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求女

作者:赵熙之

开国盛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唯有一事,不能如意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淳一,宗亭 ┃ 配角:林希道,贺兰钦,元信,李乘风,李琮,李天藻,谢翛 ┃ 其它:

编辑评价:

本文写的是身为女亲王的李淳一和中书相公宗亭之间的故事。李淳一久在封地,突被调回京城,皇族中竟然是要给她安排一门婚事,一众俊杰任其挑选,偏偏将年轻的中书相公排除在外。鬼畜的中书相公可会甘心就此作罢?

文章选取唐风背景,文字大气有力,细节考究精致,环境的铺陈也是恰到好处,充满阴谋、戾气的千年长安城仿佛跃然纸上,值得一读。

【零一】东风起

?好大的雨!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势要将长安淹没。锋利闪电催赶着雷声,一阵阵捶击宫殿阙楼,李淳一感到地面都在颤抖。

深夜殿中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如萤灯火飘飘晃晃,随时要灭。天冷得教人战栗,李淳一牙根酸痛,胃气翻涌。杂沓脚步声踩着雨水迫近,人,全是人……“轰隆”一声,惊雷当空劈下,殿门被数十只手一起推开。

光影憧憧,人面如魔,同汹涌雨气一道扑进殿内。李淳一想逃,但却被魇住一般动弹不得,连惊叫声都被遏在了喉咙口。数只手朝她伸来,暴虐拽过她单薄衣袍,将她扯出殿门。

“嘶啦”声伴随着被地上锐物划伤的疼痛骤然袭来,李淳一面目几近扭曲。暴雨淋透衣袍,黑乎乎的雨水灌涌入耳,一阵天旋地转,这无休无止雷雨声忽然消停了一瞬,紧随而至的却是如金属丝颤动一般的噪音,尖锐拖沓的耳鸣声盖过了雷雨声,却让她其他感官更加敏锐。

她被拖拽下龙尾道,长二十一丈的步道,数百阶蜿蜒而下,每一阶都又硬又冷。血腥气在潮冷空气中浮动,她想喊痛却无法作声,数只手撕扯着她的头发,血滴在黑漆漆的雨水里,晕开,再晕开……

头痛欲裂,耳朵几乎要失聪,呼吸潮湿而沉重,她睁开眼,模糊眼界中只有一座巍峨宫阙,雨夜里的灯晕圆一团,随风漂移。

飞翘檐角下铃铎“叮叮”作响,声音细碎缓慢,似响在飘渺雾中,就在李淳一意识将散之际,将她召回。

身体血肉模糊,疼痛撕心裂肺,李淳一痛苦喘息,努力回想,也只意识到自己将去往刑场,去见证某个人短暂人生的终结。

雨夜的灯极尽吝啬,子时风中蕴满阴湿。

她被拖进夹城,数只手倏忽松开,将她扔在了步道入口。如豆大雨倾倒而下,碾压得她近乎喘不过气,闪电扑下来,雷声轰隆隆,李淳一奄奄一息地抬头,只见得一层又一层的阶梯,却不见是谁在受刑。

哀嚎厉鸣声直窜入耳,一只乌鸦落在她耳畔啄她的头发,她想往上爬,手刚攀上一级阶梯,那嘶鸣声却戛然而止。

血腥气汹涌而来,伴随着那一道迫近的,是一颗热烫人头。

血淋淋的头颅滚到她面前,有人追着跑下来,捧起那颗头,掏了两只眼睛给她,笑盈盈地说:“看和你的多像。”说着就要喂给她吃。

抵抗与挣扎都于事无补,眼珠子被强行塞进嘴里,铁锈般苦涩的味道盈满了胃腹,腥气令人作呕。李淳一于挣扎中睁开了眼,那颗被掏空了眼的头颅就在她面前,血被雨水刷尽,闪电发作之际,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

那张脸是她自己。

几乎是同时,她呕吐了起来。

胃腹强烈的痉挛颠倒夜日,颠倒阴晴,颠倒梦与现实。

车驾的巨大颠簸让她从未关好的车厢侧门跌落下来,车夫闻声一惊,旋即停稳车驾,回头一看,即瞧见了从车上滚进河边蓬茸堆里的李淳一。

李淳一的呕吐从梦里延续到了现实。痉挛让她脸色煞白全身发抖,像有人将手伸进她的嘴里,掏挖她的五脏六腑,无休无止。扒在地上的手青筋凸起,一根根分明,好像随时都会爆开,额颞血管突突跳痛,这一瞬,简直生不如死。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扑棱棱飞下来,落在她肩头,尖喙啄散她的发髻,一下又一下,悄无声息。喘息声终于平静下来,李淳一费力睁开眼,轻盈蓬茸落在她脸上,细碎又温柔。芦花开遍的时节,风过白浪起,灰褐色的鹈鹕扑腾窜出,京都的秋风里藏着一缕萧索三分温情,天是湛蓝的,生机勃勃。

酸涩黏腻的胃液污了她身上礼服,于是她坐起来剥掉这沉重外袍与鞋履,光着脚走到河边,俯身洗了脸。车驾在不远处悄悄等着,谁也没有过来,李淳一兀自洗完,惨白的脸被冷水逼出一丝血色,但周身虚汗都已经凉透,像从雨季里刚刚爬出来,潮腻得难受。

她步子有些虚,额头微热,是在发烧。独自回到车厢,她轻拍门板提示,车驾便继续往西,直奔京兆长安城。

李淳一有七年没回长安,上一次走时,凄风苦雨夜。如今游子返途,天朗气清,却掉入虚梦巢窠,算不上是什么好预兆。

长安如牢,方方正正;坊墙林立,泾渭分明。暌违多年的都城,似乎一尘未变。

车驾行至朱雀门,同左监门卫兵①出示金鱼符,得核验后予以进皇城,再一路奔驰,即可见高耸阙楼,那是承天门。进得承天门,乃是旧宫城,如今仍住着她的亲人们。

母亲、阿兄、姊姊、还有主父。

而她母亲,既是宫城的主人,也是帝国的执权者。

当年她母亲跟随她祖父打天下,最后排除万难接掌帝国大权,同样也继承了她祖父的铁腕与气魄,在位将近三十年,治绩斐然,几乎无可指摘。

如今这位威名赫赫的女皇也已垂暮,大寿在即,预备热闹办一场。被遗忘在封地多年的幺女李淳一,也因此终可回归。

她刚进承天门,便被告知太极宫内这会儿正有一场击鞠(马球)比赛,前来贺寿的吐蕃人与帝国朝臣之间正斗得如火如荼,请她直接前往观看。

李淳一下了车,年长的随行侍女发觉她已将礼服换成了玄色道袍,卸去妆容、束起长发后,再无先前的狼狈。

她翻身上马直奔击鞠场。小内侍匆匆赶在她之前去报信,就在她下马之际,击鞠场观台上即报“吴王殿下到”,皇储及连同几位朝臣和外使在内,都朝她看过去。

场内鼓声激越,尘土飞扬,马嘶声不绝于耳,李淳一在一片嘈杂中进了观台,未见女皇,只有她姊姊李乘风坐在主位上。

她躬身行礼,李乘风抬头看她一眼:“坐。”

后面几个外使趁嘈杂交头接耳,议论忽然到来的吴王;帝国朝臣们亦是各怀鬼胎,然都闭口不言,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李淳一的玄色道袍。

李淳一刚刚落座,即传来腾腾鼓声,以贺帝国骑手们击球入门。

帝国朝臣们面露喜色,外使却个个皱眉不服。飞扬了许久的尘土终于平静下来,马蹄声也渐渐歇,为帝国击进制胜一筹的那一人,骑马前行了两步。

内侍宣布比赛结果,他没有走得更近,只下马微微躬身行礼,接受了嘉奖。

“此乃我大周中书侍郎也!”某白须朝臣指着那人同外使如此说道,言下之意“我朝文臣入可运筹帷幄,出可安边护国,仅文臣出战即能击败尔等蛮夷”。

李淳一听出了其中炫耀意味,她眯了眼看向偌大击鞠场,在这后面是大片植林,各色树木蓊郁,春日里是桃花开遍粉霞接天,此时层林尽染一片红云,热气腾腾。

臂上系着红巾的中书侍郎,似乎在看她,但面目被护盔遮了,看不明朗。

“喜欢吗?”身侧的李乘风看着大周的骑手们,开口问了李淳一,又道:“陛下想让你从中挑一人,将婚事定下来。”

“姊姊,我出家了。”李淳一抬起玄色袖袍,一双明眸带着笑意看向李乘风。

“出家?”李乘风无谓笑了笑,侧过身罔顾身后的一群人,抬手就捏住了李淳一的双颊:“这样好看的孩子,怎能出家呢?不可以。”她面上带笑,下手却一点都不温柔,李淳一痛得要命,但也弯起眼尾来附和她。

实际上在多年前,已是少女的李乘风就这样对尚是幼童的她下过手。那时李乘风狠命窜个子,比她高了一大截,在朱明门与两仪门之间的横街上,忽然俯身用力捏住她一团稚气的脸,笑盈盈却又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好看,眼睛同你阿爷一模一样。”

她以前不懂其中微妙,只觉得疼,长大后明白了其中微妙,仍觉得疼。

李乘风倏地松手,看向大周骑手们,凤眸敛起,特意强调:“总之这些人中你选一个,不过中书侍郎,不行。”

她言罢起身,对身后吐蕃外使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带了些微妙傲慢。待内侍宣告比赛结束,这秋日下午热腾腾的活动即走到了尾声。

李乘风走,李淳一紧随其后,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今日击鞠陛下本要出席,但头风犯了,这会在内殿。”李乘风边走边道,“你既回京,就回我原先的府上住着,好好玩上一阵。”

李乘风言语间已然安排好了一切。自太子犯事被废,其一跃成为皇太女,俨然是帝国下一任继承者。接掌帝权需要魄力与能力,她行事风格与女皇极为相似,狠辣程度甚至青出于蓝。如今女皇频频为风疾所困,储君李乘风自然也顺理成章替帝王分担政务,她忙得分明没空顾及幺女的吃住,却要叮嘱她住到她原先的府邸上。

李淳一知道这不是出于“长姊对幺女”的关心,李乘风只是想掌控她。

于是她又不厌其烦地重复:“姊姊……我出家了,住观里方便些。”她头发束着,白净面容上连妆也没有,看起来倒真像是清心寡欲的女冠子。

李乘风眸光无波,手忽然伸过去探她额头,声音稳淡:“道士非要住到观里去吗?”

李淳一被她按着脑门,老实交代住处:“兴道坊至德观。”

李乘风倏地收回手,下了结论:“你在发热。”她罔顾李淳一的废话,侧过身与同行一名男子道:“送吴王回府。”言罢领着一众人往中殿去,直到消失在庑廊尽头,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李淳一身边的青年男子恭敬开口:“殿下请”

这男人的衣着不是内侍,也不是朝臣,能如此堂而皇之着私服出入宫廷,很可能是伎人或男宠。

李淳一没兴趣也不打算理会,自顾自往前走。日头西沉得愈发厉害,仿佛要藏到阙楼后面。旧宫城的日落看起来十分壮丽,与她梦中的宫阙不太一样,只有铃铎声是一致的,“叮叮”不慌不忙,飘渺如雾。

女皇一手缔造了这盛世,浩大的新宫城正在东北角龙首原上如火如荼地筑建,似乎预示着帝国将走向更繁盛的明日。

李淳一在这满目繁荣中伫足,漆黑乌鸦落在她肩头,烈烈东风翻卷她的袍角,熟习天文的她知道,黑夜将至,长安城也很快要变天。她惧怕的黑夜和雨季,将携手而至。

内侍将马牵来,她转过身,只见那年轻男人还在,忽伸手往他袍上贴了张符,神叨叨又十分客气地说:“送你符箓,辟邪长命,请勿再跟。”那男人一愣,她却已翻身上马,策马朝承天门疾驰而去。

她肩头的乌鸦霎时飞起,阴阳怪气的哀鸣声响在承天门上空,而此时长安城的闭坊鼓声也终于敲响了。

【零二】食血肉

?李淳一预测到的这场雨,在夜幕垂降时携浸人秋意徐徐到来。

道观上了年纪,走廊里的陈旧地板被细雨悄然洇湿,后来雨点骤急,积水一时下不去,走廊里便湿嗒嗒一大片,行走时每一步都踏着潮冷。

屋外雷雨交错,间或有几声鸟鸣,夜风时缓时急,走廊里的灯也被折腾灭了。

李淳一浑身乏力,伏在软榻上,空气里浮动着药味。白日里摔下车遭遇伤痛,夜晚拉下衣袍抹完药,却无法缓解这持续的恼人低烧,连意识也混乱。潮气泛滥,一盏灯柔柔弱弱地亮着,李淳一半梦半醒间,甚至错以为自己泡在雨季的古桐林里。

夜晚迷幻,梦境潮腻。屋外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李淳一门口停下来。道观厢房的门有些年头,被推开时声音老旧,但混在夜雨声中,也不至于吵醒梦中人。

那身影跨进门,室内灯苗便随气流跳晃,直到人在榻旁止步,这才消停下来。颀长身躯挡掉了大片灯光,李淳一的身体便隐在了阴影中。她的脸埋在散开的长发里,只有光洁的背裸.露在空气中,一对蝴蝶骨伴呼吸声起伏,皮肤上一层散着隐约药味的薄汗,又湿又凉。

来人一身单袍,还携着深夜雨气,但从容齐整,连发丝都是干燥的。他在榻旁坐下,手抬起来便能轻易触到李淳一的脊背,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抓过搭在李淳一腰间的薄毯,往她脖颈的方向拉起。

那毯子覆上李淳一脊背的同时,他俯下.身,唇瓣几乎贴上了李淳一的耳朵。

气息盘旋入耳,李淳一痛苦睁开眼,但还未来得及坐起,对方便贴着她耳朵低语问道:“听闻殿下需要男宠?”

语声终止,然气息犹在,继续招惹她耳窝脸侧,鼻尖甚至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凉凉皮肤。就在李淳一想努力摆脱那热气时,一只干燥热烫的手却隔着单薄的毯子握住了她后颈,手指没入汗湿散发中,指腹温柔却又强势地摩挲她的皮肤。

李淳一忍不住颤栗了一下,肩头微微缩起,连呼吸也愈发沉重。她无法辨别对方的脸,只知此刻他们彼此挨得很近,而那气息是秋夜里相当莫名的桃花气味。

她状况很糟,低烧令人迷乱,甚至难分辨梦与现实,然对方却不厌其烦地纠缠。

李淳一短促补了口气,借着昏昧灯火,她用余光瞥到一张模糊假面。那金箔面具几乎遮掉了他大半张脸,却掩不住挺拔鼻梁与漂亮唇形。

她几乎喘不上气,想要侧头看清楚他的脸,但后颈压力却制约了她的动作。他忽扳过她的脸,迫她看向自己,眸光则纠缠她双目不放,鼻尖交触,唇瓣几乎要碰到,彼此气息相撞,短兵相接中他用压制的声音追问她:“臣可是够格成为殿下的男宠?”

李淳一喉间似被锁住,连声也发不出,金箔面具下的那双目,她终于认了出来。她本能地要往后退,却更是动弹不得。对方仿佛看不够她,似要在这雨夜里将她这些年的变化彻底看透。两人间气息不断升温,呼吸声愈发急促,屋外雨点也骤然转烈,李淳一脑海深处的记忆再一次翻涌上来,嘶哑声音逼到喉间之际,顶上惊雷乍响。

伴着那撼地雷声一道扑来的是栖在顶梁上的乌鸦,黑漆漆的身影俯冲而下,尖喙狠狠啄向男子后背,深入皮肉毫不留情。血腥气在一瞬间漫开,灯台火苗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男子倏忽坐起,乌鸦却稳稳落在灯台旁,严正以待,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整个过程中,李淳一趴着没动,她敛眸又睁开,本打算挣开对方钳制,然而对方的手却始终控制她的后颈。哪怕遭遇方才这样的意外,哪怕皮肉被啄开,对方却根本没有因此而动摇。他仍从容坐于榻上,掌控着主动权。

他一直都是如此,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失过手。

李淳一头痛欲裂,但她哑声开口:“宗相公。”

“臣在。”

“能拿开手吗?”

请求才刚提出,他干燥热烫的指腹便抵住她枕骨下的风池穴揉了一下:“殿下觉得不舒服吗?”

手温妥帖,力道适中,且凤池解头痛,但李淳一觉得“不舒服”。于是她倒抽一口气:“疼。”

“是吗?”他眸光微垂,又问:“殿下在发热吗?”

“恩,所以宗相公来错了时候。”李淳一语声变缓,低哑嗓音里压制着情绪。

“来错了吗?”他轻声反问,又不容置疑道:“殿下雨夜因病卧榻,周围却一个信得过的人也没有,如此境况,若有人欲图谋不轨,殿下只会像方才那样无能为力。”他略略低下头去,亲切又缓慢地说:“只有臣能保护殿下。”

说话间他抬手握住脸上假面,缓慢移开。那张脸随七年时光变迁,到如今却仍然璀璨夺目,教人移不开眼。且时间将他眉目养得愈发温润无害,仿佛是谦谦君子进退有礼,但没人知道,这皮相之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金箔面具落地,声响逢屋外闪电,激怒了灯台旁的乌鸦。漆黑影子一瞬跃起,然还没来得及啄人,就旋即落入了敌手。

他的力量与速度都惊人,将其翼钳在手中,下手没有半点犹豫。

乌鸦只通主人之性,对陌生来者时刻戒备,遂出其不意俯头猛啄其手。伤口很深,皮肤上血液飞快涌出,滴落在榻上,但他却没有松手。

似乎越疼痛,反而越有力量。

他手背上分明青筋暴凸,但面上却浮了半分淡笑,更温声与气呼呼的乌鸦道:“既已尝了我的血肉,又何必再如此咄咄?”言罢他几乎要折断它双翼,却闻得一声“住手”传来。

“宗相公,适可而止。”

他应声松手,乌鸦避到一旁,然他手上鲜血却不断往下落。带着腥气的,又有些铁锈味,或许还混杂着一丝隐秘桃花气,落在榻上晕开,于黯光中绽出花来。

一滴血擦着李淳一的鼻尖滴落在她散乱的头发里,随后那只手垂下来,带血指腹擦过她的唇角,血腥气便随之涌来。

她因病发白的唇变得艳丽,只听得对方有耐心地问道:“殿下可也要尝尝看?”

李淳一却抿着唇翻过身,只留了个背给他。

她看一眼角落里受伤的乌鸦,道:“宗相公先前所言并非一无是处,我初回长安,的确鲜有人值得信任。但你弄伤了它,我眼下能仰靠的力量便又少一分,宗相公说可以保护我”她有意识地阖上双目,又睁开:“我是很容易轻信别人的人,你可不要食言。”

“绝不。”他俯身理她被虚汗浸湿的头发,她也安安静静地接受,似乎方才这些求援与许诺,都是信誓旦旦,都是十足真诚,至于是否有虚情是否有假意,只有各自心知肚明。

这之后李淳一合上眼,睡了很久都没有翻身,自始至终她都以背示人。灯油缓缓燃尽,夜雨也悄悄停了,室内只剩下呼吸声。薄毯下的身体因为发烧不断出虚汗,呼吸沉缓,肩膀微微起伏。

夜深人静,他伸手至里侧探她额头,光滑触感下是即将平复的体温。这场影响她状态的风寒或许快要结束,他似乎更愿看到她生机勃勃的模样,而不是毫无反击之力的痛苦样子。

他收回手,发觉屋外走廊里的灯不知被谁点亮,竟有几缕光线照进来。他于黯光中起身下榻,却又转过身,掖好她身上毯子,这才直起身打算离开。

恰这时,他又看见了乌鸦,乌鸦亦看见了他。他长指移至唇中央,竟是对乌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回头看一眼床榻,这才像个合格男宠一样,在侍奉对象入睡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脚步声轻缓,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有些许风涌进来。就在他关上房门之际,李淳一却于黑暗中睁开眼,舌尖缓慢地舔了一下唇上已经干涸的血液。

她烧将退,雨夜也要结束,过不了多久,鼓声就会从承天门开始响起,街鼓紧随其后,坊门按次第打开,晨光将慷慨地铺满整座都城,所有人都会被唤醒。

舌尖上的腥气渐渐消失,铁锈般的苦涩味道返潮一般强烈起来。

这味道,其实她是尝过的,一模一样的味道,来自同一个人,他的名字唤作宗亭。

七年前他不过是尚未弱冠的白衣国子监生,但如今他是高贵门阀世族的继承人,亦是独当一面的朝廷要臣,执掌帝国政令核心中书省,位次仅低于中书令,是为中书侍郎

虽为中书省副官,却已是紫袍宰相之位,时人尊称为“相公”。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我可不会学公公以前的男主卖萌,他们都表脸。你们以后就会明白我其实是最正直的。

?

【零三】演幻方

?雨后黎明格外清新,街鼓声与道观钟鼓声此起彼伏催人醒。

角落里的乌鸦低沉鸣叫,似乎因双翼损伤而感到痛苦。李淳一睁开眼,伸手取过铜罐给它,里面还有些食物,足够它吃上一会儿。晨光肆无忌惮爬上床榻,让人无法继续安睡,李淳一裹着毯子坐了起来。

烧退了,身体干燥又凉。她取过袍子穿上,下榻时回头看了一眼,褥面上血迹斑驳,提示昨晚一切并非梦境。宗亭的确来过,弄伤了她的乌鸦,还将金箔假面留在了这里。李淳一俯身,捡起了地上那只假面。

时间催生出很多东西,包括这假面。久别重逢,各怀鬼胎,就譬如各自戴上假面,骗人欺己。

李淳一将假面丢进妆奁,敲门声随即传来。

来者是至德观的常住道人,道号司文,三十来岁,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冠子。

李淳一的随行侍女就跟在司文身后,此时正捧着漆盘候在门口。漆盘上叠放着干净齐整的亲王礼服,与先前被胃液污了的并不是同一身。

显而易见,这是从宫城里送出来的新物。

司文道:“昨晚便送到了,说是圣人今晚设宴,请殿下赴宴。”她说完接过侍女手中漆盘,吩咐道:“殿下尚未洗漱用饭,去准备吧。”

打发走侍女,司文将漆盘放在凭几上。李淳一坐在几案后,抬手摸了一下那衣料,忽问司文:“练师①有话要同我说?”

司文遣走侍女正是为此。她道:“昨夜是太女遣人到观中送礼服,那人欲单独见殿下传话,但被道长拦下了。”

李淳一问:“来者是哪个?”

“来者是太女府上的一位幕僚,据闻近来十分受宠。”司文说得含蓄,实际是指李乘风的所谓男宠。

李淳一忽然想起昨天傍晚想要送她去太女府上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