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从惊诧到镇定,不过一瞬间。她并没有觉得别扭和不适,在这无月有风的黑夜里,方才的怀抱也好,这若有若无的桃花气味也好,似乎都自然得恰到好处。

“相公为什么在这儿?”她垂足坐在高案上,抬头问他。

“殿下的行踪不是秘密,殿下的心对臣来说更不是秘密。既然殿下要来,臣自然要先来清扫,免得脏了殿下的袍子。”宗亭垂首回答她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打开门呢?”

“殿下习惯从窗户进来,臣当尊重殿下喜好。”

李淳一只要低头就抵到他胸膛,但她面上却是近乎寡淡的轻松。她侧头垂眸盯着他压在案上的手指,又倏忽转回头,昂起脑袋说:“本王饿了。”

宗亭忽然移过案边上的食盒,打开来拿了一只小馃子咬掉一半,又将余下来的喂给她,在李淳一打算下咽时,他却又说:“殿下记住,哪怕像臣这样也不能全信。倘若有人甘愿与你共亡,为了杀你,试毒时也会义无反顾。”

不过李淳一还是毫无顾虑地咽下了食物,不过并不是因为信任。

夜长长,风绵绵,故地重游,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两人捉到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细碎事情。

“臣在那之前从不与人打架,臣家里没有人会做这样蛮不讲理的事。”、“蛮不讲理的是相公,这样的地方谁都能来、谁都能用,相公又凭什么说是自己的呢?”、“因为的确是我先来,且这张案也的的确确属于我。”、“我那时总觉得相公能孤单出高傲来,真是很令人费解。”、“殿下不是哑巴却从不开口讲话,臣也觉得很费解。”

他说着垂眸睨她一眼,“下手那样狠,臣同样觉得很费解,臣当时不过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你揪了我的袍子。”她抬眸与近在咫尺的他说道,“那时我在长身体,你却揪得那样不留情面那样用力,我又疼又恼火,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臣那时以为殿下是小男孩。”他微微俯身平视她的眼,然这时却有人走到楼下,赖着不肯走,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大约是偷偷祭祀某个人。

有烟熏味飘进来,宗亭忽伸手将窗子关起,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低着头,鼻息里尽是他的气味;而他下颚挨在她头顶,一句话也不说。

楼下重归安静,李淳一乍然开口:“相公先前有一事没有讲实话。”她说完头抬了一下,宗亭略略避开一些,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等下文。

然她上身却前倾,盯着他凤目道:“相公分明知道太女的目的,为何不直接与我说呢,恩?”她学他拖长尾音,靠他更近:“且我知道,相公也有目的,且与姊姊的目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边说边将手压上他手背,感受他血管的搏动,自己的气息声音也变得愈发诡秘:“我差点忘了,相公作为宗国公唯一嫡孙,怎会不期待更大的权力呢?

“与姊姊一样,相公也想要孩子,想要有皇家血脉的孩子,想要我的孩子。因为不论我的下场是生是死,这个孩子都极有可能成为储君,到那时宗家就会成为最大的外戚。”

她凑到宗亭耳边道:“不过我并不打算让相公如意。你们有无数办法让本王生孩子,但本王不愿生,一种办法就足够了。”她说着伸手拿过边上食盒里的杂馃子,在宗亭的注视下塞进嘴里,大力咀嚼然后咽下去,最后双唇弯起:“本王从不找人试毒,相公方才全是多此一举。本王入道后便不太在乎生死,而死,却是最直接又简单的办法。”

她说得自暴自弃又混蛋,但一针见血。

宗亭听她讲完,不怒反与她更亲近。他眸光不定,气息也有些难捕捉,鼻尖则与她相触:“殿下当真要将自己逼进牛角尖,而不打算换个思路吗?”

他说话时甚至碰到她的唇,却始终没有真正吻上。呼吸交融厮磨,陈年灰尘与桃花香气混杂,令人有微妙的迷乱,也现出一点点真心,如萤火一般,在宗亭忽然直起身的瞬间,熄灭。

李淳一睁开眼,将黯中的他看清,忽然转了话头:“我知相公这七年间因为服丧回了母家,关陇军还太平吗?”

“殿下想要的太平是什么,不太平又是什么呢?”他弯了一下唇,饶有意味地反问。

宗亭母亲出身关陇大族,手握雄兵盘踞在西边。他母亲在宗族中地位尊贵,他身为独子,为母服丧三年,却也在关陇蓄养了羽翼,加上他父系的威望与势力,他如今可操控的力量,并不能小觑。

“如相公所想。”

“很好。”宗亭仍撑案,俯身目光灼灼:“殿下想要什么臣都会尽量满足,请说。”

“说服陛下,给我一支名正言顺的卫队。”

“可以。”

“离本王远一点。”

“不可以。”他抓过她的手,像很多年前一样,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拳头:“臣的心在殿下这里,倘若离得太远,臣会死的。”

她要重新将拳头握起,他又说:“不要用力,你一用力,心就碎了。”

?

【零八】归别业

?宗亭面不改色将自己的心比作当年李淳一掌上的桃花,不过李淳一却不解风情地将手一握,抬首看他:“时辰不早,本王要回府过夜了。”她言罢跳下高足案,举止里带了几分我行我素的挑衅。

在黑暗里待久了,辨别方向的本事也见长。李淳一顺顺利利下了楼梯,穿过遍地的灰尘杂物,推开门走出了楼阁。

宗亭推开窗往下看,只见她头也不回地穿过落叶遍地的桃花林,越过沟渠,意气风发,没有丝毫踯躅与畏惧。哪个才是她?在太女面前乖顺示弱的天家幺女、还是怀揣心病久不能愈的贵族青年、抑或是看起来莫测又暗藏锐利的道家子弟……他只知她在江左的这七年并未虚度,也知妥协忍让并非她本色,不然她当年也不会因为一张案、因为能看到桃花的一扇窗,与他厮打争夺。

面对这蛮不讲理的世界,她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不堪一击。

李淳一在深更半夜时分重回别业,杀了个措手不及,将大多数已经入睡的仆人吓了一跳。诸人纷纷扯下身上薄衾,迎着深夜里昏昧如雾的灯光,汇集到门口迎接旧主的回归。

李淳一始终站在门外不走进来,年轻执事于是走出去,郑重请她回府。

“热闹。”她看着黑压压的密集人头,只说:“以前只寥寥几个人,如今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呢?”

俊朗的执事回道:“是太女殿下的好意,请吴王笑纳。”

好意?看起来确实很妙。男人们一个比一个好看,像春天里的繁花,让人眼花缭乱,且衣着鲜亮,绝不是真正做事的家仆。养人只为一张脸,这种事她之前从没做过,但李乘风却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导她怎样去享用“身为王”的特权,希望她“玩得愉快”。

而且,这位年轻的执事看起来十分眼熟。噢,是她刚回城那日,奉李乘风之命送她出宫城的那一位,她当时甚至还送了他一张符箓。

她未提当日事,只偏头问他:“你叫什么?”

“小人宋珍。”他答道,“先前在太女殿下府中做事。”

李淳一知他是李乘风的人,但没有流露戒备,只是问他:“府里这么多人,有人给磨墨代笔吗?”宋珍站在她侧旁回道:“自然是有的。”

“那很好。”李淳一于是吩咐道,“识字的各自抄一册道德经,要用心写,写得好本王会赏。”言罢又说:“本王倦了,寅时前不要来打扰。”

“喏。”宋珍低头应声,再抬首却见李淳一径直往里去了。

李淳一对别业的结构仍十分熟悉,一路无碍地行至卧房,开门点灯,终在角落里见到了她的行李。她打开箱子看了看,发现被翻过之后倒也不紧张,只一屁股坐下来,疲劳地往后躺去。

灯油悄无声息地燃烧,顶上横梁在昏光中更显得沉静,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窗外忽响起一阵“咄咄咄”声,是乌鸦尖喙啄击窗棱的声音。李淳一躺着没有管,很快,黑色身影顺利顶开窗子挤了进来,落在李淳一身侧,低声叫唤。

李淳一没有多余气力再同它交流,她安安静静看了它一会儿,过劳的脑子就迫使她闭上了眼。这个梦境干燥,但充斥着细碎议论,令人睡不安宁。她惊醒,想要坐起来,但整具身体几乎有一半是麻的。

报更声响起来,天还是黑的。待鼓声落尽,她终于坐起来,灯已经熄了,乌鸦也不知所踪,她起身开了门,昏黑晨风涌进来,庭院晨景与多年前几乎一致。这让她有微妙的亲切感,但她目光一转,便瞬时察觉到了陌生。

宋珍站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十分吓人。谁也不知他在这站了多久,他一动不动像个偶人,双手捧着长漆盘,上面摞放着数本纸册。

李淳一还未开口,他却已躬身问候:“还未到寅时,殿下就醒了吗?”

“恩。”

宋珍注意到她连衣服也未换过,即道:“昨夜殿下未洗漱便歇下,过会儿还要回朝操心郡王丧礼,不如趁眼下还早,先沐浴洗去疲惫。”言罢上前一步,将漆盘递到李淳一面前。

李淳一取过一册翻阅,其中所书,正是她要求抄写的道德经。她半夜交代的事情,这时天还未亮,就悉数交到了她面前。且因她叮嘱“寅时前不要打扰”,他便在外面站到了寅时,直到她主动走出来。

宋珍此人,比她预想中“周到”,也更麻烦。

“将东西放下,去备热水吧。”她说完让开路让他进屋,宋珍将漆盘放下,随后退出门。李淳一见他背影走远,敛眸揣摩他是否就是那晚送礼服至道观的李乘风男宠。

她一时无法得出确凿结论,只能选择以静制动。

然宋珍并没有做什么逾矩之事,甚至连过多的话也不问一句,俨然是合格的执事模样。沐浴水令侍女送到房中,待她洗完,早饭便端上了案,清淡、温度合宜,十分贴心。她用完早饭,车驾也已准备妥当。最后他亲自送她登车,并道:“殿下请勿太劳累了。”

悉心至极,却令人不自在。

车驾从安上门直奔皇城,各衙署相接挨靠,诸色袍服的官员穿梭于皇城街道,刚刚开始一天的忙碌。长安的雨季仍没有结束,太阳也吝于露面,因小郡王的死,停朝三日,自然也看不见各衙署长官摸黑赶去上朝的情形。

行过中书外省,李淳一挑开帘子朝外看了看。那看起来并不雄伟壮丽的建筑,却是帝国政令处理的核心所在,不过以她的力量,目前什么都够不到。宗亭拥有权限,但他未必当真乐意让她去触碰权力的核心。

她在封地时,虽也处理政务,但都太过琐细且局限。她或许清楚州县的运转之道,但面对“偌大一个帝国如何运行,庞大皇城内近百个衙署如何平衡如何协作”的问题,她只能算是门外汉。

铃铎声响在潮湿的清晨里,藏起飘渺,倒是有几分轻灵。李淳一下了车,礼部周侍郎匆匆忙忙跑来,一躬身道:“殿下来的正及时,大殓之物已准备妥当,还请殿下前去过目。另,太常寺、鸿胪寺几位长官此时也在礼部,有些事还需殿下拿定。”

一天一夜,全部妥当,效率惊人。

宫城里一个孩子的死,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很快。因为帝国不需要这样的悲伤,所以会在礼制规定内,尽可能快地将其掩盖,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迎接大盛会。

四方来贺,八方来朝,这是帝国繁盛的证明,女皇的寿辰不会因一个孩子的死而取消。长安城的百姓也日夜期盼着盛会快些到来,他们不太在乎天家的权力争夺,只关心女皇寿辰当日会不会“解除宵禁”,因为他们对沸腾的长安城夜晚已经渴望了很多年。

而对于李淳一来说,这盛会愈迫近,愈让她不安。

她蛰伏得够久了,期待苏醒,期待张口说话,期待摆脱控制。然而忙完小郡王的丧事,她便一头扎进务本坊别业,闭门不出,没日没夜推演更高阶的幻方。

她府中的人也不空闲,因她以风水不好的理由令人重新修改格局、修缮府邸,虽然动静不大,但也很恼人就是了。至于府里那些帮不上忙的白面郎君们,就只能窝在屋中替“修道走火入魔”的吴王殿下抄写经书,甚至刷印符箓,简直无休无止。

这雨季快要结束了,李淳一能感受得到,她内心甚至因此有几分愉悦。不过她很久未见宗亭了,自那晚国子监相会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她后来得知,他以朝廷特使的身份往西北去了,因为关陇军不太.安分。

女皇遣他去关陇是别有深意的,因他与关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他一去,关陇军便能顺利平息下来,一来是对中央朝廷有利,二来也可以此来估量他同关陇集团的牵扯到底有多深。

至于隐藏在这背后的第三层意思,没什么人知晓,更不宜挑破。因女皇察觉到了他与李淳一之间的密切往来,所以眼下实在无法容忍他继续留在京中。

女皇十分忌惮宗家及其背后门阀世族的势力,君臣之间的权力需要平衡,这些年她独自面对与她一样强势的世族势力,一直维持得十分吃力,她不希望帝国将来陷入权臣控制君主的地步。

李淳一是有可能诞下储君的天家女,这个孩子决不能有权臣世家嫡长子的血脉。

又一日街鼓声尽,长安城再次沉寂下来。

务本坊别业内灯火寥寥,宅内工事也终于歇了下来。

书房内,李淳一跪坐在矮案前推演幻方,但数字庞大,她一时未能演出结果,便保持盒子内现状不动,合上盖子将其收进柜中。

火苗忽跳了一跳,外面有人敲门,她听出是宋珍,栖在案头上的乌鸦瞬时警敏起来。禽类通晓主人心思,主人对人设防,它也一样。

她坐正了问:“有事吗?”

屋外宋珍无波无澜地回:“殿下令人抄写的经文已全部妥当。”

“搬进来。”

门被打开,乌鸦猛地扑过去,宋珍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吓了一跳。李淳一不多作解释,宋珍也只默不做声地将经文放下,但他却不着急走。

“宋执事可还有事?”

宋珍应道:“是。”他旋即往前一步,躬身递了一只封死的锦囊给她,李淳一不接反问:“是从何处送来的?”

宋珍却说:“殿下看了便知。”他言罢后退,转身离去,并自觉将门带上。

李淳一细察外面动静,过了一会儿,取过小刀挑开锦囊针线,从里头取出一张字条来,上书:“勿私相授受,符箓亦不许。”没有留名,但这的确是宗亭的字迹。不过连她都能将宗亭的笔迹学个八.九分相似,所以字迹并不可信。

然她一捏袋子,却发现还有一只小巧硬物在内。她将小物件倒出来,石头落在案上迸出一瞬声响,之后便乖乖躺着不动。昏黄灯光下,是一朵淡粉桃花,分明以石头雕琢而成,却仿佛散着香气。

字迹或许可以作假,但“一朵桃花”的深意,却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她再次将视线移至那字条上,“勿私相授受,符箓亦不许”,前半句是宗亭一贯的蛮不讲理,后半句却引人琢磨。

为何特意强调不许赠符箓呢?李淳一略蹙眉,她回长安后,只送出过两张符箓,一张在承天门给了宋珍,另一张则贴在了中书外省的公房里。宗亭断不会纠结第二张符箓,难道他连她送过符箓给宋珍都知道吗?

李淳一思忖间耳朵忽动,她骤然抬眸看向门口,冷静地问道:“你还在门外吗?宋执事。”

宋珍的确没有走远,他送完信物,便一直在等李淳一的反应。

于是他应道:“小人在。”随即缓慢推开门,再次步入书房内。

不待李淳一询问,他已是上前一步,将先前在承天门收到的符箓主动退回了李淳一案上:“相公曾令小人在送完锦囊后等一等再走,倘若殿下在阅完锦囊后唤小人,便让小人将此前收到的符箓归还给殿下。”

他是宗亭的人,他连收到一张她给的符箓,都要报告给宗亭。

李淳一低头看着那符箓,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明明是李乘风信任的男宠,却是宗亭的人。鬼骗鬼,假套假,真是好戏。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宋执事是何时进的太女府?”、“五年前。”

五年前,宗亭那时甚至人在关陇,但却已经未雨绸缪。她虽也有眼线,但与宗亭比起来,只能算作皮毛。他埋棋子有深有浅,浅的用来迷惑人,深的却只有他主动告知才会浮出水面。而这颗埋了五年的棋子,他借着李乘风的手送到了她这里,并且堂而皇之告诉她:“别怕,这是我的人。”

他远在关外,却阴魂不散。

如此顺水推舟,李淳一绝不认为这是最后一次。按照宗亭的脾性,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再有。她该是夸他布局周密,还是讲他可怕呢?

此人的成长已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令她难安。

她不想被女皇和李乘风控制,同样也不愿被一个男人控制,哪怕这个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她将那朵石桃花紧紧握在掌心里,桃花没有碎,疼的是她,流血的,也是她。

血缓慢往下滴落,乌鸦闻到血腥气忽低鸣了一声,将她唤醒。

她回过神,同宋珍道:“符箓与他物不同,送出便不好再收回,宋执事还是收下吧。”

宋珍本欲推拒,但最终还是将符箓重新收起来,并道:“谢殿下赏赐,若无他事,小人先行告退。时辰不早,殿下请早些休息,明早有大朝会,寅时需得出发。”他仍然贴心且周到,但这与之前的表现,落在李淳一眼中,已是不同。

月由亏转盈,是人间半月。

女皇的寿辰适逢十五满月,但庆贺盛会却在十四就拉开了帷幕。除礼部、太常寺、太府寺、鸿胪寺等衙署的官员还在忙碌外,多数官员都因此提前开始了休息,长安城解除宵禁三日,十四这夜,街鼓未响,坊门未闭,东西二市未歇,月亮将满,百姓们离开家涌上街头,提前开始了狂欢。

而李淳一,则关上房门手持蜡烛往地下走。

与外面耀眼的灯轮、飘香的美酒截然不同,刚刚开挖完成的暗道里潮湿晦暗、只有泥土的气息。

?

【零九】千秋节

?这一夜,长安城中几乎每个人都未眠。难得通宵的城市被人们的热情与欢愉灌醉,至晨间才带着朦胧醉眼,迎接冷冽的秋日晨光。

霜还未融开,朝臣外使就已在太极殿前汇集,几乎不是哈欠连天便是面带倦色强撑着,“昨日喝得太放肆了不好不好,头痛得很哪,不过那酒倒是十分妙,魏明府没去真是亏了。”、“哪能都像李郎中一般逍遥,昨日某在公房忙了整晚,天还没亮便赶过来,到现在还未合眼,实在困顿得很。”朝臣们悄声议论,待巡视仪容的殿中侍御史走近便又倏忽闭嘴。

承天门楼上鼓声骤响,“咚、咚、咚”缓慢有力,每一下都震彻宫城。太常寺奏鸣礼乐,迎接帝王的到来。久未露面的皇夫也于今日出现,身姿仍然挺拔。传闻他身体每况愈下,似大限将至,然今日露面看起来却并非那么回事。他与女皇并行,从二十岁到今日,已携手走过几十个年头,算得上彼此最亲密的亲人及同盟,顺理成章的,死后也要葬在一块。

人到垂暮,仍然并肩,执手同享一份荣耀与喜悦,是冠冕的维持。

秋日里凉凉的楼台在太阳不吝照耀下渐暖,高台上的衣袂环佩沐浴在阳光中,礼部仪官立于东侧,展开手中长卷,奏:“喜圣寿无疆之庆,天下咸贺……”

他语声清越又庄正,诸人屏息不言,连鼓皮都安安分分,不发出一点声响。然此时却有一只漆黑乌鸦凌空俯冲而来,落在李淳一面前。李淳一站在朝臣前列,此时一众人都悄悄朝她看去,因乌鸦乃不祥之鸟,在这样的场合到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李淳一低头瞥了一眼,却又轻蹙起眉。因落在她面前的乌鸦,并非她养的那一只。

那乌鸦在她跟前盘桓了许久,最终扑翅飞起,往太极殿顶飞去。

它的出现像白纸洇了墨点一样令人不舒服,然这对李淳一来说,却是某个人到来的信号。

她站着不动,听仪官宣读诸方进献之礼。各国使节挨个露面,寿礼大小、列队排次都互有比较和说法,礼部与鸿胪寺、四方馆先前为此事简直愁得掉光了头发,到最后深思熟虑定下来,仍是得罪了好些使节。

使节们暗中瞪眼互相不服之际,仪官已是宣朝臣进万寿酒。众人齐齐伏地拜贺,太常寺礼乐再次奏响,高台上的白鹤展翅跃上青天,朝臣们待礼毕再抬头,高远天空里一缕云也没有,是久违的明净。

长安的天空哪,倘能一直这样干净就好了。

可这片天空,数百年来见证着权力的此消彼长,被铁蹄震得发颤过,也被战火熏得满面乌红过,为天门街上累累白骨纵情哭过,也为满城繁花飘香美酒温柔笑过。风雨有时,晦暗有时,如今它目睹一位垂暮帝王谢幕前的盛会,清朗平静,却透着几分难言的寂寥。

和它一样的是站在高台上的女皇,经年累月对抗病痛的身体,早学会了麻木的平静。身着盛装,面对来使朝臣,她面上是体面的愉悦,跟个人无关,只关乎帝国。这是她的时代,大权在她手中,但如今她越握越觉得吃力。

就在日头快移到当空之际,礼部安排的仪程终于走到尾声,底下朝臣均松一口气,恭送女皇及皇夫的离开。下了高台,背向日光,女皇走得很快,皇夫甚至赶不上她,她早年也是英姿飒爽巾帼英雄,眼下老了,却仍存了当年几分风姿,可面上一星半点的笑也没有。

承天门外的热闹寿宴即将开席,另一边却仍是空旷冷寂的宫城。不过朝臣外使现在并不关心墙内的世界,他们站了许久饥肠辘辘,只惦记光禄寺即将送来的美酒佳肴。

大鱼大肉,都不合李淳一胃口。她饮了一些酒,低头琢磨方才到来的那只乌鸦。那乌鸦属于她的老师贺兰钦,但他久居江左不出,在她离开吴地之前,也同她说不会来长安。那么老师的这只乌鸦为何到了呢?

她正思忖之际,却有外使前来打招呼。身为亲王,她有义务代天家招待外使及朝臣,一盏盏酒饮下肚,她也不觉得醉。喝多了的吐蕃使者渐渐放肆起来,想要拉着她的手与她对饮,然却被李乘风攥住。李乘风与身旁的四方馆小吏道:“这位来使都已醉了,还不送回去吗?”

四方馆小吏赶紧带着外使离开,李乘风却忽然十分用力地握住李淳一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他若真拉了你的手,姊姊就将他的手剁下来。”

她说得非常轻松,似乎剁手与拔一根头发没什么不同。

李淳一脸上瞬浮了些醉意,她说:“姊姊,我有些醉了。”

“那就歇会儿,等天黑了,更热闹。”李乘风似也有些醉,她直起身看向不远处的高台,神情里有炫耀的意味,仿佛那已是她的领地:“登上去,你就能看到长安最大的灯轮。”

二十丈高,衣锦绮饰金玉,灯有五万盏,大约是开国以来最大的灯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