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席间,母后似笑非笑看着我说:“去得太久了。”

“才一会吧。”我搓着手答。

方才回来的时候丝绦将斗篷给我系上了,我担心她冷,于是想叫人给她送只手炉。忽然隐隐觉出一道不寻常的目光,我一怔,发现是丽妃忧郁地看着我。她许是知道了什么,我想了片刻,冲她招了招手。

丽妃走到我面前来屈膝行礼,我问她:“玉粟那里有没有多准备的手炉?”

“大概凉了罢,我叫她拿下去加炭。”

“好,加好炭送去给沫儿。”

“是,臣妾知道了。”丽妃不会多问,同时也清楚了我与丝绦的关系。

我想应该是时候让她知道我的意思,免得她猜来猜去那么忧心。

昭阳宫光线幽暗,外面值夜的宫女也没点灯。

丽妃的睡相十分好,即使醒着也一动不动,就如此刻。

我以为她要和我说什么,但是直到迷迷糊糊睡过去也没听见她开口。

清晨时分,突然听见“喀嚓”一声清脆的声响,我猛地醒了,张口问:“什么动静?”

丽妃答:“冰雪融了,屋檐的冰棱子落下来。”

不一会又听见几声,像瓷器打碎了。我舒了口气,缓缓扭头去看她,发现她的眼神异常清醒。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问:“很早就醒了?”

“后半夜刮风的时候醒的。”丽妃莞尔一笑,起身想唤人进来伺候。

我止住了她,拉着她的衣袖问:“丽妃,有什么话想跟朕说?”见她眼晕灰灰,大概是一夜未睡,我怜惜地将她往怀里拉。

她温顺地躺在我臂弯里,犹疑的目光始在终逃避我,想了许久才开口说:“臣妾并非争风吃醋,只是沫儿的身份实在特殊…”

“朕知道

37、声如磬-1 ...

。”我拍拍她的脑袋,“在没有给她确定的身份之前朕不会逾距。”

“不…不是。”丽妃紧紧闭起了双目,“臣妾…总觉得她身上有很多秘密。”

“说说看?”

丽妃的手指微微发抖,泄露了内心的忐忑,她应该是没有把握在我面前说对丝绦不利的话究竟会有怎样的下场。说明她已经洞悉了我对于丝绦的珍视程度。

丽妃转身从我枕下抽出一条丝绢提在我面前,“这是沫儿的吧?”

青花的纹路与净白的底子,静静垂着。

我伸手拂了拂,点头:“是。”

“皇上心思缜密,难道不觉得有何不妥?”

我干笑道:“她的身世户籍是假的,这点朕知道。”

丽妃微微蹙着眉望了我一眼,低头说:“臣妾发现…她偷偷去了绪阳殿。”

那是禁地,哪里是她可以随便出入的。我觉得眼皮直跳,却仍然不以为意地笑着:“你看错了吧?绪阳殿她进不去。”

“她进去了。”丽妃颔首道。

38

38、声如磬-2 ...

丽妃的话是毋庸置疑的,她从不说谎。

我匆匆起床去穿衣洗漱,赶在早朝之前去慈宁宫。

任何人想要进出禁地必须有令牌,除了我便只有母后有权利赐令牌。我当然不认为丝绦是偷偷去绪阳殿,且不说她对察德毫无感情,就算她很想去,也不会冒着违反宫规的危险做这么没分寸的事。

这些天被冻得如冰雕一样的树木像是沐浴了一番,滴滴嗒嗒往下淌水。

地面上湿漉漉的,灿灿的阳光照得水迹发亮。

我来得太早了,母后还在梳妆。

她或许知道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来问,发髻才梳了一半就走出来见我。

“什么事?说罢。”

“母后可知道沫儿去过绪阳殿?”

“知道,是哀家令她去的。”

我如释重负,紧绷的脸终于展开了笑容,“原来是这样。”

母后无奈道:“甯太妃隔三差五要给察德送东西,这才关了大半个月就来了几回了?哀家可没那么多人手供她使唤,今后就让沫儿一个月去一趟绪阳殿。”

“送什么东西?难道皇宫里没有?”

“是甯太妃亲手做的点心,她就是太宠察德了,惯得他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一早的抑郁全都一散而光了,回头一想觉得丽妃太冒失。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擅自去做,丽妃只要稍微往慈宁宫跑得勤快点便知道其中原委了。

我走之前又拐弯抹角说:“母后,沫儿住在佛堂后边可是清苦,瞧她气色越来越差了。”

“难道还要把她供起来?”母后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哀家送了座院子给她还不算宽容?她没品没阶的住在皇宫里不怕别人笑话,哀家还怕呢。”

“母后息怒,朕只是…担心她不习惯。”其实我是担心她太闷,一个人住在那里无人问津,没有人伺候没有人照顾,也只能守着那片小小的院子不能出来乱走,这样真怕憋出病来。

“皇上从前宁愿在御书房过夜也不去后宫,如今又喜欢赖在佛堂,外人不明就里的还以为皇上看破红尘想出家。”

“出家?那可不成。”我冲母后傻傻笑了笑。我的爱情才刚刚发芽,对未来的向往从某时某刻开始变得缤纷绚丽,这一生还长着,怎么会想结束呢?

丝绦的院子很小,屋子很窄。这原本是给打更值夜的宫人们住的,不过寂空大师说佛堂里有专门打更的僧人,于是将那屋子里的宫人撤了。

院子里的苗圃一片狼藉,枯萎的枝叶缭乱。阴面的角落里有一些积雪未化。

偏偏那积雪里长着一株弱小的白梅。

尽管那样弱不禁风,也开了一树的白花。我想起床头案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簇风干的白玉兰,其实换成白梅也可,这样一年到头都可以用新鲜的花儿。

我把人都留在了门

38、声如磬-2 ...

外,自己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可是不见丝绦出来。

她竟然冷落我。

望着紧闭的木门,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我要先敲门?还是径直推门而入?

敲门…作为皇帝,这事我没干过。

径自推门进去,似乎又有点冒犯她。

真纠结。

挠了半天额头,我只好悻悻地走出去让齐安喊了声“皇上驾到”。

她总算从屋里出来迎我了。

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顺便叫齐安把院门关上,因为风大。

她还穿着那种类似道袍的衣裳,虽然她穿什么都好看,但是这也太薄了。

进屋之后,她请我坐在炭火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一条矮矮的长板凳上。这样她正好比我矮一截,刚到我胸前。

看四周简陋的摆设,我脸上羞愧得发热。竟然让她受这样的苦,我却不能悖逆母后的意思。

“穿得太少了,冷吗?”我伸手捏捏她的胳膊,真想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套去她身上。

丝绦低着头没看我,答:“身上不冷,我穿了夹袄。”

我觉出她情绪有些微妙,于是没说话了,盯着炭盆里的火苗。

那炭盆周围摆了几团泥巴捏的东西,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一块块被捏成圆的扁的泥巴上雕出了各种图案。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放不下这门手艺。”

“闲着也没事。”

“闲着没事就去绪阳殿了?”

她仰起头看我,反问:“皇上不知道是太后吩咐的么?”

“怎么不告诉朕?”

“皇上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底气都这样足,令人怀疑她没有害怕的东西。

我拎着她的胳膊拽她起来,让她稳稳坐在我腿上,“朕日理万机,但心中不曾遗落你。”

她没说话了,安静地倚着我。

温香在怀,软软的仿佛一捏就化。

我不是柳下惠,控制不了躯体里那些年轻的血液。任凭臆想充斥迷糊的头脑,紧张而愉悦。

她察觉出了什么,想要逃开。

担心她起身之后在她面前我会更尴尬,赶紧揽住她,“等一下、等一下我就好了。”

她抿着唇又倚了回来,头枕着我的肩,鼻息一下轻一下重地拂过我的喉结处。

我看今后还是不能与她独处,既然迟早是我的,何必急于一时。放松地阖目养神,揉着她的手指轻轻说:“去绪阳殿送东西可以,但是交给宫女就好了,别去见察德。”

“嗯。”她乖乖地应了。

我心中顿生成就感,死死抱住她。

二月祭天之后,江南地区开始大规模迁徙移民。

事情总不会如预想中那么顺利,突发的危险和变幻莫测的局势令人寝食难安。

我夜夜伏案至二更,连丽妃那里也有好些时日没去了。

佛堂还是会

38、声如磬-2 ...

去的,陪母后去坐一小会儿,无非是要看丝绦两眼才安心。

听闻如嫔近日时常邀丝绦去她那里抄经,也难怪她们从前就相熟了,丝绦也乐意去。如嫔真是个人精,惹得我心里头蠢蠢欲动。

忙到子时,我便去了撷华殿。

如嫔半睡半醒地窝在矮榻上,眼波娇得能滴出暧昧来,“皇上,大半夜来搅臣妾的好梦。”

我笑问:“什么好梦被朕搅了?”

她半裸的肩背往我身上蹭了蹭,“皇上觉得呢?”

我笑着将她的手腕钳住,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嗓音压得极低:“明日请她过来抄经,顺便留她用午膳,朕在你这住几天。”

“臣妾遵旨。”如嫔鲜艳的唇凑了上来,在我颈上轻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过年啦,池子给大家拜年,祝愿JMS吃好喝好,玩好睡好,牙好胃口好,身体好家庭好~

话说我有个龋齿越来越严重,不能吃我大爱的牛筋了,过完年要去补牙,呜呜呜…

39

39、声如磬-3 ...

湿润的天空开了晴,凉风刮着薄云。

窗外有杏花缭乱,柳絮绵绵。

对着美人喝茶,什么也不用想,光看着就觉得惬意。

每回如嫔请丝绦来都会知会我一声,真是懂事。

虽然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可也没有谁敢挑破。

妃嫔们不能容人,但是也没办法,她们算是引狼入室罢。当初可是为了巴结母后拼命地对丝绦示好,如今想撵她走,仍旧要巴结母后。可毕竟母后算是默认了我与丝绦的关系,察德又被软禁,任甯太妃在外面传多难听的话,宫里照样规规矩矩。

皇后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怨愤,她憋不住气儿,身边的侍女就倒霉了。

那日我去看玲珑,皇后又在摔东西。可怜绿姝手上剌了道血淋淋的口子跪在宫门外,乳娘抱着哭嚷不止的玲珑避无可避,躲在了一张桌子底下。

我大步冲进去就将玲珑抱起来,皱眉瞪了皇后一眼:“皇后想连朕也一块儿砸了吗?”

她害怕似的浑身发颤,往后退了几步,又冲外头大骂:“哪个贱婢把皇上召来了?还嫌本宫的日子过得不够憋屈?”

“瞧瞧你,一国之母呵…”我无奈地笑笑,哄着哭红了眼的玲珑。孩子很懂事,一见我就不哭了,伸出细细的胳膊抱住我的脖子,将一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我肩上。

皇后清丽的妆容下是一张凄厉的脸,嫉妒、愤怒、贪婪。

“既然皇后的日子过得太憋屈,朕会和母后商量早日废后。”我抱着玲珑转身走了,后面很安静,没有我预料中的歇斯底里。但是我还是想带着玲珑逃离这个地方,再也不想回来。

我知道,母后坚决反对废后。

以皇后这些年来的行径,足以废她七八次。只是她背后有呼延家族,膝下又有玲珑。原本我想等呼延硕承袭爵位之后再慢慢削弱他们的势力,废后是迟早的事。如今等不及了,我真的难以容忍玲珑有个那样的母后。

四下的宫人都退出去了,母后凑在我耳边窃窃问:“如今废了皇后,玲珑多可怜,皇上总该为自己的子嗣想想。”

“难道母后觉得皇后能教好玲珑?”

“玲珑不是还小么?不懂事,跟皇后也不亲,就过继给丽妃养好了。”

“皇上,稍安勿躁。如今内忧外患,能忍则忍。自从皇后生了玲珑,呼延将军极少与皇上作对,他们就等着立储。”

“倒要看看,呼延那老匹夫能有多长命。”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摄政王,不希望玲珑的将来像我一样狼狈。

我命人把玲珑抱去仪阳殿,算是对皇后的惩戒。只是玲珑那么小,看着怪可怜的,于是遣丽妃时常去照看他,陪他玩耍。

四月,贤越抓周,他不假思索抓了枚印章。

当时我脑门上好像被敲了一记

39、声如磬-3 ...

,很疼、很响。难道是注定的?

在我记忆里,甯贵妃这一刻容颜焕发,不似弱柳。

皇后也在观礼,脸色煞白煞白的。她强颜欢笑,说不出一句恭喜的话来。

我依稀明白这是一种预示,心胸渐渐开阔了不少。其实不用去执着于某件事,因为老天早有安排。

夜晚寂静时,会忍不住地想,历代君王处置功高震主的武将是不是太残忍。

他们曾陪君王出生入死,换来的是若干年后抄家灭族。

有些必要的手段是为了权力地位的巩固,所以不算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