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门重新被推开,她点起灯,让他在软垫上坐下,抛开周身疲乏端了一盆水放在案旁,绞干手巾,忽握住他冰冷的脚踝,微微敛眸将他脚底清理干净。她像对待幻方一样仔细地处理他的伤口,专注又负责,似乎已将他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

然她收手,松开他脚踝看向他,却道:“相公的身体是朝堂的财富,要格外保重才是。这样的事本王只会做一次,相公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她擦了手,瞥一眼案上早已冷掉的饭菜:“我忽觉得饿了,得去吃些东西果腹,相公先睡罢。”

她起身就要走,宗亭却抓住了她的袍角。她回身,轻挑眉看他:“有事吗?”

“为何退我的信?”她当年不告而别,他又远赴西疆,多次将书信交付驿站,却几乎每次都是绕一大圈退回。从西疆到江左,隔着千山万水,思念和心意屡经辗转,明明都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却又原封不动地再落寞归来。

李淳一没有着急回答,她只转回身背对着他,压下喉间即将上涌的胃液,这才答道:“都已经退回了,就没必要再徒增烦恼,以前有些事,还是忘掉比较好。我以为,我们会是很好的盟友。”她讲完两边唇角骤然下压,胸口也明显多了一些滞闷,显然是不打算再纠缠以前。

人都是得往前走,然理智重新占领上风的感觉却不如预想中那样好,尤其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孤绝又无情。她以为宗亭要放手了,可他却牢牢攥着她的袍子,像个患得患失的白衣少年郎。

贺兰钦的出现加剧了他的得失心。他无法确定李淳一的真心,不知她是否会像当年那样一走了之,更不知她会不会转过身来给他一刀……这些疑虑担忧都让他丧尽优势。

夜太长了,快点结束才好。李淳一心中作了决断,毅然掰开他的手,大步走出了门。

她甚至让出自己的卧房,只随意寻了一间屋子休息,连乌鸦也不放进来。躺下去大半个时辰,又冷又难眠,疲乏更是无解。最终她披袍出门,坐到堂屋,宋珍赶忙跑来,妥帖地预备了满案的饭菜。

热意腾腾,香气诱人,她低头大吃了一顿,宋珍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因吴王吃饭从来都只用寥寥几口,如此恣意倒是头一回见。她看起来有些愉悦,像是这些食物当真安慰到了胃腹和心,令人畅快。

胡椒发汗,散寒健胃,她手心也热起来,于是起身打算折回去睡觉。宋珍赶忙令人前来收拾,自己则跟在不远后送她回去。

灯在晚雾里睡眼朦胧地亮着,两人一道经过她的卧房时,那里面灯却已经熄了,而门也没有关好。宋珍止步不动,大约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而李淳一皱眉踯躅了会儿,最终伸手轻推开门。

与先前相比,这次她明显察觉到了不同。待宋珍进屋点起灯,她才发觉屋中已没有了宗亭的踪迹,就连行李也悉数被带走。

“宗相公似乎已经走了。”宋珍在一旁小声提醒她。

“我知道。”她语声里甚至透着轻松,令宋珍着实有些讶异。在宋珍眼里,这两人关系虽捉摸不透,但何时这样无情无义过?他方才看到宗亭走时,发觉宗亭面色极差,还以为是身体不适或是与李淳一起了争执,可没料到李淳一却自顾自大吃了一顿,眼下回到房中欣然接受了宗亭离开的事实。

李淳一确实松了口气,近来头脑与内心的反复斗争扰得她不安。送走了宗亭,她也能静一静。宋珍见状赶紧告退,并主动替她关上了门,就在这一瞬间,李淳一倒在榻上,扯过仍带着隐约花香的被子,闭眼入眠。

香气终会消散。秋阳明媚,被子曝晒一两回,风吹一吹,原先的香气便没了踪迹。亲王别业与先前似无不同,只是流言从“殿下养了一位新男宠”换成了“那家伙应是失宠被殿下逐出去了,专宠也不见得有好下场,要引以为戒”云云。

白面郎君们仍大气不敢出地替李淳一抄书、印符箓,哀叹红颜易老没有富贵命。而他们暗中抱怨的亲王殿下,日子过得也丝毫不轻松。

制科举的筹备已接近尾声,最后要定的是策问(考题),应举者名录、以及考策官。

因这次三科同时开考,各科策问争执取舍了好几次才最终定下来;至于应举者名录,到今日未时应全部检勘结束,由吏部书吏誊录整理好就算妥当;考策官设三名,其中一名是李淳一无误,而余下两个,则必然是关陇和山东籍官员各占一席。

朝堂虽是天家的朝堂,却处处透着地域之争,连帝王要招揽新鲜血液也无法例外。关陇和山东的矛盾是老早前结下的,明里暗里一贯对着干,但这两派在面对新晋士族尤其是江左势力时,立场却是出奇的一致。

排斥打压新士族,是他们共同热衷的。

李淳一面对这两位可能到来的“敌对势力”,却可能无法强势表达自己的立场她内心是偏向新势力的,因李乘风仰靠的山东势力她无法去拉拢,宗家代表的关陇势力她也无法全信,她在江左多年,与名士多有交游。她唯有培养新士族的势力,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未时将至,她在公房坐着,等待其他两位考策官的到来。承天门内的钟楼敲响了大钟,铛铛铛声将疲惫了近一天的皇城官员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拽回来,也提示着下直的官员该回家去了。

公房门乍然敲响,李淳一抬头,却听外面庶仆报道:“殿下,吏部侍郎到了。”

李淳一应声,吏部褚侍郎低头进屋,略一躬身,捧着誊好的名录禀道:“今秋制科三科共一千三百二十一名举子名录吏部勘核已妥,请殿下予以审覆。”

一千三百二十一?

“为何又多了一个?今早不是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吗?何时加上的?”李淳一问。

褚侍郎面上现出一丝难色:“一个时辰前,是淮南举子,勘验也是合格,并无不录的道理,遂加上了。”他言罢将名录双手递上,往后退一步道:“请殿下过目。”

赶着最后的点报上来虽说未必违制,但几乎不会有人这样冒险,所以十分稀奇。李淳一打开长卷,目光移到最后,恰是“淮南贺兰钦”五个字,她讶异至极,那褚侍郎也是欲言又止,贺兰钦可是亲王之师!且他又是江左名士纷纷追捧景慕的对象,女皇更是想要请他出山,如此之人已非凡辈却前来应区区制举,实在是出其不意,瞬时令今秋这场制科变得莫测起来,也更是引人期待结果。

李淳一按下卷轴,轻吐了一口气。老师这一招已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但他却笃定她会让他考。

就在室内一片沉寂之时,外头忽又响起敲门声。庶仆报道:“殿下,考策官到了。”

褚侍郎避至一旁,门被推开,有二人撩袍进屋,顺带进了一阵秋风,将案上薄纸撩起。

李淳一抬眸看去,视线却落在右边那人身上。那人也看过来,唇角轻挑,似乎笑了笑:“见过殿下。”他不躬身更不行礼,举手投足尽是权臣的倨傲,甚至暗藏了几分对立的挑衅。

考策官由女皇钦定,在此之前李淳一也无法确定另外两位会是谁。现在这其中一位考策官对她笑道:“殿下很惊讶吗?”

李淳一倏地敛眸:“相公此时难道不该在关陇吗?”

“陛下开制科,此等要务,臣定是要为陛下分忧的,因此提前回来了。”他笑,分明胡说八道却是一脸真诚坦荡。

?

【一六】考策问

?李淳一简直无言以对,她敛眸移开目光,看向宗亭身边另一位考策官,其为詹事府的曾詹事。詹事府隶属东宫官署,是制拟外廷宰相府与尚书省而设,属太子重要僚佐组成,而曾詹事明摆着就是李乘风的人。

这下齐了,关陇宗亭、山东曾詹事、江左李淳一,地域之争、旧门阀与新士族之争,悉数都摆到了案上,三人坐下来和和气气,但实际却针锋相对。吏部褚侍郎略有些忐忑地杵在一旁,看他几人共同审覆最后的举子名录。

曾詹事看到最后,眯了眼问:“淮南贺兰钦?是江左那位赫赫有名的贺兰先生吗?”宗亭瞥了一眼,却不以为奇,似乎早早就得知了此事。

曾詹事又道:“陛下当年曾请贺兰先生为太子师,却被他婉拒,不过转头却收了刚到江左的殿下为徒。不知殿下是如何认识贺兰先生、又如何打动他的呢?”他说着看向李淳一,明面上是求答案,心中则藏了几分龌蹉猜测,当年吴王少女初长成,美丽又聪慧,俘获一个老男人的心也不是难事。

李淳一若无其事端起茶盏:“机缘巧合,不是什么值得探究的稀奇事。”

曾詹事获一盆冷水,不再自讨没趣,只关注宗亭的反应。宗亭只问:“殿下的老师前来应举,殿下又是考策官,倘若登第,将来殿下与贺兰钦的师生身份可是要颠倒?昔日尊师无谓身份投于学生麾下,图什么呢?”

“很重要吗?”

“是啊,很重要。”宗亭续道,“我朝开制科是为招揽贤才,为造福社稷、造福天下苍生,倘若图谋纯为私利,这样的人是否能取,很值得商榷。”言下之意,贺兰钦素来清高、不屑仕途,但此次却因吴王主持此次制科而应举,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李淳一忽然上身前倾,罔顾一旁的曾詹事,盯住宗亭笑道:“相公以己度人的本事是不是见长了呢?”

宗亭也不避退,将她气色还不错的脸打量一番:“殿下不要这样咄咄,左右最后审覆做决断的也是殿下,殿下想让他考就让他考吧,只是作为考策官,判卷可不要偱私情。”

他轻易让了步,曾詹事也想看难得好戏,遂跟着道:“殿下能辨得清公私即可,贺兰钦应举,倘陛下得知,大约也是十分欣悦的。”

三人愉快达成了共识,旁边褚侍郎松一口气,等审覆盖完印,接过长卷就匆匆告退。

曾詹事随后也借口离开,待他出门,宗亭亦站起来,然他霍地俯身撑住案头:“看殿下吃得好睡得好,臣真是放心极了。”他简直是讲反话高手,明明心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李淳一,却只是风平浪静抬手将一张字条塞进了李淳一袖子里,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她柔软微凉的皮肤:“恩师到京,怎么也该去拜访一下,殿下说是不是?”

他倏地收手直起身,留下坐在案后的李淳一,兀自出了门。李淳一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手指探进袖中摸出字条,展开阅毕,上面所书正是贺兰钦在京中的居所。

从他今日的反应看,想必是早就盯上了贺兰钦,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得到其行踪。

李淳一将字条扔进炭盆,这天气理所当然地冷下去,她也早早燃起了火盆。手移在上方停留片刻,是炽烈又干燥的热意,字条成灰,她将手一拢,起身出了门。

各地举子奔赴京城,给即将步入寒冬的长安增了些鲜活气。平康坊像是彻底泡进了酒缸中,南北二曲处处弥漫着酒味,龟兹舞者似乎日夜旋转也不会倦;精明的粟特商人千方百计地掏挖举子的钱囊,打算借此机会大赚一笔;而尚书省上上下下,却忙得连休沐日也搭进去,只为制科这一天的到来。

天气平平,阳光也并不热烈,风不大小,有一点点干燥,但也不至于令人难受。

应举者一大早就到了,排成长龙立在尚书都省长长的庑廊之下,由令史逐一核对家状文书,并由金吾卫进行搜身,结束后等在一旁,直到所有人都检查完毕。礼部令史焦急地掐着时间催促:“快点快点,你们不能再加几个人手吗?这得等到什么时候?”他焦虑地走来走去,又命庶仆将看热闹的闲杂人等赶走。

宗正卿这时却恰好跑来看热闹,他在冷风里缩着手对一旁的太常寺少卿说:“看到了没有?最后那个人就是贺兰钦。”太常寺少卿眼都直了:“真是比传闻还可怕呀,单单是站在那就能显出周围这些人的不堪来。真的是吴王老师吗?既然已是吴王老师了,怎么还跑来考制科,他是不是有点毛病的?”

宗正卿嗤了一声,面上现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来:“朴少卿,某问你,倘若你最景慕的对象来考制科、甚至入仕了,你会不会追随?”

“这个嘛,倘若十分景慕,应是会的。”

“某再问你,倘若十个这样的你都考进来了,但你们都以为自己很厉害,各自为战不愿合力,倘这时你们都景慕的对象出现了,你们可会共同追随他?”

太常寺少卿终于回过味来。贺兰钦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值得追随信任,且很可能有本事将朝中如一盘散沙的新晋士族力量凝聚起来,也会引得更多新士子投赴朝堂之路。

他曾是吴王师,如今吴王为主考,他却来应举,师生二人身份虽然倒错,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这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将来贺兰钦麾下聚集的力量,也只会为吴王效力。

真是好老师啊,竟能做到这地步。太常寺少卿沉思感叹之际,却有庶仆匆匆忙忙跑来,对他二人一躬身,下了逐客令:“多有得罪,但可否请二位暂离开此地呢?”

宗正卿拢拢袖撇撇嘴,又嗤了一声,也不带太常寺少卿,扭头就往宗正寺去了。

考前的勘验搜查也终于快到尾声,礼部令史紧盯着最后一名检查完,暗舒一口气,松了拳头与左金吾卫中郎将道:“妥了,有劳傅朗将。”

中郎将遂令卫兵带着诸举人浩浩荡荡跨过承天门,两边钟鼓楼同时敲响,位于广场正北方向的太极殿打开大门迎接诸举子的到来。

这是百官大朝所在,亦是天子为帝国挑选人才之地。女皇坐于大殿主位,偌大殿中已陈满小案,纸笔策问皆列于案上。千名举子入殿,齐齐跪拜天子,这才依次落座,等礼部官员宣读完冠冕之辞后,这才被允动笔。

考策官的位置就在诸举子座次之前,但软垫放在了案后,显然是与举子们面对面坐着的。

贺兰钦的位子被安排在了最前面一排,正好在西侧某考策官位置对面。他坦然翻开策问时,空气里忽有隐约桃花香浮动,一人从他身侧走过,走到考策官案后,从容坐下。

他抬眸,对方却不看他,只随手翻了翻案上策问,举手投足俱是贵族的优雅。一身紫袍将其衬得如玉般纯净温润,似乎相当无害,漂亮的皮相无可挑剔,绝不会轻易输人。而此人正是考策官之一,宗亭。

宗亭将策问看完才抬头看贺兰钦,姿态有几分慵散,但眸光里却暗藏挑衅。贺兰钦与之对视一瞬,眸中却平静无波,眸底漆黑,深不可测。两人初次见面,虽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这区区对视,就已经剑拔弩张。

贺兰钦低下头,开始磨墨。诸举子面对策问还一筹莫展之际,他已是提笔开始作答,行云流水,思路似无任何停顿。隔着一张案,宗亭甚至看得到他的行文,亦能感受到他十足的笃定与自信。

就是此人,在李淳一身边待了七年,此次瞒着李淳一回长安、甚至应举制科,而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帮扶李淳一吗?

宗亭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寡淡的脸上却慢慢有了不得的倨傲和压迫感。这座次安排只需他一句话就能办到,他若无其事坐到贺兰钦面前,名正言顺盯着他答题,实在是别有用心。对面案上正在书写的答卷看着十分令人窝火,因李淳一如今的字迹当真就是从这个模子上刻下来的,连细枝末节都仿得精妙,她真是不将本事用到正道上。

尽管很不爽,但宗亭仍努力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在诸举子奋笔答题之际,他则提笔写信。贺兰钦只要抬头,便能看到他在写什么,然贺兰钦却只是埋头写策文,理也不理他。

三科同考,一口气选了三科并全部考完的举子,几乎个个都挨到了傍晚。而宗亭也是写了厚厚一沓,全是书信。

女皇早已离开,考策官也纷纷起身给余下的举子蜡烛,宗亭坐着不动,而他对面的贺兰钦答纸已是不够,贺兰钦抬眸看他,他却恍若未见,拿起茶盏饮茶,兀自将最后一封信写完。

恰这时李淳一走过来,将答纸递给了贺兰钦。李淳一自江左一别后,到今日才见到贺兰钦,先前宗亭给了她地址,然她去拜望,却吃了闭门羹,小仆说是为了避嫌,所以未能见到。

她俯身亲自给贺兰钦点了蜡烛,抬眸欲直起腰时恰好对上宗亭的目光。她几乎是没好脸色地看了他一眼,用唇语道“相公太孩子气了”,宗亭轻弯起唇,亦用唇语回道“他未问臣要,臣又不知他答纸不够”。

李淳一听懂了这狡辩,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要走,却忽被他拽了一下袍子。她扭头,厚厚一叠信纸却递来,对方用唇语道:“不许退回。”

作者有话要说:

醋气熏天,挟私报复

-------

贺兰钦V:今日考试原本十分愉快,却被某个人盯了一整日,他是不是有点毛病的?@某李姓学生

某中书侍郎V:想想接下来好多天没日没夜的“一起加班批卷子”生活我还是有一点点兴奋的@女王殿下

?

【一七】心意通

?李淳一毫不犹豫接了那沓信,转回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殿内光线愈发黯,数支宫烛如萤火跳动,只剩寥寥举子还在作答,殿外鼓声沉甸甸响起来,长安也随之入暮。

李淳一在案后坐下,一只手伸到旁边炭盆上方取暖,另一只手则打开面前信件,借着微弱烛火阅读。然她只大致浏览了开头,便忽然将整个一沓都放进了手边火盆里。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腾起一些纸张燃烧的气味,却惊到了坐在大殿东侧的曾詹事。曾詹事方才就瞧见宗亭给了她一叠信件,正揣摩那其中会有哪些猫腻,没想到李淳一却只瞥了眼便将其投进了炭盆中。

再看她举止,也只是若无其事收回手,神情寡淡地饮了一口杏酪。

偌大殿中的一点烟尘味并不明显,许多人对此都毫无反应。此时贺兰钦最后一科的策文也终于收了尾。他起身,将策文留于案上,走到李淳一面前,躬身行礼。此举引得殿中诸人侧目,但碍于环境所限,也无人敢交头议论,贺兰钦遂得以安安静静离开了大殿。

从他起身、到他给李淳一行礼,自始至终,宗亭都未看他一眼。宗亭的目光仍停留在李淳一身边的炭盆上,他几乎目睹了那些纸张火速燃为灰烬的过程,它们消失得那样彻底、又无情无义。一瞬讶异之后是黯然,最后转为一腔怒火,仿佛自己的心也被这样粗暴无情地投进了火盆。

半个时辰不到,最后几名举子起身离开,内侍与吏部书吏即刻上前封卷,在殿中侍御史的监督之下,将举子策文依次糊名装箱,最后交由金吾卫押送至尚书都省。

而等这些都妥当,实在是要等很久。曾詹事坐了一整日,已十分疲倦,遂同李淳一建议:“殿下不若先去用过晚饭再来处理此事,这里有曹侍御等人盯着,也应是无碍。”

李淳一却道:“曾詹事倘若饿了可先行去用晚饭,本王不饿。”

她既然这样说了,曾詹事也不好真撇下她自己走,但就在他决定留下来之际,却见宗亭闷声出了殿门,竟是连声招呼也未打。

“宗相公他”曾詹事说着瞥向李淳一的脸,然她面上实在没什么波澜,对宗亭的擅自离去简直是无动于衷。

“曹侍御,那边有一份落地上了,不要忘了。”她敏锐地捕捉殿内诸人的一举一动,丝毫不遗漏任何细节,却也顺利转移了话题。

殿外这时天已黑透,长安城的鼓声也是尽歇。几名举子跟在金吾卫兵后面往承天门去,其中一名举子红着脸激动炫耀:“吴王殿下在某跟前坐了将近一天!还给某点了蜡烛!殿下太美了,哪怕不笑亦是很美!”

“殿下看你了吗?”、“那是当然!某好几次思路打顿不知如何继续,抬头就见殿下正在看某!”、“殿下不过是恰好坐在裴兄对面罢了,你以为她在看你,或许不然。”、“不会不会,一定是在看某,某十分确定!”、“裴兄,这样的话可要小心讲,你没在长安久待过,毕竟不清楚早年间殿下的一些旧事,倘若知道,你便不会如此乱讲了。”、“旧事?何等旧事?”、“是这样”

那举子正欲开口同裴姓举子解释,却忽嗅到空中飘来的隐约桃花香,顿时吓得脸色一白,赶紧闭了嘴低头往前走。裴姓举子不明情委,追问道:“姚兄怎么了?如何突然闭口不谈了?”

姚姓举子急得跳脚,瞪眼腹诽:姓裴的真是蠢到家了,怎么连眼色也不会看的?!

那裴姓举子仍是无畏追问,却见路过的一紫袍高官朝他瞥了过来,那一眼短暂又透着强烈的压迫感,简直如利刀一般,好像直接就要送他去死的。

裴姓举子稍惊了惊,抓着姚举子道:“方才走过去那位是中书侍郎罢?”

姚举子瞥了许久,等那紫袍背影走远,这才喘口气道:“哪里还是甚么中书侍郎?马上就要升中书令了!将来更是了不得!某跟你讲,裴兄,倘你将来真是登第了,可万万不要得罪这位宗相公,不然会死得极惨。”

姚举子言罢哀叹两声,哪怕裴举子再三追问,也闭口不再往下谈。

承天门闭了又开、开了又闭,最终将应举者悉数送出了宫城。待过了酉时,承天门前广场已是空空荡荡,太极殿中一点微光也灭了,金吾卫抬着箱子出了殿门,李淳一与曾詹事及两位御史走在前面,在一路的昏昧宫灯中穿过冷寂的广场,往尚书都省去。

尚书省留了一间公房专供考策官阅卷,出于保密及安全考量,同时安排了南衙卫兵守卫,甚至连窗角都站了人,当真是一只苍蝇都难入,更别说妄图潜进来的闲杂人等了。

曾詹事看着金吾卫将箱子抬进去,杵在门口肚子直叫唤,他已饿得不行,可偏偏李淳一压根不提吃饭这件事。她只转过身来问道:“宗相公还未来吗?”

守卫郎将回她:“相公不曾来过,可要去唤他来?”曾詹事插话道:“宗相公许是饿了,故而先去用晚饭,应当过会儿就来了罢?”

他反复提吃饭,李淳一瞥他一眼:“曾詹事也去用饭罢,不用顾忌本王。”

天大地大无事比吃饭大,曾詹事得了这话顿松一口气,撩袍跨门出去,直奔公厨。

朗将紧接着也退出去,只留李淳一一人在房内。为阅卷方便,公房内原先几张案桌悉数拼成大长案,两边各放了软垫,为照顾怕冷的吴王殿下,更是一早燃起了炭盆。

烛火摇曳,李淳一倦乏地坐下来,双手撑额,掌心覆住了眼。然眼皮刚刚合上,写满字的信纸便跃上脑海,仿佛就在眼前。

她倏忽睁开眼,将双手搁放在冰冷案上,侧身要去找炭盆取暖之际,门却被推开,有人闯了进来。

严格来讲不算闯,朗将甚至同他行了礼,因他是考策官,进阅卷公房实在是名正言顺。门被关上,宗亭走到李淳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李淳一抬首,风平浪静地开口:“相公用过晚饭了吗?”

“臣吃不下。”他道。

李淳一低下头,边磨墨边说道:“不吃会饿的,相公快去用饭吧,公厨里已是备好了。”她语声和气,公私分明,无可挑剔。

“臣怎么会饿呢?”他俯身撑案,“殿下将信都投进炭盆时,臣就饱了。”他语声里压抑的不满和怨气,李淳一听他竟连“气饱了”这种幼稚的意思都要传达给她,瞬时就不打算再理会他。

她从容磨墨,打算开始接下来的工作。可没想到宗亭却径直越过案桌到她这一侧,还未待她反应,便不由分说将她压在了地板上。

他眸中藏着这些年的怨愤与不平,好像一腔真心悉数喂了狗,现在必须要同狗讨个说法。

“为何要烧掉?”他双手钳制她双肩,地板又挡了她的退路,李淳一便只能直面这咄咄逼问。她回看他藏满怨气的眼,哪怕心疼也不想表露,只一脸平静回道:“我记得上次同相公说过,以前的事最好是不要再纠缠,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没有好处。”她顿了顿:“何况相公当着那么多人给我书信,我能收下吗?朝中猜忌是最讲不清的,因此为避闲话,我只好烧掉。”

“殿下知道那些是什么吗?”他胸膛起伏不定,甚至濒临失控,完全不像他一贯作风。

“知道。”她直视他双眸,回得坚定而果断:“相公将本王以前退回的信,一字不落地复写了一遍。”

“一字不落,殿下以前难道看过吗?!”

李淳一倏忽闭了闭眼:“封信口热气熏一下就能不留痕迹地打开,我以为相公是知道的。”当年她受尽监视,贺兰钦让她将所有信件都退回,但她还是拆了好多,最后悄悄封好再退回:“相公写给本王的每一个字,本王……都记得很清楚。”

她语声轻慢地陈述事实,却几乎击溃宗亭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想要一股脑儿全抛给她的怒气。

她又道:“相公是想告诉本王‘以前没有看过没关系,现在给你看’还是为了炫耀‘你没看的这些信,我都已经烂熟于心了,现在一字不落写给你看’呢?既然相公心中记得这样清楚,又何必拘泥形式,那烧掉的一沓纸,不过也就是一沓纸罢了,相公倘能这样想,会轻松得多。”

她心如明镜,比他通透,比他更理智。

但她却十分想要拥抱他,她并不想让他难过,可有些事无法做,有些话说出口就变了样:“我知道,那些是信,也是相公的心。相公觉得被辜负,我可以理解。所以我才让相公不要再执着,无意义的揣测会伤到自己。”她瞥一眼自己的肩头:“同时也会伤到别人,我觉得很痛,相公可以松手了吗?”

她今日几乎击溃了宗亭,心意相通的分离更让人难喘息。她不能抱他,他就回抱她,将胸腔里翻涌上来的酸涩,悉数压下去。

屋外骤响起问礼声,曾詹事酒足饭饱推开门,贸一看却连一个人也瞧不见,他扭头问门口守卫:“咦?殿下出去了吗?”

“没有,相公方才还进去了。”

?

【一八】食生鲙

?见多识广的曾詹事骤然回神,皱眉为难起来。是捅破呢,还是悄悄出去好呢?灯光黯淡看不清,他本可以装作一无所知扭头出门,坏就坏在多嘴问了一句。这下好了,他倘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出门去,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但留在这儿,难道就只能捅破吴王与宗亭的不轨之事?

中年男人脑海中早已经浮想联翩,喉结甚至都不住滚动,但他及时打住,转过身不解地说:“都不在啊,难道从窗子出去了吗?”他踱步出门,煞有介事责问卫兵:“屋中哪有宗相公的身影,连殿下的人影都看不到,你几人方才是不是玩忽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