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不说话了,加紧脚步把她送到手术室。

他沉默地坐在医院的走廊外面,鼻尖嗅着这股消毒水的味道,只觉得浑身发冷。

仿佛寒冷的冬天并没有过去,春天也没有来……

他思考着潘雨的事,姐姐的事,乃至很多跟吴庸害过的人的事。孙翔的、王阳的,那些死在山崩里,今年坟头草长得已经跟人一样高的社员的事。贺松柏想了很多,也犹豫了很久。很多回忆如同浮光掠影,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潘雨一定要得到公正,其他人也要得到公正。

贺松柏知道他很快就要出事了,因为潘雨把吴庸告了,此时尚且在取证中,吴庸的动作应该还没有那么快。他还能争取一点时间,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回忆着自己是怎么踏上投机倒把这条路的,期间干了什么,吴庸盯了他多久。

他火速地去李忠家交代了他一些事。

贺松柏问李忠:“前段时间让你扩建盖起来的养猪场,你建好了吗?”

李忠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应着说:“还没收尾,哪能那么快,不是说三月份造好吗?”

贺松柏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现在你马上去让人把猪都迁移到新猪场,把老猪场拆了,务必保证每一根木头都拆得干干净净。”

“因为,很快有人来查了。”

李忠这么一听,屁滚尿流地去安排人通风报信了。

春天街道旁的柳树绽开了花絮,风一吹,枝梢上的柳絮散落在空气中,宛如漫天飞舞的雪花。

春寒料峭。

……

贺家。

赵兰香做好了晚饭,摆好碗筷等着贺松柏回来。

她坐等右等,没有等到她等的人,反而把另外一个不速之客等来了。

蒋建军披着一身的寒气,来到了贺家。细细的雨丝飘到他的身上,勾勒得他的身躯更伟岸。

他穿着挺阔的长款松枝绿军大衣,头戴着印金穗花的帽子,脖间是黑色的大翻领,低着头的时候露出来的深邃犹如刀削的侧颜,有一种钢铁鲜血淬炼后的英朗。

蒋建军语气温和,平静地同赵兰香说:“我早应该想到,你也来了。”

“听到贺松柏的消息,我就知道了。”

他从自己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一袋子的东西,双手捧上,递到赵兰香的面前。

他认真地道:“你送给我的东西,我都一件件地找回来了。”

“我在想你也回来了,这挺好的。我欠你的,都可以还回去了。”

赵兰香并不想跟他再有什么交集,她把碗筷布置好了以后,一手将蒋建军递过来的袋子扔出了三米远。没有系紧的蛇皮袋里一件件玩意儿摔了出来,虽然有的并不值钱,手工很简陋外观并不漂亮,但却看得出来它们都是花了主人不少的心血的。

有自制的印章、瘪掉的灯笼、发皱的纸花、用木片雕成的军徽,75年S市限量售卖的八音盒、怀表……

蒋建军沉静的眼睛带着一股天然的霸道,虽然压制了很多,但他沉下了脸忍不住捉住了赵兰香的手,把她拉到了外面。

他在贺家老屋的墙檐下对赵兰香说:“你骗了我整整一年。”

赵兰香挣脱了他的手,但男人霸道而有有力的禁锢不是她能挣脱开的。

“为了一个男人你如此煞费苦心,把我当成傻瓜一样地戏弄。赵兰香你够了吗?怕我对付他,是吗?”

“跟我回去吧。”他声音中透露出疲惫,似恳求地道。

赵兰香甩开了蒋建军的手,吼了他一声,“你发什么疯?”

“你现在有什么脸来见我?”

蒋建军低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们的囡囡和杰杰……你不要他们了吗?今年是囡囡诞生的日子,你一直很后悔没把她生下来,跟我回去……”

赵兰香听见了这两个名字,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骨,用力得蒋建军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

“你不配提他们。”

“你给我跪下。”

蒋建军看了赵兰香一眼,眼睛不眨一眨,果真掀开军大衣双膝跪下。

他慢慢地说道:“你走了之后,我把囡囡和杰杰的骨灰移到了我的院子,每天早上我醒来一眼就能看见他们,给他们念诗、陪他们说话。”

蒋建军紧绷着脸,严肃的面容仿佛是他坚硬的外壳,裹着他一颗柔软的心。

他的声音变得闷得仿佛堵着一团棉花,“我承认以前混球,但我从没主动做过背叛你的事情,方静的事情是……是别人设计的,我从来没想过跟你离婚,我曾经坚信我们能度过一生的……我爱的人……”

“从来都是你。”他声音艰涩,带着难过的声调。

赵兰香一点都不吃他这一套,她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听到蒋建军提起贺松柏,浑身的都竖起了戒备。

既然他想提,她就敢说:“你没有资格提他们,他们从来都没有受过你一天的疼爱,也不是在你的期待中诞生的。他们留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受尽了委屈,他们即便生下来也没有父亲,我永远记得那天我打电话哀求你,让你送我去医院,结果你做了什么事情?”

“你骗我说你很忙,你让我的囡囡连一眼都没有看过这个世界就离开了。她如果能生下来一定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穿我亲手做的衣服、尝我给她做的爱心餐,她还会唱歌跳舞念诗读书……”

“杰杰会像小虎子一样招人疼爱,他虽然有个冷漠的父亲,但是他也有爱他的妈妈、疼他的舅舅、外公外婆,我连他长到五岁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一针一线地缝着,脑海里想着他长大后穿上这些衣服该会是什么模样,结果,他死了——”

“火葬他的那天,我一件一件地烧着他的衣服,剪开来烧给地下的他,他死在冬天,我怕他埋在地下会冷——”

从来都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蒋建军,破天荒地眼泪弹出了眼眶,溅到了他的呢子大衣上。

赵兰香说完冷冷地抬起头,仰着脖子擦掉了眼角的泪,“你从来都没有为我们做过什么,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贺松柏是为了帮我才打击报复你,报复在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意愿,如果你想报复,你尽管报复在我身上好了。”

“蒋丽呢?我发了电报让她回来的,她在哪里,现在我很需要她。”

蒋建军摇头,他说:“我恨贺松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帮他呢?”

“不过,如果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马上把他捞出来……”

他咬着牙关,腮边咬肌若隐若现,额边青筋浮现。

……

春天的柳絮飞到了人的肩头上,染成了一片白霜。

李忠一边走一边骂吴庸,“这个龟孙子!断人财路,不得好死!”

“我要跟他拼命!”

贺松柏又问他有没有安排好养猪场的人撤离,他准备要去医院了。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交给了李忠,存在李忠家地窖的钱厚厚的跟砖头似的,贺松柏全都托付给李忠了。

他淡淡地道:“把这些钱收好,如果哪天我进去了,记得把它一半交给我阿婆,另一半给兰香。我不确定吴庸到底知道多少,能撇清干系的我都撇清了,如果还不行剩下的我来承担,尽量保证不连累你们。”

他离开了李忠的家,去潘雨的宿舍拣了几套她的换洗衣服送去医院,他掏钱付清了她的医药费,想了想去供销社给潘雨买了点麦乳精和奶粉、顺便到百货商店给对象买了一支钢笔给她上学用,因为今后的日子,他很有可能没办法再陪着她了。

做完了这些事的贺松柏,骑着单车骑回了河子屯,人刚到村口,他就被几个公安逮住了。

派出所,贺松柏认真地写完了供词,只承认自己与吴庸存在矛盾,又详细描述了一遍吴庸的罪行,最后划下自己的名字的最后一横。

他把雪白的纸递了上去,公安看了迅速地浏览了一眼他的名字,又看了他一眼。

“哟嚯,抓到你投机倒把还不认,胆子不小啊贺松柏……让你写投机倒把,你写的是啥玩意?”

“重写一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公安把供词甩到贺松柏的脸上,这时办公室忽然来了一个高而精瘦的领导。

领导看了一眼贺松柏的供词,说:“贺松是吗……你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生君:看到这里的你们需要淡定

柏哥不会坐牢

杀手生已经上线,蠢蠢欲动咔嚓吴庸。

第118章

那个公安诧异得只差没有把眼前的供词吃进去。

他说:“这个人可是猪肉贩子——他、他……”

领导的目中流露出一丝不耐,他重复了一遍, “让他回去。”

贺松柏捏着自个儿的供词, 手里还被塞了一张崭新的纸, 他盯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领导, 笑了。

有意思。

他也没多说什么,卷起自个儿的东西径直地离开了派出所。

那个负责审问的公安着急地道:“所长, 怎么能放走他呢!他可是这边最大的猪肉贩子, 去年我们端掉的养猪场又死灰复燃了, 就是他开的!”

所长面色略有严肃,“这件事你不要管。”

……

贺松柏拎着空饭盒慢慢悠悠地回了河子屯,村口的社员见了他纷纷围上来问:“咋回事啊这?”

“公安刚刚怎么来抓你?”

“贺老二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一群刚猫完春假闲得没有事干的农民纷纷七嘴八舌,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她们指着贺松柏远去的背影说:“难噢,考上了大学还是这幅德性,哪家的姑娘相得中他?”

贺家。

赵兰香听完了蒋建军提出的那个条件, 她没有吭声。

蒋建军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狼狈, 赵兰香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她以为他是铁石心肠的,没有感情的机器, 连孩子都不能打动他, 没想到重生之后她却探知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爱她。

赵兰香忍不住想笑, 她跟蒋建军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何况这面镜子还是几十年前碎掉的镜子, 泼出去的水也都蒸干了。”

“你现在后悔了, 回过头来想重归于好,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蒋建军收拾好了情绪,他目光从容地望着赵兰香。她年轻时温柔白皙的样貌勾起了他无限的回忆, 他想解释他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的孩子,也曾期待过他们的降生,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对他的误会全拜贺松柏所赐。

蒋建军受着赵兰香平静得像看待外人的目光,心头微窒,她连恨都不恨他了,眼睛里再也没有一点感情。蒋建军感觉心如刀割,还是用钝刀子。

一刀刀地割。

他说:“囡囡和你出事的那天,我受了很重的伤,我无意让你担心,所以骗你有事无法回来;杰杰是你身体的缘故,没办法继续再孕育他……他离开了我比你还要难过。”

蒋建军停顿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他说:“你总得对我公平一点。”

“两个孩子的债、你的债,让我用这辈子统统都偿还给你好不好?”

蒋建军原本是双膝跪在地上的,此刻撑起了一条腿,变成单膝跪下。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桃心型的盒子,展开。

他说:“曾经我骄傲自大,亲手把最珍贵的女人弄丢了。我从来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她离开的日子,我的每一天都好比度日如年。临死前我就发誓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她,珍惜她在的每一刻。”

“我爱你,兰香。”

……

贺松柏回到家里之后,无论是阿婆还是小妹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问:“咋,不吃饭光看我?”

他边说还边掏出一罐奶粉来,动作麻利地给阿婆泡上,递给她喝。

三丫忍不住说:“刚才有个很高很好看的大哥哥来找赵姐姐!”

“大哥你快去把她追回来,不要让大哥哥把赵姐姐拐走了!”

贺松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挠了挠脑袋,敲了一下三丫的脑袋。

李阿婆这会儿也说了,“去外面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李阿婆时隔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见长得这么精神利落又英俊的男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通身的气派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够养出来的,李阿婆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她的孙儿恐怕有得操心了。

这年头好一点儿的姑娘真是抢手,前有狼后有虎,她的傻柏哥儿心眼实,怎么比得过那些人。

贺松柏放下了碗,淡定地说:“我出去看看。”

他镇定地走出去,四处逡巡了一周,找着对象的踪迹。

很快他在一片绿茵茵的山坡上看见了她,她一个人蹲在山坡上正眺望着远处,因为逆着风她额间漏下的发丝微微拂动,柔和的夕阳在她脑袋上染了一层油光可鉴的金黄。

他走上前,拇指替她捋了头发别在耳后。

贺松柏问:“怎么不吃饭?”

赵兰香回过头来对贺松柏说:“我一直在想吴庸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顾工细细跟我说起他的事情,了解了他的生长环境,我才明白他极力掩饰着的那颗自卑的心。村里的王癞子也是三十多岁没有结婚,他排解的方式就是碎嘴爱搅和男女之事。”

“我认为他很有可能除了潘雨之外很有可能还侵害了其他人,明天我们去x大探探消息吧。另外,顾工被冤枉的那笔工程款有可能也在他的手上,加上去年顾工险些在山上丧命的事,加在一起他犯的错何止一桩两粧。”

“柏哥儿,我们一定要再告一次吴庸,用强.奸罪、还有贪污罪、故意谋杀罪、渎职罪起诉他。这一次你不用再担心他会告你投机倒把了。”

“顾工已经去报公安追查那笔钱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结果。而蒋丽也回来了,她在这边有关系可以帮你打声招呼,你的投机倒把的事情他们不会过多干涉。”

贺松柏听完,想起了他在派出所忽然被放了的事情。他问:“难怪我今天在派出所突然被放出来了,原来是蒋丽吗?”

“等回过头来,我要好好谢她了。”

贺松柏点点头,他说:“其实我也怀疑吴庸贪污了那笔钱,我已经让人去盯着他们一家了,如果他敢动用这笔钱,一定会被我发现的。”

他顿了顿,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一句话:“今天来了你的朋友吗?”

第119章

赵兰香听出了他平淡的声音里藏着的小心翼翼。

她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她爱的男人,语气轻描淡写, 因为不想看他吃醋的样子。

“是啊, 他是蒋丽的哥哥, 顺便送她下乡。你也知道……蒋丽年前顶着一脸的伤回去, 她家里人过年的时候很担心。”

贺松柏闻言又问:“你跟蒋丽以前就认识吗?”

他很关心她的事情,但很多时候都会注意不逾越, 今天他特别想刨根问到底。这个要“拐走”对象的男人, 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怕被别人看到, 他恨不得把她摁在怀里一条条地问清楚,使劲地亲她。

赵兰香继续说是,“我和她都是g市的。”

“他已经走了吗, 都不进来坐坐。”贺松柏说。

赵兰香实在没办法想象他们两个人碰头的画面,怕就是仇人见面血溅当场,恰好蒋建军也不想见贺松柏, 他很克制地走了。但即便蒋建军不走, 她也会想尽方法让他走的。

他们两个人生来就气场不和。

赵兰香抿唇,说道:“已经走了, 我们……回去吃饭吧。”

男人仿佛有着天生的粗神经, 又在恰当的时候忽然变得细微入至。贺松柏有察觉到对象有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不愿意说……他也只好暂时放一放, 等腾出手再慢慢地解决它。

大约是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一桩又一桩,让人措手不及。她心里藏着事,他也不例外。

贺松柏在思考着如何同对象提起今天他被抓去派出所做笔录的事情。

虽然他在派出所表现得很镇定, 但投机倒把确实是不对的、名声也不好听。贺松柏踌躇了片刻,视线直视着远方的山脉。

傍晚的夕阳熔融,外层的光圈一片乌金,烧得周围的云霞一片灿烂,暖橘色渐染成炽热的红,翻涌着宛如火海一直弥漫到天边。

乌金的辉光撒在墨绿的山头,有飞鸟悠闲地一剪尾划过。这是属于乡村的一派宁静之色,空旷又辽远。这里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都是现在的这幅模样,变化得极为缓慢,仿佛看不到一点时光岁月的痕迹。

闭塞又落后,秀美又宁静。

穷困让人挣扎,他也挣扎着走向了如今的投机倒把这条路。

他缓缓地开口说:“我今天被抓去派出所了。”

赵兰香倏而地回头看他,眼里充满了复杂。

贺松柏目光直视着远方,继续说:“我被吴庸检举投机倒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