛如晦给她叫声惊醒,喝道:“不许叫,不许叫!”那女子仍是叫个不停,葛如晦奔过去双手扼住那女子脖子,瞪着她恶狠狠地道:“我让你再叫,我让你再叫!”双手渐渐收紧,那女子呼吸不畅,这才不叫了。

葛如晦问道:“我来问你,你是谁?这人又是谁?你们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毒死万良行?你老老实实说,如有一句假话,哼哼…”本想说这人就是你的下场,但这男子因他而死,心中愧疚不安,终于没说出口,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

那女子点点头,眼中都是恐惧之意。咳了两声,说道:“我是万良行的小妾,他是万家的总管,我二人偷偷商量了要逃走。”

葛如晦“嗯”了一声,不大明白这二人为什么要偷偷逃走。便问:“你们为什么要逃?是因为偷了他的东西?”他虽然聪明,但究竟年小,这些男女情爱方面的事一点不懂。

那女子忸捏了一下,咬了咬嘴唇道:“我不想跟老爷了,想和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一起过日子。”看看葛如晦不再问什么,接着道:“又怕老爷知道了,要拿我们的性命,这才出此下策。老爷一死,就再没人来抓我们了。这位小道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不,不,放过我。毒是他下的,火是他放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小道爷你和这事也不相干,你放过我,这些金银珠宝都是你的。”

听了她的话,葛如晦心想:自己若带了这女子去俯衙,她的话不知有没人信。万良行已死,现下琼州府最大的官是崔相安。这崔相安本是分赃之人,是万万不会为父亲洗脱罪名的。有他在,自己一辈子别想翻案。再说,她一出面,说出是自己害得万家总管摔死,非但为父亲伸不了冤,自己还得关进大牢。但若就这样放了他,放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又怎么舍得。

正两难之际,胡悦从石后走了出来,对他说道:“兄弟,放不得。她回去一说,你就再难脱身。你今日不杀她,他日你必死在她的手里。”

那女子一听又来了个人,恐惧便又翻了一番,连声道:“我绝不会说出去,我绝不会说出去。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若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悦道:“兄弟,你眼下心慈手软,你想想你父亲冤死,你母亲病重,你被黜了功名,如今又弃家逃亡,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你看见死了人,难免心中难过。但你想想,这男人下毒放火,卷款裹挟,正是死有余辜。你又何必心软?”

葛如晦心乱如麻,道:“大哥,你说得不错。但我不是执法官员,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我能做的只该是把他们交给官府。”

胡悦摇头道:“兄弟,你真是迂腐。你圣贤书读多了,一脑子浆糊。你跟人家讲法讲理,人家不一样的害你冤你?你讲得越多,人家害你就越容易。这世上只有活人受罪,哪有死鬼带枷?你想想你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葛如晦沉默不语。想想胡悦的话都对,但这十二年来读的书听的教诲却不是这样的,难道以往的信念都错了?

那女子听听他们的就,又看看胡悦,忽道:“你就是葛家的儿子,你不就是来家里捉鬼的什么真人?你们两人怎么在一起?哦,原来你们串通好了,一个捣鬼,一个就来抓鬼。好,要见官是不是?咱们这就走,咱们三口六面上堂去,看哪个说得清楚!”那女子忽然觉得抓住了别人的把柄,顿时神气活现起来。

胡悦苦笑道:“兄弟,你看,我刚才就说了,你心软,人家可不心软。”对那女子摇摇头叹道:“蠢女人,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那女子听了这话,重又害怕起来,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抬腿就跑,连脚上的疼痛都忘了。

胡悦拿起手中的剑,便要掷出取她性命。葛如晦伸手拦住,道:“大哥,别杀人。”

胡悦道:“兄弟,你我二人义结金兰,你的仇便是我的仇,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下不了手,做哥哥的帮你出手就是了。”

葛如晦道:“我宁愿冒着被通缉的风险,也不要杀人。大哥,我也不愿你背着个杀人的罪名。”

胡悦道:“真是个呆子。将来有得你苦头吃。算了算了,你不是来装水的吗?快灌上水回去吧,别让白叔叔他们等得心焦。我把这里处理一下。”

葛如晦依言往罐子里装满水先走了。

胡悦溜下石岗,将那男子身上的包裹打开来一瞧,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忙收起来捆好了负在背上,拔了些长草掩盖了尸体,下山见了葛如晦他们也不提起。

白于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吧。”驾起牛走又上路了。

走出一程,路上行人渐少,也没有官兵追来,看来还在城门口盘查。胡悦走在最后,对葛如晦道:“兄弟,你们再往下走也没什么危险了,我也该回师父那里去了。不如你找到一个安身地方后,也来跟我师父学艺吧。”

葛如晦心一动,问道:“你师父会收我吗?”

胡悦道:“会的,我师父为人随和,很好说话。我只要跟他一说,他一定会收的。你别看我武功不怎么样,我师父可了不得。我这人懒,不愿下死功夫,只跟他学了点皮毛。你就不同了,人聪明,又勤奋,根骨又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现下学文是没了出路,还不如弃文学武。”

葛如晦越听越兴奋,他自知武功和胡悦相比尚差一大截,而胡悦说他只学了点皮毛,那他师父功夫不知该如何高深。要是把他师父的功夫都学好了,那又会如何?怎不令他心痒难搔?他对着天空大声道:“学好了就可以打败那崔相安,给我父亲报仇了。”

胡悦微微一笑道:“崔相安那点功夫算什么,跟我师父提鞋也不配。你要是学了我师父的武功,一只手就可打败他。”

葛如晦道:“好,等我找到地方,把我妈病治好,就来找你。那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怎么来找呢?”

胡悦道:“好找得很。你到福建武夷山‘止止庵’来就行了。我师父名叫陈楠,楠木的楠,道号翠虚真人。”

葛如晦把“福建武夷山止止庵翠虚真人陈楠”这几个字念了几遍,道:“大哥,我记住了,过些时候我就来找你。”

胡悦道:“那好吧,咱们这就再见了。”扬声对白于冰道:“白叔叔,陈伯伯,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多保重吧。”

白于冰道:“怎么就走了?”

胡悦道:“我也该回去了。”拍了拍葛如晦肩膀,向他眨了眨眼睛道:“兄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葛如晦也是一派大人口气,道:“后会有期。”

胡悦招招手,转身走了。葛如晦望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好一会儿才掉转头,没精打彩地跟上牛车走了。

高飞

葛家在海南这许多年一直住在琼州,别的地方一点也不熟悉,这一下要找个地方落脚,也想不起该到什么地方。倒是白于冰浪迹萍踪,走了不少地方。来葛家前在儋州住了些日子,此时便提议去儋州暂且落脚。葛如晦和陈聋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当下取道往儋州而去。朝行夜宿,饥餐渴饮,行程尽量避开大路,晚上也多在野外过夜。好在海南天气炎热,中秋虽过,露宿也非难处。在路上行了七八天,终于到了儋州。

白于冰在先前住过的那家人家处借了几间房,暂且安顿下来,立即着手延医问药,为葛夫人治病。

这几日颠沛流离,食宿无常,葛夫人病势加重,每日只能喝进些粥汤。儋州的几名大夫来看过,都束手无策。其中一人还言道早些准备后事。气得白于冰破口大骂庸医害人,把那人赶了出去。要白于冰这样一个见多识广、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出言骂人,倒是不易。葛如晦自识得他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发火。

房东见他三天两头换大夫仍是无效,一日拄着杖过来对白于冰道:“夫人这病,只怕是要用点偏方才行啊,俗语道偏方治大病。”

白于冰这时正应了那句老话,“病急乱投医”,听了房东的话,马上问道:“张老公公,请问用什么偏方?”

张老公公抿了抿没牙的嘴,慢慢地道:“此去向西,有个名叫白马井的地方,附近有座白马山,山里有个寨子,名叫‘黎家寨’,里面住的都是姓黎的人。他们很少与外界来往。嗯…听说寨子里的人都很长寿,那是因为黎家寨的寨主代代都是医药高手,只要不是死人,他都能救活。既然夫人的病大夫们都瞧不好,何不到黎家寨去试试看,求求他们。说不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们竟肯出手也未可知?总比干等要强吧?”

白于冰等着他说出偏方的名字,他却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听说”,末了还是“也未可知”,怎不教人生气?念着他一片好心,不好发火,随口道:“好的好的,过两天就去。”回去看看葛夫人出气多入气少,一咬牙,道:“好,就信他一回。”找来葛如晦一说,葛如晦也同意去黎家寨,于是套上牛车,向白马井而去。

到了白马井,找地方住下,白于冰略加结束,葛如晦背了宝剑,留陈聋子照看葛夫人,两人向白马山进发。白马山山形远远望去像一匹马,山颠终年缠绕白云,因此得名。

白马山山势陡峭,遍生老树粗藤,遮天蔽日,暑天生寒。且并无上山之路,只得一条羊肠小径蜿蜒曲折,还被伸出的树枝遮住。葛如晦手持宝剑砍树伐木,着实便当。两个时辰后到了半山腰,被一座圆木围起的高墙挡住去路。

白于冰和葛如晦相视一笑,知道寨墙如此严固,当是黎家寨无疑了。葛如晦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里面的大叔大哥,烦请禀报寨主阁下,寨外人有心求医,并无恶意,请寨主赐见。”寨中一丝声响也没有,像是一座空寨。

二人也不泄气,张老公公既然说过寨中人不和外人交往,自然没有这么容易开门的。报定了耗时费力的决心,打算在这里住上个三五日。张老公公不是说了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未可知。重要的是“也未可知”。

葛如晦席地坐下,白于冰拿出带的干粮分与他吃了些。两人闲闲地谈起白于冰到过的名山大川,遇上的奇人奇事。过了一个时辰,葛如晦站起来,又叫上一遍。到了晚间,两人生上一堆火,就在火堆边睡了。

一连三天,两人就在寨门前等着,每过一个时辰葛如晦就喊上一次。第三天黄昏,白于冰将最后一个馒头分开,递给葛如晦道:“干粮没了,看看可以搞点什么吃的。”

葛如晦道:“昨晚我看见有头什么东西在附近走过,可能是怕火,没敢过来。我想会不会是野猪?打了来可以吃好几天。”正说着,一头野猪就冲了过来。

葛如晦一见叫道:“送上门的美食!叔叔,你瞧我这招‘顺水推舟’!”拔出长剑顺势推出,照准脑门扎进去,直至没柄。那野猪蹬了蹬腿,倒地死了。

白于冰道:“如晦,削去它头盖骨,趁热吃脑髓,大补。”

葛如晦应了,挥剑削去野猪头顶一块骨头。头盖骨是骨骼中最硬的一块骨头,葛如晦手中的宝剑如削豆腐般将它削去一片,端的是十二分的锋利。葛如晦道:“叔叔,你先来。”

白于冰正要吃,忽又站起来,用剑割下猪头,捧到寨门前,朝里喊道:“野味山珍,不敢独亨,请寨主赏脸收用。”见里面仍是没有动静,打算放下猪头离开。

便在这时,寨门上冒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头,对他喊道:“喂,你,过来,有话说。”

白于冰大喜,问道:“这位大哥,有话请讲。”葛如晦也跑来听他有什么话说。

那人道:“你们在这里呆了三天,好不讨厌。要是你家门口有个陌生人晃来晃去不肯离开,你有何想法?”

白于冰道:“是是是,大哥这话有礼。失礼之处,还望海函。我们来得实在冒昧。只是家有病人,药石无效,万般无奈,才来恳请寨主施以援手,妙手回春。寨主若有差遣,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人道:“也不用赴汤蹈火这么严重。你那把剑不错,你若舍得,我们寨主就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