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全力以赴地前往卡拉布里亚,可自己的心思却似乎还留在摩纳哥海边的月色下。他恨不得此时自己已经得胜归来、回到了摩纳哥。

他仰起头,看着满夜的星空。突然他心血来潮,三步并作两步地攀上了瞭望塔。塔篮里的瞭望员正在发呆,希泽的突然出现吓得他几乎惊叫了起来。

“怕什么,是我……等等,你是新来的?”

瞭望员拘谨地点点头。

希泽皱了皱眉,“你满十六岁了吗?谁放你上来的。”

瞭望员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十分可疑,希泽一手从腰侧抽出匕首,另一手迅速地扯开了瞭望员的帽子。或许是扯得太用力了,连他的“头发”一并扯了下来。淡淡的金色头发猛地涌了出来,与月光几乎融为了一体。

夜色里,希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芙蕾尴尬地退到篮子的角落,轻轻地说,“那个……我、我想蹭你的船到意大利。”

希泽一愣,随即垂下脸,挠了挠头。

芙蕾早就听说人类的战船上不能有女人,水手们认为女人是厄运的象征。她想希泽或许是生气了,于是更小声音地说,“对不起……”

希泽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愉悦和如释重负。芙蕾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希泽才一边擦着眼角,一边拉着芙蕾在瞭望篮里坐下。

“我一直在找你呢。”

“找我?”

“你去过阿尔及尔吗?”

“阿尔及尔?”芙蕾被希泽充满跳跃性的话题给彻底弄糊涂了。

“地中海之南,非洲之北。在蔚蓝的大海、炙热的沙漠和雄伟的山脉之间。四季如春,绿草如茵。我驻扎在那里,虽然不时会随着我的哥哥出海。但不管是十天、十个月还是一年,我都会回到那里。”年轻的海盗眉飞色舞地说着,他拉起芙蕾的手,看向她迷茫的脸,“和我回阿尔及尔。在那里,我会保护你、让你衣食无忧、每天可以快乐地舞蹈。你怎么想?”

宁静的海面上升起巨大的月亮,月光将希泽的脸色映衬得十分温柔,他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紧张,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芙蕾的回答。

海盗不会给出承诺,希泽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对谁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心脏的鼓动与大海的波浪凝系在了一起。

朦胧间,月光被乌云挡住,坐在芙蕾身边的希泽突然不知所踪。

她慌张地抬起头,穿着黑色海盗服的V和白裙的佐漂浮在瞭望篮的外面。

V胳膊撑在瞭望篮的边缘,双手托着脸,嘴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马上就是第六天了。你的想法没有变化吧?”

芙蕾突然想起了七日之约,她不安地看着V。

V一怔,有些意外地说,“可是他把你杀死的。”随即他的语气又变得柔软,仿佛哄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不需要你动手。只要在第七天来临之时选择活下去就好了。想一想,你就可以回到蔚蓝的大海里了,你还可以继续唱歌。海妖的寿命很长,你可以以你这样年轻的样子活上两百多年呢。”

芙蕾咬着嘴唇,原本就很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那是……什么样的选择呢?”

一直静静站在V身后一言不发的佐突然走上前一步。V戒备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相反劝诱的话。

但佐没有。

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怜悯。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

希泽靠在芙蕾瘦小的肩膀上睡着了。

夜晚比想象得更快过去,不管多么不愿意,清晨的阳光总是会无情地来临。希泽摸摸芙蕾的头发,“你慢慢考虑,等在阿尔及尔住过几天再回答我也可以。”随即他便爬下瞭望篮,回到了甲板上。

战船上不能有女人,而且考虑到对卡拉布里亚海岸的偷袭十分危险,希泽决定转换航线,先沿着阿尔及尔航道将芙蕾送至阿尔及尔附近的一个港口安置起来,再折返意大利。

接近黄昏的时候,前往阿尔及尔的航道上突然起了大雾。

熟悉的湿度使得芙蕾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隐约间,她听到了自己同伴的声音。她连忙趁着雾,爬下桅杆,趴在船尾向海里看去。

几只海妖小心地跟在希泽的战船后面,用着她们独特的语言轻声地对芙蕾说,“芙蕾,你还活着,太好了!。”

“你被人类抓住后,妈妈很担心。”

“不过不要怕,我们会救你的。”

“今天晚上,我们一定会让这艘战船葬身海底。”

海妖轻声的话语沉没在了大海里。芙蕾出神地看着翻滚的波浪,突然被一把拉离了船侧。

回头一看,是希泽有些焦急的脸,“你去了哪里?现在大雾,很危险。不要靠近船侧。”

芙蕾茫然地点点头。希泽拉着她匆匆地向船舱里走,又递给她两团白蜡。芙蕾莫名地问,“这是什么?”

“在下雾的时候,这片海域会有海妖出现。她们的歌声会使得水手坠入海底。”希泽把她安置进船长室,严肃地嘱咐道,“一旦听到响动,你就用这个把耳朵堵上。”

被欺骗、捕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芙蕾的眼眶红了起来,她看着希泽,声音颤抖地说,“你怎么知道海妖就是要害人。在人类眼里,海妖就是完全邪恶的存在吗?”她指了指希泽为救她而受伤的肩膀,“若我是海妖,你便不会救我了吗?若我是人,你便会无条件地信任我吗?”

希泽看着芙蕾,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在这片海域里遇到的小海妖。

它淡淡的金色头发、它深邃的蓝色眼睛,与芙蕾是如此地相似。心中莫名地涌起了内疚感。他垂下眼,坐在她的旁边,“我曾在这片海域遇到过一个小海妖。我骗了它,让它到甲板上来解开我的绳索。而它竟然真的来了。水手们捉住了它,到现在我还记得它被关进禁闭室时的那绝望的眼神。”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我并没想要害它。”

芙蕾冷冷地接话道,“那你放走她了吗?”她想,如果希泽说‘放走了’或者是什么其它的谎话,那么一切就都简单了。

可希泽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因为立场不同。”

芙蕾歪了歪头。

希泽继续说了下去,“海妖以诱惑人类、猎取其性命为生。那个小海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类都要单纯,我想它并不是厌恶人类,它或许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歌声让三艘战船上百名水手丧命于此意味着什么。而我亦非觉得她邪恶、一心想要杀她,我对它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的船队。我们的所有选择,没有对错,都是立场所致。”

芙蕾垂下头,她深蓝色的眼睛渐渐褪去了温度,“‘立场’,无法跨越的沟壑呢。”

希泽看着芙蕾,他结实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淡金色的头发, “或许并非如此。”

“什么意思?”

希泽无奈地看看芙蕾,“人的选择,有的时候会很不理智。如果你遇到了危险,不管你是人也好、海妖也罢,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

芙蕾没有完全理解希泽的话。而希泽只是把脸背到一边、没有再解释。

入夜,战船被大雾笼罩了起来。

起初海面是宛若死亡一般的宁静,过了午夜,突然响起了若隐若现的歌声。

训练有素地水手们迅速地用白蜡堵住耳朵,用绳子将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希泽也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而他的眼睛十分小心地看着船长室——如果芙蕾不小心听到诱惑而走了出来,他要把她推回去。

这一次白蜡似乎没有起任何作用,妖魅的歌声进入了空气里,不受阻碍地飘进了水手们的耳朵里。

几个心智比较脆弱的水手开始动手解自己腰上的绳子,所幸被人及时按住。

可更多的人开始抠出自己耳朵里的白蜡。

很快,就连希泽也开始有些动摇。

坐在船长室里的芙蕾听到了海妖的歌声。

她知道,雾里至少有几十只海妖在歌唱。选择魔力盛极的夜晚,唱出了最为强悍的曲调。第一步是将水手全部引诱到海底,紧接着便是请海怪掀起巨浪,吞噬掉所有船舰。

看着窗外挣扎着的水手们,芙蕾突然觉得悲哀。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小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是在伤及他人的性命。这些人与她一起在酒吧里饮酒作乐,这些人也像巴扎里的人一样快乐地与她交谈、给她好玩的东西。他们看起来那么善良、对自己那么友好。而为了生存,自己却不得不去引诱、猎杀他们。

而这就是希泽所说的“立场所致”吗?

朦胧间,听到海妖的对她说,“芙蕾,快来和我们一起唱。”

“你在他们的船上,对他们的影响更大。”

芙蕾犹豫地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水手们在甲板上挣扎着。有些人已经跳了下去,而有些人还在和着自己腰上的绳子奋斗。芙蕾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寻找着希泽的身影。

她终于在甲板中央的桅杆附近找到了希泽,而此时希泽也看到了他。

希泽的正在费力拉住自己身旁一心要跳海的大佐,看到芙蕾出来,他几乎要发疯一样大喊,“芙蕾,快回去!你不要出来!”

芙蕾看着他一拳把大佐打晕,然后匆忙地解开腰上的绳子。

海妖的歌声逐渐加强,解开绳子十分危险。可希泽毫不在意,他将绳子一扔,就向着芙蕾跑过来。

可才跑了一半,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向船侧走去。

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境况,仍然对着芙蕾大喊,“我什么都不听到了,芙蕾,你快回去!芙蕾!不要出来!”

看着希泽表情与身体动作完全不符的滑稽样子,芙蕾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如果是立场所致,自己的性命总是会比一个才认识不到七天的人来得重要。

但他依然不顾一切地想要救自己。

那一刻,芙蕾明白了希泽早前的话。他这样做,不是出自理智的分析、不是因为自己是人类而非海妖,却是因为自己是芙蕾而非他人。

芙蕾对希泽挥了挥手,随即坚定而快步地走到了船头,站到了向前伸出的尖角之上。

希泽近乎绝望地喊,“芙蕾!不要——”

月光透过层层浓雾,朦胧地洒在船头的芙蕾身上。

海妖们看到了芙蕾的身影,更加卖力地唱了起来。小海妖拢了拢金色的头发,向两侧伸开双臂,唱起了相反的曲调。

芙蕾的声音清澈、细长,而她的调子冲破了众海妖们的魅惑之声,让海妖们完全乱了阵脚。

海妖不解地询问着芙蕾,而她置若罔闻地继续对冲着她们的调子。

大雾渐渐变得稀薄,海妖的歌声化为了优美动人的曲调。水手们的身体渐渐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希泽的耳朵可以听到东西了。当他麻木的身体稍微一有感觉,他就拼命地冲向船头的芙蕾。

可是太晚了。

大雾散去,清澈的月光倾斜而下。

海妖们叹着气,懊恼地躲回了海底。

芙蕾在月光下渐渐变得透明,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希泽,确实,人的选择,有的时候会很不理智呢。”

随即、从她的指尖开始,她逐渐破碎、消失。

希泽冲上去,想要紧紧地抱住芙蕾,而芙蕾也微笑着对着他张开了双臂。

就在二人相触的那一刻,她啪地一声,化为了无数闪着晶莹光芒的水屑。

芙蕾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又置身于那狭小而黑暗的忏悔室。

全身干涸得几乎要破碎,她艰难地侧着头,聆听着大海的声音。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忏悔室的盖子突然被拉开了,微醺的希泽从外面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他才轻轻说,“请你忍耐下,等我们到了安全海域,一定会把你放出去的……”

后来希泽又说了什么,芙蕾没有听到。但她知道,他没有骗她,想到这里,内心就仿佛有一股温暖蔓延开来,就连死亡也并不可怕了。

就这样,她的嘴角轻轻地翘着,仿佛在微笑一般地永远沉睡了下去。

佐将双手合拢,掌心泛着淡金色光芒的水晶里,芙蕾的笑容好像阳光一样在里面闪耀着。

她将水晶收进了身侧的袋子里。

V眯起了深灰色的眼睛,了无生气的脸上总算出现了纠结的表情。忍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问到,“我不明白,海雷丁是人,芙蕾是海妖,况且是他亲手杀了她,她怎么就能原谅他。”

那一刻,佐的表情闪过了一丝痛苦,紧接着又化为了温和的光芒,“因为人的选择,原本就会很不理智。”

“你就好了。我没有在人间生活过,那些东西,实在是不能理解。”

“你是死神,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V“哼”了一声,“牺牲自己的生命成就他人,这件事根本不合逻辑的。下次,让我来向你证明。”V带着几分怨气地将自己的海贼眼罩一把扯了下来,扔向了面前的水池。

水池泛起波纹,映出了后来的故事。

【Finale】

希泽*雷斯第二天早上再来看小海妖的时候,发现她变成了干巴巴的一团。他一怔,随即心里有几分难过。船行驶到安全海域之后,他亲自抱着她的遗体,小心地放回了大海。

时光飞逝,希泽如愿成功地偷袭了卡拉布里亚海岸、一举成名。在与西班牙的多次交火后,希泽与他的兄弟们已经彻底成为了爱琴海、地中海最强大的海盗。不过多久,他就被苏莱曼大帝赐名为海雷丁。他像当地其它有影响力的人一样,蓄起了满脸的胡子。

在他的兄长去世后,他得到了巴巴罗萨的尊称。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海盗传奇。

巴巴罗萨*海雷丁主战船的船首像是一只美丽的海妖。

如果有人问起,他只是会拿起烟斗,淡淡地笑笑,什么都不说。

水手们传说,每次海雷丁路过意大利前往阿尔及尔航线的某段,都会亲自带一束薰衣草扔下去。

在他很老了以后,这个习惯仍然没有改。

有人说,这是海雷丁是为了纪念与他一同征战的兄弟们;有人说,这是海雷丁为了讨好他心爱的女人;还有人说,这是为了敬神。

但为什么是薰衣草?

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