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样,从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进节度使司,攀爬进张克礼的耳朵。驸马都尉张克礼带着义武军的牙将闯入薛浑家时,她正在跳舞,薛浑痴傻地抱着琵琶,现在他面上的神情,与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样了。

已经变为襄阳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浑一笑,道:“接着弹呀!”薛浑望着张克礼的腰刀,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静席卷了她,无妨,这寂静便是她的来处。她含着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边舞边将衣衫脱下,展示出她软玉一般的身躯。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她闭上双目,铺天盖地都充盈着那浓郁的檀香。前尘若梦,苦海无边,她看不到蓬莱,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于冥川波涛之上,这便是她领悟的空不异色。

羞愤欲死的张克礼将公主的恣纵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于禁中。薛浑等与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疠之地。薛浑贫病死于崖州时,都未曾想明白,那云端里的公主是如何化身为舞姬,与他歌舞共枕了数个年头。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而她却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所过之处,欲海横流,寸草不生。

数年后,诗人张祜作《玉环琵琶》诗传世:

“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

明月照山川

文/藤萍

黄隼是一个贼。

他今年十七,却已是个老贼,这世上但凡有钱的地儿,他几乎都摸过。

今夜他要偷的,是一间小庙。

月照山川,星满苍穹,夜深人静之时,黄隼的手慢慢探向小庙庙柱上挂着的那个香火罐子。

突然间,后院传来了“嗒”的一声微响,黄隼的手指立刻静止了下来——有人。

他上了屋梁,利落地藏好,就在后院发出微响的时候,殿门外突然也传来了声音。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一个淡蓝衣裳的少妇被一个粗犷汉子推进了大殿。

“……你说你把那东西捐进了庙里?老子现在给你机会,找出来,饶你不死!”那汉子一把大刀架在少妇颈上。那少妇脸色苍白:“小女子并非江湖中人,当初只因被相公所救,以身相许,并不知道什么宝物的下落!”

“放屁!柳是林怎么可能不把宝贝留给他儿子?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老子先杀了你儿子,再杀了你,让你一家在地下团圆!”

“金鳞狂客”柳是林?黄隼恍然,柳是林号称江湖第一怪客,武功绝高,易容术天下无双,他曾从皇宫中盗得当今皇上寿宴之上的八样至宝,其中有一样洗髓针,用此针刺遍奇经八脉就能帮助练武之人打通经脉,进入练武的另一境界。但这人脾气冷傲,犹如冰雪,八年前得急症死了,临死前居然还娶了老婆生了儿子,也是当时武林一件奇事。

那女子摇了摇头:“我怎知大师将那东西收到何处去了?”大汉大怒,扬起手掌就待一个耳光打去,骤然“啪”的一声闷响,一物自殿内飞出,贯入大汉胸口,那大汉喉头呃呃作响,挣扎了两下,就此不动了。

那女子退了一步,只见鲜血蜿蜒一地,贯入那大汉胸口的东西是一柄短剑。血腥气在大雄宝殿内蔓延,有人开口说话了,语调沉稳冷静:“嫂子受惊了,少良来迟,还请嫂子恕罪。”

黄隼斜眼瞟去,一个白衣人自殿后缓缓走出,宽衣缓带,一双银色软靴,面如冠玉,气质沉稳,竟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模样。那女子颤颤地道:“二弟……”

那白衣人的年纪却显然比她大了一些,二十七八的年纪,闻言笑了一笑:“嫂子可以依旧叫我少良。”

黄隼听他“少良少良”地自称了两次,蓦地想起这人难道是“善剑公子”俞少良?但俞少良那是什么人物?那是近来如日中天的少年俊彦,武林盟主的未来佳婿,说不准也是将来的盟主。俞少良温文尔雅,诗剑双绝,怎会出现在这等小庙,做出这等鬼祟之事?黄隼头皮一炸,隐约觉得自己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二弟……我真不知那东西方丈放哪里去了,你……你知道我不是武林人,是林什么也没告诉我。”那女子被俞少良救了,却不见什么喜色,“我什么也不知道。”

俞少良很温和地看着她:“嫂子,你不要骗我。”他施施然道,“我也不瞒嫂子你,大哥的墓我已经打开了,里面没有尸体。你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微微一颤:“什么意思?你……你怎可去开是林的墓穴?他和你兄弟一场,待你不薄……”

“待我是兄弟怎会诈死骗我?”俞少良微笑道,“嫂子,大哥究竟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他宣称把武功和秘藏刻在他随身软剑‘金鳞’上,是以此掩人耳目,调虎离山吧?你说自他死后,寻宝之人都追着那柄剑去了,有谁想过他其实根本没死?他带着那些东西躲到哪里去了?我寻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以你我的交情,你不觉得应当告诉我吗?”

女子口唇一张,俞少良一伸手,又一柄短剑抵在她胸口:“我不想听‘我不知道’。”他柔声道,“嫂子,其实大哥的急症……你不是全不知情吧?你知道我既然下得了手害他,也是下得了手杀你的。”

黄隼大吃一惊。那女子脸色惨白,一时竟是无话。黄隼本以为已经听到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隐秘,却不知俞少良继续道:“嫂子,大哥死了这么多年,你就躲了我这么多年,这厢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切不可只记得大哥的好,却不记得我的好啊……”他的声音越发温柔,温柔得十分古怪,“想当年你我那般亲密,我挖心掏肺地对你……你看凡是我来看你的时候,大哥都不在家,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你寂寞的时候只有我陪你,你守着一个长年累月不见踪影的怪人,和我亲热却不肯念我的好,也不肯对我好。我要杀柳是林,不是要害你,是要救你……嫂子,你怎么不明白?只要你告诉我大哥和八宝的下落,我放着盟主的女婿不做,这一辈子和你双宿双飞……嫂子,你觉得不好吗?”

黄隼听得一身冷汗淋淋而下,敢情俞少良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柳夫人一步一步地倒退,颤声道:“是林死了,是我亲手入葬的。”

俞少良的笑隐隐露出杀意来:“我说过了,墓里没有尸体。嫂子,你要骗我到几时?你真爱柳是林吗?”他的眼慢慢地红起来,“你要是真爱柳是林,又何必和我缠绵?你根本不爱他,不爱他何必护着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柳夫人低下头来,凄然道:“他真的死了。”

黄隼再没有听过一个人的语调能有如此悲伤,让人一瞬间想起一生中种种的苦来,几欲落泪。他忍不住又看了柳夫人一眼。柳夫人低着头,那脸颊犹如白玉,她如此苦,却并没有哭,只那眼睫微微颤着,让人恨不得跃下去将她拥在怀中。

她这么美,柳是林却仿佛不爱她,俞少良也不爱她,真是奇怪。

“啪”的一声响,俞少良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问:“贱人!柳是林到底在哪里?”

柳夫人被他打退一步,别过头去:“他已经死了。”说到这一句,她的语气居然强硬起来。

俞少良气极而笑道:“你倒是有骨气了?贱人!你不要忘记当初是你勾引我——不要以为过了八年你和柳是林就能真心相爱,你就能变成贤妻良母!你这个贱货!”他一脚将柳夫人踢倒在地,“贱人!你不告诉我柳是林的下落,我就杀了你和柳是林的贱种柳虞!”

柳夫人胸膛起伏,她双眼一闭,竟是听而不闻,不再回答。

俞少良狂怒,一剑刺落,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娘……”

俞少良瞬间抬头,长身而起,猛地抓住了刚在门口探了个头的孩童。

那孩童被他一把扼住咽喉,顿时整张脸憋得通红。

柳夫人一回头:“小虞……”

俞少良大笑:“贱人!你儿子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你再嘴硬,我立刻就捏死他!”

“放手!”柳夫人厉声道,“他是你儿子!”

俞少良呆了一呆,梁上的黄隼头皮又是一炸,只听俞少良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和柳是林成婚这么久没有子息,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却是我的儿子?难道柳是林有什么隐疾不成?”

柳夫人冷冷地道:“你若不信,尽管掐死他好了,爹不疼娘不爱,活着也没意思。”

她这等强硬,竟是从娇弱中渐渐透出傲骨来。俞少良的手倒是渐渐松了,他的脸一时青一时白:“他要真是我儿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夫人闭嘴,肤如白玉,脸色甚是倔强。

俞少良顿了一顿,柔声道:“嫂子,告诉我柳是林在哪里?”

“他死了。”柳夫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俞少良看了一眼手里的柳虞,孩子已经被他掐晕,虽说他不信这是他儿子,却也下不了手掐死他。提起手来,他那柄短剑又直指柳夫人胸口:“不告诉我柳是林的下落,告诉我洗髓针的下落也可以。”他柔声道,“你知道我爱你的,对我好一点吧。”

柳夫人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俞少良手中的短剑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没入她胸口,鲜血一点一点地沁出。就在俞少良以为她宁死不开口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对你很好。”

俞少良顿了一顿,轻蔑地道:“可惜我觉得不够。”

柳夫人闭上了眼睛,短剑一点一点地沉下,俞少良的脸色铁青,终于握紧剑柄,准备杀人泄愤。

“住手!”黄隼终于忍耐不住,从梁上一跃而下,厉声道,“见过禽兽,没见过比你更禽兽的!俞少良,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俞少良骤然看见梁上跳下一人,也是一怔,以他的武功居然没发现梁上潜伏着一人,但见这人奇矮奇丑,年纪又小,倒是觉出十分好笑:“跳梁小丑……”他喃喃地道,“真是跳梁小丑。”

黄隼勃然大怒:“衣冠禽兽!快点儿放开柳夫人!”

俞少良冷笑道:“以你这等丑态,还妄想英雄救美,真是可悲可笑!”他袖袍扬起,一掌挥出。“砰”的一声震响,黄隼只觉一阵劲风涌来,身不由己地飞跌出去,俞少良那一掌还没落到他后心,一道淡蓝色的影子一闪,俞少良惨叫一声,比他还快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之上,血溅三尺!

黄隼大奇,忘了自己摔得头昏眼花四肢剧痛,连忙爬起来定睛一看——俞少良撞在墙壁之上,筋骨寸断,竟是立毙当场!他一时傻了——这人方才还耀武扬威,手握生杀大权,怎么一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黄隼茫然抬起头看着一掌将俞少良震飞、将他立毙当场的人——是谁能把“善剑公子”一掌毙命?

站在那儿的人摇摇晃晃,仿若瞬间就要倾倒一般。黄隼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就跳过去扶住她,脱口叫道:“柳夫人……”

摇摇晃晃的那人唇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笑意很凉,她穿着浅蓝衫子,正是方才倒在地上任由俞少良利刃加身,毫无反抗之力的柳夫人。

黄隼叫出了“柳夫人”三个字,一瞬间糊涂了——他不明白,如果柳夫人有如此武功,一掌就能把俞少良震死,何必受他侮辱虐待,甚至利刃加身?何况她刚才口口声声说她不是武林中人,她不会武功,她什么也不懂。

但黄隼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因为柳夫人晃了两晃,软软地倒了下去,淡色的嘴唇溢出了鲜血,她轻咳了两声,脸色渐渐地变得非常不好。

像死人那样的不好。

黄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柳夫人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慢慢地说:“我要死了。”

黄隼激动了起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你不必救我的。”

柳夫人睁开眼睛,笑了笑,黄隼看着她的神态,他觉得她在冷笑,这样表情的柳夫人让他觉得陌生,突然觉得畏惧……他呆呆地看着冷笑的柳夫人。

她低咳了两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是如此纤细娇弱,仿若盈盈一握,她的神色却是如此空旷冷漠。“傻子,我会死是因为我有旧伤,不是因为你。”她又闭上眼睛,“自始至终,都是俞少良杀了我,与你无关。”

她的语气那么冷漠,黄隼呆呆地看着她,有一些什么念头在翻滚,他呆呆地看着她,看得非常仔细。

她肤如白玉,五官很美,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和初见的时候故作的娇弱截然不同。她疏离、冷漠,有一股讥诮似的傲慢,她像一阵冰冷的雾,仿若随时随风化去。

她……绝不是什么娇花扶柳的弱女子。

即使是濒死的时候,她的眼里也没有泪。

目如明月。

“你……你……”黄隼指着她的眼睛,他头脑一蒙,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脱口而出,“你不是柳夫人!”

她笑了笑:“我是。”她说。

“你是柳是林!”黄隼听而不闻,呆呆地道,“你就是柳是林……”他根本没见过柳是林,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柳是林的真面目,但黄隼有一种直觉,“金鳞狂客”柳是林,武功绝高,纵横天下,来去无踪,狂傲清冷,怎不是眼前这双眼睛的模样呢?他脱口而出,心中骤然清醒,“啊!你在家的时候柳是林从来不在,柳是林死了墓里却没有尸体,你宁死也不说柳是林在哪里——因为你就是柳是林,柳是林就是你!”他呆呆地看着眼前清冷的女子,“原来柳是林是个女人。”

她笑了笑:“‘金鳞狂客’柳是林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女人呢?”她轻声道,“因为她做了些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所以谁也没有想过她会是一个女人。”

“可是你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还要假扮男人?为什么还要假扮自己的妻子?”黄隼恍然大悟以后又糊涂了,“你……你和俞少良……他……他……”

柳是林又笑了笑:“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相信柳是林是个女人。”她轻声道,“我也是人,我也需要有朋友,没有人相信我是个女人,我只好假扮男人。”她越发轻声,“原本我没觉得扮男人有什么不好,可是……可是……”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俞少良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可是……我毕竟是女人啊……”

黄隼义愤填膺地责问:“难道你居然看上了那个禽兽?”

她笑了:“可是当初他来叫我大哥的时候,温柔体贴……我还没盗得八宝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坏。”

“那是他还没有暴露出真面目!”黄隼咆哮,他真不敢相信,柳是林居然真的看上了俞少良,“你是被他那张俊脸骗了!”

柳是林笑了起来:“或许是吧……”她慢慢地道,“他那么俊美,那么可爱……我想和他在一起,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个女人。”她苦笑了,“于是我犯浑了……我想做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她笑了起来,“我假扮了我自己,嫁给了我自己……柳是林娶妻了,可是他那么冷漠怪癖,所以谁也没有喝过他的喜酒。柳是林常年在外,柳夫人独守空闺,柳是林和柳夫人从来不一起出现,可他从来不怀疑……我去引诱他、去哄他……他那么害羞、那么害怕,却又那么爱我……”她咳嗽了一声,“后来我有了柳虞,那段日子,我很开心。”她淡淡地道,“我从不后悔。”

柳虞?黄隼只想跳起来掐死这个女人,柳“俞”?你那么爱他,就爱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值不值?值不值啊?柳是林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糟蹋在这种人手里?

“我武功比他高,高很多。”柳是林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来,“所以我从不担心他捣鬼,我知道他利益心重,好名爱利,可我觉得我什么都能满足他,我能养住他……我没想过他会因为那八宝下毒手,那八宝,他想要的话,只要开口我就会给他。”她柔柔地道,“所以他设计暗算我的时候,我很震惊……他很了解我,用七星刺截断了我的气脉,气脉一断,我武功全废,一旦动了内息就会气血崩裂而死……”

黄隼脸色惨白:“别说了。”

她微微一顿,平静地道:“你若不想听,那就算了。”

黄隼的脸更白了:“你说你说,我听。”

“我受伤以后,柳是林只能‘死’了,俞少良使出种种手段逼着我问献寿八宝的下落,他以为柳是林死前一定告诉我东西的下落,却不知我已经很清楚……他对我从来无情,他真心实意地爱我的秘藏,却不爱我。”她幽幽地道,“我如果告诉他东西的下落,为杀人灭口,我必死无疑。所以我带着柳虞逃了,一逃八年,却仍然被他撞见。”

后来的事,黄隼在屋梁上都看见了,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声地问:“可是你……可是你从来没有让他明白你就是柳是林……也许……也许你告诉他,他就不会那样对你,你那么爱他……”

“他从不爱我。”柳是林平静地道,“所以我杀了他。”

黄隼全身颤抖,俞少良根本从来没有明白柳是林的深情,她这么傲慢,这么强硬,她硬在骨子里,从来不求怜悯……她抛出了一腔深情,被人轻贱了误会了也从不解释,她忍受那些误会和辱没,直到忍无可忍,她就一掌杀了他。

黄隼紧紧抱着这个强硬的女人,她要死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他号啕大哭,“你要是对他说清楚,也许他不会对你这么坏……也许他……”

“那是他的报应。”她答道。

让他以为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过,那就是他的报应。

她爱过俞少良,一点儿也没后悔。

她杀了俞少良,一点儿也没后悔。

“傻子。”柳是林闭上了眼睛,没再睁开,“你很丑,也很弱,但我只能把柳虞交托给你了。”

黄隼惊慌失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不要养孩子……”

“‘金鳞软剑’在香火罐里。”柳是林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道,“你带着柳虞,好好教他读书……练……武……不要……不要学我……”她的声音低弱下去。

黄隼泪流满面:“好……”

她微微一顿,说了最后一句话,语气淡然,非常从容:“多谢。”

二十年后。

黄隼成了江湖人称道仰慕的大侠,这位黄大侠武功绝高,行侠仗义,师承却很神秘,谁也不知他那些神出鬼没的武功源自何方。他有个徒弟姓柳,为人稳重大方,饱读诗书,身怀绝技却参加了科考,得了榜眼,入朝为官去了,不在江湖上走动。黄大侠行踪莫测,交游广阔,却一直没有成亲。

他知道他会用一生去爱一个不敢爱的人。

而那个人,已经死去二十年了。

相思豆

文/半明半寐

杭州城,暮春,雪白粉簇的琼花开到被风一扫,便扑簌簌落下一地雪来。

其中有一朵,落到了苏沫的脚面上。

夏天就快到了,这是他最喜欢的季节,太阳灼热,空气蒸腾,他的关节会有三个月的舒展与轻松。

“阿阮,阿阮……”他把那朵残花捡起,在指尖微微旋转,一边高声喊着他的伙计。

阿阮应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没说话,一股蜜饯的甜香就扑鼻而来。

“去把牌子翻了。”苏沫坐在椅子上,指一指门口。

“哦。”阿阮又应了一声,小步跑到门口,吐出嘴里的杏核,把那块死沉的木牌翻了个面。

牌子很破,风吹虫蛀的,原先正面雕了个“香”字,这下翻了过来,却还是个“香”字,只不过上头隐约描了点儿金。

“金漆都快掉光啦。”门口阿阮勾头,露出雪白的脑门和一双杏眼,“等会儿我喊高大壮再来描一下。”

“你喊他来,他就会想方设法瞧你的胸。”

“瞧瞧又不会死。”阿阮吐了下舌头,“反正他一个开棺材铺的,有的是金漆。我先扶你进去,一会儿就去喊他来。”

苏沫不置可否,只是掀开腿上盖着的毛毯,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朝阿阮摆一摆手。

他并不残废,也不瘸,只是关节有些个毛病,一年里面总有九个月会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条毯子,眯着眼睛像懒猫一样晒太阳。

“水我已经烧好了,给你倒在木桶里。”身后阿阮含着杏子说话,“那这样,我就去喊高大壮啦。”

苏沫没回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随便,步子缓慢,走进门后,“吱呀”一声把门关上,闩上门后,又拿出把铜锁,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屋里有一只大木桶,里面水汽氤氲,苏沫弯下腰,照旧慢条斯理地脱下衣服鞋袜,一一叠好,又把叠得更好的干净衣服拿出来,这才开始点香。

这炷香比较奇怪,点着了蛮久,却完全没有味道,连烟也是极浅极淡的,几近透明。

然而苏沫却吸了口气,深深一口,似乎在闻这味道,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踩进了木桶。

水温合适,苏沫缓缓蹲身,身体没进水去,右脚尖勾起,很熟络地就找到了木桶那个突起。

这是一个木塞,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拔下。

苏沫咬牙,非常用力,第二次才把那塞子拔下,然后人就完全放松,在木桶里坐实了。

屋子里面很热。

在无声的轻烟缭绕下,水桶那个被打开的缺口里面,无声地涌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

绯红色的小虫,先在水面聚集,像一朵朵凌乱的花瓣,然后又急速散开,汇成一条条红线,在水中爬满了苏沫的每一根骨骼。

因为有胸可以瞧,瘦得骨头都快戳穿皮子的高大壮高老板拎着桶金漆,绣花一样描那个只有几画的“香”字,足足描了有半个时辰。

“你老板又在泡澡啦?”实在描无可描,高大壮只好没话找话来说,“有时候我还真想瞧瞧他这澡是怎么泡的,怎么这样神奇,能把我们的病秧子苏老板一下子泡利落了,整好几个月都在房梁上飞。”

“那你瞧瞧去。”

“别,我这人最了不起的就是自知,你老板我惹不起。”

“胆小鬼。”阿阮皱一下鼻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