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亭到底没有下手,他说:“既然累了,殿下睡吧。”

“今晚雨会停吗?”

“殿下才精通天文推演之道,何必问臣呢?”他扯过一条毯子躺下来,李淳一翻了个身面对他。他分了一半的毯子给她,枕着屋外渐小的雨声闭上了眼。李淳一跟着阖目,但过了一会儿又睁开,视线里是昏昏暗暗的一张睡颜,她伸手想去触摸,但最终没有碰到他。

奇异的夜晚总会有梦,但李淳一根本没有睡着。屋外雨声停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坐了起来,蹑手蹑脚下了榻,光着脚往公房内去。

灯早已经熄了,窗户虚闭,有隐隐光亮照进来。她借黯光翻了翻公案上的折子,粗略读了几本,手探到案下,摸到一只匣子。

有锁。

她将匣子小心移出来,摸到那把锁。锁身七个转环,每个转环上刻着一圈图文,需要每一轮都转对位置才能打开。李淳一凑得很近去解那把锁,她记得宗亭在国子监时便习惯锁匣子,当时用的锁与这个似乎并无什么不同。铜轮缓慢转动声极细小,然就在她转到最后一个时,头顶却骤传来呼吸声。

“找什么?”他贴着她低声问,冷冷的像黑夜中忽然惊醒的毒蛇。

李淳一脊背紧绷,头皮甚至有一瞬发麻,但她一动未动,手却仍按在那只锁上。

“殿下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的声音轻缓,但听起来却充斥着压抑:“所以……何必要偷偷找呢?”他的手越过她,握着她的手将最后一轮转了小半圈,锁便应声打开。

李淳一背后一层冷汗,她道:“我饿了,想找些吃的。”

“是吗?可谁会将吃的锁起来呢?”、“别人不会,换作相公就不好说了。”她仍能面不改色地狡辩,宗亭寂寥地笑笑,转过脸忽然面色一沉,李淳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已是起身往窗边走去。

他推开虚闭的窗,一只潮湿的信鸽便跳了进来。他解下它腿上细竹管,搓开字条借着黯光看完,凤眸瞬敛了敛,随后走回公案前点亮灯台,将字条燃尽。

而李淳一也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郡王死了,半个时辰前。”

李淳一没有见过这位小郡王,尽管他们是亲姑侄。因小郡王出生那年,她就已经去了江左封地,如今回来,一面也没见上,就得了他的死讯。

一个孩子的死,对于子息单薄的皇室来说,是大事。

这位小郡王的父亲,正是废太子。太子被女皇折翅断足,如今拖着病体被软禁在夹城内,毫无自由。他唯一的儿子,被养在掖庭宫里,每日也见不到几个活人。

幼小的孩子受急功近利的父亲牵连,似乎丧失了重新继承帝国大权的可能。然而,皇太女李乘风成婚七年无子,吴王李淳一入道出家,在很多保守的大臣心中,仍隐隐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帝国的掌权者。

老臣们虽不敢言女皇是非,但他们对男性继承者的渴求,从没有减少过。

可是现在,小郡王也死了。

从他死,到消息传开,用了半个晚上。因此一大早的大朝会,愈发显得剑拔弩张。

拜宗亭的耳目所赐,李淳一半夜就得了噩耗。彻夜未眠之后迎来的早晨,浓云低垂,秋雨欲来,太极殿里乌压压一阵,气氛分外压抑。

李淳一头次参加朝会,站在西边柱子旁,听朝臣咄咄要求彻底追查小郡王死因。

“郡王一向身体康健,区区伤寒竟会不治?此间或有隐情,还望陛下将此事追查到底。”、“眼下应将郡王身边御医、宫人即刻拘押,彻查用药及照料中是存有疏忽还是有人授意,故意为之。”、“倘是人为致郡王暴毙,便是蓄意谋害皇长孙,其心可诛。”

李乘风耐心听完朝臣意有所指的诘问,终于开口:“郡王年幼,孩童幼体总不如成人坚强。诸卿如此咄咄,似已有凿凿铁证,全然罔顾陛下丧孙之神伤,可是不妥?”,又道:“此事自会有查证定论,诸卿于朝会上紧追不放,实无必要。”

“殿下眼中,这竟是无必要追问之事?我朝龙脉单薄,郡王早夭,更是雪上加霜。况且殿下身为储君,到如今膝下仍无子嗣,如何令陛下放心,令天下安心?”矛头直指已经成婚多年却无子的李乘风。

跟寻常人家生养孩子不同,天家子嗣乃是国事。李乘风既然已是太女,是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倘若一直无子女,便只能从兄妹膝下过继子女,不过显然李乘风对废太子的子嗣毫无兴趣,因只要这个小家伙在,朝臣们就永远惦记着夹城里的废太子。

矛头悉数指向李乘风,但她却毫不在意,只淡笑了一声。

此时朝臣里忽有人道:“吴王殿下已到婚龄,为何迟迟不定下亲来,为大周宗室开枝散叶?”、“正是,吴王早已成年,理应择婿完婚了。”、“臣等恳请陛下为吴王选婿”

原本指向李乘风的矛头,倏忽之间转了向,都对准了李淳一。

李淳一从进殿到现在一句话未讲,只安心做个摆设。但她留意着每一个人的动向,各方声音便是派系,朝臣们的心思其实并不复杂。逼着女皇彻查郡王暴毙死因的,多是怀疑太女“为毁掉最后一点威胁弄死了小郡王”,恐怕是平日里就对太女不满;追问子嗣的大多也这批人,但其中也有中立派;至于最后扭转矛头,将话题挪到她身上的,那多是太女心腹。

大臣们议论得火热,女皇却如坐冰窟,一动未动,一言不发。

李淳一面对大臣们的逼婚,同样无动于衷。

过了好半天,她拢拢袖正要开口,忽闻宗亭问道:“宗正卿,我朝僧道还俗可是不得强迫?”所谓宗正卿乃宗正寺长官,宗正寺掌皇族宗亲事务,并管理僧道。

年轻的宗正卿忽然被问到,愣了一愣,忙说:“是。”

“那么”宗亭将目光转向身穿朝服的李淳一,“臣想请问吴王殿下,可自愿还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满意你摸到的吗?哼

另外讲个道教出家的问题,有旁友可能会说,哪,正一教的道士既可以吃肉也可以结婚,无所谓出不出家啊,而且早期道教也没有出家概念啊,难道你女主是全真教的吗?全真教可是到唐朝之后才有了也!

嘛,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这次写的这个朝代我是默认道教有出家概念的,且僧道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

然而实际在历史上,虽说君权神授,但皇权都是高于神权的,神权不过是服务于皇权的,道教也不例外,比如说统治者想要拆宗教建筑就拆,也会逼僧道还俗之类。

?

【零六】伤其类

?宗亭忽将问题抛给李淳一是诸人未料的,一众人静等李淳一的表态,李淳一速瞥了一眼李乘风,又看向宗亭,不慌不乱道:“相公问得实在太唐突了,教某如何答呢?倘若出家还俗都是临时起意做决定,是对神灵的轻慢。我朝奉道,怎可将此事说得如此随心所欲?”

她不表态,只说若你逼我当堂做决定那便是你藐视神灵。宗亭接了这话,顺理成章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陛下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决定,毕竟事关天家,出家还俗便不止是殿下一人之事了。”

李淳一不再出声,转头看向女皇。女皇昨日半夜未能睡好,此时头风似乎又要发作,甚至觉得这阴天的光也刺目,殿中嘤嘤嗡嗡声响吵得脑仁疼,于是她微微阖目,开口道:“吴王同宗正寺、礼部尽快将郡王的后事料理了吧。”她言罢略略偏头,老内侍忙宣“退朝”,满朝文武即恭送女皇离开。

李淳一没着急走,朝臣从殿内往外去,人影憧憧,走路声议论声纷至沓来,她有些耳鸣,又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久没进食的腹中胃液寂寞地翻涌,她张口低喘了一口气,一转头便撞上李乘风。

李乘风抓住她双臂,下手有力,捏得她骨头疼。

李淳一按捺下翻涌胃气,两边唇角配合地弯起:“姊姊有事吗?”

“多吃点,抓起来都是骨头。”李乘风说完,倏地松开手,盯住她眼眸甚是贴心地叮嘱:“身体不好,许多事都是做不成的。”言毕短促地给了个笑脸,转过身往殿外去了。

许多事都做不成,这一句意有所指太明显,因此即便李乘风已经走了,李淳一仍然身体紧绷,紧张的肩头根本松不下来。她转过身,看见礼部侍郎及宗正卿正站在外边等她,于是快步走了过去。

周侍郎道:“郡王此事虽十分突然,但有礼制可偱,却也不难办。只是时间紧迫,不好再耽搁,所用物事臣已令人筹备,请殿下看看还有无缺漏。”他办事似十分得力,来朝会之前便安排好了一切,眼下直接将单子取出来给李淳一及宗正卿过目。

李淳一低头阅毕,问宗正卿:“小舅舅?”

一旁的宗正卿点点头:“这样妥当,有劳周侍郎。”周侍郎拱拱手:“那某先行一步。”说罢略弓着腰快步走下台阶离去。

宗正卿又道:“幼如,你还得随我往掖庭去一趟,今日是要小敛的。”

宗正卿虽是女皇族弟,但很是年轻,只比李淳一大了七八岁。他对李淳一倒无甚偏见,哪怕在这等地方,也亲切称呼她的小字。

很久没人唤她小字,李淳一甚至愣怔一下,反应过来才随他往前走。她脸色愈发差,宗正卿没发觉她的异常,只兀自轻叹道:“一个孩子无依无靠住在掖庭,不慎得了病也是命中注定的可怜。”他刹住话头,将后面的话留在了心里。今日朝会一众人咄咄逼着查清真相,可都是嘴皮子工夫,哪那么容易?要知道,病中稚童根本无须再格外加害,少喂一顿药都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如此,到哪里去找凿凿证据呢?更何况……

“一大早太女便令郡王身边内侍陪葬谢罪,这时辰,大约该饮的药也都饮了。”宗正卿声音凉凉地说着,“皇家对待性命,真是隆重又轻贱哪。”他不怕死地继续絮叨,忽然瞥向一直沉默的李淳一,这才发觉她面色惨白。

“呀!怎么了?”

“小舅舅,等我一会儿。”李淳一走得飞快,她亟需倾吐腹中汹涌胃液。就在宗正卿发愣之际,她已是拐个弯消失在了西侧庑廊尽头。

她如无头苍蝇,一只手忽伸过来将她抓到身前。李淳一强抑恶心,抬眸看到宗亭的脸。他咬掉一半药丸,按住她唇瓣,将余下的塞给她:“张嘴,咽下去。”

凉风从北侧入口处涌进来,李淳一咽下半颗药丸,却往前一步将宗亭压在冷硬殿墙上。为平抑呕吐的冲动,她闭上眼一句话也没有,头抵在他肩窝,冷如冰的指头一根根锁住他的手,掌心相贴,这样却还不够,又探进他袍袖攫取热量,手施压的同时,也在微微颤抖。冰冷的,像一条痛苦的蛇。

三丈远之外便是中书内省,飞阁上有人行走,只要回头就能看到这一幕。

这需索与依靠,争分夺秒。

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来自亲王殿下的压力和需要,宗亭内心隐秘地溢出一丝微妙的愉悦,方才为让她“信任他”而吞下去的半颗苦药丸,在一个瞬间,有吝啬的回甘。

她的颤抖逐渐平息,手指头似乎也逐渐回温,紧绷的肩头甚至稍稍放松。然这时却传来宫人行走的脚步声,几乎是在瞬间,李淳一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便沿原路折了回去。

“小舅舅,走了。”

掖庭位于宫城西侧,李淳一对此并不陌生,她曾在此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同几个话少不爱笑的宫人一起生活。掖庭人多、杂乱,匪夷所思的事常常发生,但多数时候都无人问津,墙外的人也不会知道。

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罢了。

她抬头,看到阴云挪开,有惨烈的日光覆下来。天气诡异到超出她的推算,本该轰轰烈烈落下来的一场雨,忽然间就被老天悉数收回。

李淳一低头敛眸,随宗正卿进门。

堂内浮动着强烈的气味,是来自沐浴水中的香料。几个宫人将煮好的淘米水端到西边的敛床前,打开帷幕安静地为小郡王擦身。小敛强调善,需精心待之,无人敢在这时多言,气氛堪称压抑。

宗正卿拢袖站在旁边,面上愁云惨淡。他记忆中的小郡王聪慧可爱,就像志怪里的小神仙,十分生动顽皮;不过如今躺得平平,乖得要命,一点声息也没有。

沐浴完,屋外宫人洗净手,捧着小敛衣走入堂内,为其层层叠叠一件件穿好,又绑好他的头发,正要盖上衾被时,堂外却响起了嘈杂声。

李淳一后知后觉地回头,宗正卿却忙扯了一下她的袍子,低声道:“别管!”

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容易避开,李淳一刚转回头,便有一女子冲了进来,还未待她反应,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就紧紧攥住了她的袍子,尖锐的指甲甚至隔着单薄衣料扎痛了她的皮肤。

李淳一分毫未动,因她辨出了这张脸。这是她嫂嫂,虽然已经瘦得几乎要脱形,但她仍然认得。“你杀了他吗?是你吗?”她言语颇为混乱,神志似也不清楚,大约是将李淳一当成了李乘风。

自废太子出事后,家眷该杀的杀,该没的都进了掖庭,这位皇嫂因娘家尊贵避开一死,但进掖庭当晚就疯了。

李乘风是废太子之事的最大得利者,招怨恨在常理之中。皇嫂将她当成李乘风,用力掐着她的皮肉,恶狠狠地像要杀了她。李淳一反握住她的手臂想要让她清醒些,身旁宗正卿则连忙扯开废太子妃:“这是吴王、是吴王哪!”

废太子妃倏地恍惚了一下,但眨眼间她又猛地扑上去,揪住李淳一的衣领:“你、你回来了?”她眸中闪过一瞬清亮,好像很清醒似的,却又压低声音神叨叨地同李淳一说:“我看到你死了,恩……是死了,就像……”她措辞又恍惚起来,眸光也变得浑浊,视线移向西侧那张小敛床:“就像阿章一样……你和阿章,是一样的。”

她说着忽然松了手,随后也不等李淳一回答,她恍恍惚惚走到了小敛床边,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抚摸小郡王冰冷的身体:“不要睡了,阿章,不要睡了……不,还是好好睡吧。”

那声音里透出哀凉来,眼泪是热的,也是清醒的。或许没有人是一直疯的,这一刻她大约很清楚亲生骨肉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李淳一这时就站在废太子妃身后,她不太记得自己走了过来,一切鬼使神差,无知无觉。小郡王的脸白如玉,闭着眼格外安静,小孩子柔软温暖的身体早已经僵硬冰冷,令她想起非常久远的旧事,那件只在宫人口中隐秘传递的旧事,发生在她刚出生时的旧事。

有关她短命的父亲,那样漂亮、有才情,却在刚刚绽放的年纪,变成了一堆枯骨,连墓也没有。

宫廷里的死,往往不讲道理。

她父亲、这个孩子、还有陪葬的内侍,似乎都是如此。

有人上前拖开废太子妃,宫人们按指示将衾被拉起,缓缓覆下,将敛床上的小小躯体包裹起来。堂中白烛燃起,烟味与香料味混杂,格外呛人。

废太子妃于慌乱中忽然拖住了李淳一的袍角,李淳一差点站不稳。她视线倏忽对上废太子妃的目光,鬼使神差蹲了下来,伸手握住其肩膀。废太子妃挨着她,气息低弱:“不要生,她不能生,才要你生,生完你就没有用处了。”

李淳一松了双手,却攥起了拳。从朝臣逼婚时她就已经证实了召她回来的目的,但话明明白白地被说出来,才更觉得残忍和蛮不讲理。

她起身,注视着宫人们将小敛床移走。白烛火苗猛跳,嚎哭声骤响,李淳一静静站着,忽然按住了小腹,痛并且冷,仿佛内脏在痉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然心中的悲伤到了头,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与不甘心。

李淳一迎着惨白日光走出门,风停了一瞬,随即又汹涌而来,吹得树叶簌簌掉,袍袖里鼓满风。

她回头:“小舅舅,该走了。”宗正卿闻声连忙跟上,皱着眉嘀嘀咕咕:“疯疯癫癫的活着或许比死了的人还可怜吧?真是……”他摇摇头,同李淳一离开了掖庭。

两人穿行过太极殿与西侧中书内省的走道时,宗亭恰好迎面走来。宗正卿正要停下来同他打招呼,李淳一却视若未见地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前行。

“你与宗相公关系不好吗?”宗正卿连忙跟上去好奇地问,“你们不是同窗吗?听说你们以前很要好诶!”

李淳一压根不答,只问:“接下来还得再去宗正寺吧?”

“这倒是。”宗正卿挠挠头,“这时节天光短得厉害,我今日还得做完事趁早回去,哎哎,快走快走。”

两人越走越远,庑廊里的宗亭却驻足,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眸中才一点点蓄起了寂寥。

一只从兴道坊至德观方向飞来的白鸽子扑棱棱落下,栖在他肩头,宗亭解下信筒,搓开字条阅毕,唇角饶有意味地弯了起来。

李淳一几乎一整日都在为小郡王的丧礼奔波,同时她也快速适应着皇城各衙署内的行事风格,宗正寺拖拉,太常寺敷衍,礼部一丝不苟,太府寺精明抠门,秘书省一群病鬼,弘文馆穷酸……

待到承天门上鼓声响,她才出了朱雀门,回东边的兴道坊。暮色四合倦鸟归巢,金吾卫兵仍骑着高头大马巡逻,百姓纷纷涌回匣子一样的里坊,度过他们安稳又无趣的夜晚。

至德观的钟鼓声也响了,门口已是香客寥寥。她径直入观,却见道观常住司文朝她走来。司文步子略急,到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下来:“殿下的行李,已不在观中了。”

李淳一抿唇不语,司文续道:“金吾卫将殿下的东西全部搬走了,就在昨夜。”

“别在中书省过夜”的警告声再次于耳畔浮响,李乘风是猜透她了吗?知道她不会回道观,所以让人搬走了她的行李。

李淳一笑了笑:“是搬去王府了吗?”

司文摇摇头,李淳一转过身,仅有一只乌鸦拖着病体栖落在她肩头。

?

【零七】桃花林

?出家人不在乎行装,也无所谓居所。但李淳一除了出家人的身份,还是皇室要员,他们不肯让她摘掉吴王的帽子,不想让她自在逍遥,她便不能算是真正出家人。

司文不知她行李的去向,于是李淳一借了马往务本坊别业去。

所谓别业,是许多年前女皇赐给她的府邸。那时女皇不愿见到她,让她去国子监读书,同时在务本坊内赐了一座宅子给她,有水有桥,毗邻道观与国子监,是她人生中难得的自由时光。不过如今想起来,那自由,也只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

她去封地多年,别业按说早已荒废。然她骑马抵达务本坊别业时,却见灯火通明、有仆从出入忙碌,比她多年前在此地居住时热闹得多。据她所知,这座别业从未转给他人,且她回京那天,这里甚至没有人。

一夜之间,让冷清居所焕发出勃勃生机,并非人人能够办到。

别业大门敞开,似乎张开双臂迎接在外多年的游子回归。但在这夜里,看起来也像凶戾猛兽的血盆大口,等着吞食回家的人。

李淳一心中已有了答案,那些被搬走的行李及她失踪不见的侍女,不出意料都在此地。但她却调转马头,往坊西街北的国子监奔去。

奔驰在黢黑夜里,风从耳边掠过,仿佛要将过往全部唤醒。她经历了糟糕的一天,此时饥肠辘辘,格外想去找一朵桃花果腹。

国子监里许多桃树,春时桃花开遍,香气调皮地窜进每一间学舍,招惹春困学子。然而现在是秋季,没有粉霞如云的桃林,自然也不会有一朵桃花可以填补她空旷又冷的胃腹。

马蹄声停下来,耳房老庶仆将头探出,眯眼愣了愣,终于认出她来。她以前总穿着国子监生的袍服进出,那时看起来是青涩美少年,如今身着朝服倒有几分江左风流,十足倜傥。

老庶仆霍地醒过神,忙出来行礼迎接:“老仆眼拙,不知吴王殿下到访,倘有怠慢,还请殿下莫怪。”

李淳一也还认得他,她将手中缰绳递过去给他,人却还是像当年一样不爱说话。以前监生们私底下讲她是小哑巴,因为被笨笨的宫人养大所以连话也不会说。她不关心嘲讽,一旦主动关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门,无论外面是雷雨交加还是艳阳高照,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只想找个地方待着,但这样的地方在国子监并不好找。国子监“左庙右学”,一边是孔庙,一边是太学;孔庙不好随意行走,太学则空间有限,只有沿渠那一小片桃林后有个荒废楼阁,平日里鲜有人至。

廊宇粗建,门口蔓草卷曲。费力扒开窗子,瘦弱的身体可以爬进去,但她头次进去就呛了一鼻子灰。里面有卷册有杂物,乱糟糟一片,全无前边国子馆的明净齐整。但沿着北边楼梯往上走,二楼靠南的窗子边上,却被收拾得格外洁净。推开窗,恰是桃花繁盛时的大片粉霞,有轻盈的自在感,是极难得又宝贵的体验。

钻进来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有时睡觉,有时翻读些陈旧不知所云的卷册,总不会无聊。风从窗口过,花在窗下落,就在桃花将要开败、天气愈来愈热的时候,有人打断了她的午睡:“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她原本伏在案上,听到声音坐正了转过头,看到一个比她高很多的白衣监生。

她照例不说话,转回头趴下来继续午睡。那人却在她身后道:“这里是我的地方,请你走。”

她无动于衷,也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不过显然对方不这样认为,他一字不落地强调了三遍,最终上前一步将这个讨厌的少年郎从地上揪了起来。

他揪着她的监生袍服,明明年轻俊美的脸上却写满老成的不悦:“我不管你是谁,不要再到这里来,你伏的那张案是我的。”

她不想同外面世界里的人有什么纠葛,遂一直关着门不让他们进来,但这双手却掰开那扇门,强行攥住她,用行动告诉她外面那个世界的蛮不讲理。

正在快速发育的身体一碰就疼,他紧紧揪着她的前襟,那勒疼从柔软前胸传到脊背,令她倒抽气。

应对这个世界虽然困难,但打架却不需要讲道理。本能愿为疼痛复仇,她反抓住他的手臂,和他厮打,瘦弱的身躯迸发出难估的力量,像一头凶戾小野兽,露出尖利爪牙,拼尽本能争夺领地。然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处处落尽下风,还要被咄咄逼问:“你是哑巴吗?!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吗?!”

她满腔怒气无可宣泄,哪怕处于下风,却仍然顽强得像头不服输的小老虎。对方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纠缠不休,到最后连监生服都被扯乱、发髻也被打散,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斗志。

力气殆尽一团糟,对方躺在地上想要收手,她却不由分说狠狠下口咬了他。她的确是头小老虎,有一口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他脖子,扎破皮肤,瞬间满口血腥。

然后她站起来,抹了抹嘴,胸膛剧烈起伏,却仍没有开口。她夺得了胜利,“砰”地重新关上了自己世界的那扇门,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又打过几次,只要在二楼不期遇见就会打架。对方忍无可忍:“你都已经吃了我的血,还想怎样?”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也不说话,只是很愤怒。

对方忽然抓住她的手,掰开她握得紧紧的手指头,将这一季最后一朵桃花,放在她的手心里:“不要用力,你一用力,花就碎了。”

她看着那朵桃花,没有再握拳,也没有再“砰”地将自己的门关上。握手言和来得莫名其妙,而那朵桃花虽然渐渐枯萎,最后皱缩褪色,但那隐秘气味却一直在她人生里盘旋,日夜不散。

桃花气味。

时隔多年,李淳一再次穿过桃林走到楼阁前,却没有再捕捉到那味道。石台缝里的蔓草随季节进深而萎败,门口的石狮在黑夜里瞪目,它永远不睡,它知道一切。

她依然爬窗入,这一瞬似乎并不再惧怕黑夜。灰尘味依然浓,她掩唇忍住不咳,摸黑独自前行,一切都没变化,这楼阁仍常年被人遗忘。沿楼梯往上,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同,有风,流动的风轻涌,鼓动着灰尘飞旋又降落,桃花气味愈来愈近。

她走到楼梯口,有人已等候她多时。没有像多年前一样见面就打架,但他却忽然走过来将她抱起,直到行至窗边,将她放在高足案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这才对她表露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