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一下子觉得无比悲哀。

“你是个好姑娘,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与你相交其趣无穷。”他顿了顿,微微一笑:“琴瑟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虽然我们之间并无深交。”

很好,绕来绕去,终于进入正题。待我捧茶在手,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如你所知,本地盗贼猖獗,加上蜀中地形之便,官府很难将其一网打尽。翡翠观音即将启程运往京城的那一个月,父王和我想尽办法,除了加派人手,就是频繁改变宝物存放的位置,未曾想临行前一晚,还是功亏一篑。也许是连月警惕以至过于劳累,加上胜利在望,全府众人都有些放松,她恰在此时出现,如同掐算时辰般精准无误。很难想象,当你舒舒服服打个哈欠,心中放下一块大石的一刻,忽然看见窗台上多出一个女人,而这女子是个衫褴褛的叫花子,声音酷似妙龄,面目肮脏,看不出本来面貌。她的神情似乎很是不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时我发现她的右手没有拇指。”

相传琴瑟的手是同门所伤,帮派内斗原本很是常见,后来名头一响倒成了她的显著特征。不过一个习武之人,失去大拇指后身手依然如此敏捷,倒令人佩服。

“问她是何人,没想到她如此痛快,当即真名相告。听完这个名字,我却难以置信的被封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你该一见此人就呼救的。”我拼命忍住一个白眼。

“坦白说,当时对自己的功夫还有些自负,认为犯不着为一介女流劳师动众。”

洪家枪法在祖辈时就已名声大噪,伴随其先祖沙场征战受封为王,成为一段不朽的传奇,传至三代,从几天前洪洛突袭我的身手来看,应该没有一代不如一代的嫌疑,只能说明琴瑟那妞天纵奇才了。

“她一得手,径直走向暗格,毫无阻塞地转动机关,取出宝物。我暗道不好,岂知她并非携宝潜逃,而是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宝物早在半年前就已被盗,留在暗格中的始终是一件仿品。”

“她又从何得知?”

“因为窃贼是她一个叫做胡笳的同门师妹。”

是她,传说她们多年不和,师门中人更是暗中倾轧,想来琴瑟为了借刀杀人,故潜入王府之中宣扬这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他缓缓地道:“那时她翻出观音金底,上面赫然刻着她的名讳,想来某日被人忽然发现偷梁换柱,绝对认定琴瑟便是钦犯,一来她本是个贼,二来手段也一直以诡异狠辣著称,退一万步,即使抓不到真贼,将这头号嫌犯正法也算交了差事。”

细细想来,着实冷汗丛生,这师妹的用心太过歹毒。

委实给我们师妹界的人丢脸。

当然了,师姐也绝非善类:“胡笳该不会傻到向人主动透露罢?”

“透露消息者,是她们的师姐笙箫姑娘。琴瑟虽未细说,想来她也是不忍见同门相残,外人得利吧。”

这几件乐器生生把我的头彻底弄大:“所以她想请你帮她洗清冤情,顺便将宝物完璧归赵,互利互惠?”

“我没答应她。”

“呃?”

第16章 第 16 章 知君何事泪纵横

“因为她没有证据,仅凭赝品上的一个标记,不足以令我相信所谓的诚意。更为重要的是…遗失宝物和暗通朝廷钦犯的罪名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洪洛顿了顿,轻声道:“当你坐上一个足够高的位子,便会有足够多的人日以继夜地注视你,即使很多事并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经这些人口中说出,却不由得执掌你生死的人不信。”

沉默片刻,不由得怅然回忆,杜家也是在这样的注视下不得善终的么?

“见我冥顽不灵,她很气恼,所以…”

“侮辱了你的清白之身?”

他迅速地低下头,一抹红晕不可察觉地印在脸上:“嗯。”

啊??

天地可鉴我真的是暂时性脑子进水随口瞎说,这男女之事我还是很懵懂很羞涩的呀,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地斥道:“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男人家,这种事不要轻易开玩笑?”

说完发现简直荒谬,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没有开玩笑。”他骤地抬起双眸,柔情似水又坚定不移地说:“她的确是…侮辱了我。第二天早上才被侍卫发现,所有进入书房的人都可以证实我当时一丝不挂。”

晴天霹雳。

不对,为什么要晴天霹雳,这又不是我的男人,难道是事实证明真的有男人被人蹂躏所以一时难以接受么?

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你从此以后悲观厌世怀疑人生了吗?”

“的确消沉了一阵子,对未来失去希望。”

可怜的男人呐。

“确实命苦。”我掩嘴笑道:“其实吧,我不太想揭开你的伤疤…其实吧,我还是挺想知道那晚你是怎么惨遭玷污的。”

死一般的寂静。

正当我默默谴责自己的残忍时,只听他长叹一声:“当她得知我拒意坚决时,恼羞成怒转身便走,可走了一半又忽而折回,不由分说扒下的我衣衫,一面强脱一面请我原谅,她的职业习惯不容她空手而回。上衣脱完仅剩长裤,没想到她也不放过!”

我已经忍不住了。

憋出内伤可不划算,笑声几乎是喷出来的!

所以世子大人从此失去他最宝贵的贞操,在羞愤交加中爱上了十恶不赦的女飞贼。这是怎样一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相爱方式?都说爱情的滋生需要适当的土壤和水分,沙漠里种不出玫瑰,可这两人竟然神奇地毫无阻碍地心心相印了。更特别的是琴瑟,显然比世子大人更勇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得知他因宝物获罪,竟没有半刻耽误完璧归赵,说到底她完全可以见死不救。

只是宽衣解带外加玉体横陈而已,又不是真有什么激情四射的禁忌场面,也算虚惊一场。纯洁的男人真是灾难,略施手段轻易征服,还死心塌地着呢。

“我常想自己为什么会对琴瑟有一种特别的情愫。”

“有结论吗?”

他摇头:“其实该谢你,没有你的歪打正着,我始终不知她对我…就像我对她一样。”

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同时也喜欢自己,大抵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她每次来时,屋内都会有种淡淡的酸甜气息,后来才知道那是话梅糖。”

“没有闻到呀——”哦呵,多嘴了,大概是属于他那心爱之人的气息罢,旁人又怎可分享。

他往口中放了一颗糖,闭上眼睛。

时间仿佛因此停滞,对面坐着的人,灵魂已经不属于这里。

“你和琴瑟,我是说,将来可怎么办呢。”不无担忧地。

“我们没有将来。”他缓缓睁开眼睛,断然道:“父王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我的身份也不会让我娶这样的女人为妻,哪怕她是规规矩矩的平民亦无可能。”

忽然觉得眼前冷冰的贵公子和刚才深情款款羞涩万千的大男孩并非同一个人,诚然,两人之间永远的鸿沟是他们的所处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注定毫无牵连。

这不是小说,男主人公不会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一切,追随至天涯。

终究是凡人,名利身份权位欲望,哪一样都是维持生命的水米,缺一不可。遗憾是偶尔吃坏肚子,窜窜稀也就恢复,头晕腿软浑身无力只是暂时。沙漠里始终只有仙人掌。

“也许你们只有站在各自的角落,一辈子遥遥相望。”

“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故事都听了,哪能拍拍手走人,我认命地垂下头:“世子,你了解陆大人吗?”

他甚有把握的声音是那样安抚人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因为办事不利将手下随意处决的人。”

“真是太庆幸了。”

“我知道,这是在为难你。”他感同身受地皱起剑眉:“如果我遇到这种事,大不了说一句我很感动但是无能为力,甩手走人,再将案情一五一十呈报朝廷,同时投身到追捕犯人的行列中去。”

挑起一边眉毛,故意抬高声音:“有什么不对吗?”

“那真是再精明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例行公事地点了点头,很官方地问询道:“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只有最后一句。”他缓缓抬头,极为平静地:“肯求你,别让我们连最后的遥遥相望都失去。”

如果有人在尚有千言万语时强调只有一句,那你就要小心,这唯一的话语对人的打击通常比较巨大,如果再次申明真是最后一句,那你更要气沉丹田心冷似铁,因为最后一句往往也是最致命的。

我承认我被打动。

这个世上,连感动也要付出代价,还有什么是无偿的?当你所站的位置不仅仅代表自己,所说的做的事不仅仅影响自己的成败,就必然要为任何或大或小的选择付出代价。

我想我可以姑且相信师父是一个宽容大度不计成败之人。

卷二:心字已成灰

第17章 第 17 章 相思相望不相亲

“你饿吗?”

废话。

“很困吗?”

还是废话。

“两天了,你的腿受得了吗?”

这种淹死人的废话到底几时休。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我在这里已经跪了两天,空荡荡的屋子,眼前只有祖师牌位一块,香案一尊,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一张,当所有的感官麻木后又重新叫嚣着提醒它的主人已经到达崩溃边缘时,我依然无能为力。

只是这令人欲哭无泪的关心使我很不坚强。

当你坚持再坚持,没有握紧双拳仰天长啸“太他妈痛苦,受不了啦”时,一个人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大爱无疆地不停问一些压根无法回答的白痴问题,还能忍住对他那慈祥的面容的一个白眼?你只能紧紧抿住双唇,用你悲愤的双眸喷射出摄人心魄的火焰。

“既然怕不孤单,那我走了。”他长叹一声,整了整因蹲下而皱起的衣衫。

“不送。”缓缓闭起双眼,幻想两道清泪顺着面颊悄然滑落。

回头一望,他的身形顿了顿:“你知道,师父让你静思己过,而以往静思的弟子都是几日不进水米的。”

嗨师兄,用得着不好意思么…

“倘若我私自送食,岂非明显违背师命?”

泪干了,干了…

“这种事,只有小说里无所不能的师兄才做得出。”

现实中的师兄只会对落难的同门嘲讽之奚落之幸灾乐祸之。

没有关系,我已在想象中完成若干场盛宴,都是推不掉的应酬啊…虽然这种闭上眼睛拥有整个世界的想法很有些廉价。

“但是,为什么你会相信我就这么不够意思呢?”他骤然停下脚步,瞄我一眼。

因为你也没怎么有意思过啊:“我真的没有力气了,你回吧,就算饿死也让我清清静静的瞑目。”

“肉包子也不要么。”

“不要。”

都懒得想肉包子是什么。

猛然间,我恢复清醒的意识,阴沉的笑容划破这深不见底的黑夜:“拿来。”

终于明白有奶就是娘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当你饿得两眼放光口水涟涟,任何一种给予食物的生物在你面前的形象都会刹那间光芒万丈,神圣不可方物。

“为什么早不拿?”满足地打一个饱嗝。

他若有所思:“从江都回来时,那边正闹水患,朝廷征调大批粮饷赈灾,又出动都府兵力解救百姓,同行的还有若干文官,只见这边救出一人那边一帮人蜂拥而至,争相询问奄奄一息的百姓感受如何,于是那些被问到的人都是你方才那副神情。”

嗯哼,很好理解。

比如你被抢了,又给人连砍几刀,血泊中有人救下了你,当你终于含泪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时,突然冒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代表不甚良好的治安一脸感同身受地问:“你现在觉得怎样?”你会不会马上问候他家人,然后暴跳如雷外加面目狰狞地反问:“你觉得我该怎样啊?!”

“朝廷派人弄点儿歌功颂德的东西我不反对,可它真把自个儿当恩人了?”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哪年哪月,老百姓的赋税少过一厘?你一次不交试试,聚众抗议试试,派兵镇压的速度绝对比赈灾迅猛数倍。

人民是被虐待惯了的家畜,人祸时被迅速消灭于无形来不及叫唤一声,天灾时还要配合朝廷宣传,装点门面维持光鲜。

“想什么呢,一脸忧国忧民。”

“人果然填饱肚子就开始对这个世界的思考。”

子洛忍笑:“思考出什么了?”

丝丝吸着冷气:“包子吃完,你在我眼前就很多余。”

“你就不会站起来活动会儿?”

“不好意思,我还真就挺没出息。”是的,我不敢。

“从什么时候起你戒掉偷奸耍滑了?”

郑重地点头:“就像戒掉思念。”

他一副被人踩到尾巴的痛楚之色。

其实我对自己这次半赢的状态已经很不好启齿,没想到这厮比我高明不了多少,江都往返一趟,正经任务没完成不说,还爱上了一个女人。

赫赫有名的江都一霸宋山彤的幺妹,宋红娟。

这个女人的辛辣程度罄竹难书。

“我一直在想,是否爱上这女子的男人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勇气?”

“小声点,这件事除了你没人知道。”

也就我乐意和他狼狈为奸,所以不必觉得荣幸:“那么多温柔可人的女孩子,为什么都入不了您的法眼呢?”

他直截了当地道:“因为她不做作。”

我笑了,也就是说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很做作?尤其遇到适龄多金未婚男子时。

可您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不得安生,就算宋小姐对你一往情深情愿追随,人家哥哥也未必不想将你开膛破肚五马分尸。

就算您是为了一方百姓除了一害,也是一码归一码的事儿。

许是勾起了惆怅,又许是不愿见到我越发狼狈的样子,子洛终于起身离开,留下一片夜色供我长叹。他说的对,四周总算归于安静时,我也总算十分地感到寂寞。疼痛中时而极度清醒,多数时候只是迷迷糊糊,耳边不时飘过师父的质疑——你真的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负不了责,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人与事的底线。

想来他也看得出,这件案子除了横生枝节的洪洛和心上人,我并没有尽全力。

虽然翡翠观音还是被人安全送抵京城,献至太后手中,虽然圣上也对陆御史初出茅庐的高足予以嘉奖,却仍然不足以结案。好在师父没有笑眯眯地问一句——你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自始至终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既然你对他人甚是仁慈,那就只有咬紧牙关对自己残忍些了。”

所以你去面壁思过吧。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地分析自己当时的行为,隐约觉得其实还是单纯地想以一次成人之美,对即将逝去的天真的自己含笑而别。所以心中虽感遗憾,不曾有悔。

第18章 第 18 章 行人过尽烟光远

“包子好吃吗?”

看着眼前突然笼罩我的阴影,干了生平第无数次傻事,下意识对偷吃行为作出肯定:“好吃。”

大师兄汗颜无语。

说来也怪,和他相处的感觉始终和师父一样,区别于与子洛自然而然的狼狈为奸。有些事你很清楚地知道不能全盘托出,虽不至招之什么后果,可潜意识是令人猜不着摸不透的东西。

“那也别只顾着吃。”他背着手,一脸的长者风范。

我一味称是。

他的手终于回到身前,双手拖着一个小小的紫砂锅:“也得喝啊——”

揭开盖碗,一股令人欲仙欲死的香气轻柔钻进鼻间,排骨汤的浓郁与萝卜的清香彼此纠缠融合,肉包子弥补不了的饥渴瞬间将我征服。

错愕地看着这一切,不相信这些出自一向以首徒自居典范自律的大师兄之手:“…师父会知道的。”

“是不是跪傻了?”他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的头发:“他不默认我又如何能来,倘若真想施以重罚,子洛的肉包子又怎会落到你肚里?”

一想也是啊,还是太天真。平时也不是这样脑袋不拐弯,大概真是跪傻了。

“明天好好休息,吃饱了睡一觉,后天就要启程。”

差点儿被一块巨大的萝卜噎到:“这么快?”

“子洛已经出发了,给你送饭之后。”大师兄苦笑:“我回来复命,过些日子也须长住一个地方。我们都是陀螺附体,转起来就很难停下吧。”

忽然有些伤感。诚然和大师兄仍然做不到互相欣赏,但不影响一旦遇险同样能够成为生死之交,这样的存在就像亲人,你不可能完全认同亲人的为人处世生活习惯,却可以一边忍受一边肝胆相照形影不离。若有一天他们离我而去,很难忍住有泪如倾。

“这一次,你需要接近一个人。”大师兄道:“这个人叫岑静。”

娶妻当娶岑静,嫁人当嫁季晨嘛,幼时便听闻两个未婚男女中出类拔萃之辈的盛名,时光荏苒,岑静已然嫁作人妇,夫婿便是现今杭州盐务总办裴彦光。世间才女的楷模若干年后儿女成群,不知还没有当年文采斐然动九州的风范。

“这个女人有问题?”

“的确有。”于然顿了顿:“不过,是她丈夫。”

“裴彦光数十年来以清廉著称,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心里装着的只有百姓疾苦,相传他已十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官饷悉数用来赈济无家可归的灾民。”

“可他近日暗中派人兑换了大量黄金,而京城最大的钱庄设在杭州分号的老板,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