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过后,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给我滚开!!!”所有的怨恨、敖恼、愤怒刺激着我的神经,全身上下都像被熊熊烈火灼狠狠地烧着!身上没有武器,我无法杀了他,可我要他死!我要他死!!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集运所有的内力,将右手从左肩处往外挥去——

一阵猛烈的坍塌声过后,尘埃四处飞扬。我只记得在发出这一招的时候弄玉的眼中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笑意,在使出的那一瞬间我亦是明白我犯了什么大错。我更加懊恼了,对弄玉的恨亦是无以复加。

只是看着这个动作,他就会明白我即将做出什么事,他有机会阻止我。可是他没有。因为我没法伤害他,也不会伤害我自己。他不会受伤,是因为这是他教我的;他不阻止我,是因为他一直希望我这么做。

我怎么会用这一招来打他?用他亲自教我的——玉石俱碎。

我转头,看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花花。

虽然我的武功没有弄玉高,没法做到像他那样杀人不见血,一击必弊,可是我用了全身的内力,花花绝对没有希望了。

我最终还是亲手将她杀死了。这五年来,一直陪伴着我的,唯一会体恤我的人。我真的没法做到像弄玉那样对人无情无义,我渴望得到爱,也希望自己能爱上别人。无论是什么感情,只要是能让我们都感到幸福的。

我抱着花花的头,她尚存一口气在,声音细若蚊鸣:“少爷……你不要自责……这是我,自愿的……”听到她颤颤巍巍的声音,我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她伸出手,想摸摸我的脸,可是却抬不起来了。她转头看了看弄玉,眼神复杂紊乱,甚至有一丝眷恋;弄玉亦是看着她,可是却是毫无感情的,就像看着一条肮脏的狗。她的大限已到,说话也是憋着最后一口气说的:“我知道你……你恨我……可是我和他是清白的,你明白么……”弄玉没有理她,可是她依然继续说着:“玉,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我好想听你叫叫我的名字……叫我……莺歌……如果还有机会……在樱花雨下……”

话没有说完,她就没有再动了。再也不能动了。

至始至终,弄玉的眉都没有皱一下。他看着我无比震惊的神色,淡淡地笑了一下:“温采,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为了好好培养你,连自己的妻子都送来给你杀,你竟然不领情,还出手杀我。”

而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了。原来花花一直在骗我。她看着我那些爱慕又崇拜的神情,还有平日的嘘寒问暖……全部都是装出来的——因为对我好,她对弄玉来说才有利用价值。我被骗了。

抱着花花依然有余温的身体,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也不顾身边是否有人,也不顾自己身上有多痛。

弄玉就一直这样看着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蹲下身看着我,我扫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看着花花。这是他的妻子,可他却没有一丝的伤心难过。或许连畜生都要比他有感情得多。

他扳开我抱着花花的手,小声说:“你别这样了,她不会活过来了。”见我没反应,他又轻笑出声来:“你看看,你最后还是把她杀了,早知会这样,你何必要受那么多的罪呢?”

他的话让我又一次想到了前一日受到的凌辱!我就那么没有自尊地躺在他的身下,被他任意摆布!此时此刻,我需要紧紧咬住牙关才能遏制住自己的嘴唇不要打颤!

他把花花从我手上轻轻一拉,她就倒在了地上。我正准备再去把她抱起来,却被弄玉一把抱入了怀中。他低声说:“有什么好怕的?发抖成这样?好孩子,义父今天一定不会对你粗暴了,我会让你舒服得欲仙欲死的……”我一听他这句话,感觉自己几乎是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窀穸之中。花花正在旁边,眼睛还是半睁着的,他当着自己死去的妻子,可以对另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事?!

弄玉他不是人,他是禽兽!!

他露出了邪艳的笑容,双手将我横抱起,放在了床上。又是一场噩梦!我不断往后瑟缩着,就是靠在了冰凉的墙上,那冷硬的墙壁将我的背脊骨摩得隐隐生疼我都依然在往后退着。我不敢看他,我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弄玉脱了自己的飞凤靴,不紧不慢地翻上了床,他解开了自己的发结,如黑玉般明亮的长发顺着肩膀落了下来。明明是这么美的人,可是内心却是肮脏得不堪入目。他揽过我的肩,看了我许久,才轻声说道:“采儿,当时我的眼睛是瞎了,不知道你会越发出脱成一个美人, 还收你作义子……从今以后你不用叫我义父了,你跟着我,取代莺歌的位置,好不好?”

我顿时心里是乱成一团。他在说什么他知道吗?义父义子这样的关系是他建立就建立,他拆散就拆散的吗?原来看我孤苦伶仃好利用我对他的感激来替他杀人,现在好了,看上了我的容貌,就要收我当他的男宠,同时还是可以替他杀人。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冷侵袭着我的全身,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道:“你身上怎么还是在发抖?很冷吗?”他将我抱得更紧了,殊不知越近的距离越是让我感到害怕。我抬头看着他,心想不如我们一起死了算了,就算赔了我这条命也行——可是,我的家仇……谁来替我报?!不,我不能这么自私!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以后我和他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是一阵绝望,莫非老天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背负着仇恨和痛苦活下去的?我不愿意这样!!可我能反抗什么呢……

弄玉突然低下头来,吻住了我的唇。我全身微微一颤,只觉得那片唇柔软温情,没有一丝侵袭的意味。我没有想反抗,我知道反抗的结果。心中的揪痛已经快要麻木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他放开了我,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哭了……?”我哭了吗?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伸手替我擦去了眼角的泪,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些微微发烫。从现在开始,我认命了。看着地上身体大概已经冰凉的花花……不,是莺歌,我希望她在黄泉路上不要太辛苦。因为她刚走没多久,自己的丈夫又要同别人发生那等云雨之事。

弄玉将我放倒在床上躺着,我深呼吸,极力想放松自己。可我知道我的全身都在紧绷着。

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弄玉竟然就这样躺在了我的身边,还伸出一只手枕着我的头,小声说:“睡吧,你现在内力损失大,好好休息几天,暂时不要练功了。”我的脖子碰到了他的手臂,我一时间竟有点迷糊了,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转过脸去看看他,他已经闭上眼睛了。可是在我看着他那一瞬,他又睁开了双眼,像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一样。他凝视了我许久,眼中流露着一种我都不熟悉的感情。手微微一用力,我就贴在了他的身上。他靠过来,又吻了我一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然后又说:“傻瓜,快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脸倏地变得滚烫,现在它一定很红。我紧张地低下头,却没注意靠在了他的胸前。那种紧张的感觉又来了,一时我害怕得想逃跑。

弄玉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做的事总是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更是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第四章 佳酿琼觞

几天过后,弄玉又给我找了一个新丫头。那个少女和花花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身材高挑纤瘦,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沧桑感,眼神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要大很多。虽然不大敢相信,但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她:“燕舞?”她笑着点头,并不吃惊。我又眼看了一眼弄玉,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他的两个妻子看上去差别这么大,但是始终是没问出口。但是弄玉自己就回答了:“莺歌和燕舞的年龄一样大。都是二十岁。”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这么说,花花刚来的时候就十七了?为什么我看她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而且这个燕舞只有二十?打死我都不信。

我不好当着燕舞的面说出自己的想法,只好别扭地看着弄玉。谁知他又好死不死地说了一句:“燕舞看上去的确像二十五岁的姑娘,这点我也承认。”更奇怪的是,他说了这话燕舞的神色也没变,莫非是习惯了?

怎么会有这么没有脑筋的人?就算是男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会生气啊。

过了一会,弄玉把燕舞打发去给我做参汤了。我才问:“温采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兄弟姐妹?”弄玉正在喝着琼觞中的花雕酒,一听这话,杯口靠在嘴前都给放回了桌子上:“我没有子嗣。”我当下便觉得好笑,莫非弄玉他——不举?估计是我心里的笑不知不觉就表现在了脸上,他十分不满地说:“我说了,你不再是我的义子,你也别叫我义父了。”我歪着头看他,想了一会才记起了那件令我至今还会感到恐惧的事,脸上的血一瞬间就跑到了身下去。我还说他不举……怎么可能,他把我伤成这个样子……

我只顾着暗自伤神去了,却没发现弄玉走到了我身边,低头看着我。他的身上还散发着点花雕的醇香,一只手撩起了我胸前的几缕发丝,笑得异常鬼魅:“我的控制力很好,不可能在她们身上留下我的种。她们若是生了我的孩子,以后可是会变成没爹没娘的孤儿。”我的浑身不由打了个抖,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燕舞也给弄死,可依然不明白:“为何孩子会没有爹?”他说:“我不可能照顾小孩。”我说:“我也是个孩子。”他笑得更邪恶了:“对,你也是孩子——”然后悄悄靠在我的耳边说道,“一个被开发过的孩子。”

我大怒,我怎么就会忘了呢?他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现在竟然还敢在我面前提起?!

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往门外冲去。刚走到门口,他就跑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温少爷好大的脾气,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拂袖而去?”我的心里疼得发慌——我居然下贱到去搭理一个对我做出那种事的无赖!虽然我是男子,不该计较什么第一次,可那种侮辱,却不是一个男子应该去承受的!我几乎是咆哮出来似的吼道:“你给我让开!你这个见了人就要的!!”弄玉微微一怔,但随即又笑开了:“我是不是该把你这种带着酸味的话当成是在吃醋?”我只觉得脑袋里就像有无数苍蝇蜜蜂在嗡嗡叫着一样,这人恬不知耻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他挡在我前面,我又走不出去,只得和他这么僵持着。

我知道我的目光凶狠到可以杀人,但他却是一点也不紧张。这让我更加愤怒,好想给他一耳光。

对峙了一会,他突然一把揽过我的肩,我立刻倒在了他的怀里。一股幽淡的清香立刻飘了出来,我得拼命地克制才忍住没有用力去吸取那芬芳的气味。我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神经断掉了,居然会觉得弄玉身上的味道比花花的都要好闻得多。他的手用力环住我的腰,我不得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我一时赧然地低下头——他的身下已经……

“采儿,你可要体谅我。我再怎么说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有时冲动会做出一些事也是难免的……”那柔柔的声音顿时让我觉得心神荡漾,背上一阵酥麻,有种快要晕过去的感觉。他的吻又重重地落在我的唇上,越来越沉重。

在我几乎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刚才不是说他自己的控制力很好吗?

我半眯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若虚浮仙境,让我的神智游移了。窗外,一片杏花春雨,原来已到早春三月,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我竟已经把时间都给忘记了。我看到近在咫尺的弄玉俊秀的脸,稠浓修长的睫毛,紧闭着的眼睛,微微扬起的眼角,没有一丝瑕疵的肌理……头好昏,心跳得连自己都无法负荷了,他的吻深长而饱满,我竟会有一点点的……眷恋?

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这种感觉好奇怪——好想再和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可——我们都是男人!

一想到这里,我的精神一瞬就变得集中了。我用力一挣扎,他似乎也没有防备,所以立刻就挣开了他搂住我的腰的手,猛地推开他。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不,是瞪着他。这才发现他依然安然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由的就是一阵火气上身,气吼道:“你……你真的是疯了!你是不是想当女人?居然会对一个男人动手!!”弄玉倒是从容自若地说:“温采,我不大明白你说的话。”我正准备再继续吼下去,他却又说道:“我们两在……嗯,交合的时候,似乎当女人的人是你吧?”我顿时给堵得无话可说,但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借口:“那不是我自愿的!”我刚说完,弄玉就带着一脸的微笑看着我,声音依然是温软的:“那方才你……似乎没有不愿意嘛?是不是觉得很舒服?……来,过来,让我再好好疼你。”顿时我好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我真的下贱到了这种程度?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居然想一个飞腾就跳到他怀里去!

终于知道花花为什么到死还对他这么痴迷了,原来他就是用这种卑鄙无耻下流淫荡的方法勾引她的——不不,是她们,还有燕舞,也是惨遭他的毒手了。可恶,竟然把我当女人玩!我越想越气,当机立断,往前走了一步。果然,他立刻伸手出来想抱着我。但是,我打算一脚踢到他的……上,然后风一样地卷席出门。想是想,随即就照做了——

结果我的膝盖刚刚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抓住了。一时间我的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就往后仰去——“邦”!一声巨响,我的头以至整个后背都砸上了身后的大理石桌子。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粉身碎骨大概就是如此吧,让我承受这种痛,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绝对不是软弱的人,可是任谁都无法承受这种剧痛,上半身都栽倒在这么硬的石头上面,而且是非常迅速而又强力的!我的头又一次像蜜蜂飞舞了,嗡嗡响个不停,我大概是要再昏一次了。

弄玉赶忙跑过来,勾着我的颈项,把我抱了起来,还故作心疼地说:“你怎么这么笨哪,都这么大人了还不懂什么叫保护自己,走路也不会走……哎,若我不是我拉住你,你都已经摔到地上了……”我眼冒金星,更是气到快要吐血:“你这个卑鄙小人,明明是你故意拉着我,害我摔了,还好意思在这里装好人。”弄玉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只是轻声说:“采儿说得对极了,可是如果你把我给踢坏了,以后谁来让你舒服呢?”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还拿起我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腰间,又抚顺了我弄得有些乱的头发……他似乎已经完全将我的怒视忽略不计,自顾自地在我身上左摸摸,右摸摸。终于忍无可忍,我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非常巧合,这个时候他突然歪过脸往桌子上看去,还一边啧啧感叹道:“你看看你,都把桌子给撞裂缝了,你的头……好硬。”然后突然又笑了:“你的脸也受伤了,疼吗?”脸?我怎么不觉得疼?明明是头撞在上面,脸怎么会受伤?我正准备起身去检查,他就低下头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反抗无用。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忍。

从那天以后,每当我见着弄玉,第一个反应就是撒腿逃跑。他和我玩了几天的捉迷藏,估计也给玩累了。这样也好,我不用练功,也不用看到他那张恶心的嘴脸,更不用听到他说的下流的话。一时心情要好了很多。最后弄玉居然答应不再折磨我了,我才半信半疑地答应不躲他。

某日下午,他叫我去后院中找他。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以往他一直坐着的石桌旁的石凳上饮酒。这点我就觉得十分奇怪,他似乎很喜欢坐在这样风景秀丽的地方小酌,而且像是永远也喝不倒一样,酒量大到惊人。我不大懂酒这玩意,我只知道我是“一杯即倒”。

杏林中的花已经开始凋零,花瓣打着转儿在林间纷纷落下,乍看之下还以为那是翩翩起舞的粉蝶。有那么一点阳光微洒入了林间,照在了弄玉黑亮的长发上。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缥青的衣袂上。那短暂的刹那,我忘掉了很多事情。好比我该替我的父母报仇、花花的死、弄玉对我做过的非人的事……弄玉真的很美,美到让人心醉,或许我会对他有几分眷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懂得太多东西,能文能武,谈笑风声,态度更是雍容得体。除去了他无情冷血的内在,他是完美的。

我悄悄朝他走去,想替他把肩上的花瓣取下来。可是那只伸到一半的手,就这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我该原谅他吗?他不仅不是一个好人,他还做过那么多让人心寒的事。

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这一刻萌生的。因为弄玉的背影那么孤单,让我觉得心好疼。

可是他却早就知道我来了这里,他转过脸,突然抓住我收回的手。已经快到夏季了,可我却感受到他的手冰凉得刺骨。他看着我笑了,有些落寞,却是异常的温暖。

我顿时有些紧张,打着哈哈说:“你找我有事?”他不让我叫他义父。每次我一这么叫他,他就会做出一些……越礼的事。可是不叫他义父,我又能怎么叫他呢?弄玉?很别扭。所以至今我一直都是你啊你地叫他。他似乎也没有在意,只是淡淡摇着头,那丝有些凄凉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或许他自己不知道吧,他现在的表情让人看了想哭。我说:“没有事?那你叫我来……?”如果是换在以前,他没事叫我,我大概就会跑了,因为他一无聊起来会做出很多低级的事。可是这一次不同,他似乎没有心情去捉弄我了。他轻轻拉了我一下,我自觉地坐在了他身边。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我看了看他手中的杯子,依然是那个雕刻精致华美的琼觞。然后他又往杯中倒了一些酒,说道:“温采,你看看这个杯子,你觉得它好看吗?”我点点头。他将杯子靠到我的鼻下,轻轻一晃,一缕淡淡的酒香就飘了出来。我不懂酒,但我也明白这是好酒。他又问:“你觉得这个酒香吗?”我点头,但是又补充道:“酒香,可是我不爱喝,闻着不错罢了。”他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杯是一个极其昂贵的古代宫廷酒杯,现在我往里面掺了一些酒,无论这酒怎样,你在远远看着它的时候,总是会想着里面装的是美酒。”他说完,又举起了那个和杯子似乎是配套的玉壶:“现在我往里面加了一些酒,是上好的碧芳酒,这是用将莲花捣碎后浸制的,若是酿酒的时候不甚小心,这美酒就会变成苦汁。而玉杯是适合盛放这样的佳酿的。”我点点头,完全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可他并没多做解释,只是继续说道:“既然杯子是最好的,酒也是最好的。如果现在我只在酒杯中装那么一点点酒,你想想,若你是一个嗜酒成性的人,拿着这杯酒,你会有什么感觉?”我说:“那我会觉得遗憾。”他放下酒杯,说道:“正是。而且你会更加珍惜这杯酒,会舍不得动它。倘若你一口气将它全部喝完了,说不定喝完之后你就会无比后悔。”我依然是点头,但却是越来越迷糊,他究竟想表达个什么意思?他看着我有些迷茫的样子,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么一件事罢了,现在你记得,或许几年后你就会忘记。但是这个道理你是要明白的。你可以把它想到别的地方去,只要将它记住就够了。”我还想问些什么,可是弄玉却是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回去歇着吧,今天就不练武了。”

我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疑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反复思索着弄玉的话,他一告诉我“可以把这话想到别的地方去”,我就真的开始胡思乱想了。虽然我不大敢那么想,可内心却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燃烧着,深处有一种大胆的想法蹿了出来。或许……或许……弄玉他……

不,我可以这么期待吗?一想到这,就觉得有些尴尬,猛地把头埋到了被子里。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感觉好难堪。突然弄玉那有些忧伤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持续了一整个夜晚。挥之不去。

非常奇怪的是,在那以后弄玉再也没有碰过我,偶尔开开玩笑也不会做出太不规矩的举动。我有种被释放的感觉,但是更多的或许是失落。我会有这样异常的变化,是在我听说了原来男子之间也可以有爱情以后才明白的。

三年后,我十八岁。我竟然渐渐把他对我做的那些事给忘记了,可是彼此之间有些暧昧的气氛依然是甩脱不掉。在塌塌实实教我武功三年过后,弄玉第一次提出了除了武功以外的话题,他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他该带我出去走走。我突然才想起来,我已经八年没有离开过这个海边的小屋了,也不知道我出去以后会不会看到生人就躲起来。燕舞为我收拾了行李包裹,我顿时就有些甍了:“我们这次是要出远门吗?”弄玉却说,我们这次出去,再也不用回来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是寅时二刻,可是太阳已经在海平线处露出了点点微弱的光晕。那种淡黄色的光芒,不那么刺眼,我却觉得它是黯淡的,或许是我对这已经有了依恋之情,一想到要离开,竟然会有一些不舍。燕舞却没有同我们一起走,她说她晚一些离开。我想大概又是弄玉交代的吧。

但是我也没多想什么,原本是想潇潇洒洒挥袖离开的,但是看着房门前的两匹白马,我发现了一件挺杀风景的事情——我不会骑马。

我看着马,吞吞口水,又看了看弄玉,他竟然在玩一只鸟。那是只画眉,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在它身上摩挲着,而那画眉似乎没打算离开他,反而舒适地立在他手上,任他抚摩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第一直觉就是:弄玉其实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嘛。可见这万物都还是非常轻浮的,无论如何老天都会眷顾美丽的人,连鸟儿都不例外,我怎么就不见它喜欢我?一时我也没打算打扰他,这样的一幕实在是十分让人欣羡。而弄玉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眼直直地看着我。我慌忙躲开了他的视线,故意不满地说:“哼,连鸟都是以貌取人的。”弄玉愣了愣,眼神有些不怀好意:“温采好大的脾气,其实不是它以貌取人,而是因为,这是只雌鸟。”我点点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但是转念间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男人?!”弄玉轻笑:“我可没这么说。既然你不喜欢它,那我……”于是便没说下去。我正打算问他,却没想到他用力一捏,我就听到了一声骨头破碎的轻响——

那画眉叫都没有叫,就这样死了。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他的手心,瞳孔放大了许多。

弄玉的手一歪,它就垂直落在了地上,发出“扑”的一声,扬起了一些幽微的灰尘。我吸气,久久都无法将那口气从鼻中呼出来,它没有流血,就像八年前,弄玉挥手间杀死的那一群水鸟,无声无息的坠落,连释放的机会都没有。我终于知道,禽兽毕竟是禽兽,就算它披上了华美的外衣,拥有了绝世的容貌……它依旧是禽兽。我没有再像以往那么傻,去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只鸟,因为他说了,我不喜欢。可我也不会去责备自己,因为“我”只是个借口而已,弄玉他若真喜好杀戮,是可以找到任何理由去的。他不喜欢血腥,可他喜欢看见一个生命如同流星般陨落的毁灭。

我看着那睁大眼睛死得不明所以的画眉,突然发现,它那么像花花。无论是它的神色,还是遭遇。

弄玉似乎是去找燕舞取水洗手了,我走近那两匹白马,发现它们竟然如此相似。完全一样的红帛金边马鞍,完全一样的纯白的色泽。就连马鬃都是没有一丝泛黄的冰白。它们不断摇着尾巴,细碎的嚓嚓声在小小的庭院中回荡。亮而大的眼睛如同黑玛瑙一般晶莹剔透。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毛发,真是好马,让人不禁幻想可以骑着它在辽阔的平原上纵情驰骋,挥鞭奔腾。它们中有一匹将会是我的,我的心顿时有些痒痒的,好想为它们取一对好听的名字。

可是这一次我不会了。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父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若是给某个动物取了名字,就会对它有感情,那么它要死的时候,你会无比伤心。”如果我不给它取名字,它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如果我为它取了名字,它总有一天会死去的。

在我身边的任何人,任何动物,都会死去。

第五章 初出江湖

弄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我身后轻声问道:“喜欢吗?”虽然声音很小,可是突如其来地却把我给吓着了,可我还是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努力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懂马,不知是好是坏。”他说:“古有名马十种:一曰腾霜白、二曰皎雪骢、三曰凝骢、四曰悬光骢,五曰决波騟,六曰飞霞骠,七曰发电赤,八曰流金瓜,九曰翱麟紫,十曰奔虹赤。这两匹马就是腾霜白和皎雪骢的后代了。”我笑:“你还把这些名字记得很熟啊。为何它不是纯种的?”他说:“那些名马都只有一匹。”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八年了,我也明白在弄玉身边应该怎样做——对于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要隐瞒着,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它的结果,终是毁灭。

弄玉问我:“你可会骑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不知道说了不会以后他会怎么做。反正这马看上去是十分温顺的,马鞍装得也十分牢固,应该是有训练过的。它们大抵是不会像野马那般将人甩脱下去,将人摔成重伤的吧?

我朝他点点头,然后走到了其中一匹的旁边。我留意到弄玉没有上马,而是一直仔细地看着我的动作。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爹爹上马时的模样,可是已经十分模糊了。无奈之下,只得一只手抓住缰绳,一只脚踩住马镫,正准备往上翻过去,却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我转头一瞥,看到弄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硬生生地把我从马镫上拖了下来,说:“上马的时候,左手带缰绳扶住马鞍的前部,左脚先踩入马镫,然后右手按在马背上跨上去。”我脸上微微一红,知道他看出了我不会骑马,顿时有些尴尬, 但是依然点点头,再伸手去拉缰绳——结果还没碰到绳子,就又一次被他拉了回来。我有些恼羞成怒了:“我听到了,你到底准不准备走啊?”他没有理我,却朝房里喊了一声:“燕舞,这匹马放这,你把它带回马厩。”里面传来了燕舞的答应声。

难道他不准备走了?我懊恼地看着他,不过一次错误而已,他有必要这样吗?虽然我骗他自己会骑是我不对……

在我还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却感到腋下一紧,然后整个人就腾空起来了。

也不知道弄玉是什么时候上的马,他坐在马鞍上,一把将我抱起,坐在了他前面。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身下的马儿就开始奔跑了。

我被颠簸得难受,又坐在那里不能动,转头看着他,怒道:“你让我下去,我自己会骑!”但是话刚刚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慌乱——自己居然和他坐得这么近,近到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我的背贴在他的身上,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跳……

声后传来了他有些不屑的声音:“如果真让你骑,估计光出门都要好几天了。”

策马跑上一道山梁,云朵如身披洁白轻纱的少女漫步在宝蓝色的苍穹,远处,一座座高山,如利剑般刺破天空。鸟瞰底下,又是一片辽阔的海洋,柔蓝的水面微波荡漾,雪白的浪潮绽放开来,像盛开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绽放着幽蓝的光辉,蓝得那么的令人心醉。海边的夜空是那么的清朗,满天的繁星仿佛就在眼前,沙滩上的帐篷的营灯透出橘黄的光辉,朵朵帐篷又仿佛是沙滩上闪烁的星星。橐橐马蹄声轻踏过山间的小道,星光月光如洒在林间,夜静更深,仿佛沐浴着一片柔和的白。

我靠在弄玉的肩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放弃了挣扎。他一直耐着性子听我吵吵嚷嚷,可是闹到后来,我也没力气再乱动了。我们骑的虽是骏马,在山上也是无法跑太快的,所以走了一赶了一整天,也不过翻到了半山腰。

开始和他贴得这么近会感到十分紧张,可是时间一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僵直着身子坐着,我也累了。想想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没必要和他保持什么距离,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可是腰酸背痛让我把那些奇怪的感觉全忘了,大大方方地靠在他身上。弄玉也没怎么在意,我只是很好奇,他一直都承着我的身子……虽然我很瘦,可是也是个快要成年的男子了,难道他不累吗?

想到这里,我就抬头看了看他——结果运气十分不好地对上了他的视线。林间是漆黑一团,偶尔传来一些虫鸣或是风吹草动的声音。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在这样深的夜却是显得极其明亮,一时间,我有些心慌了:“你在看哪里?一会走错路了怎么办?”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圈住了我的腰。此时他的手稍稍一收紧,我才猛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脸离我又近了一些,柔声道:“没有关系,反正怎么走都可以翻得过去。你冷吗?”一时我的心跳得好快,胸腔中的血就如同江河之水,汹涌澎湃,仿佛随时会冲出来。我低下头,又摇了摇头:“不、不、不冷。你……你的手拿开。”

马蹄声依然在响着,可是他却放开了缰绳,我一时心慌,吓得大叫:“你干嘛放开!我的天,一会它乱跑把我们甩开怎么办?!”身后的弄玉没有说话,我们与道旁伸出来的毵毵枝桠擦身而过,与衣服摩出簌簌的声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这么激动,只是急忙伸手抓住了那弄玉放掉的缰绳,自言自语道:“呼……你吓死我了。”弄玉却在身后轻哼了一声:“你怕我?”我理直气壮地说道:“谁怕你啊?”他的口气带着更加明显的不屑,另一只手也饶过我的手臂,将我抱住。我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说你不怕?”他搂着我的力道越来越大,头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浑身僵硬,纹丝不动地让他抱着,这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隔了许久,他终于说了一句话,却是一句让我呆了很久的话:“采,我……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你就让我抱抱,好吗?”他这么一说,我原本就十分紧张的心现在更是狂跳起来,我竟没有办法拒绝他,很违背自己本意地答应了一声“好”。不过就算我不同意,他也会这样抱着我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有些害怕, 更多的……却是雀跃。

我这算什么?

难不成……我对弄玉有了那种……不该出现在我们之间的感情?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弄玉突然将我的脸转过去,抬起了我的下巴,猝不及防地,纵情吻了下去。

我惊讶得忘记了思考,可是在触碰到弄玉灼热的双唇时,全身却忽然像是被烈火燃烧着一般,一瞬间焚烧殆尽,失去了力气。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受思想控制了,甚至将身体转过去,紧紧靠在了他的身上,想最大限度地清除掉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他将舌头伸出来,轻轻碰着了我的双唇,我的背脊上的神经一下变得酥酥麻麻,脑袋里的混乱早已将心跳给覆盖。又像在调弄我一样, 他微微舔舐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一时间我的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难受,可是下一刻他又一次探了过来,疯狂撬开了我原本没有防备的双唇,吸吮着我口中的汁液,在我嘴里嬉戏搅和,将我的神智也搅成一团烂泥。我抱着弄玉的脖子,他的头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我的身上。

整个林中宁静得接近诡异。马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我只听见了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饥渴到这种程度。我脑中装的居然全是以前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不该发生的事。可这时我也没有时间去感到羞耻或是惭愧,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着——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弄玉顺着我的唇,蜻蜓点水般地吻着我的下颌、颈项。他拉下了我的衣带,我外面披着的衣裳很轻易地就被他扯了下来。他用力地勒着我的腰,像是要将它折断一般,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白天不是很冷,我只穿了两件单衣,外面那层脱下来了,便只有剩下一件很薄的白色亵服。一阵凉风吹过,我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喷嚏。其实我打喷嚏的声音不大,可是弄玉的全身却是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眼中的诱惑和欲望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抱着他的脖子,一时不知该收回来还是继续这么僵硬地抱着。

弄玉立刻将我的衣裳穿了起来,然后又把自己的披风脱了下来,拉下我的抱着他的双手,将我裹在里面。我更是感到窘迫到了极点——我怎么这么白痴,自己不知道放手,还让他把我扯下来,好像是我在主动求欢一样……我低着头,看着雪白的马蹄在石子路上噔噔地走着,这一瞬间我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谁知弄玉又在我耳边轻声说道:“采,你忍忍,我也很难受,只是晚上很冷,我怕你中风寒……等我们到了能够歇脚的地方再说,好不好?”

一听这话,我更是觉得又羞又恼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换作是平时,我一定会不满意地抗议,可是这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撒娇说“讨厌,人家不依啦”?或者是像被丈夫宠腻着的少妇一样红着脸点点头,说“奴家一切都听从相公您的”?

在这种极度羞愤和懊恼的挣扎中,我郁闷了一个晚上,一直没有同弄玉说话。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弄玉在叫我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了。隐隐约约有个感觉,马停下了脚步,弄玉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但是没有叫我。清醒过来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哭声——

“呜呜——我的爷爷我的祖宗,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四口人,都靠小的开这个小客栈生活啊,您饶了我吧,呜呜呜……”我偷偷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穿着掌柜衣服的男人正跪在前面,一个劲地磕头,撞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他话还没说完,我的上方就传来了一声带着怒意的冷冷的声音:“闭嘴。我只问你,你这儿还有没有空房?”那掌柜忙不迭地答道:“有有有,有有有,大爷您要住哪间都可以!”看着情形,又瞥了一眼弄玉,我就知道他又在做坏事了。但是我知道这时候我是不能“醒”的,否则那掌柜大概就真栽了。其实我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一点,我自己也不知道。

没一会儿,弄玉就将我抱上了楼,进了一间屋子,轻轻地把我放下,躺在床上。我知道他的动作是十分小心翼翼的,可是又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只是……给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幸福。

身旁许久都没有动静。但是弄玉走路从来都是没有声音的。实在是忍不住,我偷偷虚着眼睛,想看看他是不是出去了……结果却看到了他就坐在床沿不足咫尺之处,一双清远如幽泉,深沉如碧潭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

见我虚着眼睛,他突然靠了过来,轻声问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现在还早。”我看他已经发现了,不得不睁开眼睛,摇摇头:“我们现在是在哪?”他说:“客栈里的。现在已经天亮了,但是在马上应该没睡好,你多休息休息。”我看着弄玉白皙的眼睑下微微渗出了一抹淡青色,他一个晚上没睡。我咬咬下唇,顿时只觉得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如同荡漾起了一片温暖柔和的涟漪。

我斟酌了一会,还是只能问出一句话:“那你呢?”他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我突然觉得不大开心了。但是不开心的同时又生自己的气:我凭什么不开心?难道要他留下来陪我么?想来想去脑中又是一片混乱,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去了:“那你去吧,我睡了。”弄玉犹疑地拍拍我的肩,试探问道:“你怎么了?”我又摇头:“没事。困了。”他说:“你生气了?”我有些不耐烦了:“没有!你不要吵我!”他说:“那你转过来。”我大吐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转了过去。

他仔细端详了我一会,眼中渐渐露出了笑意。然后俯下身, 吻了我一下。

“你没生气就好。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说完这句,又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晚上再回来陪你……”他在说“陪你”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拖长了音调,好像是怕我听不到一样。他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的脸肯定又红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二刻了,这几日的天气比较暖和,阳光似乎很明媚,从深蓝色的窗幔的边沿微微透了进来,在地面洒上了一条金色的光斑。顿时我才发现现在我住的地方和我以前在海边小屋里住的房间相差甚大,似乎条件不是很好,桌子脚缺了一节,底下垫上了一块深褐色的黏土砖,绛紫色的床帷被洗得发白……就连窗幔都是打过补丁的。不过虽然看上去比较贫穷,却是十分干净。我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外衣已经被脱去了,想来又是弄玉帮我脱的了。也不知道他此时去了哪儿,我只得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叠好的衣服穿上,往门外走去。

出去以后我才想起自己住的是客栈, 人不多,来来往往的也就那么几个。他们的衣物都比较简朴,神色亦是十分祥和的。想来这个村庄的人应该是比较敦厚淳朴的吧。我下了楼,那枉木制的阶梯走上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走在上面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一样。我提心吊胆地走到了一楼,却见清晨的那个掌柜不在了,我心中一懔,莫非他已经惨遭毒手?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却有人颤声叫道:“客官……”转身一看,却是一个在肩头搭着白布的年轻男子。我问道:“小二,你们掌柜的呢?”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隔绝世事太久,差一点连这样装束的人是小二都忘了。那小二应道:“掌柜的身体不大舒服,已经回家歇着了。”我顿时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大抵是被弄玉给吓坏了,不过没出人命就是好事。

小二低着头,眼睛不断往我这里瞄,哆哆嗦嗦着说道:“同您一块儿来的那位公子说叫您先在这里歇着等他,哪都甭去……否则……否则……”我心里一阵毛躁,弄玉管得未免太宽了吧?我爱去哪那是我的事,他凭什么控制我的自由?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否则什么啊?”他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否则他晚上回来……要、要、要你痛死……”

要我痛死?我仔细想了想,弄玉收养我这么多年,还从未对我动过粗……除了那一次——那一次?!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血一瞬间冲到了脸上,脸立刻变得滚烫滚烫的。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竟然让小二来转告这种话!一时间气愤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我看那小二的脸色发白,年纪又比较小,而且他也不知道弄玉是怎样的人,十有八九不知道弄玉说的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要我的命。他把话一转告完,又看到我满脸怒容,立刻脚底抹油跑了。

弄玉生得如此俊美,看上去又很秀气,想来单是说话不会吓着人,看到小二这么紧张的样子,估计又是给他威胁或是恐吓过了。

我走出门去,方见着了一片浅灰色和暗红色的砖瓦房,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放着一张巨大的麻袋,胀鼓鼓的不知放了些什么。铺在房门前地上的密密麻麻的稻谷、玉米一类的杂粮,晒在日光下,发出金灿灿的食物光泽。有几个挑者荷蒉的男子赤着沾着泥土的粗糙的脚,在干燥的土地上走着, 一边走还一边发出“嘿咻嘿咻”的有节奏的喘气声。妇女们将头发绾成了髻,坐在房门前,手中拿着粗重的木棍,敲打着放在地上的木盆中大堆大堆的衣物。几个衣服有些污迹的孩子正围在一起,口中念着一些从他们长辈的口中流传下来的童谣:“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孩子的声音天真无邪,又是脆脆嫩嫩的,笑声更是无忧无虑,听着他们口中念着的调儿,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我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家人都已经去世了呢……

就在我正准备停下脚步听看他们捉迷藏的时候,右方突然传来了巨大的鼓掌声。我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却看见一堆人正围在一起,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我原本没想过去看,却听见了人群中传出了喝彩声,顿时心中好奇,便朝人群走去。

第六章 巫山云雨

走近了方看清楚,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个穿着破旧衣裳的老叟,半白头发,满脸皴皱,手中拿着一根有些班驳铁锈的烟杆,正笑咪咪地看着大家,一笑,就露出了一口黑牙。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虽然他的表情和和蔼,但是我一向不大喜欢抽烟的人,总觉得他们抽烟时的表情看上去很贪婪,让人有些受不了。只见那老叟笑呵呵地将手里的铁碗儿举了起来。人们纷纷朝里面丢铜钱,币值不大,但是几乎每个人都给了他钱。我正在想或许是乞丐吧,但是哪有这么吃香的乞丐?

正觉奇怪,却听见那老叟清了清嗓门,人群又安静了下来。他大声说道:“下面我给各位说一个故事,没有名儿,却是真实的。”我当下便明白了——原来是个说书人。人们议论纷纷,有些很激动, 有些却是嗤之以鼻,但是都没放弃听故事的机会。那老叟用烟杆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又继续说道:“俗话说得好:父母去世,儿女守孝。尧死之后,舜守孝三年;舜死之后,禹也守孝三年。连益也为禹守孝了三年。从古至今,就连圣上天子都不会忘本,待自己的父母极好,为之守孝,不过我这回倒是见着奇了,咱认识一个男子,年纪轻轻,相貌平平,但是大家都道他为人老实厚道,平时定时给父母请安三次,端茶砌水,无微不至,只是其父母于去年三月、五月先后去了,这男子痛哭三天三夜,口吐血,人晕厥,大家都是感慨果真是个懂得孝道的好孩子。只是就在去年冬季,他认识了外来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一脸狐媚相,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那男子守孝期年未满,便取了这姑娘当媳妇。也不知他的父母在黄泉之下看到这般情景还是如何心寒?他与往日表现更是不能同日而语,简直是望尘莫及。”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是一脸的义愤填膺,大骂这男子的不是,只是角落里有个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一直没有讲话。那说书老叟接着说道:“倘若娶了妻,他依然能够做到睡草苫、食素菜、每日多多悼念自己的父母,也就算了,只是他娶了那女人,德行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地与人说话带着傲气,也开始骂粗口了,原本笃敬的态度早就已是忘掉九霄云外去了。各位说说,这样的人,该拿他怎办才好啊?”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都开始谩骂那个人的不是,说“这样的畜生还要来做什么”、“留在世界上也只是个祸害而已”、“有了媳妇忘了爹娘,该死”“重色忘义,没有教养”……反正众说纷纭,却都没有一句好话。

就在大家正骂得激烈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有吭声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你们这简直就是在指桑骂槐!其实说的人就是我对吧?!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家务事,不用各位操心!”那说书人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也不再说一句话。所有人顿时变得噤若寒蝉。过了一会,方有人说道:“杨源才!杨大爷和杨大娘生前对你这么好,你现在又是如何回报他们的?!还好意思在这里大喊大叫?若不是杀人要偿命,我们早就把你乱刀砍死了!赶紧带着你的女人,滚得远远的吧!”那杨源才的脸“唰”地变成了苍白色,连说话时都有些口齿不清了:“我爱生活在哪就生活在哪,你们管得着吗?”他这一句话可是引起了公愤,所有人都大声朝他骂去,有些人甚至连流话都出口了。那个杨源才自然是气得脸色铁青,却又吵不过这么多张嘴,索性不讲话了。

其实看过来我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群人看似在听说书,实则在指责杨源才。我虽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但是也是看不惯他这样的行为,一个孩子出生到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之后的日子依然是靠父母养着的。父母亲去世了,他贪恋美色不说,还整天逍遥自在地过着日子,也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就在众人吵得几乎掀翻天的时候,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了过来:“各位安静一下。”

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极其好听,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朝后面看了去。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俊美公子走过来,神色安然,器宇轩昂,略带了一丝邪气,气质超脱凡俗,出现在这样贫困的地方,却是让人眼睛皆为一亮。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看傻眼了,身旁已有人轻声问道:“他是凡人吗?”我晃晃脑袋,才反应过来那人正是弄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太多相貌普通的人,突然看见他,居然觉得有些难以接近了。

他却是不以为然地走过来,也没看我一眼,拱手说道:“见大家在这里争执,在下也忍不住发表一点意见:其实这的确是那个男子的家务事,旁人是没有必要插手的。”他又转身杨源才说道:“你觉得这样做可会感到心安?”杨源才愣了愣,有些底气不足地吼道:“当然心安!”弄玉微微一笑,说:“那就好。阁下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以后没人会管你家里的闲事了。”

杨源才傻眼了,村民们也傻眼了,连我也傻眼了。

很快又有人说道:“公子,我不知你是哪的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们村就是一个家,谁来了这里都是我们的家人,如果你只是路过此地,那我想告诉你,多管闲事的人,是你!你——”话还没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就住了口。

那人是靠墙站着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头左右两边的墙上分别多出了一排圆形小孔,那人大概也被吓懵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我亦是松了一大口气,还好没见血……

弄玉面不改色地说:“相信在下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他又朝杨源才说道:“你放心,父母养你,是他们自愿的,你完全不必孝敬他们,什么守孝,什么禁忌,都没必要去顾虑的。”然后又迷人地笑了一下,朝我走过来。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转身就往客栈走去。我大叫:“你干什么啊?!放开、放开!”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说了叫你别出来的,你难道没听到么?”我很想说没听到,但是为了小二的命,只得转移话题:“你还说自己不是多管闲事,那人的确做得不对,你还帮他!你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嗤笑了一下,说:“哼,我不管闲事你会走吗?”

我又没话可说了,只得让他拖着往回走。并不是我害怕了,只是想回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只知道走了好久,身后都是一片诡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