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度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后,她被再次嫁给了费拉拉公爵。

卢克蕾西亚的第三次婚姻没有前二次的光辉与奢华。

离开罗马那日,只有一辆简朴的马车和数位骑兵保护她出城。

西泽尔并没有在那数位骑兵之列。

有人说,西泽尔远远地跟在车队的后面,一直送到了罗马郊外百里的地方。

也有人说,他伫立在罗马的城墙,看着卢克蕾西亚远去的方向,面带哀伤。

唯一确认的是,他们始终没有交谈。

西泽尔统一罗马的步伐更加迅速、疯狂。但一切却事与愿违。

就这样,直到五年后西泽尔战死在维安纳,二人再未曾见面。

Story VII

四月楼兰April Illusion

丝路千寻,黄沙万里。

行路漫漫,以命为注,赴君约。

(1)生死间

小云雀躺在黄沙里。

周遭是商队人们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随着骆驼、牛羊、货物、破碎的水罐、散乱的布匹一并落在沙里。如同烈火般炙热的太阳已在慢慢西沉,繁星在天空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地升起。

小云雀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将这最后的景色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一行人从扦泥城出发,沿着走过千万次的商道,却遇到了来势异常凶猛的空心风。几十个人在眨眼间被吞噬,旋转的沙墙,飞舞的黄沙,众人无法呼吸,被卷离地面,随即再被狠狠抛下。

醒来时,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商队里照顾着自己的大哥,用身体全力护着自己。他摔得血肉模糊,而她才勉强活了下来。黄沙上染着同伴们的血,体力与水分一起,从她身上缓缓流逝。靠她自己,却是绝对不可能走出去。

入夜,沙漠变得阴凉起来了。风卷起黄沙正将这破碎的场景慢慢埋葬。

小云雀并不想死。家中的母亲得了重病,还等着她和大哥走商的钱来治疗。

脑海里是母亲慈蔼的样子,小云雀拼命地咬着牙,不哭出来,不想浪费身上宝贵的水源。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若隐若现铃铛的声音。声音就好像舞女脚腕上的银铃,清脆而轻盈。小云雀明知这可能是幻觉,但她还是竭尽全力转过头去。

无边无际黄沙的另一侧,年轻的男子牵着马,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见了他,小云雀更加肯定自己处在一个梦里。

他是汉人。一身洁白的汉服饰以水色的衣带,腰间挂着冰之结晶般剔透的宝剑、碧湖般的翠玉挂坠,就连他黑色的头发也好似温和的溪水,流畅地束起在脑后。

小云雀所有的比喻都与水相关,不仅因为她真的很渴,也是因为这个男子就好象水一般,周身散发着平静、自如、清凉的气息,就连他象牙色的皮肤也没有丝毫晒伤的痕迹。他在这干涸燥热沙漠中的存在,是极端不合理而且虚假的。

他步步接近小云雀全军覆没的商队,却完全没有发现小云雀的存在。随即他从商队的残骸旁踏过,坚定地向前走去。

小云雀没有叫住他。

可她的视线还是不由紧跟着他的步伐。看着看着,她突然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别、别往前……”

她已竭尽全力,可声音却好像风吹过干枯的老树,虚弱而难辨。

男子顿了顿,还是转头向商队这边扫了一眼。

小云雀想抬起手,但四肢却动弹不得。他的视线似乎掠过了小云雀,又似乎没有。随即,他又回身,沿着自己方才的线路,继续向前。小云雀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移动自己,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改变自己行走的轨迹。可一切都是徒劳。

绝望之时,突然有人将她半埋在黄沙的身体拉了出来。沙子簌簌而落,她用尽力气抬起眼,却正是刚才那穿着汉服的男子。

“原来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也好像流水一样,不高不低,不冷不烫,令人莫名地安心。

小云雀看着他,焦急地想把刚才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口中嘶哑了很久,才说,“蝎子、有毒……”可终究还是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小云雀再醒过来的时候,沙漠里已是漫天繁星。

她身上盖着件夜色的披风,嗓子觉得润了很多,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水水的湿意。她轻轻地张口,总算是发出了声音。在这干涸的大地上,水就好象宝石一样珍贵,不知道那个人给了她多少水才救回了她这条命。她坐起身,那个穿着汉服的人就坐在她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遥远的方向。

她连忙把披风叠起来,小心地抱着走过去,“谢谢。”

他“嗯”了一声,接过披风,往马上一扔,随即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小云雀怔了怔,看着他执着地又沿着早些时候的路线前进。

她不由上前了几步,将他叫住,“有毒,蝎子。”她伸手指了指,“它们是‘晃’色或者‘签’绿色的,和沙子,混在一起,像小石块。但那边,小沙穴,它们藏。你和马,很危险。”

小云雀说话声音很大,又因为是外族人,汉语发音很奇怪。

但他依然礼貌地等她把话说完,随即拱了拱手,“多谢,那你多小心。”

小云雀看着他牵着马,继续头也不回地往那个方向走。但所幸他似乎想有意绕开毒蝎出没的地方。他走出去了数米,好像很无奈一般地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来问,“你去哪里?”

小云雀怔了怔,“扦泥城。”

“你认得去扦泥城的路?”

小云雀仰头看了看星星,“我知道,但遇上空心风,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他转头指指身后,“我从阳关走直线过来,大约行了千两百里。”

小云雀脑上滚过一滴汗,她擦了擦,“继续走,扦泥城,向西还有几百里。”说到这里,小云雀觉得自己再没可能回家了,她吸吸鼻子。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这边,运气好,六七天就到丝路。驿站有水喝,有东西吃,再去扦泥城。”

男子拉了拉马的缰绳,执拗地指向前面,“我走这个方向,要在七天内赶到扦泥城。”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小云雀说,“你坚持去驿站?”

小云雀反应了一下,连忙走了几步跟上他,“不,去扦泥城。”

(2)君四月

小云雀汉语词汇量有限,记不住汉人的名字。他说自己生于清和,索性就叫他四月。

小云雀来自鄯善,扦泥城生人,父亲是鄯善人,母亲原是小宛人,如今小宛也已是鄯善的一部分。鄯善地处丝绸之路要冲,东通敦煌,西至精绝,是大汉与西域诸国通商血脉之重要枢纽。小云雀从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往返于阳关和扦泥城之间,一晃已经四年时间。丝绸之路各个驿站、商点,她都背得滚瓜烂熟,就连父亲都称赞小云雀若非女子,日后定是个能独立带着商队行走天下的好手。

“我唱歌好听,商队里汉人,叫我小云雀。”四月不懂鄯善文,小云雀便嘶哑着声音地介绍着自己的汉文名。

而二人的对话也就仅此而已。小云雀很渴,而四月似乎不想交谈。同行起来,却是格外的沉默。

才走了不过几个时辰,小云雀才觉得有点后悔要走那条冒险的路直捣扦泥城。

四月几乎没有半点补给。

彼时他一个人独自拉着马进到大漠里,只带了两皮囊的水。从阳关过来千两百里,水也就剩了最后几口,刚才也全用在了小云雀身上。

小云雀不知道四月是靠什么走到这里的,他的速度十分快,而他那匹马也很了不起,一般的马进了大漠,根本走不了几步就半死不活了。这匹马不仅精神矍铄,看起来也十分悠然自得,真是匹好马。小云雀看着它通体洁白的皮毛,心想若自己能将如此宝马卖至精绝,一定赚得盆满钵满。念头一过,她又变得低落。

她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明天再没有补给的话,自己不是会渴死、就是被晒死。若是如此,还不如刚才和大哥他们呆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云雀的步伐就越来越慢了,不一会儿,就被四月落下了一大截。

她想着要不要转头回到刚才遇到四月的地方,四月已经走了回来,伸手好像拎起一只小动物一样,把她扔到了白马身上,“让吹雪载你,我赶时间。”

小云雀发呆的当口,四月又已经走出去了一大截。

小云雀想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可能,于是说,“天快亮了,躲起来。”

四月头也没回,“也是,白天比较热。”他把刚才的披风丢在小云雀身上,“拿去遮太阳。你少说两句,没有水了。”

小云雀趴在吹雪背上,由四月的披风盖着。

一夜的折腾、昏迷而醒来的死里逃生,小云雀觉得倦了。她不由随着吹雪扭动的背脊,慢慢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小云雀落入了一个令自己惊恐的噩梦,她躺在扦泥城的家里,周身却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地面在剧烈地晃动着,她却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困在床上,无法逃脱。她拼命地用手敲打着床板,可越敲,地面似乎晃动得就越猛烈。就在感到自己要被烧死之时,身上的重负被猛地掀开,周身腾地燃起热气,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她的脑袋上,她几乎是喊着疼睁开了眼睛。

四月拿着刀柄,如水般平静而礼貌的面孔,却带着几分不耐烦,“别拍,吹雪被你吓到了。”

小云雀困难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四周。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四周如死一般酷热,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好似炽烈的火苗,灼烧着她的皮肤。这地狱一样的场景中,四月却好像走在初春清凉的河畔,拉着吹雪,面不红心不跳地踩着脚下的沙丘向上攀去。

这一人一马就这样,执着地沿着小云雀昏睡过去时的方向笔直地继续向前。

小云雀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拉起了手边的缰绳。感到那动作,四月回过头来。虽然没有说话,小云雀知道他在问自己“又怎么了”。小云雀艰难地说,“沙丘,方向,反了。”

很多人以为,风吹落沙子,反而造成了沙丘逆风而行的。然而沙丘的行进,完全要看它的样子

从小就在沙漠里长大的小云雀,看出二人是踩在一座新月形的沙丘上。这种沙丘,只会在单一风向的荒漠地区出现,亦会顺着风的方向移动。四月牵着吹雪,正走在背风坡。也就是说,按现在的风速,就算四月腿脚俐落地走上一个时辰,可能绝对距离都丝毫未变。

小云雀指手画脚地总算是给四月解释完了。没想到他头也没回,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想把风速赶回来。四周实在是太热了,在阳光下走路实在太诡异了,小云雀开始感到自己有严重缺水的症状,不禁头痛欲裂,就连身体都开始不听使唤。

小云雀见过在沙漠里死去的人,他们死前痛苦的表情狰狞可恐怖。

真不想死去,她于是将四月的披风又盖到自己身上,咬着牙趴在吹雪身上。

马背均匀地颠簸着,在这残酷的环境下,小云雀不确认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风停了,天黑了。

月亮像西域最美的夜明珠,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将它的光芒静静散落到细腻的沙上。

周遭总算是凉爽了下来,景色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唯一没变的是四月坚定到几乎疯狂的、持续向前的步伐。

小云雀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要佩服自己还活着,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后竭尽全力,狠狠地踢了一脚吹雪的肚子。

吹雪受惊了,主人平日从不这么对它。小云雀这一脚,让它不由得拼命地挣扎了一下,随即甩开了四月手中拉着的缰绳,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小云雀用最后的力气扯了扯缰绳,让吹雪笔直地冲向了不远处长着零星植物的矮地。而小云雀再也没有能力阻止吹雪,眼看受惊的骏马就要越过矮地而去,小云雀身子一歪,索性就这样狠狠地摔落到植物里。

四月就像一只白色的魅影,以出乎常人般矫健的速度从小云雀身边掠过,飞速地向吹雪的方向追去。小云雀再也无暇为他的身手而惊叹,四月是一个几近疯狂的怪人。对小云雀来说,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她从腰带里抽出防身的小折刀,割下了小灌木根部发硬的褐紫色植物,切开外壳,皱着眉头将其吞了下去。

植物里水分十分有限,即便如此,能在沙漠腹地找到,也真是幸运。

但她还是忍不住,再吃了两颗,又割了数枚放进自己腰后挂着的小包里。

此时,四月已经牵着吹雪回到了她的面前。背着月色,他脸色平静,声音却冷了下去,“你要做什么?”

小云雀感到了四月身上带着隐隐的戾气,她觉得四月身上的某种执着比沙漠还要恐怖。他简单得似乎像一汪透彻的水,唯一在乎的就是去扦泥城;而同时他又复杂得好像狂风骤起的汪洋大海,根本让人想不到他那种坚持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燃烧着自己的一切,向他从未去过的那个城市前进着。

她艰难地说,“我,找水喝。我,知道回去的方向。

四月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随即又拎起她扔到了吹雪背上。小云雀伸手指了指,四月就牵着吹雪继续快步地走了起来。

小云雀在吹雪背上谨慎地瞄了瞄四月的后背,想了好久,才说,“你着急去扦泥城,拼上命,为什么?”

四月没有回头。他的脚步延迟了一下,随即又好像要逃离什么一般迈向前方。

就在小云雀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丢下了两个字。

“赴约。”

(3)百里城

第三天正午,小云雀看到了蜃景。

在如同海洋一般无尽宽广的炫金色沙地中央,平地立起一座繁华绚烂的砖城。它错落有致,色彩丰富,高耸的城墙里隐约看到了绿色的叶子,随风轻舞。

四月直勾勾地向蜃景前行。

自从被四月警告后,小云雀不敢再拍吹雪的背了,她拉了拉缰绳,看四月回过头来。

“蜃景、假的。”

四月说,“嗯,我知道。”

但他还是在义无反顾地笔直向那座幻城走去。

两个人都以为这蜃景会消失,可没想到随着四月步伐的加快,那幻象竟然越变越大起来——这竟然是一座真正的城。城门高耸,一块巨大的牌匾立于其上,用鄯善文字书写的几个大字宛若墨迹未干。

小云雀定睛一看,随后便觉不寒而栗。

用汉话来说,那些文字的意义大致是,“百里予安。”

生活在鄯善一带的人都知道这座传说之城。它原本隶属小国小宛。小宛人口稀少,都城扜零城也藏在山区里,十分狭窄。而它靠近丝路的疆域之边界却莫名发展起来了如此一座华丽、富饶的小城。城池建筑精美,物资丰厚,集结了丝路东西各国的新奇之物。正因此城独特,小宛军事力量又薄弱,周遭诸国曾为此多起争端,小城亦数次易主。

后来鄯善吞了小宛。鄯善王说自己要使这百里再无战略,安平众生。随机提笔,写下了百里予安这几个字。再被旁人做成了牌匾,换下了这座城原本的名字。

百里予安才归于鄯善后,确实享受了一段平静的繁荣。而天妒丽景,不过数年,这里便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恐怖沙难。狂风吹了一日一夜,随机彻头彻尾地将其没入沙之海洋,一并消失的还有传说中贯通东西的瑰宝和奇珍异兽。

在小云雀出生前,这座城池便早已成为了坊间的传说。

此时它再次出现在距离丝路百里开外,崭新而华丽,除却感概,小云雀却只觉得有几分恐怖。

虽然快要渴死,但本能却让她不要再接近这里。

但在小云雀看来,四月的逻辑是,走直线最快,穿城的距离自然最短。除此之外,他并无其它的考虑。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高耸而紧闭的城门,伸手就要去推它。

虚弱的小云雀无法阻止对方,电光石火之间,巨大的城门已经慢慢张开,四月立即牵着吹雪向城里走去。

一进门,周身的气温好像都迅速降了数度。

绿树凉荫,水声潺潺,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香味,十分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