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社员哪里有时间撤退。”

妇联主任和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贺来福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妇联主任恍若未闻地把手里的鸡递到赵兰香手里。

“这只鸡是大伙商量之后决定给予你的表彰。”

“至于另外两个功臣……”一队大队长贺来福顿了顿,挠头说:“也不能落下。”

于是他去大队里的养鸡棚捉了两只鸡,递了一只给顾工,另外一只给贺松柏。

“拿着好好补补身体!”

“我代表党和人民感谢你们!”

读过书的人就是有文化,说起话来令人心里感到的熨帖。起码让另外两个被选择性“忽略”的功臣,心里都很好受。

其他社员手上还拎了三只鸡,贺来福说:“我们要去探望大力了,就不在这磨嘴皮子,先走了。”

贺家姐弟很感激地送走了村里这两位干事。

顾工得到的那只老母鸡咯咯地上下扑棱个不停,双脚一着地,一泡新鲜的黄绿色鸡屎拉到了他的草堆里。

他面带窘迫地盯着这只鸡,说:“我养这只鸡好像也没啥用……”

他顿了顿说:“说起来好久没吃过鸡肉了。”

这三只鸡的到来,把他们紧绷的心情冲淡了一丝。对于贺大姐来说,忽然多出来的这两只鸡无疑于从天而降的惊喜,怎么都不敢想象的。她先前哪里知道她那个“侥幸逃生”的弟弟,实际是去做了一件英雄的大事?

对于顾工来说,它是道很美味的菜,这活泼乱跳的鸡在他眼里跟嘴里的肉没啥两样了。

他琢磨着究竟是杀了好一点呢,还是养着每天吃一只鸡蛋好点。从营养的角度来看,后者好像更好一些。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一口鸡肉了。然而吃完这顿意味着下顿就没着落了,他苦大仇深地盯着母鸡发愁。

赵兰香把鸡拎了起来,一锤定音道:“今天大家都很不容易,我做顿好吃犒劳犒劳你们,压压惊。”

今天她的心脏仿佛坐了一回云霄飞车似的,吓得心脏都跳停好几次了。

她在庆幸她给顾怀瑾送饭这个决定,也许今天偷懒落下了顾怀瑾这顿饭,或是偷懒晚一点再做饭,不仅她男人,连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人都要丧命在山上。

命运的齿轮总是循规蹈矩地按着痕迹咬合,上辈子的贺松柏依旧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十多岁,他逃过了这场劫难。

这辈子是她代替了他给顾工送了这顿饭,通报了这个消息,错漏出在她身上,她会后悔得肠子都青的。她知道今天的这个结果虽然惨烈,但已经算是尽力之下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她把三只鸡都捉了过来,看了眼鸡屁股,又摸了摸鸡翅膀鸡脚,仔细地挑了一只骨架小、又肥肉又嫩的母鸡出来。心里迅速划过家里的存粮,她想起铁柱前些天给她捎来了一袋板栗。

一道红烧板栗鸡浮现于她的心中。

赵兰香的这个决定没有人反对,索性是平白飞来的一笔“横财”,今天确实算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劫后重生的险迫感催生了一股极度的饿意。

他们全都没吃午饭,又透支了比往日更多的精神。

赵兰香手脚麻利地把母鸡收拾掉了,这个年代的母鸡是从小被喂着菜叶虫子混着米糠长大的,是真正的农家土鸡。肉质紧密又肥嫩,开膛破肚之后下水清洗能洗出一盆的油来。

板栗下水煮四五分钟,能徒手剥开壳,掰成两瓣。鸡肉拆出大骨,下水焯,白酒葱姜花椒八角冰糖煸炒至肉皮泛出黄红色。盛起来移到砂锅,加水没过鸡肉,加入板栗。小灶中火舔着砂锅底,水咕噜咕噜地泛起泡泡,吸干了板栗和鸡肉里的精华,香浓诱人。

午后灼热耀眼的阳光照入柴房,散在锅上,鸡肉泛着油亮的黄,跟涂上了一层红色的釉质般诱人。直到汁水煮得呈凝滞浓稠将干,赵兰香才将红烧板栗鸡盛出来。

柴房里散发出浓郁美妙的滋味,水煮板栗香浓清甜的香气混着鸡肉板栗的爆炒味儿,从柴房门飘出,直把饥肠辘辘饿到下午的人全都勾馋了都不够。

贺松柏被打了一顿,又在生死一线爆发出惊人的极限,这会已经饿得两眼发昏了。

他嚼着甜腻腻的芒果卷吃了一块,又分给大姐和小妹吃。阿婆那里,对象在中午时已经送过饭了,吃饱饱地睡得正香,浑然不知山上发生了一场怎样的灾难。

赵兰香又热了热锅里剩下的饭,连带着中午那剩下的红焖五花肉也盛了出来。

贺大姐饿得两眼发直,舀起饭就呼呼地喘起热气,大口大口地刨饭吃肉。

板栗独特的香糯甘甜的滋味攫住了她的味觉,幽香扑鼻的滋味融入了鸡肉里,炖得软嫩的鸡肉仿佛也带着一股浓郁的滋味。

让人越嚼越香,怎么都吃不够。

贺松柏沉声地吸着肥肉,吧唧吧唧地迅速吃完了小半盘的红烧肉,那股狼吞虎咽的姿态,直让赵兰香措手不及。她赶紧拨了一些肉出来,分了一碗饭给顾工。

当赵兰香把饭盛出来给顾工的时候,顾工正在杂草堆边抻长了脖子嗅,深吸几口大气。

赵兰香忍不住笑。

“过来吃吧。”

“今天多亏你了。”

顾工接过了一盆饭,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他眉间的愁苦仿佛随着饭下肚,渐渐消散。

顾工边吃边说:“工程出事故,对一个工程师来说是毕生的羞辱。”

“如果我没被撤职该多好……今天死了多少个人?”

赵兰香说,“还不知道呢,山上那边还在搜,过两天就知道了。”

顾工吃着吃着,忽然没了声音。

他说:“我这条命,也算是贺老二捡回来的。”

“你跟他说,如果他愿意,我一定收他为徒,把我这辈子的东西统统留给他。”

赵兰香心里一喜,不用留什么东西给他,他不需要你的珍藏,他需要你的感激!

赵兰香淡淡地地道:“不用了,他那傻子肯定是不会要的,无功不受禄。”

她抬起认真的眼,盯着顾工说:“只要你记着若是日后他有危险,帮扶他一把,这就够了。”

顾工捧着饭碗,感慨说:“这是肯定的,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留下的。”

他顿了顿,为自己被拒绝的珍藏而忿忿道:“你这小姑娘,你知道你帮他拒绝了多厚的一笔财产吗?”

赵兰香笑了笑,没说话,推了推手边的碗给他。

“吃完饭喝点汤。”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工:很久之后老夫才明白,原来这妮子在这等着我哩!

汪地一声哭出来。

*

还有一更,补昨天的

第055章

顾怀瑾吃完饭后心里仍念念不忘,拍了拍身上的灰跑去了山上挖人。

他穿着很破烂, 一些交往不深的人压根没认这个老头是当初风光凛凛的顾总工。觉得这个老头子有非同一般的热心, 还当他的亲人还没被挖出来。

顾工跟着找, 牵着闻了人的血腥味的大狼狗, 在山里奔波了三天,快把牛角山给翻遍了, 这三天不是没有一点收获的。

这群人最后挖出了一个活人, 两个死人。剩下的五个人找不着踪迹。负了伤、又不吃不喝的很难活到超过三天。工人们不死心地又找了一星期, 超过了一星期是彻底地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被挖出来的活人是在炸开岩石唯一生还的工人,他被挖出来后眼睛都快瞎了。

他气息微弱几乎不成声,他依稀看见了顾总工。

“谢谢。”

顾怀瑾的不安的良心, 被自己强行地摁下盖棺定论。

他还多救了一个人!

他总算可以心安一点了。

然而顾怀瑾却是整晚地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着孙翔的话,越想越煎熬。

他收的这四个徒弟, 老大胡先知虽愚鲁却沉稳, 老二王洋骄傲却勤奋,老三踏实不怕吃苦, 老四孙翔年少气盛却最聪明最有灵性。老四犯下的这种低级错误, 令顾工良心受到谴责。这居然是他教出来的聪明的徒弟!

想想真是讽刺!

一直到胡先知狼狈地拣着自个儿的破烂行李来到牛棚, 顾怀瑾连多余的眼神也不曾施予。

胡先知在牛棚里跪了一天, 到了饭点悻悻地拿着破碗跟随着老师一块去食堂领饭吃。

顾怀瑾的平时二两的红薯糙米饭意外地多加了一两的份量, 拿着勺子的瘦煮妇冷冷地说:“下一个。”

轮到胡先知了,二两的饭净是汤水和红薯。

他刚吃完饭,就被人压着打了一顿。

打人的人除了有死了亲属的村人, 也有李大力的弟弟李大牛。

李大牛抹着眼泪,踩着胡先知的脚:“知识分子害死人!”

“我哥多好的人,要不是有你们,他早该结婚生子,好好地过活了!”

李大牛又痛打了胡先知一顿,愤愤离去。

有时候死倒是一种解脱,不死不活地吊着只会白白让家属更煎熬。

李大力就是这种人,送到医院后查出脑子被砸得淤血,身上多处骨折,连带着肺也被尖锐的岩石刺穿。能撑着一口气活下来连大夫都说他坚强。

但是他醒了三天病恹恹地歪在床上,又昏了过去。

李家刚还清的债务,因为给他治病又重新把巨款的债务背了回来。然而治了一周后大夫却让把人带回去好生养着,准备后事。

李大力这种就是等着死,吊着一口气慢慢地熬着。

其实他自己也想死,天天见着不肯吃饭,安慰着爹娘不要伤心,让弟弟好好干活多挣些钱。闹得全家更不好受了,那么善良的儿子/哥哥,凭啥死的要是他?

李大牛打完人回了家,李大力的亲娘李翠花受了侮辱回来。

她抄起家伙,牵着儿子大马和大狗一块去李支书家评理。正好出门的时候碰见了大牛,她唤了大牛一声。

“走,咱去支书家给你哥评评理儿!”

“妈.的,俺家大哥为了救他孙女儿一命,落得个生死不知,现在人没咽下气,那边就急得跳脚退亲。老娘放下话了,俺大哥就是死了,也得讨这门媳妇做冥婚!”

大牛闻言立马麻溜地抄起擀面杖跟三弟四弟一块去了李支书家。

“你个老不死混不吝的,好意思把刚刚的话学一遍给大伙听听?”

李翠花随手拾起了一块泥巴,扔到了李德宏的身上,越扔越疯狂,仿佛这样儿子身上受的苦难才能讨回一丝丝。

李德宏气得跳脚,但心却亏得不行。

他不好在社员的面前折损了自己伟大的一面,他悻悻地问:“你家大力治病花了几个钱?”

“我给他补贴些,现在最要紧的是给他治病,你们这不治病把人接回家不是明摆让我秀英守活寡吗?”

他一说完,身边的社员鄙夷的眼神跟银针似的扎了过来。

李德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俺那娃子的生辰八字是给她娘改了的,今天俺才知道,对不住你们。”

“她属木的,金木夫妻不多年,整天吵打哭连连……在大力渡鬼门关这个坎上,俺不敢让秀英克了他!”

男金女水志高强,夫妻相合寿命长。

金木夫妻不多年。

这时王癞子又跑出来“唱大戏”了,“金木夫妻不多年,整天吵打哭连连,原来二命都有害,半世婚姻守寡缘!”

李翠花闻言,整个人宛如雷鸣灌顶,心神俱裂。

她更是恨不得打死李德宏了,被激得眼都红了当即一锄头敲上去,敲碎了他的脚。

“俺大力就是你秀英害死的!”

“没这门亲他也死不成!”

……

一直到傍晚,吵得不可开交双李两家人经过调和,得出以下结果:秀英和大力的婚事作罢,李秀英家退回李大力家三百块彩礼,补贴三百块作为李大力救李阿花的救命钱。

李翠花打了人要给李德宏道歉。

然而李翠花拿了钱,白眼一翻,吆喝着三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利落地操着家伙离开了李德宏家。

虽然无奈,但谁也不觉得她过分。

那天大伙可是听到李德宏信誓旦旦说“出了事他负责”,原本该进山救孙女的应该是他,被石头砸得吊着气等死的也该是他才对。回过头了,人代替了他去死,结果他转头就给闺女退了婚。

退了婚也好,不退婚大队长家还得感激这克人的媳妇一辈子,小心翼翼地供着。

这退了反倒落得干净,李德宏家宝贵的闺女谁爱娶谁娶去!这名声臭了,还能找到啥好人家?

李翠花跑到地里嚎啕大哭了一场抹干净眼泪才敢回家伺候儿子,李大力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以往黝黑红润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死气的灰败,他哑着声费了牛鼻子的劲儿问:

“哭了?”

“哭啥?”

李翠花又红了眼,“儿啊,俺心尖尖肉的儿,娘没用,娘把你媳妇都丢了。”

李大力看她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想安慰她,结果喉咙眼一哽眼珠暴起,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李翠花看着儿子这幅“死不瞑目”的样子,痛下决心,决定掏光家底都要给他讨个“属水”的媳妇。

李翠花到处打听,这不打听不好,一打听,人听说要嫁给个快死的人,即便是昔日受人尊敬的大队长,彩礼少说八百块、一千块。全家勒紧裤腰带都掏不出那么多钱,李翠花又愁又苦。

终于有看不过眼的人偷偷说:“你要不嫌成分寒碜,女方是个残疾,其实老地主家的闺女也属水哩!”

这个消息对于李翠花来说,无异于拨开乌云见了光,她又喜又惊:“寒碜啥!”

“这正正好哩!他们家肯定不要那么多彩礼!”

李翠花终于想起了贺松叶这一号人来,整个大队里最安静的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埋怨,只闷声干活。她正正好比她家大力大了几个月,当年她出生时地主家开了十桌大鱼大肉的酒席,放了几统草炮。李翠花还摸着肚子感叹同人不同命,会投胎,一个不值钱的丫头都比她儿子都金贵。

李翠花一跃而起,收拾干净了自己立马跑去贺家“提亲”了。

李阿婆原本正坐在凳子上看山那边的夕阳,浑浊的眼努力地看着那破败的牛角山,心疼着那里埋着的宝贝。

还好柏哥的金锁片儿挖出来了,不然李阿婆会更心疼的。

很快李翠花就赶到了贺家,在李阿婆面前又哭又嚎,只差没给她跪下了。

李阿婆平静地把李翠花颠三倒四的话听了个全,她让柏哥儿背她去看望了李大力一眼,是个结实的后生。她干枯巴瘦得跟老枝一样的手摁了摁李大力的身,瞧了瞧他的眼珠,看样子竟是像个大夫似的。

贺松柏又把她背回了贺家,她淡淡地跟回复:“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想娶我叶姐儿,你们大力得来咱贺家住。不算入赘,但我舍不得叶姐儿。要是人活了他就住我家,死了就入你们的坟,叶姐儿也不去你们李家。”

“不要你们一分彩礼,不成这事就算了。”

李翠花闻言,差点要眼前一黑。

她啜泣地说:“俺大力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俺要亲手送他走。”

李阿婆冷漠又固执地说:“不行就算了。”

“送来我这里,他有活路,我家砸锅卖铁给他治病。留你家,死了埋祖坟。”

李翠花又央求道:“让叶姐儿去我家伺候他几天,让他最后这几天心里快活快活。他歪在床上,啥都动不了,你家叶姐儿送完他一程还清清白白可以嫁人。”

李阿婆生气地砸了拐杖,“背了克死丈夫、成分又不好的叶姐儿,还能指望嫁人?”

“爱听不听,滚。”

李翠花艰难地做着决定,她眼珠子转了又转,她刚才伤心过度之下遗忘了老太太说的那句“砸锅卖铁”送大力去看病。

她宛如濒死之人抱着救命稻草似的,灵堂一亮,说不定老地主家还藏着金子哩!

他们能救了她的大力!

李翠花抹干了眼泪,抽噎地答应了。

李阿婆仍嫌不够满意,她敲着拐杖说道:“到时候请几个公证人过来,让他们听听大力以后得住我家。”

“陪着我叶姐儿。”

李翠花为了儿子的命又“屈辱”地应下了,傍晚立即请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他们的见证之下签了这条约。

大力活了,他就赚了一条命,又白赚了个媳妇,还不是入赘的!以后生了孙孙还是姓李不姓贺;大力死了,仍要入她李家的坟,贺松叶给他守两年的寡。李翠花觉得这个约不亏,很爽快地签了。

赵兰香在一旁看完了阿婆雷厉风行地给大姐搞定了一门亲,她只觉得这老人家肯定坑不了心爱的孙女。

大队长指不定还有一条命活呢!

很快阿婆就把孙子叫去屋里了,把那颗贺松柏没舍得当掉的金豆让他带去当了,又告诉孙子去挖金子。

贺松柏又惊又喜,原来他们家还挺“有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