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从竹雕的笔筒中抽出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落笔:她画画时总是这样细致专注,每一笔都很用心。

从前我就很喜欢这样看着她画画,喜欢看着黑色线条在洁白的纸上用最优雅的方式滑行,并最终交会成定格的场景——欣赏这一奇迹般的过程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这次作画,茗用的时间比平常多了半个小时,在时钟敲到第二下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征求我的意见。

我满意地点点头,打趣道:“比给我画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

“那就好。”茗狡黠地一笑,放下笔,将画郑重地装进信封。

“咦,这幅画我好像见过的……为什么同样的画要画两幅?”

“因为有两个委托人嘛。”茗一边将胶水粘在信封的边缘一边理所当然地说。

有两个不同的委托人提出同样的委托,这种委托倒是头一次遇到。两幅同样的画像,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喂,在想什么?”茗叫醒了发呆的我。

“哦,没什么……”我随口敷衍。

好在茗并不介意,她已经在粘好的信封上写好地址,然后用铅笔抵着下唇,若有所思地问我:“你说……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能力?”

“你是指为什么你可以把死去的人的灵魂留在你为他们画的画像上,让爱他的人仍然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我明知故问。

“对啊。”

“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存在即合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只好拿出大学时哲学课上学到的东西来搪塞她。

“可我觉得这总该有些什么特别的意义。”茗皱起眉头,“而且关于这种能力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比如为什么附着在画上的灵魂只有爱他的人能够感知。我不可能随意地留住灵魂,那么成功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成功的条件啊……”我搜寻着记忆,“你总共接受过十三次委托,有失败过的吗?”

茗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放弃似的说道:“算了,今天太累了,明天再想吧……”

“嗯,晚安,好梦。”我对她说。

“嗯,晚安。”

茗回到房间休息,而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猛地想起之前摊在我面前的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对于画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但茗的画并不是普通的画,它承载着招引灵魂的能力。

同样的画可以画了一张又一张,那灵魂呢?同一个人的灵魂,也可以招引一次又一次吗?

二、助手

第二天茗一大早就要出门,说是我上次写的小说稿费已经寄到工作室的原址,新店主叫她过去取。

“哪一篇小说啊……”我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梦呓一般说道。

“就是那篇……《封印记忆的歌》,大概是半年前的吧。”

“不止吧,我们都搬过一次家了……有一年了吧?”眼皮像挂了千斤的秤砣,虽然已经是清晨,但是对于我来说正是睡眠的黄金时间。

“好啦,好啦,放心好了,我去取,你再睡会儿。”然后茗就出门了。

但是我并没有睡去。刚才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茗曾偷偷开过电脑,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这一点让我很在意。

于是我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待着阿哲来工作室。

阿哲是茗的助手,也是工作室茗之外仅有的一名成员。他刚刚大学毕业,是个很单纯的男孩子,一直很崇拜茗,并期待有一天能够继承茗的能力。

当然,这只是他不靠谱的幻想……

这并不奇怪,因为阿哲曾经也是茗的委托人之一。

和自己的初恋女友重新团聚以后,阿哲开始在工作室打工,起初他带着一点儿报恩的意思,但是日子久了就把这里当做家一样有归属感了。

阿哲前些天请假带着女朋友去旅行,约定今天回来。

8点10分左右,阿哲果然像往常一样背着女朋友送的单肩包来到店里,他的皮肤晒得有点儿黑,但是笑容还是那么阳光。

“早啊!”我顿时来了精神。

“啊……早……”阿哲吓了一跳,“还是不习惯你这样突然叫我,不过你今天起得好早啊。”

“即使是像我这种每天除了睡觉无事可做的家伙,偶尔也会有早起的想法。”我无奈地道。

“茗姐呢?”阿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出去了。”我懒洋洋地回答,“旅行怎么样?”

“棒极了!叶子要我一定代她向你们致谢,是吧,叶子?”阿哲后半句是对他的女朋友说的。他的女朋友也是一幅保留着灵魂的画,那幅画我曾见过几次,画中的女孩儿清纯漂亮,让人一望便生出清爽的好感。但是我从没有感知过叶子的存在,作为缔造者的茗也没有,这对于我们两人来说算是不小的遗憾了。

阿哲打了个哈欠,开始坐下来检查邮件。工作室的工作邮箱只有一个,茗就用这个公共邮箱处理特别委托的事,阿哲有时候会帮忙检查邮件。

“怎么样?有委托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呢……”阿哲兴味索然,“最新的委托也是前天的……”

“最近的委托有什么特别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阿哲没有回答,而是专心地在移动并点击鼠标。忽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小声地说,“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原来茗姐接委托也有失手的时候啊……”阿哲有些失望地嘟哝着,“这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事儿?”听阿哲的口气不像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却很紧张。

“今天早上有一封邮件,是很早以前的委托人发过来的,说是茗姐的画没有奏效……还说茗姐是骗子什么的。本来嘛,这种事儿谁能打包票,没准儿是他不够心诚呢。”阿哲略有些沮丧地说。

“什么?”我几乎喊了出来,差点儿把阿哲吓一跳。

“我也觉得很奇怪,茗姐之前一直都没有失手过……不过话说回来,关于茗姐的天赋,我们确实所知有限呢。”阿哲见我沉默下来便又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掩饰着自己的心不在焉。

阿哲也没有在意,他关了电脑,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桌面,便拿出一张网点纸开始练习。

我看了一眼,阿哲的画技还不太成熟,不过比刚来的时候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我甚至觉得有一天茗不再画画的时候,这种能力真的会传承给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说起来你和茗姐是怎么发现那个地方的?”阿哲一边画画一边问道,他指的是我们推荐他去旅行的地方。

“有一次我们和旅行团走散了,在山里迷了路。茗很害怕,身为男子汉,我自然要担负起哄女孩子的重任。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她累了我就背着她走,竟然奇迹般赶在天黑之前从另一条隐蔽的小路回到了营地。其间也看到了大路上没有的意外风景,而且我也在那时表白成功,说起来真是完美的旅行呢。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再去一次……”

阿哲听出了话中的苦涩,便不再多问,开始专心地画起画来。

我也把目光转向窗外,此时正是白领们上班的时间,街上到处都是一脸倦容的行人,他们带着困意,恍恍惚惚地走过窗前。我忽然有些感慨,或许和他们相比,我才是比较幸运的人。

每天无聊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构思小说,然后口授给茗写下来,坚持下来也积攒了一些稿子,但是拿些出去投稿却往往没有回音。我并不在乎那些,依旧在脑海里不断地构思一个又一个故事,琢磨着各种各样优美形象的词句,自得其乐——反正也无事可做。

阿哲已经画好了一幅画,正把画举起来,向女朋友炫耀他的作品,一边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我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还真是个孩子啊。

“茗怎么还不回来?”我有点儿着急,照理说去取一趟稿费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然而我马上又为自己的占有欲而羞愧起来。茗和我不同,她有自己的生活,而我只有她。

我忽然又想起昨天晚上那个侦探。那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他没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理由地讨厌他。我觉得他像是某种昼伏夜出的动物,当我和他对视时,仿佛有一条冰凉的蛇在我的后背爬过。

其实我很清楚,我并不是讨厌那个侦探,而只是对茗想要调查的东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们的幸福太脆弱,像一只悬在针尖儿上的玻璃杯,而我不确定茗的求知欲会不会挑动这根针。

如果说她的世界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秘密的话……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我努力地想要把这个想法挤出脑海,但它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您好,有邮件。”一名年轻的邮差将玻璃门推开一条缝隙。

“邮件?茗姐的吗?”阿哲走过去签收,回来时手里拿了个很正式的档案袋。

“律令侦探事务所?侦探事务所的邮件怎么会寄到这里来,不会是寄错了吧?”阿哲一脸迷惑。

“拆开看看吧。”我不动声色地道,心里却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哲稍微有些犹豫,但还是拆开了档案袋,档案袋里装着几张打印工整的A4纸,还有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大都记录了一些生活起居的情况,拍摄的并不都是同一个人。

阿哲一张一张地翻着照片,我也跟着看。不知怎么,我觉得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是慢慢地觉得照片上的人物有点儿眼熟。

忽然,仿佛脑海中有一道闪电划过。

我想起来了,照片上记录的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他们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都曾是茗的委托人!

我也随之发现了照片的奇怪之处,虽然每一张照片中的人都处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但是无一例外都在对着身旁空无一人的地方说着什么。

“把报告给我看。”我低声对阿哲说。

阿哲察觉到我声音中异样的情绪,怔怔地将报告放在我的面前。

我飞快地浏览,报告上的每一项内容都印证了我的猜测——茗越界了。

我早该知道,只要她开始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好奇并且要寻根究底,那她早晚有一天会越过那道危险的界限。

尽管遭遇不幸,但是这些年来我确确实实地拥有着最幸福的时光,这些本不该属于我的幸福,上天终于要拿走了……但是我不许,即使是受之有愧的幸福,一旦得到就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夺走,这是人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我痛苦,是因为我还活着,既然活着,就绝对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怎么了?”阿哲似乎看到了我表情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

“阿哲,你希望我和茗姐分手吗?”我反问他。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我和叶子的榜样……不过你们怎么会分手?!”阿哲很吃惊。

“不管是怎样的感情,都可能遇到一些无法预料的误会,不是吗?”我耐心地引导他。

“这样说是没错啦……不过你们感情那么好!”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消除误会呢?”

“嗯,那要怎么做?”阿哲果然还是孩子,很容易就中了我的圈套。

“所以阿哲,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尽管说吧!”阿哲一脸热情。

三、风暴

将近中午的时候茗总算回来了,还捧了一大束花。

“茗姐!”阿哲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自己画了一个上午的作品拿给她看。

茗指导了一番,阿哲会心地点头,又坐在椅子上画起来。

“瞧你画得满头大汗的,不用这么拼命吧?擦擦汗。”茗扔给阿哲一条毛巾,然后向我走来。

“要送花给我吗?”我失笑。

“这是你送给我的哦。”茗笑着把花插进许久没有用过的花瓶里。午后的阳光照着每一片花瓣和茗的侧面,一时间仿佛空气都有了蒙眬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浪漫的气氛了?茗是个体贴的人,从没有过过分的要求,而且我除了静静地爱她之外,也确实没有能力为她再做什么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鼻子有点儿酸。

“喂,你怎么了?红红的眼睛像兔子。”茗忽然转过头,打趣道。

我连忙掩饰地别过头去,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不是帮我去领稿费了吗,有多少?”

“喏。”茗微笑着指了指花瓶,“那就是你的稿费咯,都说了是你送我的。”

我又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茗坐在椅子上,开始检查她的电子邮件。

阿哲有点儿紧张地偷偷望向我,我还以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望向茗的侧脸,正好看到她侧面的睫毛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光晕。

我心中默默地说道:茗,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茗看了一会儿便关了邮箱,转头对阿哲道:“正太,今天没有委托,我们下午歇业,一起去大吃一顿!”

这一天茗的心情很好。我想,证明了自己的怀疑完全是多虑的这件事,本身也会让她很开心吧。

谎言不能维持一辈子,这个道理我懂,甚至我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奢望。我的生命本来就是茗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茗的馈赠,我很幸福,哪怕我的时间就在下一秒停止。

当我回过神时,茗和阿哲已经各提着一大包各种零食从超市里跑出来。

“喂,你们这是要干吗?”我表示无奈。

“没听说最近又要来台风了吗?这叫应急储备!”

“台风吗?”原来我连这种事都不再关心了……

台风说来就来,不知不觉星月已经全部隐去,我们回到工作室时外面已经下起小雨。之后的七天里,雨几乎没有停过,就算偶尔有些收敛,天色也一直阴沉着,不见一缕阳光。

这种天气当然不能营业,茗早把店门封得严严实实的,但街道上呼啸而过的风声仍然清晰可闻,还有雨点打在门上、窗上的细密响声让人心里莫名焦躁。我讨厌这种天气。

那天夜里因为停电,茗很早就睡了,桌上她点燃的烛火还在不停跳动,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

我望着窗外,细密的雨点不停地打在窗上,给浓得化不开的夜增加了一丝不规律的动感,但是看着看着也让人倦了。

我收回目光,瞥见茗的床头放着的书——《催眠之声伴随你》。

那是一本催眠方面的经典著作,我大学时曾经在图书馆偶然翻开过,不过如今只记得书名,内容已全无印象,似乎当年也没有看完。

我试图回忆起一些内容,但马上发现不过是白费工夫。茗喜欢画画,偶尔也看些书,但她并不是书虫,也从来没听说她对心理学有什么兴趣……我嘲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但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次事件之后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烛光似乎变得更亮了,我回过神,马上惊呼出来。蜡烛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倒,桌上堆了一摞画纸,都是易燃之物,瞬间便被引燃,并且火势不断向床头蔓延着!

“茗!茗!快醒醒!”我对着茗大吼。

火光已经映上了茗的脸,但她呼吸均匀,全无醒转的意思。

“茗!你快醒醒啊!”我用力地对着她吼。

茗依然没有反应。

火势已经蔓延到床头,引燃了床垫的一角。

“茗!起来!”我声嘶力竭。

这次茗终于有了反应,她的鼻翼微微抽动,惊叫着坐起来,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去卫生间端了一盆水出来胡乱地浇在床上。

好在火势并不大,几盆水下去便浇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雨打在窗上的声音还在响个不停。

我忽然感到很疲惫,不想多说一句话。

“阿凯。”茗试探着叫我。

我没有回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凯?”

“嗯。”

“怎么了?”茗关切地问。

“为什么……我叫不醒你?”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的声音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不可能叫不醒一个人,除非……她根本听不到。

原来我和茗之间的联系比我想象的脆弱,我的存在形式、茗的天赋瓶颈、我可以留住的时间,还有太多太多谜题无法解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突然像清晨的露珠一样蒸发掉,又或者……我根本就不存在。

茗也不再说话,她静静地点起一根蜡烛,坐在床边。

是啊,连她也说不出话来安慰我了。

就在这个相对无言的寂静夜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