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进班级,竟没人起哄。一是已经对开他俩的玩笑疲乏了,再则是都纷纷忙着应试,打小条的,往桌上写字的,临时压题的…没功夫理他们。不过也有像平时上课一样悠闲的人,蒋璐就是其一。

考试前不紧张的有两类人,葛萱这种无所畏的,以及蒋璐这种无所谓的。蒋璐高一的时候也作弊,到了高三成天考试,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连抄都懒得抄了。要不是隋艳金一大早开车把她送到学校,她今天根本都不想来。书包里背了一支笔,一把半透明的塑料管,到了班级就开始叠星星,五颜六色的摊了一桌面。听见有同学跟江齐楚打招呼,抬头看见他和葛萱,诡秘一笑,捏了颗星星抛过去。

江齐楚看见她的动作,伸手给接住了,托在手里掂一掂,路过她的课桌,丢还进那堆缤纷里,“真有闲心。”

更有闲心的是葛萱,不会叠,坐在蒋璐前座的空位上,回头给她查数。一样颜色一样颜色地分开成小堆,最后捧了一大把说:“这个颜色的好多啊。”

蒋璐的同桌在她挑堆的时候,就露出奇怪的表情,此刻再听到这句话,当时惊了,因为葛萱手里那捧星星,明明有红的,有绿的。“你色盲啊葛萱?”

葛萱无辜地看着他,“骂我干什么?”

蒋璐把手里刚叠完的那颗托到她面前,“这是什么色儿的?”

“红的呀。”

“这个呢?”

“绿的。”

同桌二人面面相觑,没问题啊。再看葛萱捧着的那把两参儿的,蒋璐试探地说:“把红的挑出来。”

葛萱张大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话,两手贴近桌面,慢慢分开,星星从缝隙中漏下去,铺散开来。葛萱一手拿起一颗,左看右看,都是红的啊…考试预备铃响,期末是分班考试的,班长让同学们抓紧去各自的考场。葛萱对着那五十来颗星星,挑得要吐了,还有一半没挑完。监考老师拿着试卷进来了,使不得不放弃这项活动,拿了纸笔去隔壁班级考试。

而重新分类的两堆里,依然是红绿交杂。

蒋璐收起星星,问慢走一步的江齐楚:“葛萱是色盲?”

江齐楚说,“色弱。”他也是意外发现的这点。

葛萱能分辨出单独存在的红和绿,赶上两样颜色一起出现了,就有点蒙,好比欧洲那些国家的三色旗,看得她混乱无比,几乎没有一个能记住的。她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这毛病,也没人给她指出。江齐楚是没打算告诉她,觉得这种小事也算不上病,让她知道了,也是无端地发愁。那么其他人呢?比方蒋璐,认识了十几年,到今天才问出这句话。

其实与葛萱比较亲近的朋友,普遍和她本人一样粗心。江齐楚又想到今早校门口那一幕。许欢明知道她脚有伤,还能让她跌倒,与其说是粗心,不如说没责任心。他对葛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理?

江齐楚已一早就知道,在他们二人之间,自己只能旁观,可他做不到袖手不理。葛萱受伤那天,在迪吧门外遇到许欢,他曾试着探问。许欢听得出来,态度却并不明朗。像葛萱眼中的红和绿一样,彼此莫辨。

他不放心,一直看着她,并且以为这份守护的时限,能持续到她确定幸福的那天。

葛萱被许欢抱住时,羞红的脸,在白雪映托下,漂亮得刺眼。那种刺眼应当算是幸福吧?那一刻在她的视线里,他只想掉头走开。

今后她将怎样,也不再多看。

江齐楚的这个决定,迟钝的葛萱,很快就有所察觉。然后满腔无理邪火。

葛萱记得自己跟江齐楚吵过架,还不只一次。说来很过份,从不与人动气的她,独独对江齐楚格外苛刻,说穿了,这叫做恃宠而骄,面对一个喜欢自己的人,难免任性。江齐楚的喜欢有多久,葛萱说不出,但十分笃定。她未曾想过要霸占这份感情,甚至常常在他面前提起许欢,希望江齐楚明白她意愿的二人关系为何。

江齐楚明白了,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她要气愤难捺?

葛萱遭受冷落的感觉非常明显。是相伴得太习惯了吧,往常的假期里,她两天不找他,第三天他就会想出节目来见她。这个寒假,几乎没接到他一通电话。

葛棠终于忍不住问起来:“江哥回林场了呀?”

葛萱厚道地说:“死不死谁儿子…”穿衣洗脸,准备去小飞店里剪头发。

葛棠吓了一大跳,暗自断定这俩人结梁子了,感到很稀奇。葛萱一走,她就给江齐楚打电话,座机占线,那么是在家里没出去了?拨通手机,问他:“刚才给谁打电话啊,一直占线?”江齐楚说在上网。那么就是很闲了?葛棠问:“你咋不来我家玩?”

江齐楚说:“买了几张游戏,在家闭关修炼呢。”

葛棠撇嘴,“修明白没啊?”

“没有,这不上网问人家要有没有攻略吗?”

听筒里传来噼啪敲键盘的声音。葛棠心想你跟我装什么装?你打字有这么快吗?于是不再同他迂回,“江哥,你过年要去林场吗?”

敲打声没了,江齐楚也一时答不上来,思索地嗯着。

葛棠若无其事道:“你来我们家过年吧。去年你在这儿住那几宿,晚上陪我爸喝酒放炮,他从正月一直念叨到腊月。你看着吧,过两天就得找你来。”

江齐楚笑笑,“再说吧。我姥来过几次电话,说我要不想去我妈那儿,就上老舅家跟她过年。”

“哦。那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爸朝他们单位的人要了俩鹌鹑,让我今天炖了。”

“你们吃吧,我惦记着打通关。”

“哎呀你来吧。葛萱这个点儿出去了,晚上饭够呛能回来吃,就我和我爸在家。那小鹌鹑炖一个不够,俩还吃不了,你来正好。”

“我去可能不够吃。”

葛棠暗喜,“来吧来吧,我再做一油焖尖椒。”

江齐楚这回没再说什么。

葛棠盘手望着电话,看来还真出情况了,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问那一句“你姐呢”。

江齐楚倒是没她那么勤于算计,而且他到葛家的时候,葛萱也确实还没回来。小棠挥一把菜刀正肢解小鸟,他见状赶紧把刀接过来,三两下剁成小块。电话铃声大作,葛棠轰他退下主厨位置,去接电话。

江齐楚擦干手走进大屋,低头看来电显示,是他印象较深的一串手机号码,委实不想接这个电话。小棠却嚷嚷:“快接,快接,葛萱给震铃调这么大声,听得好牙碜。”

他接起来,假装不认识,“你好。”

“…”电话里分辨声音的短时沉默,证实了使用手机的人是葛萱。

她果然是和许欢在一起。

葛萱听着江齐楚的声音愣住了,这家伙真行啊,去她家都挑她不在的时间。

许欢睨到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没人接?”

电话里同时催促,“哪位?说话啊。”

葛萱回答许欢:“不是…”耳边咔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失了罗盘的航船

发泄是那样一种情绪,你可以攒着,忍着,一旦开了头,要想停下来,就相当困难了。这跟排泄的原理很类似。

江齐楚的妒意就是如此。

之前他甚至能与许欢对面抽烟,谈论葛萱,但是现在,只听到他们二人的声音在同一个听筒里传出,都觉得难以忍耐。

破旧但干净的沙发上坐下来,望着屋内熟悉的摆设,忽然心生不舍。

他喜欢葛萱,也喜欢这屋里屋外,喜欢葛家爽朗的家长,以及厨房里那个人精似的小丫头。可是他有种预感,对葛萱的感情一日不得善终,以上这一切可能都会被自己推离自己的生活。

葛棠知道电话肯定是葛萱打来的,按她日常习惯,吃饭时间到了还不回,是要来电话报备的。特意支使江齐楚去接电话,就是想听听他们对话语气如何。停下切菜,侧耳听了半天,根本没有说话声,葛棠蹑手蹑脚挪步到方厅张望。

江齐楚不知何时已把电话挂了,人坐在沙发里,双手垂于身体两侧,倚着靠背,盯视屋顶的眼神有点呆。

葛棠心一激灵。自己是不是惹什么祸了?难道说葛萱又跟许大个儿去玩了,江齐楚刚在电话里得知这件事,深受刺激?可他为什么受刺激,葛萱和许欢好,他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听葛萱那语气,明显是在生江齐楚的气。葛棠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咬咬嘴唇,回到厨房,横刀拍碎一瓣大蒜。看着四分五裂的蒜肉,第一次对葛萱和许大个儿的事,产生抵触心理。

鹌鹑还在锅里咕嘟着香气,葛棠和江齐楚在方厅下跳棋。后大门哐啷一声,江齐楚以为是葛冬洋,落了棋子起身去迎。却见葛萱大摇大摆走进来,“我一不在家你就做好吃的。”手也不洗就去掀锅,“啊,你都给炖了。幸亏我回来了。”她拿了勺子去舀汤尝味道,咂咂嘴,美滋滋地笑,为美味感到幸福。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散装冰糕,献宝地交给妹妹,说这大冷天吃冰淇淋的人可多了,她买这一袋还排了半天。

她打从进屋起,就异常聒噪,并且看也不看江齐楚一眼,就好像这屋只有她和小棠,以及锅里那对碎了尸的鹌鹑。

江齐楚站在窗前,食指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一笔回头鸟。画完一只又一只,再极有耐心地一一擦去。

近在眼前,却不跟你对视——分明是小孩子吵架。

葛棠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无聊,摘下围裙说:“江哥把桌子收拾了,我去小卖店取几瓶啤酒,等我爸回来咱就吃饭。”

江齐楚说:“我去吧。”他对花钱的事总是比较主动的,这一点和他爸很像。

他一出门,葛棠准备随便找个理由把另一个也赶出去,蹲在碗柜前假意翻看,“酱油…”门开冷风纵入,一抬头,葛萱已经不见了。

江齐楚听见身后咯吱吱踩雪的声音,步伐节奏熟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刻意放慢脚步等她。葛萱几步赶上来,同他肩并肩。胡同小路一经雨雪更难行走,只有中间一溜被踩出来,两侧路况莫测,白雪下不定掩着什么瓦石路障。江齐楚往边上让了让,把平整的路面留给那双惊悚的厚底鞋。

葛萱忽尔心情大好,行为也开始雀跃,走两步一出溜,看得江齐楚提心吊胆,“你老实点儿。”她扭头看他,疏忽了脚底下,收不住势跌了一跤,一屁股坐碎邻居家门前憨态可鞠的小雪人。

江齐楚别开脸,不忍看她的笨拙。

冬天穿得厚,又承那雪人做了减震垫子,葛萱全然不觉痛,抓起充做雪人手臂的半截小条帚打扫衣服,笑嘻嘻调侃他,“你倒是老实,冬眠呐?”

江齐楚说:“前阵子去了趟哈尔滨…”

她为他刻意闪躲的眼神皱眉,“干嘛?”

“看学校。”他接过那把破条帚头,掸着她裤子后面的雪渍。

“哟?”葛萱没有侮辱人的意思,不过他这么积极操心学业,真令她欣慰。“看了哪个学校?”

“一个学电脑的职业中专。”

“电脑?”那学完了毕业出来,是跟许欢一样做计算机老师吗?葛萱点点头,“倒也不错…”

不过这个沉闷的家伙,真的能教学生吗?他的课堂上,学生只怕比老师说得还多。讲一道题,应该选A,学生说:老师,要选B。江齐楚的话,可能会说:那就B吧。

想想都觉得好笑。

葛棠完全笑不出来,“他说要去那个学校了吗?”

“嗯,说是都看好了,也托熟人打听明白了。呵呵,这真是出息了。”葛萱趴在枕头上,语气像说自己家懂事的孩子,“我以为没江叔管着,他念完高中就说啥都不会再念下去了呢,还在想等考学的时候怎么劝他。”

葛棠无可救药地看着被窝里唠唠叨叨的姐姐,“葛萱,高中和中专是同等学历,江哥要是打算念完高中,就直接去找大专了。”

葛萱的笑脸僵住,足足半分钟才过渡成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

葛萱想起中考给江齐楚补课的那段日子,盛夏里浮燥的温度,他安于每天头顶大太阳骑着车来回折腾,只为装样子哄他爸开心。江齐楚曾说过很怨恨他爸把他妈气走的行为,但实际上,对于江盛的期望,他再不情愿,也总是尽可能地去做。这对父子的感情,葛萱是在江盛去世后,才逐渐明白。

江齐楚就像一艘装备精良的航船,可以抵抗任何恶劣条件,保持浮在海面上,也可以比别的船更快速地前进。可是它没有方向。江盛是他的舵手,推一推,他动一动。江盛不在了,现在的江齐楚,只是看着周围的船只来往,看着自己行走十余年,却从未正视过的这片海,茫然无措。

葛萱问他:“你想好了吗?小棠说中专根本不是学习的地方。”

江齐楚说:“想好了。”

葛萱又问:“你就不能等半年,考个大专吗?再破的大专,也比中专强啊?”

江齐楚沉默。

葛萱其实还想问,你就这么等不得,是不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见我?

这一年春节赶得早,3月开学的时候,农历已出了正月。江齐楚算是过完了年,才离开家乡。二月二的这天,他找葛萱去剪头发,两人头发长短差不多,但葛萱头发长得慢,同样是一个多月没剪,江齐楚几乎是换了个发型。理发师看他们一对进来,玩兴大发,刷刷刷给两人按同一模子处理了。葛萱看着江齐楚的长鬓角大笑,“这个,好风骚啊。”

理发师说:“现在流行男的梳长鬓角。”

葛萱赞许地表示:“流行很好,别让省会大城市人把咱当农民了。”

江齐楚去哈尔滨上学的事,葛冬洋夫妇倒是很高兴,认为他懂得规划自己的人生了,是长大的表现。袁虹说葛萱,“你将来考上哈尔滨那几个重点就行,别考太远了,上学离家近点,找工作的话再往远了打算。”

蜘蛛梦

  江齐楚走的这天,二十多个同学来送他,尚未经历过此种生离的高中生,在站台上挤挤嚷嚷,有几个男生眼圈红了。旁边也有不少外地上学返校的,顶多是家长宝贝稀罕地跟着,谁都没他这份儿排场。

葛萱笑得直揉眼睛,“太夸张了,他又不是嫁到那边儿去。”

江齐楚也说:“是啊,再过半年,你们也都天南地北上学去了,回头一看,还数我离得最近呢。”

大家心里都有数,一样是去外地上学,概念又不同。他们走得再远,年节总是会回家来,江齐楚则不一定了。

火车鸣笛催人启程,江齐楚拉过小号拉杆箱,挨个儿触过围在自己身边的人,捶捶肩膀,拍拍手掌,转身跳上车厢,隔着乘务员与大家摆手,“回吧。”眼一垂,望到被众人刻意挤推到最前面的葛萱,伸手在她发顶揉了揉。

葛萱抬头看他笑容轻浅,长鬓角衬得下巴尖细,隐隐还有分少年的女相。这男生笑起来总是抿着嘴,眼色沉静如同雨云。葛萱心里一疼,拨开他的手,低头将发型整理服贴。

回去的路上,大家的情绪都飞扬不起来。葛萱插着口袋走在最后面,一路走一路审视前方同学留下的脚印,一个复一个,重叠繁杂且不完整。但是因为这些脚印,她有了路。雪花大片大片飘下,葛萱喃喃抱怨,“怎么3月份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人人都在感伤离别,就只有她抱怨天气,格格不入惹人骂,蒋璐瞪她,“你可以假装不存在一会儿吗?”

葛萱一惊,忙将双手掏出来,空空如也抖了一抖,做出拉高挡布将自己遮住的动作。

蒋璐透露,“我听我爸说,老江家那洗石厂卖给市里了。”

一个男同学打趣道:“江子这算不算‘携巨款潜逃’啊?”

众人纷纷笑起,笑里有伤怀,各据心思。葛萱找不到江齐楚那样的笑脸。

江齐楚到哈尔滨当天,安置好住处,来过一次电话,报了平安。之后每周末晚上新闻联播的时候来个电话,内容大致,让人疑心是事先录好的磁带,定时定点拨通她家电话播放。

葛萱有几天连着梦到江齐楚在车厢门口的那个笑容,隔几天又梦到比人脑袋还大的蜘蛛,醒来看到下铺同学月色下发丝凌乱,吓得心噗噗乱跳,整晚睡不着。上课犯困,一模考试成绩奇差,奇~差。

袁虹看不懂试题,只看考卷上触目惊心的红叉成网,紧张葛萱又不知根由,问她是不会,还是又犯了晕场毛病。葛萱说我老是做梦,描述了那蜘蛛颜色,依稀记得还长有茂密的腿毛。袁虹心说这也不冲着什么了,去大仙那儿解梦,结果真求了道符回来。寸方大的一贴,黄符红线,拴系在葛萱脖子上。葛萱愈看那符愈怕,愈发梦得古怪,终于有一天惊醒了再睡不着,爬下床去走廊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