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雀紧张这城里有蹊跷,紧紧抓住吹雪背上的缰绳连大气也不敢出,自己的视线也是迅速地四处打量,防备着可能的危险。而四月却十分坚定,不管看到什么,也丝毫不为所动。

二人心思各异,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关心周遭唾手可得的水源。

可吹雪只是匹马,跟着主人一路走到现在全靠的是忠心。此时听到水声,它的一切自律终于崩坏,随即本能站了上风,什么都不管了,脖子一挣,载着小云雀就往一旁的喷泉水池边跑去。它的头往水里一扎,搞得小云雀直接抱着四月的披风一起落进了水里。

水喷涌而来,小云雀吓了一跳。她连忙看向一旁忙不迭喝着水的吹雪,有点着急地想阻止它。可吹雪一挣,小云雀被弄了个趔趄,又摔进了水池里一次。

她缠着头发的头巾散开了,深栗色的长发好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在水里铺散开。

四月跟着赶了过来,他牵起吹雪的缰绳,想把它拉离水池。就在此时,他看了小云雀一眼,那一刹,他温润的黑色双眼里闪过了无数情绪,可很快,这一切就化为了一声轻叹。

他放开了吹雪,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落坐。

小云雀不解地看向四月。他则是连头也没有抬,只是说,“你不要喝水?”

小云雀有点犹豫地看看吹雪,四月下巴一扬,“它喝不了多久,喝完了我们就走。”

小云雀用四月的斗篷沾了水,润着自己的嘴唇,又谨慎的抿了几口。四月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只喝这么少,但又好像没有询问的意思。身体极度缺水后,如果过度摄取,反而会有生命危险。小云雀忍着大喝很多口的本能,反而将吹雪身上的皮囊摘下来,灌了个满。

自己没有力气把皮囊放回去,四月便伸手帮忙,把皮囊固定回了吹雪身上。

吹雪比一般的马体力好很多,喝起水来也似乎永无止尽。

而小云雀瞄了四月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并没有喝水的意思。

小云雀早就觉得四月和吹雪身上多有蹊跷。她寻思着以前听闻过的汉人里面那种绝世武功高手,什么闭气假死做起来都很实用。或许四月便是高手中的高手,靠着自己的内功,便可炎热不侵,五行不惧。

念头一过,她便也不再想着件事。擦干净了身上的泥土、血迹,小云雀整理好衣装,将头发包起来,开始打量起城中的景色来。

百里予安正如传闻,外侧建筑错落华美,城内精致特别。水池上的西域雕塑无不镶金带玉,四周高大的蕨类植物充满着生命力。街道整齐却空阔,并没有看到传闻中的奇珍异兽,准确地说,百里予安城内,给人感觉生机盎然,却没有半个人、动物、甚至昆虫。

水声潺潺,藏于其后,似乎有着细小而莫名的声音。

小云雀仔细看去,家家户户门前都似乎挂着形状各异的沙漏,里面的白沙簌簌地下落着,似乎已经漏过了大半。而在公共的场所,也可看到数个日晷。

大小、材质、样式不一。但都在指明着时间。

小云雀怔了怔,回头对四月说,“城里,时间?”

她想说,这个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关于时间的指示?话没说完,四月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终于喝得有些满足的吹雪身边,拉起缰绳,“好了,我们快点走吧。”

小云雀爬到马背上,四月迅速地牵着吹雪向前走去。

穿城的这一路,地面上的花纹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原本干净的街道上也逐渐漫上了沙粒。

小云雀再去看家家门口挂着的沙漏,只感觉马上就要落完了。

她心想着这些沙落干净后,会不会又有人出来将沙漏们调反回去。可此时,四月的步伐更快了,就连吹雪也不得不跟着跑了起来。她觉得蹊跷之时,四月“啧”了一声,随即回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坐在小云雀身后,索性驱赶着吹雪飞速地全力前进了起来。

小云雀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怎么了?”

四月说,“小宛人都会在门口挂上沙漏吗?”

小云雀猛摇头,“没听说过。”

“所以我们要尽快。”

以前四月曾说过,吹雪速度很快,但坚持不久,所以只有在很紧急的时候,他才会骑着吹雪前进。

此时,四月的紧张,和吹雪的全力以赴,让小云雀不由更加在心中呐喊——

“早就告诉你不要进来了@¥%&……”

所幸百里予安面积很小,不出片刻,两个人就冲到对面的出口。大门就在眼前,上面又是高高地挂着牌匾。又是鄯善的文字,小云雀心想,那意思大约是人生是空虚不实之意,而就在此时,四月也仰着头说,“浮生若梦。”

“什么?”小云雀想要转头。

四月只说,“那牌匾是汉文书写的,大体的意思却是人生虚空。宛若幻梦。”

小云雀一惊,吹雪却已经载着他们正对着那虚掩着的大门冲去。

(4)幻予安

吹雪一头向高耸的大门撞去,想要以自己的速度直接将其撞击开来。

“咚”的一声巨响,小云雀只觉得自己被马背上震开,随即狠狠地掉落在沙地上。

这一下摔得狠。她本就虚弱,缓了好一会儿也回过神来。可一睁眼,自己竟躺在夜晚的黄沙里。

周遭是商队人们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随着骆驼、牛羊、货物、破碎的水罐、散乱的布匹一并落在沙里。

这熟悉的景色,却带给小云雀一种难言的绝望。

她原来从未离开被空心风袭击的商队残骸。

这三日里如水的男子,洁白的宝马,和幻城百里予安都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她依然躺在这里,静静地等死。

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身下逐渐冷去的沙地在仿佛在印证她的想法。

心绪逐渐冷去之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哥带着伤在自己身边睁开了眼,对她说,“阿罗答,你还活着?”

本以为自己永远再听不到别人叫自己鄯善的名字,小云雀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大哥、大哥,你没事!”

大哥用粗糙的手抹去小云雀的眼泪,“阿罗答,沙漠里,不要哭。”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小云雀连忙上去扶好他,他被那空心风摔得不轻,满身是伤,见到大哥如此,小云雀又难过地哽咽了。大哥连忙安慰道,“不怕,哥哥带你回家,我们先往那边走,走到丝路,做一些补给,再回扦泥城。”

小云雀怔了怔,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道,“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话说回来,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奇怪的汉人,牵着一匹马打算沿着直线去鄯善。我们一路上都快死了,结果走到了一个……”

小云雀没有说完,大哥就接口道,“这世上怎会有人牵着马进入这大漠中央,补给本身就带不了多少,人骑在马上,更是寸步难行。”然后大哥摸了摸小云雀的头,“好了阿罗答,你先去看看商队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补给,可以带着。”

小云雀摸了摸头,但还是听话地向商队的残骸走去。

翻着散乱的行李、破碎的水罐,突然她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面,就那么直接坐在了自己腰后的小包上,狠狠地被硌了一下。她倒吸一口气,几乎眼泪都出来了。

突然,四周的景色飘忽了一下。她一怔,却听大哥在后面说,“阿罗答,过来。”

小云雀回头看向大哥,原本满身伤痕、连站立都困难的大哥,此时却带着微笑站在不远处,手里还牵着一头骆驼,“还好,发现一头生还的骆驼!”

小云雀记得很清楚。

就在须臾之前,商队里无人生还,更没有半头骆驼是活着的。

她回身摸了摸自己腰后的小包,里面装的正是两天前从小灌木上割下来的褐紫色植物。

她紧张地抬眼,大哥牵着骆驼,步步接近。那熟悉的微笑在此刻却令人恐怖,小云雀突然从腰间抽出随身带着的小刀,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喷溅之时,画面在剧烈地晃动,四周的景色骤然像无数碎片一样猛地崩坏开来。

原本是黑夜的沙漠亮若白昼,小云雀抬起头,面前仍是百里予安高耸的大门,牌匾上写的文字却是陌生的汉文,并非之前自己看到的鄯善文字。

转头,四周街道上挂着的沙漏眼看就要漏光。

遥远处似乎传来了规律的钟鸣,道路上的沙砾却越来越多了。

小云雀侧首,吹雪正垂着头,好像拼命地吃着草。而四月却微笑地站在不远处。他睁着眼睛,但黑色的双眸却没有聚焦。小云雀只见过四月的冷漠或礼貌,却从未见过如此温和的神情,他一定是陷入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幻境。

小云雀心里带着歉意,却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叫醒四月。

她冲上前去,用力地晃着四月的胳膊,大声地在他耳边喊。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钟声越来越响了,小云雀低头,自己的脚侧已经被沙子埋了起来。

这座城正在慢慢地下沉当中!

小云雀回头,出口的大门就在十数步之遥。她咬了咬牙,用自己腰带的小刀背侧狠狠地划着四月的手臂,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四月!快醒!城在沉没!”

那一刻,四月的表情变得如此哀伤。

他突然握住了小云雀割着他手背的匕首,沉稳地说,“我知道,小云雀,我在一个幻境里。”

小云雀愣住了,随即又更大声地叫,“快醒来!快走。”

他依然微笑,“我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小云雀难过地看着他,沙子已经淹没了自己的脚面。如果再延迟,可能大门就会被沙子埋起来,推不开。她忍着哽咽,竭尽全力地拖起四月的胳膊,又去牵吹雪,用了全部的力量,向大门走去。

吹雪和四月都十分沉重,小云雀好不容易拉着他们到来了大门,可黄沙已经将门的下面埋起来了一些。她用力地推着原本半掩着的大门,可没有了体力的小云雀根本就没有办法推开门。

沙已经盖过了她的膝盖,回头看去,吹雪还在幻想自己在高高的牧草里,而四月依旧带着微笑。

小云雀绝望了,可就在此时,四月突然睁开了眼睛,冷静地说,“小云雀,让开。”

小云雀吃力地把身体移开了一点,四月抽出身侧如水的宝剑,刺向眼前的大门。那短短的一瞬,不知道四月出剑多少次,只听到啪啦地一声,大门猛地破开了一个洞。

可下一秒,看起来是木质的门,竟好像有生命力一般,从边缘迅速地修补着自己。四月一手拎起小云雀,一手拽着吹雪。他的力气大的惊人,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将一人一马带出了渐渐下沉的百里予安。

就这样,一口气冲出了城门,四月没有放下小云雀,而是提着气,牵着吹雪,快步地登上了据城百十米的沙丘上。

二人回首,那座宛若虚假般美好的砖城,正慢慢地沉入金色的沙海之中,伴随着漂浮在空中的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

小云雀紧张地看着那传说之城的坠落,此时,四月正在检查吹雪的情况。

“吹雪没事了。”

四月把小云雀放到吹雪背上,而小云雀突然说,“百里予安的梦,希望的事情?我看到、大哥活着,吹雪看到牧草。”她顿了顿,才问,“四月,你看到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幻境里,不愿意,醒来?”

四月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拎起她放回吹雪背上,又将刚才湿润的斗篷盖过去,“不重要,走吧。”

(5)赴君约

百里予安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它可以移动、沉浮于沙海,可里面的水源却都又是真的。

有了这两皮囊水解渴,再加上路上偶尔找到的沙漠植物充饥和四月不眠不休的速度,小云雀竟对能够回到扦泥城有了一点信心。

趴在吹雪背上,白天用披风盖着睡觉,晚上天气凉爽了,再掀开斗篷透气。就这样又走了三天。

晚上,小云雀看着天空的星星,带着喜悦地对四月说,“你,速度快。扦泥城,百五十里。”

照四月的速度,一百五十里,再走过两、三天就到了。其实走到这里,离开丝路已经不远,如果运气好,还可能遇到商队。想到这里,小云雀就愈发充满了希望。

但听到小云雀的话语时,四月的脸色沉了一下,竟又加快了脚步。

“不用急,一定可以到。”

小云雀鼓励着,可四月却丝毫不为所动。小云雀已经习惯了四月的逻辑,她于是反过来躺在白马身上,看着天空上的星星想自己的事情。

就在此时,吹雪和四月的脚步都放缓了。小云雀翻过身来,发现四月的步子陷得比平常更深,每一步都似乎非常吃力。终于吹雪和四月都无法再继续向前了,他们的身体开始飞速地下沉。

小云雀惊恐地说,“流沙!别动!躺平!”

可能是因为更加地接近了水源充足的地带,这一带出现流沙。四月听到小云雀的话,立即缓慢而镇定地移动身体,将自己背朝下躺平于沙面之上。小云雀也滚下吹雪,平躺到沙上。但吹雪并不懂小云雀的话,它拼命地摆动着自己的四蹄,挣扎着,可却因此更加快了自己的陷落。

小云雀难过地说,“四月,四月,我们……可能救不了吹雪了。”

她以为四月会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去拉吹雪。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流沙之上,看着天空说,“不用管它。它早已死了。”

小云雀一怔,可就这么几秒,吹雪已经被旋转的流沙没过了顶。

两个人继续躺在沙旋之上,不敢动弹,小云雀战战兢兢地问,“吹雪,已经死了?”

四月没有回答小云雀的问题,他只是静静地说,“扦泥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小云雀不明白四月的问题,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扦泥城,怎样?”

看不到四月的表情,只感到他的声音饱含着向往,他说,“她说,扦泥城是鄯善之都。早在鄯善名为楼兰之时,扦泥城便名扬四周。那里草肥水美,伫立在金色的黄沙之中,好像一颗翠绿的宝石。在那里,女孩子出嫁之时会穿着洁白的长裙,头戴华丽的扬羽。”

他说着,小云雀逐渐明白了,“四月,去鄯善,见心爱的人?”

四月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曾经答应过她,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她向往的那个城市看看。”他的声音如常平静,却又带着几分空洞与伤感,“但,或许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小云雀大声地说,“我们离扦泥城,近!流沙下,水源。流沙推,我们安全。鄯善,不远,两三天。”

四月的声音如常平稳,却又飘渺,“小云雀,我的生命只到明天了。”

后来,四月再没有继续与小云雀的对话。

静谧而恐怖的沙漠之夜,只有身下滚滚移动的流沙还证明着二人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小云雀睁开了眼睛,她按了按周身的位置,发现自己身下的沙地已经变实。她抬起头,几乎难以置信地要尖叫起来。他们就在丝路附近,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那一边的扦泥城!

绿茵、沛水、砖城。那就是鄯善的首都啊!只要再走上一个时辰,就一定会到了。

小云雀兴奋地爬起身来,快速地跑向不远处的四月。他的身体还半埋在沙里,一夜过去,他就好像神话里说的天人五衰一般,展露出了死前的样子。

洁净超然的他,衣袖脏了,面颊染污了,嘴唇干裂了。

小云雀哭了,她拍了拍他的脸。他睁开眼,看向她,嘴边竟带着一丝微笑,“真遗憾,还差一点。”

小云雀猛地摇头,“就到了,就在那里,四月!”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四月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随即用手指向那边的扦泥城。

“你看!美丽,绿色!扦泥城!”

四月看着扦泥城,身体却像残破的布偶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他呼了口气,随即说,“遇到你时,我的生命还剩七天,却是无论怎样都可以活下去的七天。我只想带着吹雪,用这死神赐予的七天,到达扦泥城,完成我和她的约定。可却遇到了你。”

小云雀难过地道歉说,“对不起,四月,对不起。你不如扔下我。”

四月展眉,“最初,是我问你要去哪里。那时,我心想若你回答别的地方我便不理会你。可你偏要去扦泥城。你和她有着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即便你一言不发,我也没办法丢下你。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徒劳。”

小云雀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

他说,“抱歉,我死后,这七天不会留下半天痕迹,不管是你、吹雪、还是百里幻境……你还是要回到那茫茫的大漠中。你不会记得我,但若你醒来,你还是向着丝路走吧,那样回家,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