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找,不要打扰我打劫啊。”掌柜转过身,发现九金已经开始丧失力气,摇摇欲坠了,但是为什么他也觉得好像睡?三个炭炉果然很有效呀。

“咚”的一声,九金应声倒在了地上,须臾,就打鼾了。

掌柜得意地扬了扬眉,只要他能坚持得比她久,就是胜利。

“嘁……”来人上前踹了踹九金,轻哼,拂了下身上有些微皱的道袍,“我是来找她的。”

“她?!”这话让掌柜一震,精神振奋,话音拔尖,不敢置信地指着地下睡相极差的九金:“她、她是谁?”

“我女人……”差一点就是了。

掌柜认命地让人煮了一桌上好的菜,烹了一壶上好的茶,给他们换了一间上好的房间。

没办法,同样是顺手牵羊,人家梅项郝就能顺手出一个“牵羊大侠”的侠盗名号来,而他只是个开黑点宰肥羊的。相比之下,气势明显矮了半截,勉强勉强也只能算是半个同行,每次碰面,肥羊掌柜只能乖乖地伺候牵羊大侠。

每次去长安的时候,项郝都是住这家店的,偶尔遇见比较跋扈的商贾,他会和掌柜联手,然后把劫来的东西分给镇上的百姓。也因此,项郝才换来这间常年会为他空置准备着的贵宾级房间,设施很齐全,所以床上的那个女人睡得很香,口水已经把被褥的一角弄湿了。

项郝一直默不作声地守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的睡颜,不漂亮不端庄,只是有一份自然的恬静。

直到掌柜让人送来烹好的茶,他才站起身,走到脸盆架子边,端起脸盆又走回了床边。居高临下地俯瞰了九金些会,他嘴角儿一勾,手一滑,整盆水就这么倒在了九金身上,那只脸盆也重重地落在她头上,跟着又被弹到了床下的地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好痛……”这样的动静,九金很难不醒,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她伸手揉了揉头,轻哼。

“起来。”项郝盘起双手,斜靠在床架子上,不耐地命令道。

九金原本不想理会这扰人的声音,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被冷水浇湿的被褥冻醒了,“唔……好冷……”

“给我一个解释。”估计再过片刻她就会完全清醒了,项郝才再次开口。砸喜堂,不告而别,为了那堆身外之物去搏命,看起来她不止是要给他一个解释而已。

“师公?!”好熟悉的声音,九金猛地睁开眼,眨了几下,确认这不是幻觉。她得救了?那些金银珠宝也没有被抢?她好想欢呼,可是当看见师公铁青的脸色后,立刻就压抑住了兴奋的冲动。

“为什么去砸他的喜堂?”他面无表情地继续逼问。

“是龙套硬把我拖进去的,然后、然后他们都在笑我傻,尤其是卖咸鱼的那俩父女。”

如此而已吗?那还情有可原。但是一桩事归一桩事,更让他差点窝火的是……“为什么不告而别?”

翅膀长硬了,会飞了?以为自己攒够了银子,就不再需要他了么?如果不是红扁沿途留下信号,她今晚或许就去见阎王了。刚才那俩人要是没有动刀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冷眼旁观,看那堆碍眼的金银被人抢走。

“咦?我有说过要跟你一起走的吗?”九金一脸无辜地歪过头,半躺半坐在床上,踢开那条湿嗒嗒的被褥,笑眼盈盈地对上他的眸子。

“你说过。”所以,他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等人的滋味。

“好吧,我可能真的有说过,你别太放心上了,我一直都习惯这样骗小孩子的。”九金抬着头,不闪不避迎着他震怒的瞪视,唇儿微抿含着一丝寡淡薄凉。

他紧咬着牙,逼视了她许久,心头阵阵刺痛,原来当时他在段府说这句话时,她的心情是这样的。他是没理由责怪她,不过只是等了几个时辰,和她的三年比起来,只是弹指瞬间而已。想着,他眼神渐渐放柔,沉着声轻语:“跟我去洛阳,往后你有的是机会报当年的仇,别再耍性子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红扁呢?”九金没急着回答他,这才发现红扁不见了。

“在刚才那间屋子睡觉。”

“哦。”闻言,九金又放松了下来,犹豫了些会,问道:“洛阳是什么样子的?”

项郝转身,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抱了一床干爽的被褥给她裹着,随后才带着浅浅的微笑,在床沿坐了下来,伸手轻抚着她的发,柔着声说着:“跟长安一样热闹,都有好吃的豆腐脑,都有道观,都有我。洛阳没有人会再笑你是傻子,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也没有七哥哥。那边有很多很多的牡丹,百姓很豪爽,他们说‘好’会大声地说‘中’,上清宫的道士们讲话喜欢不停地说呀呀个呸……”

师公的声音很好听,难得这么耐心地跟她说话,一些好琐碎的事到了他口中就像故事一样。九金双手捂着茶盏,开始不知不觉向往那个没有人笑话她、没有人欺负她、也没有七哥哥的洛阳了。

呀呀个呸,这么好的地方做什么不去哟?

第四十一章

长安城的初春,乍暖还寒,万象复苏。

子七面无表情地靠在马车的车壁上,食指轻轻挑开车窗帘子,迎着傍晚的夕阳霞光,看着朱雀大街边的玉器铺子出神。龙套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他偶尔会敷衍性地点两下头,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面。

从前,朱雀大街跟现今一样热闹,有个傻姑娘时常会从道观溜到这儿来玩,每回遇见他,都会恬不知耻地扯着他的裤脚,一副非君不嫁的模样。

那时候的子七怎么也没想过,会有物是人非的今时今日。

就算他日日都会刻意地经过朱雀大街,刻意地去咸宜观门口徘徊……想见她一面,竟已成了奢望。

许久后,他放下了车窗帘子,弯了弯嘴角,一丝寡淡苍凉的笑浮上了脸颊。

“子七,我们很久没有打马吊了。”见他终于像是收回了几份心神,裴澄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手有些痒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马吊可以让子七回到从前的样子。

没料,段子七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搭话,继而看向了龙套,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说有何姑娘的消息了。”龙套有点不太习惯地看了眼裴澄,少爷已经很久没有罚过他了,诸如这样平静地跟他讲话,实在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总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嗯。”子七哼了声,意兴阑珊的模样。

“那个……少爷,她就在咸阳,你要不要安排下,看能不能想法子亲自去把何姑娘接回来?”派去咸阳的人都已经劝了何姑娘很久,她就是不愿意回来。龙套猜想,何姑娘兴许觉得少爷的诚意不够,只有让少爷亲自出马才行。

“咸阳么?”子七思忖了会,想起何静曾说过一直想在咸阳开个分号,“不用了,找几个人暗中保护着,别让她出什么事就好,她若是想回来,自己会回来的。”

子七不觉得自己对于何静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她绝不可能会是为了他连家都弃的人。去咸阳,多半是她一早就计划好的事,即使他没有毁婚、九金没有砸场,她还是会走。

“这样……不太好吧……”龙套偷偷飘了眼他家少爷。

“有九金的消息么?”他很淡漠地绕过了关于何静的话题,快两个月,子七几乎用上了所有心力找九金,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没有。”龙套回得很小声很无力。

“不是去洛阳查了么?也没有?”子七不悦地拧起眉,激动地直起身子,这都是些什么人呐?不过就是找个女人,找了那么久居然还没消息,难道唐九金还会人间蒸发了不成?!“段龙套,别以为我转性了,我再给你一个月,要是还找不到九金,那你就跟她一起人间蒸发!”

“可是少爷,那天是你亲自去的咸宜观,小道姑的话你也听见了嘛,小姐可能是跟师公一起走的耶。你又不了解小姐,更不了解那个师公,只知道他在洛阳有个上清宫,上清宫的道士说,师公压根就没回去过,洛阳都快被我们的人翻过来了。我看说不定是师公觉得夜长梦多,决定再也不要道士的身份了,直接把小姐绑去成亲……”

“你个死龙套,我看你是彻底活腻了!”子七完全振奋了,随手拿起一本被裴澄丢掷在马车里的册子,揉成一团强塞进了龙套嘴里,“闭上你的嘴!回去抄一千遍‘段府家丁守则’,特别是第三十二条!”

“子七,冷静冷静,别忘了,要蜕变要成熟要稳重。”裴澄无奈瞥了瞥嘴,伸手按住子七,语重心长地叹了声,“龙套说的也没错,还记得项郝送给九姑娘的那个玉白菜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这样的人四海为家行踪飘忽,要找他谈何容易。我觉得他不太可能带九姑娘去洛阳,他们俩不是还有婚约吗?我去找个仵作替你一段日子吧,你不如亲自去杭州看看,项郝的爹娘就住在杭州西子湖畔,他兴许会直接带九姑娘去见他爹娘,把婚事先定下来再说。”

这些话裴澄想说很久了,看着子七每天买一堆姑娘家用的东西,丢去九金的院子里;还非要让明德门那家卖豆腐脑里每天送上一锅来;这还不算,他还每天要去买玉叶子的那家玉器铺,让掌柜叙述一遍九金那天来修补那片玉叶子时的情景。回忆太少就是痛苦,每天每天,翻来覆去,能让子七拿来思念九金的也就那么几件事儿,作孽哟。

“嗯。”子七应得很快,裴澄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快两个月了,要是走得开,他早就走了,“龙套,回去准备下,明天一早就启程,去杭州。记得把我那些衣裳都带上,恐怕要有些日子了,我不喜欢穿旧衣裳。”

“唔……唔……”龙套无奈地哼了两声。搞不懂他家少爷到底是去追妻的,还是去展示那些衣裳的。

“哦,记得带我自己买的那些,何静做的就别带了……”估计九金不会喜欢看见那些。

“唔……”那也依旧算是很浩大的工程好不好?

“要不要给她带些豆腐脑去呢?”

“……”

龙套实在好想把嘴里的那堆纸拿出来,吼一句:少爷!小姐并不一定就在杭州!即使在杭州,她也并一定会跟你回来!即使跟你回来,也并不一定代表她还爱你!!

洛阳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栋宅子,常年空置着,年关时总算有了些人气。

只是苦了池塘里的那些鱼,冬天的时候冻死了一些,开春了又补充了点新鲜血液。可惜有个姑娘天天无所事事,唯一的消遣活动,就是待在池塘边长吁短叹地喂鱼。于是,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撑死几尾。

“哎,鱼儿鱼儿,快吃呀,撑死总比饿死好。”长吁短叹的人儿完全无视了之前被自己折腾死的那几条鲜活鱼命,不停地往池塘里洒着鱼食,自得其乐地咕哝着。基本上,除了她的穿着打扮和长相不像仙女之外,喂鱼食的动作就宛如仙女散花,频率极高分量极多。

终于,有人瞧不下去了,“阿九!你到底算是在折磨鱼,还是折磨你自己?”

“是红扁呀。”九金稍稍放慢了手中的动作,懒懒地扫了眼迎面走来的红扁,“我在喂鱼呀。”

“喂个屁咧,你打算让整池鱼都撑死吗?”红扁没好气地在她身旁坐下,心疼地看着池塘里的鱼儿。

“对于鱼来说,撑死是种很光荣的死法,总比到了冬天冻死、又或者饿死、淹死有出息点。”说着,九金双掌互拍了会,拍落了最后那一点鱼食,抱起膝蜷缩在了水榭边的美人靠,把头搁在了栏杆上,默默地看着池塘出神。

看着她那副颓唐的模样,红扁无奈地摇头,嗟叹道:“我看你是快要把自己给饿死了,瞧瞧你最近瘦了多少,以前还挺丰腴的,你学人家玩飘逸啊。还有,除了喂鱼你就不能找些其他事做么?自打来了洛阳,你就一直待在这栋宅子里,门都没出过,好歹也下山去洛阳城里逛逛呀。”

“嗯?”九金略显呆滞地挑了挑眉梢,“师公不是说,我每天只要吃和睡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吗?你不觉得我很像这池塘里的鱼吗?既然被人圈养起来了,游来游去,也离不开这个池塘了,还有什么好多想的。这样安安稳稳、衣食无忧,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呀,这是她以前最向往的生活,除了忘记了开心的滋味,什么都好。

“还有什么好多想的?嘁,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人是到了洛阳,心还在长安吧。要不然,你天天盯着那片玉叶儿发什么愣?”没志气呀没志气,红扁搞不懂,怎么如此没心没肺的唐九金,也会有为相思犯愁的日子。

“只是觉得它漂亮……”说着,九金用从衣裳里掏出那片玉叶儿,口不对心地痴看着。

玉器铺的掌柜把它修补的很好,几乎都看不出痕迹,还是那片晶莹剔透的玉叶儿。这是七哥哥送她的生辰礼物喏,不舍得丢,又不敢挂脖子上。就这样,时不时地拿出来瞧瞧,记着长安城的那些伤,便够了。

每次只要一见到玉叶儿,九金就很容易恍惚,这次也不例外。她表情很惆怅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玉叶,不算美,因为太出神还导致出现了轻微斗鸡眼的症状。可是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还是让一旁的红扁不敢出声打扰她。

就连在水榭外站了许久的梅项郝,都只是盘着双手,默不作声。

他在等着她醒悟,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耐着性子,等了又等,效果似乎很不佳。果然,行事太君子,除了得来两句无关紧要的赞美外,并捞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做人还是实在点的好。

他直起身子,朝着九金走去。在她还处于神游之际,蓦地将她拉起,让有些措手不及地九金下意识地倒进了她怀里。感觉到怀里这个女人明显消瘦了很多,项郝皱了皱眉,垂下头,唇轻擦过她的耳际,落在了她的嘴上。

顾不得一旁还有个红扁在充当观众,他有些霸道地撬开了她的齿,轻易地触碰到她柔软的舌尖,纠缠了片刻。这个吻很淡,很短暂,九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什么滋味?”他抬起头,轻声问道,口吻略带轻佻。算是暂时放过了她的唇儿,手却依旧停留在她的腰际,没有给她丝毫逃开的机会。

“唔……”九金怔怔的,用指尖触了触自己的唇,尽管这个吻结束得很快,可她还是清晰得感觉一丝隐忍的怒气:“你在生气么?”

“你觉得呢?”他眸儿轻眯,不答反问。

“应该是喏。”他明明是在吻她,可是九金却感觉不到丁点的温柔,反而觉得薄凉。

“你最近那么乖,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怎么把她的台词给抢了,“是因为我弄死了你的鱼吗?”

“是。”项郝倒是回得很直接,“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来洛阳?就是为了来折腾我宅子里的这些鱼吗?如果是这样,那我找人帮你打包,你带着它们回长安去折腾。还有什么想要的,给我列个清单,我一会就找人置办齐了,马上就送你回去。”

“我……”不就是几尾鱼吗?做什么那么计较呀。何况,是他自己说的,她只要吃好睡好就可以了,其他事儿用不着她来操心的呀。

“我让你吃好睡好,没让你忘记怎么去笑。你非要每天行尸走肉地来面对我吗?我不需要你那么委屈,如果舍不得忘不掉,就给我滚回长安去。我可以无条件地宠你,不代表我甘愿当个替代品,欣赏你回忆段子七的样子。”项郝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斜眸冷觑着她。怎么瞧都不像那种适合伤春悲秋的女人,偏要给他端出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算什么意思?他是虐待了她、毁了她一辈子,还是怎样?

“师公……”虽然九金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连红扁也看不过去,但是师公这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点。毕竟那丫头本就是为了逃开那些不开心的事,才选择来洛阳的,的确是不争气了点,可惜这种事急不来啊。

这是什么人呐?前一刻还在缱绻缠绵地吻她,下一刻就一脸不屑地凶她。九金被他吓到了,愣了些会,哽咽着吼道:“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替代品了?!是你把洛阳形容得好像人间仙境,硬是把人家给诱惑来哒……”

“很好,那就当我犯贱,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谁没了谁不能活的?!

“红扁,还愣着做什么,去替她收拾东西。”

“啊?”被点到名的红扁很左右为难,实在不太想加入他们俩的战争。

“不用了!要那些废东西有屁用,我这就走!立刻走!”九金死憋住泪,忿恨地瞪了眼师公,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提起裙摆转身就走。

不就是这么回事,反正被人踢来踢去的日子,她都已经习惯了。痛也不是第一次痛了,都已经麻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喂,阿九……”居然真的就这样走了?!红扁倒是看急了,“师公,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呀,阿九连这宅子都没出过一回,这里是山上啊,要出事的!”

项郝愣了许久,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半晌后,总算是回神了,忍不住咒骂了句:“去他娘的,她这烂性子到底是谁给宠出来的?”

吵个两句就走,还真当自己翅膀硬了?

“哇哦,世风日下了呀,连师公都会骂脏话了。”

不过,师公还真是自做孽,明知道自己放不下,刚才还拽什么哟。看着师公匆忙追出去的背影,红扁皱起眉,唉声叹气地呢喃着。

第四十二章

九金一直跑呀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累了,再也跑不动了。

然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天真,以为天大地大,总有可以让她活下去的地方;还以为千辛万苦,再也不会有她迈不过去的坎。原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力更生要比她想像得难很多很多。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林子,这是荒山野岭,连鸟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

以她的能力,连走出这个林子都困难,更何况是养活自己。除了会哭、会装傻,她根本就是个废物。

难怪师公也好、七哥哥也好……都会不想要她。

“为什么会这么没用……”九金靠着身后的树干,沮丧地滑坐到地上,抱起双膝,把头深埋进了膝盖里,哽咽着埋怨自己。

师公说,来了洛阳学会去忘记一切,她就可以做回从前的唐九金了。可是好难,从前的唐九金被爹娘放在手心里宠着,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哭丧的时候怎么保持住形象。现在呢?没了爹,没了娘,被身边的人一次次的笑话嫌弃抛下。人情冷暖,接踵而至,让她变得连哭都要伺机。

想着,九金越哭越大声,忍耐了那么久,在没有人的林子里总可以尝试着痛痛快快哭一场了吧?她实在撑得好累,自从把自己给了七哥哥之后,九金就几乎是在忍耐中度过每一天。他糊里糊涂地要了她,她却是慎重其事地把自己交给他的。

那一夜,她来不及想太多,也不敢问天亮之后他们是不是会有将来。她只知道自己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承受很多很多的不公平。九金以为自己是不求回报的,也不想去破坏七哥哥和何静的婚事,没想到看着他成亲,心会那么那么的痛;没想到,自己会蠢到去砸了他的喜堂。

更没想到……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连一句挽留不舍的话都没有……

“唔……”想得正入神的时候,九金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似乎有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正在逼视着她。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稍稍收敛住了哭泣,抬起头,往四周看去,紧接着便立刻怔住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呀?!”

不是她的错觉,那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是真的很虎视眈眈,因为它根本就是一只虎!

一只全身纹路很漂亮的虎,体型较小,可是九金压根没心情欣赏它的外表。跟那只虎对视了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爬起身,见它没有动静,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九金便蹑手蹑脚地一步步往后退。

她连跟人打架都几乎没有赢过,何况是跟一只虎斗,完全没有胜算啊!那个谁说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这种时候完全不适合有片刻的犹豫。

九金深吸了一口气,紧咬住牙关,卯足了劲,转身撒开腿就跑。果然她是不适合大哭一场的,就算没有人来打扰,也会有禽兽来滋扰,这就是命啊。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了,比较可惜的是平时缺乏锻炼,跑步姿势存在着一定问题。才跑了没多久,九金脚底就踉跄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用极度不端庄的姿态俯趴在了地上,还是脸先着地,嘴唇上传来一阵刺痛。她反射性地伸出舌头舔了下,一股泥土味夹杂着血腥味在舌间氲开。

兴许是她逃跑和跌倒的动静太大,那只原本静静待在树丛里的虎轻嚎了两声,开始迈着优雅地步子,缓缓地朝着九金走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九金来不及爬起来,但是求生本能又让她不敢坐以待毙,只好哭丧着脸,边倒退着往后爬,边径自喊着。

那只虎张了张嘴,像是在打哈欠,看九金的目光很懒散,逼向她的步伐却没有停止。

九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一只友善的禽兽,虽然它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凶残地扑向她,直接撕了吞入腹中。但也绝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看起来它更像段子七!一只喜欢在吞噬前,看猎物挣扎而寻找快感的死禽兽!

“要不要这样啊,你有种不会去吃个有点出息的人啊!”九金的背忽然抵住一颗树,去路被完全挡住了,她无力地垂下双肩,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逃掉的可能性,干脆不逃了,破口大骂了起来,“人家当老虎,你也当老虎;人家吃珍馐美味,你偏挑个傻子吃。回去说给你朋友听,它们一定会笑话死你的……”

纵然是只禽兽,也会有耐心耗尽的时候。比如此刻,那只虎嘶吼了声,似乎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猛地朝着九金扑去。

“啊啊啊啊,救命呀!等等啊……让我先去找点油盐酱醋给你当配料好不好?”眼看着它向自己扑来,九金吓得缩成一团,颤着声大叫。这一刹那,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要不然,死了之后就算去了阎王殿报道,恐怕也会被笑话。孟婆婆说不定都不是舍得给她汤喝,因为她这辈子的记忆,有和没有压根没差别。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了很久,九金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痛感,只听到老虎在耳边哀鸣的声音。感觉上,它似乎要比她更绝望,好像享用她是件很痛苦的事一样。半晌后,九金好奇地偷偷掀开眼帘,把眸子拉扯成一条缝,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她以为自己并不是那么害怕的,却没想到已经吓得连视线都模糊了。九金压根就没有心思去看清楚眼前的画面,只隐约瞧见有个身影在跟那只禽兽纠缠。

他们几乎扭打到了一块,有点难分胜负,九金又赶紧闭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

“阿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不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道很温柔的声音传进了九金耳中。她没有回应,也不敢抬头看,含含糊糊地呜咽了几声后,九金只觉得被拥进了一个暖暖的怀抱里。

“你要离家出走自力更生为什么要往山顶跑?不是应该走下山的路么?”那个声音有点哭笑不得。

九金依旧在不停颤抖,慢慢地回过神,紧闭着双眼,嗫嚅着:“师公……”

“嗯?”他轻拍着怀中的女子,一遍遍,像在哄孩子似的不停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师公……”

“我在。”听着她不停重复着地唤自己,项郝阖上眼帘,叹了声,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

“……终究还是你。”九金抿着唇,淡淡的,说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三年,从绿翘到唐九金,从长安到洛阳,到底改变了什么?每次,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师公总能及时的出现。他跟七哥哥一样,骂她折磨她气她,却时至今日都没能舍得真正丢下她。她以为时过境迁了,原来只是等的人变了,来的人还是一样,终究还是她的师公。

她说的很轻,项郝还是听见了,大致也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把她逼得太紧了,忘了是他先伤了她,苦笑了声后,他用揶揄的口吻说道,“以后想要拽,记得先学会辨认方向。”

“哇呜呜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是你先骂我,要把我赶走的,难道人家还要死皮赖脸地抱着你腿摇尾乞怜吗?我就是没用就是废物嘛,我也很想像何姑娘一样可以不用依靠别人活着呀,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时间慢慢学。我、我也想忘记从前的事,忘记自己是怎么变成傻子的……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忘记呀?哇……你要是被你爹卖去抵债,被一堆长得像猪一样的男人关在黑屋子里两天两夜,没饭吃没水喝,逼着你用身体去换一碗饭一口水,你忘得掉吗?你要是看着你娘为了救你,被你爹活活打死,还丧心病狂地把你妹妹也摔死,你忘得掉吗?”九金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有些声嘶力竭地吼着。

看着她情绪越来越失控,项郝有些怕了,想到了三年前,也是这样一场歇斯底里的哭闹后,她忽然就成了一个傻子。他怕重蹈覆辙,怕她又一次陷入那些噩梦里,只好紧搂住她,不断地安慰:“别说了,是我不好,往后不会再逼你了,也不会再丢下你了。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由着你了。”

其实至今项郝都有些后悔,当时如果他不带着九金的娘一块去救她出来,也许她娘还能活下去,至少九金不会无依无靠。值得庆幸的是,还好她平安无事。

“别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哪怕说了再难听的话,我都不难受。可是你不同啊,为什么要用那种高人一等的口气说我把你当替代品?你不过只是带我离开长安,还足足晚了三年,我在道观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哇……咬死你!咬死你!”

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真的需要发泄,边不停地嚷嚷着,就边抓起项郝的手肘,用力咬了下去。

齿印越来越深,项郝疼得紧蹙眉心,却没有抽回手,随她撒野。

“咝……”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后,他苦笑着解释,是第一次认真地为三年前的事解释:“如果我只是个道士而已,或许当初就可以把你带到上清宫来。可是,我之前的生活太漂泊,连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我不想你跟着我受累。还记得王家镇宅之宝被盗的那张告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