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对象的震惊纳入了眼底,殊不知赵兰香此刻的惊却是想起了蒋建军今天的来意。

他说:“如果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马上把他捞出来……”

是捞出来,不是“帮他”。

这个字眼的区别,当时正恼火的赵兰香并没有注意到。她深深地抿起了唇,屏住呼吸。蒋建军不愧是优秀的将领,做事从来打蛇打三寸,在这里悄悄地卖了一个人情。他帮贺松柏的事他只字不提,但她总会知道。

这既是他的讨好,也是警告。

贺松柏又继续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写完了供词我就被放出来了。刚才听你说起是蒋丽的缘故,我才明白。”

“这次真的欠了她很大的人情。”他轻声说。

“是很大。”赵兰香说,她拧了男人一把。

“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明天。”

贺松柏眯起眼说好,他默默地跟在对象的后面返回了家,三丫已经吃了一半了,仍是忍不住问:“那个大哥哥呢?”

“他穿着军装,真威武!”

贺松柏听得忍不住想敲自家妹子。

阿婆已经吃完饭了,李大力把已经把她背进了屋子。贺松柏心底醋了大半,他忍不住问赵兰香:“真的很威武?”

赵兰香没有点头,但也说了实话,“确实是挺威风。”

贺松柏心里泡着陈年老醋,埋头使劲地吃饭。

赵兰香忍不住笑,顿了顿又继续道:“柏哥儿你怎么光吃饭,来吃块肉,补补肉更好看。其实柏哥儿也很俊俏的,骑着单车从村里经过,不知迷得多少姑娘偷偷看。”

贺松柏知道好多姑娘偷偷看,大半是瞧不起他,但又觉得他竟然能考上了大学的,这是一种奇怪又复杂的目光。

年轻不经事的时候会觉得异样的目光是一种羞辱,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

次日,他和对象去了x大。想来应该是顾工已经找过付校长了,因此付校长对于又见到了贺松柏一点都不惊讶。

他和校长说明了来意,校长摘下眼镜、斟酌了许久才找来了吴庸所在那个系的女教师。

这种事找女教师比较方便,这一天女教师听完了付校长的言谈,表示愤怒的同时也持有质疑。

“这怎么可能!吴助教看起来是很斯文很有礼貌的人,学问也很渊博,很多工农兵学员都喜欢找他讨教呢!”

但女教师还是按照校长的吩咐,分时段陆陆续续地一个个召见了她的工农兵女学员们,而贺松柏和赵兰香就站在窗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

站了漫长的一天,也听了一天的墙角,两个人一无所获。几乎个个都开口否认了这件事,还表达了自己的愤怒,怎么会找她们谈这种事,甚至询问了吴助教离开是不是因为这件捕风捉影的事。

贺松柏和对象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脚上踩着落叶,他比划了一下同对象说:“那一天,我在这里和吴庸打了一架。”

“当时在这里扶了他一把,我就忽然明白过来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流.氓。其实前年我在玉米地帮了潘雨的那天晚上,我跟他有过纠缠的打斗,知道他肩膀那里骨头扭曲、长得很不利索。当时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高级知识分子。”

“当时我是在村里一个个找的,跟他们洗澡、勾肩搭背。”

赵兰香默默地听完,说:“也有可能他很谨慎,没有找自己系的学员,找了别人……”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两个人都明白过来,这样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他们去国营饭店吃了一顿午饭,中午在李忠那儿歇脚,等到晚上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河子屯。顾怀瑾并不在牛棚,胡先知蹲在炉子边一个人默默地熬着两人份的白粥。

红心的番薯埋在炭火里,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的目光低沉又失落,腮边的胡茬乱糟糟似一团杂草,狼狈又邋遢仿佛几天没有好好打理过。

贺松柏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顾老师没回来?”

胡先知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目光呆滞。他用勺子舀了一碗粥,说:“他去找工程款了。”

“哪里找得到啊——”他长叹一口气。

“几千来块如果人要是有心藏,还藏不住吗?”

贺松柏点了点头,“是,按你师弟那谨慎得恨不得挖穿地心的心思,顾老师怕是一辈子都找不着。他可精明了,什么把柄都落不下。就连他用的迷.药,过了时间都能蒸发得一干二净,让人不服不行。”

胡先知听着听着,搅动勺子的手忽然僵住了。

他脑子灵光一闪,不确定地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

说着胡先知小心翼翼地挪开了炉子,又挪开了自己和顾怀瑾的家当。他左右瞅了瞅,掀起铲子就地挖了起来。

赵兰香被他这个动作搞得眼神不由地发深了起来。

胡先知这边挖一点,那边掘一点,大约挖到了半米来深。一只深黑色的匣子赫然地映入人的眼帘。

赵兰香和贺松柏的目光都不由惊住了,他们凑了上前。

胡先知说:“难怪他以前常来这边晃悠,这个箱子得是顾老师没住进牛棚前就埋下了吧。”

贺松柏不由地用石头凿开了匣子,大手一撂,把箱子打开了。

一股潮湿的霉味儿传来,被人用牛皮纸层层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赫然在目,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拆起了牛皮纸,拆到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灰红色的大团结,一张张地叠成一摞,很是壮观。比起李忠家的“地窖”存得还多。

赵兰香愣了半天,眉头拧起来淡淡地道:“以前不觉得吴庸有什么厉害,但是现在我改变看法了。”

“有本事把钱藏在这里,他的心机我很佩服。”

丢失的工程款在顾工常住的牛棚被发现,这得算在谁头上?

贺松柏也想到了这里。

胡先知同样想到了这里。

胡先知想了一会说:“要是半个月以前,我在这里挖到了钱,说不定就会深信是顾老师干的事了。不过现在……”

他摸了摸被贺松柏砸烂的锁头,说:“这是我和他去s市工作的时候,他用第一笔薪水买的锁,s市制造——”

“如果去查百货商店可能查得到记录,还有这个箱子也是他的。”

胡先知数了数,发现这些钱里还少了一千块。

第120章

和你接触最多的人,往往也是最了解你的人。

胡先知被人一点拨就猜到了吴庸的念头,

赵兰香心里浮现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吴庸敢在这附近染指大姐, 把目标盯在大姐身上, 按照他的思维下一步会不会栽赃在顾工身上?

如果顾工死了, 那么梯田工程的这笔糊涂账就永远终结了。

因为跟工程相关的两个工程师已经在牢里,剩下的一个胡先知同他的关系好。如果上辈子贺松柏没有失手打死吴庸, 她觉得事情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吴庸拿着这笔贪污来的工程巨款发家致富, 过着人上人的优渥生活。

顾怀瑾冤死、贺家人笼罩在悲伤中。既报了当年贺松柏在玉米地之仇, 又永远地抹除对自己的威胁。

她想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这种冒险又激进的想法,还真很有可能会实现。不过过于狂妄自信的人总会栽跟头, 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亦然。

赵兰香说:“胡先知,明天拿着这些钱去派出所投案吧, 我们去把顾老师找回来。”

……

次日, 他们又去了x大一趟,一方面继续寻找渺茫的线索, 另一方面找寻顾工的下落、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顾怀瑾此刻正在付校长的办公室, 两个人正在谈话。

顾怀瑾说:“我知道了, 多谢你。”

付校长说:“你不要自责, 这都是你没有办法选择的……如果你为此过意不去, 你愿意留在x大更好,你的才能和经验都是一笔珍贵的财富,莫不要想左了去钻死胡同。这件事交给学校处理, 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顾怀瑾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贺松柏便敲了敲门,向顾怀瑾招手。

他说:“那笔遗失的工程款找到了——”

顾怀瑾同时也说:“昨夜有个女学员向老师袒露了吴庸的罪行可以报案了。”

他们的消息都使得彼此陷入了震惊、沉默。

顾工的消息实在不能算一个好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贺松柏,心情很复杂。因为又多了一个受到吴庸侵害的人,这个消息不能使人展颜。反倒是贺松柏的消息令顾工笼罩着阴霾的心放晴了。

他喜出望外地问:“在哪呢?”

贺松柏沉默了片刻,说:“胡先知在牛棚挖到的。”

一句话令顾工脸上的颜色褪尽,宛如霜打的茄子,这个消息还倒不如没有来得好呢!

这不就坐实了他贪污工程款的罪行了吗?

赵兰香忍不住捏了贺松柏一把,她安慰地道:“不过胡先知认出了装着钱的箱子和锁,曾经在吴庸那里见过。顾老师你放心,胡先知正在整理线索了。”

这句话拯救了顾工,顾工忿忿地瞪着贺松柏道:“你这小子,当真是要吓死老人家了。”

“这是新进展啊,这么久了,终于让人看到一点眉头了。”顾工激动地说。

他胸口郁结了许久的浊气,终于可以吐出来了。去年他蒙受不明之冤住进牛棚,整整一年来他一直积极地整理线索、寻找赃款,恳求公安翻案。但苦于没有证据,他一直在劳改、蒙受着不明之冤。

也蒙受着他人鄙夷的目光。

这笔不翼而飞的工程款,到头来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贪污人。但一些捕风捉影的信息直指向了顾怀瑾,顾怀瑾因此变成了最具嫌疑人。这令清清白白了大半辈子的顾怀瑾很难受,它还影响到了儿子顾硕明在部队里的风评,因为顶着贪污腐败分子儿子的头衔,很多好的机会都轮不到他。

说到底还是他连累了儿子、连累了家人。这个不光彩的罪名,是顾怀瑾心里最沉重的伤疤。

顾怀瑾抚掌大笑,说:“去报案!”

贺松柏、赵兰香、顾怀瑾、胡先知以及x大的教师一同走去了派出所,他们把整理出来的线索一一地告知给公安听,它涉及到了去年的特大安全事故,N市的公安专门成立了调查组,深入调查。

另外猥.亵强.奸罪也是很严重的,公安分别录了潘雨、贺松叶、李大力、蒋丽、赵兰香以及x大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学员的口供,根据她们提供的线索和证据,警方确认立案、正式逮捕吴庸。

……

虽然属于吴庸的审判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这回多项罪名累加、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吴庸没有被枪毙也得把牢底坐穿。经过了五天的配合办案,赵兰香终于回到了乡下。

她晒着河子屯明媚的春光,蹲在山坡上看着社员勤快地料理着自家的农田,看着他们把犁勒在肩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翻地、深耕。

贺松柏吃了小妹做的早饭,他拿了一根甜玉米棒出来递给对象。

赵兰香并没有要他的甜玉米,她推给了他吃。

“你吃,我吃饱了。”

她问他:“忙活了这么久也忘记问你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吗?”

贺松柏想了想,说:“我没有录取通知书……顾工让我直接去报道。”

“是T大吗?”赵兰香问。

“是,除了它也没有其他学校肯要我了。”贺松柏说,虽然书记让他耐心等待消息,但他有自知之明。一来他的成分确实不光彩、二来高校招生也落下帷幕。除了x大还能碰碰运气,外地的学校愿意接纳他,恐怕很难。

赵兰香听到这里,一颗心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

真好,他可以去T大了。

她舒展了一下双肩,嗅着乡下新鲜的空气。混着泥土的味道、耳边漾着春溪潺潺地流动的声音、喜鹊间或的鸣叫声、锄头落在地里敲到的闷闷的声音。

她想,她重生的意义已经达到了大半。

那个深夜里曾经低语地跟她说那时候又穷又落魄,走在路上她都不带瞟一眼的男人,如今已经蜕变成眼前这幅光明磊落、胸怀抱负的蓬勃向上的青年。

而她也实现了她曾经许下的诺言,不曾违背。

如今她要去履行自己许下的承诺,替他安稳的日子落下最后一道坚固的锁了……

赵兰香说:“你一直说要给我送花,春天来了,今年的你还没有送过花给我呢。”

贺松柏笑了,他没有想到对象忽然提到这个。

他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明天给你带一捧。”

赵兰香又问他:“明天还要去养猪场吗?”

“不用了,我怕公安盯梢,这阵子我和李忠都不去养猪场了。”

赵兰香闻言,低头扯着手里的野花花瓣,她笑了笑说道,“这样啊……既然你明天不用干活,也很清闲,现在就去给我采花吧。”

“我想要你在去养猪场途经的山路上,你看到的第一束花。”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赵兰香熟悉的,在过去的四百多个日子里,它们曾经见证过他们在春夏秋冬里骑着单车、唱着歌经过的画面,见证过他们青涩又甜蜜的恋爱。那个灌着风、冻得瑟缩的日子有他温暖宽阔的肩背,炎炎的夏日也有他顺着侧脸的轮廓淌下来的晶莹的热汗。

九弯十八曲的山路里有三丫念叨着的紫捻子,有赵兰香喜欢的野生的山茶花、春笋、蘑菇、木耳,也曾布满大姐打柴的身影。春天那里应该开满了一簇簇嫣红的、橘黄的、粉白的、粉红的茶花,掩映在山岩峭壁中,绚烂美丽。

她们如同最忠实的信物,沉默地吐露着贺松柏谦逊的爱。

贺松柏说:“没问题,你先亲一下我,我就去。”

他不依不饶地赖皮着,腆着脸俯身低下头,偷偷地凑到她唇边。

赵兰香想着想着眼眶里的热泪差点没有收回去,她撇过头去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轻地亲了一口。

“去吧,我等你。”她说。

她看着贺松柏开心地回家取了单车,双腿耸动着踩着脚踏板呼啦地从她面前驶过,他回头冲着她露齿笑了笑,高兴得跟小孩一样。

……

哄走了贺松柏,赵兰香回到她的房间,取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缅怀地看着屋里的一景一物,短短的两年的时间里这里充满了她的回忆,每一处都留下了贺松柏的影子。

刚确认关系时他在这里被她威胁着吻她。

他在这里向着正在气头上的她,许下一个永远有效的承诺。

他们刚从S市回来,他在这里跟她说:“你这婆娘傻不拉几。”

他又傻又财大气粗地把她的收音机和手表都赎回来。

他和她在这里复习中学知识,那张桌子仿佛永远有他伏案看书写题的影子。那天,他轻松地写完了十张试卷,向她讨要六个吻。

他在这里第一次跟她坦诚相对,他快乐懵懂得跟愣头青,激动了很久。

还有……无数个出发前的夜晚,他来这里给她掖被子。

……

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赵兰香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放下了一封信,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坐着牛车,看着河子屯熟悉的风景在她的视线中倒退,她收住的眼泪不自觉地溢了出来,顺着脸颊不停地淌下,怎么擦都擦不完。

赶牛车的社员问她:“哎哟,去上大学了,咋还不开心。”

“不舍得咱这了?”

“别哭了,多漂亮的女娃子呀!哭多了不好看,这是喜事呀,要是想咱河子屯了,以后放假来玩玩,咱乡里乡亲的欢迎你!”

这个热情的社员递给了她一壶头一批采摘的春茶,嫩嫩的芽尖儿泡出来的茶水甜润甘苦,带着春天的气息。

青禾县那些种不了果木垦不出梯田的地方,如今已经长满了茶树,据说是政府弄出来的新一批的扶农项目。一切都欣欣向荣,带着改革开放的前奏……

这个热情的社员说:“赶哪趟的车?俺赶快点,不让你错了车。”

“好。”赵兰香艰难地道。

景色倒退地很快,她顺利坐上了早上去县里的班车,那里蒋建军穿着一身的松枝绿等着她,清晨的雾水打湿了他的裤腿。

他说:“以为你不来了。”

赵兰香没有说话,他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同她搭乘了班车去了机场。

……

贺松柏顶着对象甜美的吻,心头热乎乎地用着生平最快的速度去摘了他在返途的路上看见的第一束花。

他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在山坡上见着了开得灿烂的山茶花,粉白的一簇簇,跟绣球似的烂漫纯真,含着清晨的露珠儿。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到了它,想到对象见到它眼前一亮的表情,心头不由地泛暖,他也会心地一笑。

他呵护地把花放在自己的怀里,生怕外套压皱了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回来的脚程不由地放慢、减速。但很快他回到了他们刚才碰面的地方,她不在这里。

贺松柏想着日头开始大了,娇气的她可能躲回家去了。

他兴致冲冲地放了单车,大步流星地朝着她的屋子走去。他推开了她的房门,一股属于女人暖香幽幽地袭来,它是很淡的栀子花香味。

“不在这里。”他喃喃地道。

可能在柴房。

然而正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谨慎敏感的他发现屋子里属于她的一些东西不见了,他生生地愣在了原地,目光落在桌上那封雪白的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