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栋点头,又把皮夹子给拿了出来,环着李玉凤,打开放在两人的面前。

他粗粝的拇指在照片上轻轻的抚摸着,又忍不住摸了摸李玉凤的脸颊,脸上带着笑道:“为啥你和照片上一样漂亮,我看着就那么难看呢?”

李玉凤笑了起来,伸手指了一下照片的赵国栋,叹息道:“这么难看现在都有人看上了,要是再好看些,那可怎么整哟?”

这话莫名听着就让人觉得酸溜溜的,可对于赵国栋来说,却又是最甜的情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一本正经道:“以后要是谁再给我传小纸条,我就把这相片给她看,让她知道我对象有多俊!”

“哼…”李玉凤顿时羞红了脸,又继续道:“不准给别人看。”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年底,李玉凤去上学的时候,小宝儿才不过两个月,现在都已经长出了一颗小米牙了。

老李家养的两头肉猪也长了快两百斤了,家里为李三虎和马秀珍办了一场简单的酒席,也通了电话去省城,但马家并没有人过来。

晒谷场上的老槐树掉光了树叶,年底好些知青都回城过年了,只有几个和家里关系一般的,还在知青宿舍守着。

李玉凤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这里的知青宿舍就会空无一人,大家在改革的洪流里各自归位,将来所有的一切都会物是人非。

而现在,他们还在苦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马秀珍把自己用过的高中课本送给了一起在这里插队的知青方金玉,而原本她和柳依依住的那间房子,又迎来了新的知青。

有人为了回城高考疲于奔命,也有人还在响应国家的号召继续下乡。

看着新来的小知青斗志昂扬的样子,马秀珍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要是有机会,还是回城参加高考比较好。”方金玉也是省城人,比马秀珍迟来生产队一年:“你们还年轻,不应该在这里浪费自己的人生。”

“秀珍姐…”这样的话要是以前被人听见了,那可是要受到批斗的,但现在,大家的内心都充满了蠢蠢欲动的激情,尤其是在经历了艰苦的劳动之后,回城的想法已经在人的思想中生根发芽。

“现在老知青都在想办法回去,听说有几个生产队的知青都走空了,那刘振华…不是为了回城连粪水都喝了吗?”一旁的杜虹开口道:“我还记得当初他来咱生产队的时候,那满身干劲,恨不得所有人都没有他积极向上,可现在你们看看,当初越是积极向上的,现在跑得越快…”

方金玉也跟着点头道:“你们还不知道柳依依吧…她也回城了。”

第99章

李玉凤都快忘了柳依依这号人了, 但作为原书的女主, 她的身上多少还应该有些女主光环, 所以听说她也回城了,李玉凤倒也没有觉得有多惊讶。

什么壶配什么盖,说不准回了城的柳依依还能再遇上喝了粪的刘振华, 两人在展开一段旷世绝恋呢!

方金玉继续道:“她和杨进步的结婚证没办下来, 先怀上了孩子, 婚姻登记处就不给他们办证了, 非要柳依依把孩子打了,柳依依去了卫生院, 结果弄了个大出血,被送去了县医院急救…等杨进步他们家人去医院的时候, 连个人影都没了, 跑了!”

“她大出血怎么还能跑路呢?”马秀珍有些不明所以道。

“所以说她厉害呢, 我听卫生院的小护士说, 她根本就没有怀孕,是和他们卫生院的副院长有一腿, 开的假病历,所以才没领上结婚证,要不然这么一领证,她还能跑去哪儿去?”方金玉一边说,一边摇头道:“瞧着柳依依以前娇滴滴的, 可真没看出来呢!”

马秀珍却是早知道柳依依从来不是真的娇滴滴的, 但也没说什么, 只是有些奇怪道:“可她就这么跑了,她的档案还在生产队,她就算回了城,也没有办法参加工作啊?”

在那个年代,人的档案就跟身份证一样,是跟着人变动的,柳依依就这样跑了,就算回了城也是个黑户,也没有办法参加高考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可她跑都跑了,总不会再回来吧?”

但无论如何,柳依依也算是离开了农村,重新回到了她梦寐以求想要回去的城市。

纺织厂的工程是在年底放假前两天竣工的,工程队的人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了几个人做收尾工作。

徐二狗去了建筑公司结账,嘱咐赵国栋把行李收拾了,晌午等他拿到了钱,就可以回生产队分钱过年了。

这两天生产队一定很热闹,会杀上两头养了一整年的肥猪,分给每家每户。但这些猪肉,对于像徐二狗这样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已经完全不放在眼里了。

这一批的工程款下来,徐二狗家又可以添几个大件了。

赵国栋把铺盖都打包卷好,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打开钱包,又看了一眼夹在里面他和李玉凤的合影。

还不用说,放照片这一招挺管用的,尤其是李玉凤模样又长得好看,见过的人就没有不说赵国栋艳福不浅的。

这一来二去的,工程队的小赵有个在县中念书的对象,这事情也算是在纺织厂传开了,再后来也就没有人给他递小纸条了。

徐二狗很快就回来了,脸上还带着笑,进门看见赵国栋已经把行李都打点好了,只冲他点了点头。

想当初他收赵国栋这个徒弟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迟疑的,但现在才发现,其实谈了对象的徒弟似乎更好些,至少比那些个光混汉子更懂上进。

徐二狗啥都没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赵国栋道:“国栋,这是单独给你的,你收着,跟谁都别吱声。”

徐二狗今天领了钱,明天他的那些徒弟、小工都要上他家拿钱去,到时候再单独给赵国栋添钱,就不方便了。

“师父,你上回都给过我钱了…”赵国栋没有伸手去接,徐二狗是个规矩人,重来不会太克扣徒弟的工钱,像这种工程款都是年底结账的,他每个月也会给他们几块钱的生活费。

至于大头,都有账本记着的,明儿他们几个师兄弟汇聚一堂,就是拿钱的时候了。

“上回给你的钱,是你介绍小工的钱,这回是单独奖励。”

这次纺织厂的工程,全赖赵国栋能看明白工程师的图纸,剩了他们不少功夫,他给赵国栋的这些钱,就往常那还不够给工程师塞牙缝的呢!

徐二狗见他还是不肯收下,脸上的神色就变得严肃了几分,开口道:“你跟着我图啥?还不是为了挣钱养家娶媳妇?再供你弟弟上大学吗?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头脑又灵活的小伙子,怎么不自己上大学去?”

赵国栋聪明,徐二狗早就看出来了,他那两个儿子,他倒是有心要供他们念书,可谁也念不下去,也只能跟着他吃这口辛苦饭。

徐二狗是个上进人,平常看赵国栋放在书桌上那几本书,就知道他这徒弟,将来就算是跟着自己学了瓦匠,也不可能当真在脚手架上爬高上低的做活的。

赵国栋见徐二狗这样说,便也不推辞了,他从徐二狗的手里接过了信封,用指尖掂量了一下里面的厚度,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来。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师父。”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一样当徒弟的,没道理他能多拿一份,况且这一份实在也不少。

“收下吧,明年建筑公司还有两个大工程,我这里人手又不够,你回了大队,记得帮我多留意留意,联系几个固定小工,明年一起带工地来。”

人一旦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胃口就会变大,徐二狗以前的手下就三四十人,大多数都是他的徒弟,但这次纺织厂工程之后,队伍一下子扩大到了六十人,这样徐二狗一下子有了一种包工头的感觉,而他也渐渐发现,想要赚更多的钱,就必须要扩大规模。

等徐二狗走了之后,赵国栋才打开了他给的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叠崭新的十元钞票,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那种,凑上去还能闻到上面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油墨味。

这是一种钱所特有的味道,有人管它叫铜臭,有人却觉得它香喷喷的。

赵国栋这辈子都没瞧见过这么多的钱,那一瞬间他兴奋的指尖都颤了。

但很快,他就从这种惊喜中回过了神,表情肃然的把钱抽出来,食指在唇边沾了沾口水,一张张的清点了起来。

总共有十五张,还不包括明天他还能拿到的学徒工钱,这样算下来,他这半年竟然能赚到近三百块钱。

赵国栋心潮起伏,从里面抽了两张出来,把其他的又收到了信封里,放在他绿军包的隔层中。

他特意没有跟着徐二狗他们的车一起回大队,因为他要去买点东西回家。

过年了…也该给辛苦了一整年的家里人,置办一些年货回去了。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是漫长的,但李玉凤她们早有了心理准备。

冯志刚打了电话去县委的招生办,确认他们三人的成绩都已经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所填报的学校录取,那就要等年后的通知了。

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很多事情都在紧张和忙碌中慢慢步入正规,李玉凤也在极度的无聊中,跟着马秀珍学习了新技能——织毛线。

可为什么是织毛线而不是织毛衣呢?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李玉凤很久,虽然她已经学得很认真了,但织毛线和织毛衣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中间却隔着星辰大海的距离。

从一开始想为赵国栋织上一件毛衣,变成想为他织上一件毛背心,到最后决定给他织一条围巾,李玉凤只花了一天的时间。

那个时代造就了无所不能的女人,可她究竟不是那个时代的人。

算算日子,她对象这两天就该回家了,可她手里的围巾,却还只有短短的一截。

“三嫂…”

李玉凤看着马秀珍手底下已经成了行的开司米毛线衣,羡慕的都要留口水了。

这些毛线是陈招娣托肖艳从省城寄回来的,家里兄弟几个,隔年才能轮到一回,今年正巧轮到李三虎和李玉虎。

李三虎如今也有了媳妇儿,这织毛衣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马秀珍的肩上。

天气太冷,她们两个窝在灶膛跟前织毛线,手脚也暖和些。陈招娣从门外进来,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看见李玉凤手里那一条又细又长的围巾,眉心都皱了起来。

这傻闺女,要咋办呢?连个围巾也织不好?幸好她早有准备。

李玉凤看见陈招娣盯着自己的围巾看,也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的卷了起来,用手比划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么长,够不够把赵国栋的脖子围起来。

马秀珍动作娴熟,连看都不用看,就可以轻轻松松的织出花样来,她低头扫了眼李玉凤手上的围巾,终于忍不住道:“玉凤,你把毛线放下吧,等我把你三哥这件织完了,帮你也织一件。”

姑娘家一旦有了心上人,心里想一眼就能看出来,李玉凤确实是个聪明人,可在织毛线上头,实在没有什么天赋。

陈招娣听见马秀珍这么说,才开口道:“不用你织了,我这都已经织好了。”

陈招娣早就把给赵国栋的毛线衣织好了,她是那种一旦把对方看成是自家人,就会掏心掏肺对他好的。所以今年特意让肖艳多寄了一斤半毛线回来,趁着李玉凤在县中备考的时候,就把毛线衣给织好了。

赵国栋的娘没了有十来年了,别说毛线衣了,寻常逢年过节的,连一件新衣服也没瞧见他穿过,陈招娣这些都看在眼里。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拿出来,也是想看看李玉凤到底有没有这个定性,能学会织毛衣这件事情。

但事实证明,闺女是自己生的没错,可很多东西未必能遗传到位的,就比如心灵手巧这件事情,和李玉凤是没啥关系了。

第100章

毛线是深灰色的开司米, 是现在市场上可以用工业券买来的最高档的毛线了,相当于现在的羊绒, 摸在手里就软绵绵的。

这样一件开司米的毛线衣,少说也要用到一斤的线,赵国栋的身材在那里,又要织得暖和,难免会费一些料子。

李玉凤看见陈招娣把衣服铺在了床上, 心里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即便她知道多年以后,赵国栋有发家致富的那天, 但对于陈招娣现在的付出,李玉凤除了感动, 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今年你舅妈寄了三斤半的开司米回来, 正巧去年你大哥二哥还有你爸一人有了一件, 我就寻思着给国栋也织一件,这深灰的颜色,女孩子穿也不好看,再说你也不缺毛线衣。”

陈招娣怕李玉凤不好意思,故意这样说, 她知道男人重脸面,不想让赵国栋有心理压力。年轻人能知道上进是最好的了,谁也不能一口气吃成胖子,也不会一下子掉下一座金山银山来让你花, 最关键是看将来长不长进。

“妈, 我知道的。”李玉凤弯了弯眉眼, 伸手摸了摸那软绵绵暖和和的毛线衣,勾着唇角道:“我替国栋谢谢你。”她转过身来,抱着陈招娣,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现在是她喜欢赵国栋,她愿意陪他一步步走向成功,但还让家里人这样上心,她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哟哟,瞧你,还掉金豆豆了?替他谢我啥呀?”陈招娣拍拍李玉凤的后背,安慰她道:“你从小到大,吃我那么多、穿我那么多,也没见你谢过我一句,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呀?这对象才定下来,就把自己当老赵家的人了。”

这话说的李玉凤都不好意思了,好容易酝酿的一些感慨,好像一下子全没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妈,人跟你说正经的,你就不能让我感动感动吗?”

李玉凤擦了擦眼泪,重新把毛线衣叠好了,抱在怀里道:“那等他回来,我就把这毛衣给他了?”

陈招娣跟着笑,又道:“给他吧,就说是你织的。”

“那不行!”李玉凤一下子又怂了,急忙道:“万一他当真了,每年都指望我给他织一件,岂不是让妈您受累了?”

陈招娣已经坐下来给小宝儿缝棉裤了,听了这话横了李玉凤一眼,幽幽叹道:“我还真没看出来,我闺女原来这么孝顺呢…”

赵国栋吧纺织厂的宿舍打扫了一遍,又把钥匙交给了保卫处,这才推着徐二狗借他的那辆老爷车出门。

这老爷车是徐二狗放在工程队的,寻常有个跑腿的事情,大家都可以用。今天他们火星大队的人坐着拖拉机全回去了,这车就留给了赵国栋。

赵国栋没有去供销社买东西,年底去供销社买东西的人太多,他这时候都快下午了,再去就迟了。

不过…如今除了供销社,他还知道一个别的地方,县城的人管那叫“黑市”,不是每天都有,但最近因为要过年,所以开的比较勤。

现在这个点,正是老城区,戏院大胡同开黑市的时间。

赵国栋是在来县城做工程之后,才知道有黑市这个地方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一切都是计划经济,所有的私下买卖都是投机倒把,是要接受批评教育的,情节严重还要被抓去吃牢饭。

但是…人们为了生存,总会有人铤而走险。

戏院大胡同的黑市,如今已经颇有规模,那里原本是一个老戏院,荒废之后就没有什么人去了,后来渐渐的成了这些倒爷们的根据地。

一开始被派出所疯狂的扫荡过…但现在,有些扫荡成员都成了这里的常客。

赵国栋觉得,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总有一天,这些被压制的、不可见光的事情,会正大光明的被放到台面上,他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很远,但心里却是满怀希望的。

下午两点刚到,黑市里的摊位已经摆了出来,很多在供销社没排上队伍的人也纷纷转道来这里看看。

这儿有新鲜的猪肉、热腾腾的年糕、攒了很久的鸡蛋鸭蛋、还有从更大的城市里贩卖回来的二手单车、二手缝纫机…

赵国栋走到一个卖铁锅铁铲的摊位跟前,跟摆摊的老头子打了个招呼,蹲下来问他道:“我要的东西,你帮我弄好了没有?”

老头子眯着朦胧的眸子,看见赵国栋还愣了一下,这才道:“弄好了,”他接着又道:“我都是半夜起来弄的,你得多算我一些炭火钱,大白天让人看见了不好。”

赵国栋点了点头,从他那珍爱的黑色皮夹子里掏钱,就听那老头子继续道:“你这小伙子也是好玩,现在结婚哪里还兴这个,抱两只肥鸡大鸭去就成了,这要是被人瞧见了,又要说你家资本主义尾巴没割干净了。”

赵国栋就听着他啰嗦,也不说话,数了五块钱给那老头子。

这老头是以前他们济春堂隔壁的老邻居,以前家里是开银楼的,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之后,就只能偶尔打打铁器做营生。

两个月前赵国栋跟着工程队来县城,赵阿婆就把她珍藏了好多年的一对耳环给了赵国栋,让他融了打一枚金戒指,拿着去向李玉凤求亲。

老李家可不是那种一穷二白的人家,嫁闺女也不可能白白就嫁了。赵国栋靠什么去娶李玉凤呢?不可能空着两手,全凭一句话,就把人俏生生的闺女给娶回家的。

“有些习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哪能说变就变呢!”

赵国栋从他的手里接了一个红色的丝绒荷包过来,把那金戒指倒出来看了一眼,虽然是十分普通的款式,但上面打了一些祥云的花纹,中间还掐了一朵五瓣的梅花,看上去倒也很精巧。

“金叔,你这手艺倒是没退步啊,这么些年没打了,我还以为你做不出来呢!”赵国栋非常满意,摊在掌心看着,爱不释手。

被喊做金叔的人却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说了吗,老祖宗传下的手艺,哪能说忘就忘了,只是不知道,我这手艺,将来能不能再传下去咯。”

赵国栋把戒指收回了荷包里,安慰了金叔几句,又去看别的东西。

黑市上的猪肉比供销社的大块很多,因为没有肉票的限制,大家可以多买一点。

赵国栋把肉案上最大的一块猪后腿肉买了下来,绑在自行车的后面,又买了两袋富强粉、两包糖、一罐麦乳精、一件大军袄、还有几块鞋垫。

他看着天色不早了,抬腿骑上了老爷车,往生产队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