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因被亲信和储君背叛而怒气冲冲,又因身边无人可信而伤悲。身为垂暮帝王,她确实感受到了力不从心权威被缓慢瓦解,领地也逐渐被蚕食,这让她不安又恼怒。头风更是让她失去对自己的掌控,对于自制力惊人、且一贯要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的帝王而言,无疑是加倍折磨。

所以昨晚女皇表现出的种种,似乎也有了解释。因得知被背叛所以暴怒,加上头风难控平日里也常有暴虐举动,因此当时进去问安的李淳一便顺理成章成了替罪羊。

她是被迁怒的,但那一耳光却也不会白挨。

女皇对她是存有愧疚的。李淳一谈不上对那久违的愧疚有多感激,但这愧疚对她有利,她就得紧紧抓住。

那到底是谁杀了殷舍人?太女、宗亭,还是女皇?

倘若是太女,动机只可能是杀人灭口。她得知女皇已知此事并开始追查,于是直接切断了线索,伪造殷舍人自缢假象。但从她昨夜的放纵与迷乱状态看,实在没有半点要杀人的征兆。何况在宫内杀人,也实在容易露马脚。

倘若是宗亭,则很可能是为了栽赃嫁祸给太女,制造“太女灭口”假象,从而引发女皇与太女之间更深的猜忌。但那样需应万变,难度极大,实际上并不好操作。

难道是女皇吗?为了震慑太女,同时再次树立自己的权威?

但不论如何,猜忌都已经发生,将来女皇对太女只会更防备,而太女的争夺恐怕也会变得更隐蔽更迫切。

让李淳一困惑的,是那张写了“忍”的小字条。

她没有看清那内侍的脸,纸张也最寻常的,似乎无迹可寻。唯一可知的是,那字写得极潦草,想必是仓促写成;选择用那样冒险的方式告诉她,则意味着连行动也是临时起意。

主使此事的人,应知女皇已得到被背叛的消息,且也知女皇头风快要发作,更知她那时进去极有可能会被迁怒,这才写了“忍”字给她。由此看来,此人极有可能是女皇身边的人,至于此人与宗亭有无牵扯,则不得而知。

因为不确定,李淳一对宗亭瞒下了此事。且眼下要解决的问题也不是这个,她看看挡了她去路的宗亭,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索性站起来,弯腰跨过宗亭的身体,轻盈地翻下了床榻。

她扯过衣袍披上,束发套靴,一气呵成地走出了门,姿态是十足的潇洒。雨仍在下,但对她的心情却无碍,她走得极快,宋珍追上来,压低声音问道:“相公要在府里待上一阵子,此事……”

“你昨夜既然放他进来,就该考虑到这些。”李淳一对此事显然不太满意,然宋珍说白了是宗亭的人,她并没有立场教训他,但还是补充道:“锁好门,告诉他本王愿意借只金丝笼给他住,因此庭院里不能逛,除了你我外其他活人不能见,不,连猫狗也不能见。”

她言罢就出去了,撑着伞踏过潮湿庭院,去东市挑选印符箓的纸。

尽管寿辰盛会才进行到第三天,朝臣还在休沐,百姓仍可上街狂欢,然街市上已冷清了不少,只有肆无忌惮的孩童从深曲里窜出,嬉笑追逐带来一点生机。再快乐,再热情洋溢,也总有消失殆尽的时候,人们倦了、厌了,就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等待入暮时再次敲响鼓声的长安城,和重新关上的坊门。

由盛转衰总教人难过,李淳一不太确定这看起来生机勃勃的帝国背后,是否藏着危机。国运长久,离不开居安思危,但眼下满朝上下都透着夸耀和浮躁的气息,从办事手段和对外使的态度来看,多少有些飘飘然。

雨渐渐小了,李淳一从东市回来时,务本坊别业来了一位内侍和一些卫兵。

跟了李淳一一路的乌鸦倏忽跳下她肩头,落在地上,警备地在来客面前踱来踱去,似乎替主人审视。来客们盯着这只黑禽不由揣摩,养乌鸦的亲王不太可能是和顺懦弱的脾气,将来的相处想必也不好松懈怠慢。

领头的内侍与中郎将同李淳一行礼,内侍道:“殿下,这是左千牛卫中郎将。”

李淳一认得他,前阵子击鞠赛庆功宴上出现过的昔日同窗,谢翛。用李乘风的话来说,谢翛身为那日出场的骑手,也是供她李淳一挑选的成婚对象之一。而如今谢翛被安排来做她的卫兵统领,别有用意,但很有趣。

谢翛再次同李淳一作揖,只简促交代了他的护卫任务:“末将奉陛下之命护卫殿下安全。”他手下的兵上千,然平日里派遣过来守卫别业的,只可能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对李淳一而言这已经足够。

李淳一颔首,又听内侍道:“殿下借一步说话。”李淳一随他走到边上,内侍道:“制科在即,诸事都需筹措,陛下又十分重视此次制科,需得可信有能之人督办,因此欲挑选殿下担纲此事,旨意很快会下,老奴今日先与殿下知会一声,望殿下有个准备。”

此人是女皇近侍,李淳一遂恭敬一揖:“有劳中使。”

内侍躬身:“老奴告辞。”他言罢抬首瞥了眼李淳一的神情,这才不急不忙离开了别业。

而谢翛身为堂堂四品中郎将,不可能屈尊日夜守在此地,他因有其他要务在身,遂留下一队卫兵,与内侍一道走了。

务本坊别业再度平静下来,连雨也停了,庭院里涌动着风,李淳一拢拢袖大步往后院行去。

朝臣的选拔素来是女皇的一块心病。科举难兴,门阀世族仍把持着实际权力,朝堂中缺少新鲜的血液与更合理的制衡,女皇一人对抗世家的力量,也是精疲力尽。

屡次增开制科,然选拔上来的新贵们,却仍难进入帝国核心,能封相者,更是凤毛麟角。这样一来,新晋士族自然也就没法与强大的门阀所抗衡,势均力敌无疑是痴人说梦。

此次女皇要她督办制科举,是考察也是利用。李淳一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推开门恰看见衣冠不整的宗亭。

“宗相公。”她关上门,却不往里走:“在本王这里请着好衣冠,这副模样实在太放荡无礼了。”

宗亭刚睡醒起来,坐在案前懒散撑着下颌看李淳一抄的书,很是不以为意:“殿下心里充斥着男色看到臣这样才会觉得放荡,这是殿下的问题。臣既然不能出门,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他言毕眸色变了变:“殿下的字迹变了许多啊。”

她原本是同他学的书法,字迹与他十分接近。但许多年过去了,她的字迹完全像是另一个人的,这些年又是谁教她书法、让她刻意抹掉之前的痕迹呢?

他抬首看她,只见她走过来,在案对面坐下。她伸过手,夺过他手里的书卷置于一旁:“本王收留相公,但并不希望相公随意乱翻。”她将书卷收拾了一番,霍地站起来,俯身越过长案,伸手抓住宗亭敞开的前襟,倏地合上压紧:“本王不要看你的胸。”

宗亭抬头看着她,两边唇角缓慢弯起来。她的手不太暖和,隔着单薄衣料压在他胸前,语声里藏着克制,有几分恶狠狠的意味,但很可惜吓不到他。

“袒胸而已,殿下反应就如此激烈,殿下给的这只金丝笼真是不太好待哪。”他先前听宋珍讲起“金丝笼”,才意识到原来在李淳一心中,是将他囚禁起来了。

他笑,她也一脸平静:“是相公自己偷懒欺君罔上,不得不寄人篱下。倘相公不听话”她略弯了下唇角,眸光中闪过一丝久违的狡黠:“就勿怪本王翻脸不认人了。”

“无情无义。”宗亭甘之如饴地说。

“相公作茧自缚,将软肋让给人捏,怪不得别人。”她言毕松手直起腰,忽转过身往外去,打开门,一只乌鸦就停在庑廊里。

她俯身将它抱起来,从它腿上解下了信筒,同时放它离开。

禽类一跃上天之际,宗亭敏锐意识到方才这只乌鸦并非李淳一豢养的那只。那会是谁的呢?还有谁会和李淳一有一样的爱好,豢养乌鸦呢?

他敛眸收笑,是贺兰钦吗?

?

【一三】贺兰钦

?尽管贺兰钦的乌鸦已经现身,携来的字条也是出自他之手,但这位老师仍没有透露行踪。李淳一猜他眼下极有可能在京畿附近,但无法确定他就在长安,更不知他到底为何离开江左到京中来。

李淳一收了字条,转身回屋。刚坐下来,宋珍便敲响了门:“殿下,该用晚饭了。”

“进来。”李淳一移开案上条陈与书卷,宋珍推门而入,低头将漆盘放下,始终当坐在另一边的宗亭不存在。他布置妥当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菜肴冒着热气,在秋雨刚尽的傍晚显得格外温暖。一盏灯幽幽燃起来,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声,杯碟碰撞,筷勺起落,晚饭进行得十分顺利,不过李淳一很快就放下了碗筷。一碗胡麻粥吃干净,蒸饼只掰了半块,她擦完手,抬头看宗亭用晚饭。

他头发未束,套着荼白道袍,露出半截小臂,姿态一如当年的挑剔和倨傲,十分欠打。倘若官袍未加身,他又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可惜这设想毫无意义,出身决定了他现在的路,身为宗家嫡长房唯一血脉,哪怕他自己没有入仕打算,家族也会将重担移到他肩头。

他祖父宗国公将他管得极严,自小不准他乱与旁人交游,整日生活不是读书便是听先生讲课。他接受的是贵族教养,皮相温润看起来很合规矩,但他能跟少年李淳一为一张桌子撕破脸,实际是很不讲道理的人。

他吃到最后,忽然掰开饼取了张字条出来,当着李淳一的面阅毕,抬眸看她:“中书省已发敕,贺喜殿下,代陛下主持制科为大周招揽贤才。”内侍才刚刚来传过话,他却已了如指掌。其可恶与危险皆在于此消息通达,事事透着处心积虑的盘算,却皮相坦荡无害,好像全是真心。

以理智看他,李淳一脑海里全是防备。但若用心来看,她随时都可能动摇。于是她问:“京城有什么事能瞒过相公吗?”

“有,臣不关心的事。”

她瞥一眼那被塞了字条的饼。他要做这样的小动作没问题,但又为何要当着她的面?是想告诉她“臣什么都不会瞒着殿下”吗?真是不可信又嚣张到了极点。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他霍地起身,自在舒展了在屋中蜷了一天的身体,径直走去屏风后,手指探进浴桶中一试,道了声“水不烫了”,便自行宽衣沐浴。屋里响起水声,李淳一本要起身离开,但想想这是她的卧房,自行离开简直毫无道理,于是单手撑额,翻阅条陈。

夜幕悄然落下,灯苗飘摇晃荡,案牍已无新事,而水声也尽了。李淳一撑着额头昏昏欲睡,忽闻得屏风后响起宗亭的声音:“臣忘了拿换洗衣袍,能不能有劳殿下递来呢?”

昏昏沉沉的李淳一被他语声惊醒,坐正了身体一本正经道:“不是有换下来的旧衣袍吗?相公就暂委屈一会儿吧。”

她明知宗亭爱干净到挑剔,却偏偏挑这样的话讲,于是顺利挑衅到了宗亭。宗亭道:“殿下不送来,臣无计可施便只能光着出去了。”且语毕水声乍响,实乃说到做到之辈。

李淳一闻声倒不至于慌不择路逃出门去,只起身镇定说道:“相公等一等。”她扫了一圈,终于寻到一只陌生箱子,打开来取了一件单袍,鬼使神差地低头贴近了嗅一下,袍上也是有些淡淡桃花香。

她好奇地低头翻了翻,摸到一只铜香球,又迅速放了回去。当朝男人用香千奇百怪,花样丝毫不逊女子,但用得合适妥当的却不多。花香多柔媚,桃花也不例外,且尤其粉嫩,多是少女妇人们的最爱,不过一个男人用此香就十分稀奇了,更稀奇的是,李淳一从没有觉得他用这香突兀奇怪,反觉得说不出来的合适。

她骤敛回神,捧着单袍绕过屏风,将其搁在浴桶旁边的矮架上,双手忽撑住浴桶边缘,盯住黯光中的宗亭,一句话也不说。宗亭弯起唇:“殿下是在打量臣的体格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吗?”

“非也,我在想相公方才那声‘贺喜’是真心呢,还是客套假意?”、“当然是真心,殿下此次得到的可是招揽贤才的实权。”、“开制科招贤才没错,但宗家对江左士族的姿态一向很差,相公竟是例外?”、“说实话臣也很讨厌那些酸腐文士,但殿下既然需要他们的力量,臣绝不会下绊子。”

他信誓旦旦刚讲完,李淳一忽地握住他搭在桶沿的手:“好,不要食言。”湿漉漉的手被她握住,宗亭想被她再攥紧些,可她却很快就松了手。就在他略略失落之际,那只手却出其不意探入水下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膛:“相公体格是比以前好了。”她弯唇一笑:“不过水冷了,不要着凉。”

她言罢绕出屏风,外面火光猛跳,宗亭觉察心似乎也被带着晃荡了一下。待他换上衣袍,李淳一已是潦草洗了脸睡下了。她在洗漱一事上真是一贯懒惰,长大了也还是老样子,实在无可救药。

她睡得十分霸道,几乎占去了半张床榻,外侧还栖了一只乌鸦,以至于宗亭无处可眠。宗亭抓过抢占地盘的乌鸦,乌鸦瞬时低鸣一声,李淳一闻声动也不动,仍侧身朝里背对着他,无情无义地讲风凉话:“相公就睡地上吧,何必同一只黑禽计较呢?”

“殿下当真舍得臣睡地上吗?”当年能争一张案,如今也可争一张榻,管对方是人是鸟?宗亭毫不客气扔掉乌鸦,在外侧有限的位置堂而皇之地躺下,并顺利分享了同一张被。

刚沐浴完的火热躯体就贴在背后,气息于后颈萦绕,尚有些潮湿的手越过腰际握住她的手,力度适宜,并不会有压迫感。李淳一肩头绷紧了一下,随后又放松下来,鼻间梦里都萦着花香,却是难得一夜好眠。

如宗亭所言,中书省很快发敕,吴王代女皇主持制科一事也传遍朝野。接连几日,李淳一都在尚书省行走,宗亭则仍安心做个井底之蛙。

这日清早,李淳一照例留下案前睡眼惺忪的宗亭,出门去尚书省视事。宋珍将她送走,折回来给宗亭送早饭。这几日府里已有了些流言,讲“吴王似乎养了一名新欢,就住在殿下卧房里”,因为白天屋子里似乎有动静,不是人难道是闹鬼吗?

宗亭一边用早饭,一边听宋珍复述流言,最后放下碗筷,寻了张金箔面具,又换了身无味的袍子,堂而皇之推开了卧房门。

阳光照进来,清冽秋风不甘寂寞地撩拨庭院里的枯叶,实在是好天气。他闷了许多天,走出门步子甚是轻快,然就在他行至庑廊西侧时,忽有小厮匆忙忙跑来,对身旁的宋珍一躬身道:“宋执事,有客到了。”言罢将拜帖一递,小心翼翼又狐疑地瞥了一眼旁边戴着金箔面具的宗亭。

“知道了。”宋珍低头看一眼,又道:“带他去西厅,要周到些。”

小厮转身就匆匆折回去,宗亭随即取过宋珍手中拜帖,瞥了一眼又丢给他,金箔面具下的眸光却瞬敛。

是贺兰钦。

“贺兰先生到访,殿下却不在,是请他喝完茶就走吗?”宋珍微笑问道。

宗亭不言声,径直往前走,转个身,又绕去西厅。

宋珍紧随其后,以他对宗亭的认识,宗亭绝不可能让贺兰钦就这样走了。不过贺兰钦非凡辈,其威望也好才学也罢,在江左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何况他精通推演道术,有玄妙如仙的魅力,数年前女皇曾想请他出山,但都被婉拒。如此俊杰,恐怕是连宗相公也难与之比肩的。

宗亭从侧门进,坐于屏风后,这时小厮恰好领着贺兰钦进门。立于屏风前的宋珍上前相迎,不卑不亢道:“今日殿下一早即出了门,便由某代殿下招待贺兰先生,望先生莫要介怀。”

他言罢抬首看贺兰钦,此人一身荼白道袍,透着出尘的味道,风华更是夺目,是府里那些皮相漂亮的白面郎君根本无法比的。更关键的是,他根本不是某些人嗤之以鼻的“老男人”,尽管已过而立,但看起来实在非常年轻。

宋珍看得着实愣了一愣,回过神竟有些庆幸宗亭瞧不见贺兰钦的脸。倘若相公瞧见了,脸色该变得多难看哪。他赶紧请贺兰钦入座,并亲自奉茶,待一盏茶尽,这才在另一边坐下,按先前宗亭的吩咐问些零零碎碎的问题,譬如“先生是何时到的长安”、“殿下可知先生已经到了”云云。

贺兰钦脾气极好,凡问必答,十分温和,最后宋珍又斗胆问道:“听闻殿下七年来都以贺兰先生为师,先生对殿下想必十分了解罢?”

他此话比起前面,已算得上唐突和僭越,贺兰钦似乎想了一下,却还是答道:“她是个好学生。”言罢唇角弯起,头微微侧开,看向一步以外的屏风,微笑问道:“宗相公,你说是吗?”

【一四】得失心

?宋珍闻言吓了一跳,他见贺兰钦仍看着屏风那侧,心中更是忐忑,生怕下一刻贺兰钦就会起身绕到屏风后去将宗亭抓个现行。

与宋珍反应截然不同,屏风后的宗亭稳坐不动,根本没有半点要回应的打算。

贺兰钦能毫无预兆地点破他的存在,是因传闻所言那样当真能掐会算,还是因暗中得了消息才煞有介事地戳穿?抑或仅仅是试探?其心虽难测,但宗亭并不太在意,类似的把戏他也玩过,并不稀奇。无非是吓唬人的手段,他又不是没经风雨的少年郎,怎可能凭这一句就坐不住。

屏风后悄无声息,仿若无人。贺兰钦投石无波,本该尴尬,但面上却十分平静,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讲给秋风听。他低头继续饮茶,宋珍这才暗松一口气,赶忙岔开了话题。

“贺兰先生此次到长安,可是有久留打算?”、“还没有定。”、“那先生眼下住在哪里?能否留个居所位置,某也好交代给殿下。”、“她会知道的。”

这一副一切尽在掌握、诸事都了然的模样,令宋珍无端生出些景仰,但他毕竟忠心耿耿,遂立刻收了心,恭敬送贺兰钦出门。身为亲王执事他面对白身的贺兰钦或许不必这样谦卑,但贺兰钦是吴王老师,便要尽到礼数。他将贺兰钦送上车,目送那车驾腾腾而去,转头撩袍就匆匆折返回西厅。

宗亭未走,独身一人坐在厅中饮茶。小炉烧着,沸水翻滚,他饮得闲适从容,宋珍心里却是好一阵琢磨。末了,他终于开口:“贺兰先生方才点破相公在屏风后坐着,小人真是吓到了。依相公看,他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他知道又怎样呢?”宗亭低头又饮一口茶,似乎根本未将贺兰钦放在眼里。他不信道,也不信神,贺兰钦唬人的本事在他眼里并不值一提;府里被安插眼线?他无所谓,要查总能查得出来,何况就算查出也无用,不过是逼着对方换个人,实际防不胜防;试探?更没劲了。

唯一令他不舒服的是,贺兰钦讲“她是个好学生”时那仿佛伴着笑的声音。他是她老师,一当便是七年,真是诲人不倦,且多管闲事,连她的字迹也要篡改,妄图将她之前的痕迹全部抹去。

贺兰钦今日所递拜帖上的字迹,和李淳一眼下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难道当年学了他的字还觉得不够,非要再改头换面学贺兰钦的吗?真是毫无道理,闻所未闻。宗亭抬手一口气饮尽了茶水,金箔假面下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烦躁和气恼。

宋珍见势不对,闭口不谈此事,只在旁边站着,小心提醒:“相公还是勿在厅中逗留太久的好,毕竟府中人多口杂。”

宗亭轻放下杯盏,外表镇定,就连一贯敏锐的宋珍也察觉不出他内心的咬牙切齿。他虽然心中极不舒服,却也不是一无所获。贺兰钦看起来光风霁月毫无瑕疵,但今日还是暴露了一些弱点。他虽不能十分笃定,但也猜了八.九分。

宗亭稍稍平复,独自往卧房行。而宋珍则双手拢袖站在庑廊里,不由自主神游了一阵。忽有小厮唤他道:“宋执事在这里站了许久了,可是有事要吩咐给小人吗?”

宋珍回过神,莫名地回说:“噢,我是方才突想起了一则故事,是讲二狼为夺另一只狼,趁那只狼不在时碰头打架,最后不欢而散、闹得两败俱伤。”

小厮听他饶有意趣地说完,无辜地亮了一张懵懵脸给他,内心哀叹读书人的故事真是怎么也听不出趣味,无聊,实在无聊。

贺兰钦出入亲王府邸之际,亲王本人却在吏部督促举书的审覆。制科应举者可是前任官员,也可是白身,应举方式可是自举或他举,与进士科相比要宽松得多,也更利于招揽各色人才。

应举者多至数千人,但最后审覆合格顺利应考者,却还要再减少。这些应举者从出身看,有世族门阀子弟,又有寒门才子;地域上则集中在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处,不过前两者一贯是重中之重,江左则相对薄弱得多,只在今年才格外多了起来。

先帝出自关陇,与关陇贵族多有牵扯,但这些年女皇与关陇势力之间矛盾重重,关陇遂在朝中自成一派,十分强势;而皇夫出身山东,当年也因握有雄兵成为先帝麾下的重要力量,后来他将世族的力量交给了女儿李乘风,连给她安排的丈夫元信,也是山东贵族,拥持重兵,十分显赫。

庙堂中的制衡与反复令人精疲力尽,维持极难,眼下几乎快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水面下,似乎一触即发,就看谁去点燃这爆竹。

制衡一贯的要点在于引入新的血液,倘若这血液拥有足够力量,便会令许多矛头转向,至于结果是新血液被彻底吞噬,还是顽强存活下来自成一股新力量,靠人为,也看造化。

李淳一是开闸的人,她如今守在闸门口,只身召唤新的血液。姿态上事必躬亲、勤恳,给足信任,但似乎还不够。

时近中午,她去政事堂办事,穿过庑廊快到窗口时,却闻得熟悉声音传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瞬收住了步子,悄无声息站在窗外,轻拢袖等待里面的人下完棋。

庑廊里的风似也跟着静了一静,她甚至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与里面落子的声音。交谈声沙哑老态,是两位不折不扣的老人家。其中一位正是已经被封为国公的宗亭祖父,时人尊称宗国公。

李淳一只在很久前见过他,那时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

宗国公如今年逾八十,已不复当年严苛。比起衰老,岁月更多带来的是无可奈何,暮年丧子,嫡系只留下宗亭这个独孙,尽管宗亭年纪轻轻已位及中书长官,但他仍是宗国公的一桩心病。

“那臭小子也快从关陇回来了罢?”、“快了快了。”、“去了关陇大约要更睡不好了,年纪轻轻便不得安睡,老了可要如何是好?”、“鬼知道。老家伙你不要乱动棋,这是耍赖。”、“别打岔,小孩子的事你不打算管管吗?”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是落子声与叹息声一道传来:“如何管?心里的病,都是枉治。”

白日里也有秋虫鸣,一只苟延残喘至今的蚱蜢跳上庑廊地板,停下来与李淳一对峙了一会儿,又孤独地跳下去,最后消失在了酢浆草从里。秋风又活泛起来,李淳一觉得天有些凉了,她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宗亭父母的忌日,快要到了。

他父母合葬在关陇,若他没有提前回京,到忌日时他一定还在那里。但他却选择了提前回来,几乎是以一种自我欺骗的、躲避的方式避开忌日逃了回来。

李淳一神思略是芜乱,她在庑廊下站了一会儿,看到有吏卒朝这边走来,遂赶紧回过神,独自往西行去。

人的记忆有时也热衷趋利避害,她这些年努力回避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但稍稍一点拨,便又全记了起来,这滋味实在糟糕透顶。

好在事务繁忙,这糟糕也只持续了片刻。待到日暮时分,尚书省留直官纷纷往公厨去寻一口饭食,她也得挟着疲倦回府了。安上门的灯格外凄冷,车驾晃动时觉得灯也在晃,鼓声落尽了,坊门也闭着,只能靠金鱼符挨过一道道门往家里去。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李淳一胃痛难忍,皮囊里像塞满了尖锐冰碴,动一动就折腾得人直冒冷汗。好不容易长长久久地停下来,她不出声也不动作,车夫便也不敢动。掀开帘子便能见到家门口,但她在车厢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宋珍在外提醒“殿下,已经到了”,她才回过神,若无其事地下了车。

“殿下很累吗?”、“恩,睡了会儿。”、“晚饭已是备好,是在堂屋用还是送回房?”、“不用了,我不太饿。”、“喏。”

宋珍的周到全打了水漂,只能目送亲王殿下径直往里走。和她初来的那个夜晚不同的是,尽管两次都显得很疲惫,但那晚尚能看出露在外的利爪,今日却多少有些委顿。

李淳一行至卧房门口,只有一盏廊灯照路,而屋里并未像往常那样亮起灯迎接她回归。乌鸦栖在窗棱上,似乎不太想进去,见到李淳一也无动于衷,只低唤一声,便再无动静。李淳一双手轻按在门框上,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小心翼翼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冷屋寂,案前没有人,饭菜早就凉了,动也没动过。借着屋外廊灯的黯光,李淳一走到床榻前,终于看到了宗亭。他侧身朝里,被子只覆到胸前,手臂露在外,袍袖往上缩了一截,手腕和半截小臂就裸.露在空气里。

李淳一下意识想将他缩上去的宽袖拉好,然而手刚伸过去,却瞥见了他用来蒙眼的黑缎带。玄色长条覆在白皙皮肤上,冷硬而无解,就像她不清楚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她同样不知道他是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睡得很沉很痛苦,皮肤竟然是冷的,李淳一甚至明显感觉到他的肩头颤了一下,那露在外面的手也下意识地握了起来,像在拼命忍住哭一样。她骤想起白日在政事堂外所闻,胸中微滞,费劲叹一口气,鬼使神差地伸过手,去探他蒙眼的缎带。

是出乎意料的潮湿,带了一点不起眼的温度,当真是在哭。

她略惊,却又不觉得奇怪,只是心跳得有些厉害,十分飘忽,连日来的疲惫没了盛放的位置,弥漫开来要将人覆盖。

就在这时,他忽伸手抓住了她覆在缎带上的手,同时十分痛苦地蜷起了身体。这一刻,李淳一甚至恍惚以为他是以前那个会哭会笑会发怒会失落的少年,对她毫无戒备,也没有任何目的与设计。

“相公。”她垂眸低声唤他,想将他从噩梦中带回,但却反被他攥住了心,随他一道往下沉。她俯身靠近他,在他耳畔低声问:“相公,做噩梦了吗?”她语声是难得的温柔又发自肺腑,将噩梦中的宗亭一点点唤回,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

宗亭显然未彻底醒来,于是她挨着他续道:“上次给相公的符没有带着吗?”声音低软如呓语,像安慰人的贴心少女:“带着那个符,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即便如此,宗亭紧绷的肩膀却还是无法放松下来,手将她握得更紧,好像她下一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内心是如此害怕失去,噩梦反反复复,无有止境。李淳一几乎是俯身拥着他,想借他一些力量与温度,但收效甚微,他的身体仍然僵硬,尽管已经醒了,却还在对抗虚无缥缈的梦。她也很疲乏,闭了眼靠在他颈侧,忽然叹息一般道:“相公,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呼吸萦绕在他颈间,盘桓不去,是固执的坚持,她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安慰他:“噩梦没什么大不了,都是假的。”

直到她说“我不会走的”,宗亭才骤然醒来,同时推开她,兀自下榻光着脚往外走。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示弱,对自己哭醒的事实也十分厌恶和抗拒,秋夜里庑廊地板都好像下了霜,潮湿又冷,沿着脚底往上窜,他无知无觉走了一段路,忽停下来解开缎带,黯淡的廊灯照下来,却让他觉得刺眼。

李淳一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头顶一盏廊灯轻晃。她俯身拾起地上一块碎瓷片,视线延展出去,是一路斑驳血迹。她从不知道他是这样后知后觉的人,踩了锐物也不自知,于是她直起身,遥遥看着他的背影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晚雾悄然弥漫开来。

?

【一五】拨迷雾

?黑夜中伸过来的一只手,虽无法将晚雾挥散殆尽,却能够拨开方寸间的混沌。

宗亭转过身,看她穿过晚雾走来,看她垂眸又抬首,看她将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听她问道:“不疼吗?”他迟钝低下头,只见一双冻得发白的脚裸.露在空气中,血迹从脚底延展出去。是什么时候伤到了呢?他都没有察觉到。

其实很好找,沿原路走回去,到血迹结束的位置,就是受伤的地方。

人生是否也一样呢?所有的伤痛皆有迹可循,所有的噩梦也有源头,倘能将那些起因都遗忘,又是否能不再痛、是否能不再做噩梦?

不能,就如受伤的足底一样,哪怕不知是在哪里受的伤,也还是会疼,甚至还会留疤,再也无法消去。

他回过神,李淳一却上前半步,抬起双手揽下他脖颈,同时踮起脚亲吻他额头。身高差了许多,她的亲吻显得格外费力,却也是郑重的安慰。她松开双手,脚后跟垂落着地,抬首看他,却没有出声,只再次牵过他的手,带他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