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虹在气头上回了家,一看葛萱蹬着半截石膏来开门,那副畏畏缩缩怕被数落的表情,心又软了。最后骂是一句没骂,只把那双高跷踢到一边,给她下了禁穿令。

葛萱瞅着无辜的鞋,也不敢替它脱罪,沮丧地想,这下与许欢的身高差距,又变回去了。

断腿兔子的冬天

这天饭店里有包席,袁虹不回去不放心,可这边留葛萱一人在家,更不放心。葛萱自认懂事地保证不会下地乱走,却被当成心虚的表现,挨了一记白眼。袁虹一直待到快中午,估计小棠马上放学了,才急忙地回饭店。

她前脚走了没一会儿,蒋璐带着昨天一起滑旱冰的几个男生,逃课来到了葛萱家。葛萱吓坏了,要让妈看到这群人马,这受伤的事还不直接破案了?蒋璐甩着传呼机花哨的链子,笑嘻嘻说:“我告诉服务员了,二姨一回去就传我。”

葛萱讷讷说道:“那你们来得可够快的了。”

“我们上完两节课就跑出来了,就在你家道口那台球厅打台球来着。”

“璐璐接着传呼说你妈走了,这才敢过来。”

“没事儿吧?你怎么都骨折还硬撑着说不疼呢?”

葛萱苦笑面对七嘴八舌十来张关切面孔,“我没说不疼…”

一句话引发内讧,“就金老三说的,‘不能是骨折,骨折根本就站不起来’。整不明白还装大拿。”

“靠,你不也说了看她那样不像骨折吗?”

对他们的掐架,葛萱不若平常那样饶有兴致,挨个儿看了个遍,问蒋璐:“江楚呢?”

蒋璐给问得好纳闷,“不道啊。”其他几个也停止斗嘴,面面相觑。

“早上也没来上课,还以为他在你这儿呢。”

“昨儿江子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吗?”

葛萱摇摇头,脸色紧绷,跳到沙发上坐下打电话。等待声响了很久,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江齐楚低哑的声音传过来。葛萱心一揪,“你在哪儿呢?”

“这不是我家电话吗?还问在哪?”本来值得嘲笑的事,可他语气里只剩无奈,葛萱听得微微失神。那边江齐楚倒清醒异常,“你在家里?是不是脚伤得大发,走不了道了?”

“脚没事,江楚。”她急着让他宽心的语气,惹得旁边那几个男生纷纷起哄。葛萱连忙摆手,紧绷的表情,让他们几个自觉地收了声。

江齐楚听见了这边的大呼小叫,大致情况也猜出来了,对葛萱说:“你好好在家养着吧,过几天我去看你。”

葛萱想问,为什么是过几天?这几天他怎么了?不知怎地开不了口,心里的不祥感,让她自己倍觉忌讳。

江齐楚说:“先这样吧,回头再说。”

葛萱挂了电话,呆坐半晌。

屋子里,大家都默契地不出声,肃静得有人快坐不住了。

蒋璐看了一圈,惯例做代表发问:“他出什么事儿啦?”

葛萱还在想着电话里江齐楚怪异的声音,“我觉得好像是,但他也没说啥。”

这伙热心人总是不乏冒场的,“要不过会儿我去他家看看吧?哎,春晖你知道江子家吧?”

叫春晖的男生摇头,他身边那个倒举手请愿,“我跟你去,我知道他家在哪。上回在网吧K星际,半夜困得受不了,跟他回去睡的。”

葛萱一恍回神,连忙阻止,“别。不知道咋回事呢,冒蒙儿去了,怪不好的。”

“也是。估计没啥大事,要不能不跟你说吗?”

葛萱心想就是大事,他才不会说。思及此,不够老实地低下头,脸色一黯。

蒋璐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不在焉,又坐了一会儿就张罗走人,“她老妹快放学了,那鬼的溜儿一看见我,就拿眼睛抹扯我,因为我不带她姐学好。”

“你本来就没带学好。”

“少放屁,赶紧给烟都掐了,收拾收拾走。”

“我说咱这也不像来探病的了,一个两个都空个爪子,下回得买点啥再来。”

当时给葛萱误诊的那跌打大夫犹豫道:“要不我给你随俩钱儿?”

大伙哄笑,有的叫着给钱给钱,有的笑骂他装逼,有的佩服道:“三哥你整得太社会了。”

蒋璐把人往外推,“没啥事就别来了,再叭叭儿的给说穿了帮。”

“就是啊,让葛萱她妈知道这咋摔的,那条腿也得掰折。”

“我这条也没折。”葛萱挠着没有知觉的石膏,“别忘了给我把大门锁上。”

蒋璐临出门看她一眼,“昨儿送你回来那个,还没来看你呐?”

葛萱好笑地说:“他上班啊。要跟你们似的逃课,那可热闹了。”

有好奇者追问:“哎?谁啊,璐璐?不是江子送她的吗?”

蒋璐一本正经啧道:“小孩儿别瞎打听。”

这话一出,更掀起了全体无聊份子的八卦热情。

葛棠才到胡同口,就听见嬉闹的声音,探身一看,一群人吵吵囔囔地从自家出来。

许欢在她前面,看见得更早,嘿嘿一声,“够热闹的你们家。”

葛棠猛敲他后背,“调头调头。”

这伙人里除了蒋璐,还有两个是原来跟葛萱同一中学的,也认得许欢,不过他们光顾着闹,也没注意远处摩托车上的二人。

许欢调转方向,从胡同的另一端绕进来,看着下车开门的葛棠发笑,“你还挺知道给我回避呢。”

葛棠推开大门,回头看他,“我是不愿意跟蒋璐说话。”

葛萱屋里听到声音,跳出来,“谁忘带啥了?”一见葛棠和许欢,不会了。心里在盘算,这还不得跟蒋璐那一伙走个顶头碰啊?又一想,不能,要是碰着了,不说别人,蒋璐肯定得跟着许欢回来。

小棠故意不接她的话茬儿,皱着眉毛说:“你咋有点音儿就蹦出来?”

葛萱跟在她身后,“今天怎么回来这么快?”

“他骑摩托。”手指一□后的大个儿。

葛萱想了半天,问许欢:“那么,您这是…家访?”

小棠舀了一瓢凉水刚喝进嘴,全喷水缸里了。

葛萱看着那大半缸水,忽略了当没事发生?挺恶心的;舀出来全倒了?浪费。灵机一动,捶着巴掌说:“下午洗衣服,给这点水全用了。”

葛棠说:“你轻点抖擞吧,四肢不全的,还挺勤勤呢。”

许欢以拳掩笑,“那什么,我跟你在家洗吧,就当撞了人赔礼道歉。”

葛棠提醒他:“你下午有课。”而且是她们班的。

许欢答得顺嘴,“我可以串课。”

两位学生相对无语。

许欢也是空手来探病的,且问病人,“你家中午有饭吃吗?”

葛棠洗了手去热饭。许欢则自在地在屋里转悠,棚顶因这个大个子显得低矮。他伏在前窗台上,看见院里那棵光杆樱桃树,喜道:“咦?还有根树。下面那窝里是什么?鸡?”

葛萱说:“两只兔子。”

他在这边看不清楚,“这天儿在外冻不死吗?”

葛萱得意道:“冻不死,都挺大了,过两天炖一个给我补补。”

许欢瞅瞅她,不像是开玩笑,“养几年了?”

“夏天时候养的,长得快。它吃可多草了。”

“那冬天没有草吃啥?”

“小棠喂啥它们就吃啥。”葛萱住校,一周能回家一次,平时兔子和葛冬洋的饮食,都是葛棠来照顾。

葛棠在厨房就听见葛萱的话,笑道:“整两个破兔子,一来人就吵吵要吃。早吃完也好,不用喂了。不过天一暖和,江哥指定又抓俩只送来。”起码能一冬天清静。小兔子天冷在室外养不活,屋里大人又不让养。葛棠擦着手走进方厅,向外看一眼,“咱家这院,一到夏天要没点儿啥味,江哥就不得劲儿。”

许欢听着她的话,望着那两只隐约在笼中的兔子,眼神专注,浅浅两弯笑弧。

很庆幸被他记得

许欢下午当真没去上课。葛棠等到了上课点儿,一看许欢竟然真没有走的意思,剜了他一眼,拿过他摩托车钥匙,自己骑着去学校了。

葛萱呵呵笑道:“要是害她迟到了,她可不惯着你是老师…”摩托引擎叫得没好声响,葛萱顿时怔住,“小棠会骑摩托?”

许欢很直觉地摊手,“不是我教的。”看她那副又惊讶又费解的模样,更想刺激,“你自己妹子多大能耐,自己还不知道吗?别说骑摩托,我还见过她开吉普呢。”

葛萱点头,“啊,那个我也开过。”

许欢真有些刮目相看之色,“学摩托车都吓得吱哇乱叫唤,还敢开车?”

葛萱认真地说:“小时候跟我妈下屯子玩,人家四轮车停院里没熄火,我上去就给开跑了,把苞米楼子都撞蹋了。”

许欢笑得不行,“那是一回事儿吗?”

“对噢,”葛萱挠着脑袋笑,“吉普有棚儿,呵呵。”

“葛棠开那吉普还真没棚儿,要不我还看不见她呢。”

“在哪儿弄一吉普开?她同学的?中学生让开车上学吗?”

“你妹交际那面儿,还非得是同学吗?”

“嗯?”葛萱感觉这话里有话,“她交际面儿很广吗?”小棠在家很少说起学校的事,即使她说,葛萱也不往脑子里记,只知道她当然也会有同学以外的朋友,至于具体是些什么人,就不甚知晓了。

许欢没明确回答她什么,只说:“你倒大可放心,葛棠才是在谁跟前儿都吃不了亏的人。”顿了顿又说,“她不像你。”

葛萱对他前半句是认同的,爸妈和亲戚也都这么说,后半句听着就不太顺耳了。正考虑要不要追究一下。

许欢站起来,拎了只椅子,“晒太阳去。”

葛萱急着喊:“不是说洗衣服吗?晒什么太阳?”

他开门出去,凉风灌进来,葛萱打了个冷颤。许欢把椅子放到前院,回到屋里,没丝毫犹豫地伸手抱起她。

葛萱呆着,直到被放下,还没想起来要呼吸,憋得脸色紫红。

这家伙并不笨,为什么这么单纯呢?许欢斜眼睨视,觉得她害羞的表现好诡异。“冷不冷?”

葛萱摇头,明明从里到外热腾得冒气,心想这真是标准的嘘寒问暖。

“坐一会儿,冷了就回去。”许欢说着,在紧挨她的另外一张椅子里坐下。

“你活得真细致,大冬天还晒太阳。”

他用下巴比了比那棵光秃秃的樱桃树,“你让那树一冬天不着光,看它能不能活下去。这点上,人跟植物一样,得接地气,见天光。”他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眯眼感受阳光的热情,倒比葛萱更像在疗养。

正午光线充足刺眼,葛萱以掌横在眉前,微仰着头,看许欢被强光浸泡的脸。他皮肤闪光,细小绒毛也被照得清晰无比,模样略显稚嫩。嫩得让人怀念。

许欢不用看也知道,投注在他身上的不仅是阳光。“你想起什么了吗,小葛?”

葛萱干笑,“我只是骨折,又没摔着脑子。”抬起沉重的石膏,撕着边缘戗翘的纱布纤维,“今年也过得好快。”

“明年这时候你该在大学里了。”

“按我们老师说法,我要悬了。她说我耽误的这一个月课很关键,让早点去上学。”

“你们现在还有课没完吗?”

“…就是说这个月复习很关键。”

“我说么,该开始复习了,下半学期就是天天考试。一直考到你闻着卷纸油墨味就想吐,吐啊吐啊又吐习惯了,这时候就可以上考场了。”

“真夸张。”葛萱一点也没被吓到,晃悠着两条腿,“许欢,你怎么没考大学呢?”

“我也是来了场病,耽误一个多月,不过我是高三下半年的时候,正赶上考试,少考了几回,还没习惯。一上考场,又吐了。”

“说真的呢。”

“真的。”

“他们说你根本就没进考场。”

许欢被驳得失笑,“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会拆台。”

葛萱嘻嘻一笑,两手在膝盖上拍拍打打。“好在是冬天,夏天要这么焐一个月,还不得发了啊。”

初冬的日头并不算太冷,许欢穿得单薄,坐了近两个小时,丝毫不见瑟缩状。他以前是个胖子,脂肪层厚,很耐冻,后来虽然瘦下来,不多穿衣的习惯却留下来。他以前脖子上一圈的肉,低不下头,到现在,也总是昂着下巴。他以前块头大,会为她挡阳光,现在仍是坐在上风处,为她遮风。可是他瘦了许多,风从他身侧经过,吹了过来,不过吹不冷葛萱。

葛萱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妈妈说过的话,老师讲的东西,自己见过的人,总是记得很深刻。初见许欢时没认出来,因他外形变化太大,可终究是有印象可寻。

袁虹有句口头禅,说这世上“没有不相识的仇人”,是教育她和小棠在与人起争执时,多想想自己身上的原因。葛萱起初不知许欢为何时时指责她记性不好,但她相信这指责不会无缘无故。中考结束在学校偶遇,得知他只比自己大五岁,那么两人便在一所小学里同期出入过。

望着逆光的许欢的脸,葛萱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曾仰视一个体贴的护班生,他的脸也是这样明暗参半,并且不管他是胖是瘦,烈日下的笑容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