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再一次发生了,一股燥热的气流从血液中蒸腾而起,她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不费吹灰之力,捏断了掌中的树枝。

倏地,暮夏染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扯掉她眼前的黑色眼罩,怒道:“此乃我独门武功‘断心掌法’,我就知晓是你!你胆子真不小,竟敢冒充宦官前来贺寿?!”

“…”乔晓佳捂住半边眼睛:“给我,眼罩先给我…”

暮夏染沉了口气,见府邸人来人往,将眼罩丢给她的同时,扯着她的手腕跳下高耸的假山石,转到避人耳目的山石背面。

落地之后,乔晓佳重新戴好眼罩,道:“我未想躲避你,只是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你。还有,我不是冒充宦官,而是正儿八经的玉峙国太监总管,喏,你看腰牌。”她指了指腰部令牌。

暮夏染攥得拳头咯吱作响:“吾皇安好?”

“谁?玉峙仁吗?他很好…呃…”她的话音未落,暮夏染已再次提起她的衣领甩到石壁前:“你再与我兜圈子我真会拧断你的脖子!”

乔晓佳吃痛地眯起眼:“今日你的火气真大啊…他很好,能吃能睡,安好安好…”

听罢,暮夏染松开手,但是二人站在一条狭窄的隧道间,即便放开她也不会相距太远。乔晓佳揉揉脖子向边上蹭了蹭,其实也不能怪暮夏染气急败坏,劫持人家皇帝的主犯就在面前。

“玉峙仁又派你来作甚?”

乔晓佳抿唇不语,倘若暮夏染真是墨墨爹,而她在帮玉峙仁做事,该如何解释?

“墨雪雁的性命暂时无忧,我也跟她聊了聊过往,这个消息听起来是否让你开心一些?”她试探道。

“为何开心?你用吾皇性命换取所谓的亲朋之命,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你还好意思向我邀功?”暮夏染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她究竟有几条命可供她如此挥霍!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先回房了。”说着,她转身开溜,却被暮夏染一脚拦截。

“汝南王寿辰之日,你切莫惹是生非,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暮夏染虽依旧厉声厉气,但他显然是不打算将乔晓佳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乔晓佳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就是来送寿礼的,寿宴结束我马上走。”

“但愿如此。”他落下脚,转身欲走,乔晓佳反而拉住他:“实不相瞒,我此次答应前来祝寿主要是为了来见你,请问你,我怎么断定你就是墨无名的亲爹?”

39、第三十九章

暮夏染缓缓驻足:“你果然隐瞒了真相,如我所料,你并未将孩子送人。”

乔晓佳不自然地垂下眸:“对不起,我当初不清楚你的动机,所以未说实话,如今我依旧不能告诉你孩子在何处,至少在确定你的身份之前,无话可说。”

他沉默不语,转身倚在石壁边,揉了揉太阳穴,道:“倘若无名在此,可以滴血验亲,可是你又不肯将孩子交给我…”他抬起眸,凝望乔晓佳一瞬,又垂下:“你的大腿内侧有一道旧疤痕,约两寸长,乃利刃所致。”

乔晓佳下意识摸向大腿根,此处确实有一道浅红色的伤痕,洗澡的时候她还仔细瞧了瞧,甚至还琢磨过,怎么伤到如此尴尬的位置。

“但是这也不能证明我们发生过什么,也许是练武时弄伤的。”她不是思想观念保守的古代女人,不会盲目的交出孩子。

暮夏染确实未料到她会这般回应,不禁笑了笑:“既然不信便罢了,孩子有你照顾我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乔晓佳观察着他的五官,浓眉,狭长的凤眼,鼻梁挺直,薄唇以及分明的轮廓,试图从其中找出与墨墨相近的部分,可是孩子太小,胖嘟嘟的小脸蛋只能用可爱来形容。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暮夏染的身旁,双手抬高他的脸颊,以俯视的角度左右摆弄。

暮夏染一把打掉她的手,不悦道:“休得放肆。”

乔晓佳咬了咬嘴唇,她忽然想起墨墨掌心的黑痣,又拉起暮夏染的手,暮夏染却攥着拳,不明所以。

“让我看看你的手心。”

“不可理喻。”暮夏染见她掰自己的五指,刻意犟着劲。

“你让我看看嘛,倘若墨墨真是你的儿子,我就把孩子还给你。”乔晓佳诱导道。

“得了墨紫雨,我再也不会被你的虚情假意所左右。”

自从墨紫雨挟持暮夏儒返回玉峙国之后,暮夏染想了很多,他不能再为儿女私情破坏策划已久的大计,否则他对不起的,不止是暮夏国皇帝,还有生死未卜的挚友,玉峙之。

可是他流露出的那一丁点情绪,总是逃不过乔晓佳敏锐的眼睛。她是不打算跟暮夏染再续前缘,但是至少彻底搞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

“我记得你说过,我对你只有恨,为何?”她眯眼笑了笑,故作天真地托起腮。

暮夏染则蹙着眉,侧过身,抿唇不语。

乔晓佳又移到他的正面,仰起头,又道:“啧啧,我才发现,你长得真帅吖…”

“…”暮夏染干咳两声,索性背对她站立:“够了墨紫雨,我比你大十二岁,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乔晓佳蹦蹦跳跳转到他的眼前,暮夏染见她又跟过来,立刻转身。他知晓此刻的自己有些笨拙,但是总被一个小丫头迷.惑有损他的威严。

而她,已然发现暮夏染属于感情单纯的男人,也许他对墨紫雨的感情确实是真心诚意的,但是不论是失忆前的墨紫雨还是她,都没法接受这个藏了太多心事的男人。

因为他曾说过,墨紫雨恨他。

“你害羞了染王爷。”

暮夏染攥了攥拳,气恼地正过身,但是面对她一副绚烂如花的笑颜时,又敛起怒火。

他一定是走火入魔了,自从他初次见到年仅八岁大的墨紫雨之时,就知晓这辈子要毁在此女子手中。

思于此,他一手扶额,一手打发墨紫雨离开:“让我清净会儿…”

每次亦是如此!一见到她便会方寸大乱,她是魔鬼,是腐蚀心智的女魔头。

乔晓佳自然不知“墨紫雨”的魅力大到令他惊慌失措,不过也不难看出,暮夏染对墨紫雨是彻头彻尾的喜欢,哪怕她犯过再多的过错,只要她愿意对他笑一笑,他便不再追究她的责任,这是毫无保留的宠溺。

乔晓佳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摊开手:“我此行把银票丢了,借我点银子花花。”

暮夏染并未多问,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拍在她的手心里。

乔晓佳当着他的面数了数,足足三千两,出手果然阔绰。

“谢谢,我会如数奉还的,我先走了染王爷。哦对了,我听说汝南城的小吃很有名,我去吃吃看,顺便逛逛这秀丽的城池。这三日不能白来嘛,再见…”说着,她转身就走,步伐尽量放慢,默默祈祷,叫住她,叫住她。

然而,直到她走出汝南王府,暮夏染依旧没有唤住她。

乔晓佳长吁一口气,他就不担心自己出门遇到危险吗?算错了他的心思。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迈着四方步走在繁华的街道间。如今这总管太监的打扮相对惹眼,穿梭于四周的百姓无不多看她几眼。不过她本人倒不在意,溜达进一家小酒馆,酒馆的招牌上刻有暗号,证明这家小酒馆从掌柜到跑堂都是她的人。

“客官吃点什么?”店小二笑脸相迎,弯身擦桌子之时,将一张字条塞入她手中。

乔晓佳并未急于看字条,随便点了几道菜,而后故作无谓地左顾右盼。

待她确定无人注意自己之后,她才悄然地打开字条——汝南王府亲兵对吾酒馆盘查严苛,请大人速速离开。

乔晓佳怔了怔,可是转身就走更容易引起旁人怀疑,于是乎,她拍桌子叫嚣:“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杂家坐下多时连杯茶水都未准备?!”

假扮掌柜子的年长士兵心领神会,匆匆跑上前,笑着道:“客官莫动气,生意红火难免招待不周,抱歉抱歉,茶水即刻奉上…”

“开得起酒馆请不起店小二?杂家可没闲工夫等你!”乔晓佳不耐烦地站起身,将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刚欲离开,竟被伫立在身后的男子挡住去路。

暮夏染环视四周,扬起一指,大批暮夏国士兵呼啦啦挤入小酒馆。

掌柜不知所以,稍显错愕地看向乔晓佳。乔晓佳则移开视线,心神不宁。

可是,就在她以为暮夏染要掀了整间酒馆之时,他只是命士兵将其余食客轰出小酒馆,随后,士兵撤到店门外,一字排开,禁止百姓进入。

“此刻不忙了吧?”暮夏染幽幽地看向老掌柜,气势十足。

老掌柜反应过味儿,点头哈腰,谄媚道:“不忙不忙,客官要吃什么小的这就命厨子去做。”

暮夏染将宝剑放在桌边,用眼神示意乔晓佳坐下,乔晓佳木讷地落座,紧接着,暮夏染已将菜谱推到她面前。

“…”乔晓佳一边翻阅着菜谱,一边偷窥正在饮茶的暮夏染,道:“其实不在这家吃也无所谓,何必兴师动众呢?”

“倘若你不想在这家吃便不会进来,点菜吧。”暮夏染吹了吹茶叶末,看向街道。

乔晓佳擦了把冷汗,原来并非砸店,只是为了满足她的口味。

原来,他只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不愿现身。

这男人,真奇怪。

很快,酒菜上齐,但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因为两人相对无语。乔晓佳低头吃喝,暮夏染只是看着她就餐,偶尔帮她斟满茶水,或挑出菜中的蒜瓣。

“我曾经就不爱吃蒜么?”这一点使得乔晓佳感到更意外。

暮夏染却不予回答,默默地做着他最常做的事。墨紫雨属于性子急慢之人,别人都快吃饱了,可她还在慢条斯理地挑着葱蒜,而墨雪雁是天生的急性子,每每都会在一旁催促墨紫雨。暮夏染在墨雪雁面前不能表现出对墨紫雨的偏袒,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帮她一起挑,倘若只有他二人出行,他会吩咐店家莫在炒菜时加入蒜瓣。

点点滴滴融入他的生活,挥之不去,忘则忘我。

那一晚,他不该怒火中烧失去冷静,不该破坏原本的和谐,更不应该,在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之后仍旧对她发号施令。倘若他舍弃尊严向她郑重道歉,她是否会原谅他呢?

可是,他真的错了吗?错到她始终无法原谅?

咔嚓一声,筷子在他掌心断裂,天意弄人,她再也记不得过去,将他整个人从记忆中抹杀,她的失忆并非匪夷所思,因为他要负起全部责任。

断裂的筷子滑到乔晓佳眼前,她缓缓地抬起头,竟见他双手拢耳,好似陷入痛苦之中。

“多谢染王爷款待,咱们出去走走吧?”她放下碗筷,正因为此地都是玉峙国的人,于情于理,她不能将暮夏染暴露在外。

暮夏染依旧不语,只是跟着她走出酒馆,见人潮汹涌,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走这边。”

乔晓佳应了声,跟随他拐入街道后方的羊肠小路,柳枝垂入河畔,格外静谧。

“只有咱们出游,会不会传到汝南王的耳朵里?”她提醒道。

暮夏染摇摇头,神色笃定,望向碧波粼粼的湖面,撩了下长袍,倚石而坐。

金黄色的波光映衬在他英俊的脸孔上,仿佛正在弹奏一曲委婉忧伤的情歌。仿佛,他不愿打断这首凄美的曲子,任由日月变迁,只愿一直听下去。

乔晓佳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一同望向碧绿的湖水。

——墨紫雨与他究竟经历过怎样一段故事呢?让他如此矛盾,让自己感到的,不止是不安,还含着些愧疚之意。

愧疚的是,她不能把墨墨交给他,即便他这般悲伤,她居然仍旧不能完全信任他。

日落黄昏,最后一缕晚霞消失殆尽,他终于在暮色降临的这一刻,疲惫地动了动唇。

“小雨,对不起,原谅我,可以吗?…”

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道歉,怪只怪,他并不知她的出现,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永恒的一笔。

否则,他不会教她习武,不会将她培养成最杰出的细作,更不会为了完成整个计划的核心部分,让她以七日娘子的身份潜入新寡村。娶回家不就好了?

乔晓佳则为难地垂下眸,她没权利替墨紫雨接受道歉,可是,这溢出眼底的泪,是谁在让它流淌?

墨紫雨,你对暮夏染所付出的情感,也感到矛盾吗?

40、第四十章

最终,乔晓佳还是没能替墨紫雨接受道歉,似乎在暮夏染的意料之内。有的伤害无需深入了解,单凭感觉便可定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汝南王与玉峙仁之间的仇怨因何而起?”

在返回汝南王府之前,她忍不住询问。

“其实仇恨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不可能和平相处。”暮夏染算是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换言之,他们之间有无法化解的仇恨。

“你与汝南王是…忘年交?”

暮夏染摇摇头:“我与王爷的儿子私交甚好。”

乔晓佳大致捋出些头绪,暮夏染尊敬汝南王,汝南王或许也把暮夏染当半个儿子看。

这么近的关系,打起仗来没理由不帮忙。

因此,她必须与暮夏染兵刃相见了?

罢了,即便不是她率兵出征,也会是其他人,如今最妥当的办法是利用手中的权利将双方的伤亡人员降到最低。

这也许就是上苍安排给她的使命吧,不祈求战事平息,只盼望挽救无辜。

“寿宴一结束我便离开此地,保重。”乔晓佳起身抱拳,旁敲侧击道:“无论下一次见面会出现在哪种场合,希望你不要因为自认亏欠于我而对我手下留情。”

暮夏染凝望着她,唇齿半张,欲言又止。

乔晓佳又道:“我不是怪你,但是墨雪雁也是你的徒弟,你为何对她的生死如此淡漠?”

“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个人都有它必须肩负的使命,她在执行任务前便知晓此行只死不生。”暮夏染舒了口气:“不过通过她的获救,我忽然领悟一个道理,并非每一件事皆可按照规划好的轨迹驶进,而这其中唯一能扭转乾坤的人只有你。我只是荒谬地在想,这是上苍派你前来保护玉峙仁吗?”

乔晓佳怔住,思忖良久,缓缓地指向自己:“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整套谋反计划是你制定的,你是痛恨玉峙仁的暴政还是只为了帮助汝南王达成某种心愿?”

“重要吗?”暮夏染无谓地笑了笑。

乔晓佳沉了沉气,又道:“也对,是不重要了。既然你并不避讳我所提出的问题,为何又不愿道明我原本所肩负的使命?”

“我何时说过你有使命了?”暮夏染弯身拾起一片枯叶,道:“你就像这片树叶,我说它独一无二它便价值连城,稀有或是不稀有,分人看罢了。”

听罢,乔晓佳的心情格外沉重,基本断定,她确实是背叛了暮夏染。

“你不用感到愧疚,世间之事,不是你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你,一旦扯上‘利用’两字,再把感情拿出来做挡箭牌显然不够纯粹,何况你并未对不起我,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他自嘲一笑,“即便不出之后的那桩事,你已然对我有所防备,我只是搞不清楚一件事,我对你如此重视,你却在执行任务前便想好了如何报复我。”

乔晓佳听得一头雾水,追问道:“虽然不记得过去,但是我凭直觉确信,你是真的爱过‘墨紫雨’。 所以我越发好奇是何种任务让曾经的我对你怀恨在心?莫非你害死了我的父母或你提到的那位玉峙国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