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并没有!方才好像还有说话声呢!”卫兵为自己的清白辩驳,曾詹事猛地拍他后背:“还狡辩!”随后又往前走两步:“容老夫出去寻一寻。”

曾詹事刚出门,屋内宗亭却忽起身,顺将李淳一也抱了起来,二话没说竟当真从北面的窗子出去了。而守在窗口的卫兵,宛若瞎了眼似的全当看不见。卫兵们平静的反应显出宗亭的肆无忌惮,他愈是如此明目张胆使用特权,李淳一对他如今的实力便愈多一分了解。

行至公厨门口,他才将她放下:“既然要熬夜做事,殿下现在必须吃饭。”他全没了先前在公房的失控感,浑身上下书尽体面二字。李淳一抚平衣上褶皱,坦然回之:“相公所言很有道理。”随后踏进公厨,在一贯靠里的位置坐下来。

矮案临北窗,晚风从窗缝中窜进来,因时辰太晚,周遭已没了旁人,只有庶仆闻声匆忙跑来,认出是宗亭与吴王,便十分机智地闭口不问,径直跑回后厨知会饔人准备。

这两位都是对待食物十分长情的角色,吃惯了的决计不随便换花样。吴王一贯食素,钟情杏酪粥与时令菜,最简单的烹煮即可;而宗相公到尚书省公厨来,常食鲙饮酒,对其他倒没什么偏好。

庶仆将食物摆放至案桌,老老实实躬身往后退一步,眸光却往上瞟,借黯光确认他二人面上无甚不满,这才松一口气,连忙再往后退几步,倏地溜了。

李淳一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杏酪粥,蒸熟的藕片淋了糖整齐排放;宗亭面前则是一盘新鲜鱼鲙,又额外加了一壶酒。

过了很多年,难得的是口味从未变。

味蕾相对诚实,对喜爱的东西,总是忠心耿耿。

心意则不同,心意像风一样善变,故而难以捉摸,更难确定。没有人能拍着胸脯保证心意永不变,时间更是加剧了这种不确定感。今晚他二人虽有心灵相触的一瞬,甚至差点为之颤栗落泪,但这之后,却是重新占据上风的理智。

李淳一瞥向那盘新鲜鱼鲙,忽然开口:“相公知道我幼年时很喜欢吃肉吗?”

宗亭抬眸看她。

她看着那鱼鲙淡淡地说:“那时在掖庭吃得并不好,偶尔有肉吃就会很开心。最开始,姊姊会悄悄带我出掖庭,拿吃的给我。她很大方,也十分乐意与我玩,有时她捏捏我,我虽会觉得疼,但不要紧,她能因此开心就足够了。有一天,我坐在夹城一座殿里,吃姊姊拿来的一罐肉,我抱着陶罐子,姊姊就将肉一块一块地塞给我,问我好不好吃,我点点头,她便捏住我的脸,讲‘真是个乖巧的漂亮孩子,姊姊喂什么你都喜欢吃,真是同你阿爷一样听话’,那时候我很小,还不太懂,但她喊人拿了一只人头进来,又揭开遮蔽的布,那只人头就血淋淋地看着我。”

李淳一说话间面色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姊姊又往我嘴里塞一块肉,同我讲‘你看他长得这样丑陋狰狞,但他的胳膊肉却很好吃’,她又擦掉我嘴边的酱汁,笑盈盈地讲‘不要浪费掉’。我那时吐了,我甚至并不清楚为何会吐,但我很害怕。后来她仍带我玩,有时是填满水的浴池,有时是沙坑,再后来我知道,我只是姊姊的玩偶,按照她的意愿喘气就可以了。”

她依然面无表情,却抬眸看向宗亭:“玩偶不会讲话,因此我也不爱开口,但她养出了我的犟脾气。我想玩偶大概不会这样犟,后来应也不会同相公为了一张案打架,更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到这时,她才顿了一顿,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诚挚:“遇见相公,是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她全不否认当年的真挚与满腔热血,她甚至感激宗亭掰开了那扇门,感激他将她带回正常的世界,尽管那所谓的“正常”,后来再回头看也不过是虚幻假象。

“相公于我,就如这些鲙食。”她道,“当年爱吃,如今虽无法再吃,但我对其他食物,再无那样的感情。”

她承认他的独一无二,承认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今夜将旧事都倾倒,这样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夜晚的言语最荒诞往往又最真实,可以更好地睁眼说瞎话,也能像今晚这样毫无节制地袒露实情。

她分明讲得风平浪静,却像在他胸腔里倒满碎冰,浸得他的心肺又冷又痛。

“那为何不再试试食肉或是重新接纳我?”宗亭将鱼鲙推至她面前,语声里藏着节制的揣测:“因为害怕吗?”

李淳一欲言又止。他压下所有情绪,冷静追问:“当年可还有事是我不知道的吗?有什么是我被瞒在鼓里、却令你害怕的事吗?”

她掌心发烫,喉咙口不自在地紧了一下,看着那鱼鲙道:“我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了。”他表露极少有的温柔,将手伸过去给她,但她却没有握。于是他起身,隔着食案俯身轻捧着她的头,垂首亲吻她前额。那额头发凉,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体温,于是他道:“倘若将过去扔掉,殿下能走得更好,臣不会再提旧事。”

说话间唇缓慢下移,又轻抬起她下颌,鼻尖相触,呼吸亦交融,亲吻依然眷恋而热切,宛如飞蛾欲扑火,丧尽理智,下一瞬就会焚身而亡。他甚至越过长案,在冷寂空旷的尚书省公厨里,将她压在临窗墙面上,继续这个压抑了很久、又格外火热的亲吻。

回应比预想中更热切,他腾出手推开窗,寒冷夜风涌进来,撩灭微弱烛火,刹那间一片漆黑。冷风令人清醒,热情却无法被浇灭,喘息声在黑暗中不断升温,像焦渴的鱼,想要潜入水底,重获生机。

战栗的指尖几近烫人,紧紧交握的掌心溢满潮湿渴望,贴合的身体传递久违热力,在这寒冷深秋夜里,几乎要烧起来。

吻落到细薄颈间,衣带都散开,黢黑夜里喘息声甚至盖过风声,像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秋风冷却撩人,是交织着复杂情绪的亲密交流,云掩去满月,大雨倾盆。

“吱呀”声迟钝响起,尚书省公厨上了年纪的木窗被风吹动,窗边有踏过秋叶的悉索脚步声。那脚步声轻缓又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动公厨内的人,李淳一敏锐察觉到了动静,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手,倏忽断开这纠缠,跨出矮窗往外看,只见一个熟悉身影仓促地往阅卷公房走去。

她站在窗外,借秋风平抑了自己的气息,转过身让黑暗中的宗亭将玉带递给她,并坦然吩咐道;“晚饭送到公房,我先行一步。”言罢系好玉带,在夜风里转过身,从从容容往阅卷公房去,姿态简直像夜潜闺房刚刚偷完情的风流贵公子。

李淳一平心静气回到公房时,某詹事的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神也变得可疑起来。他暗暗瞥向李淳一,却捕捉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衣冠齐整,呼吸平稳,连面色都一贯的冷淡。

曾詹事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方才在公厨窗外碰巧听到的喘息声,难道不是她与宗亭吗?!

他困惑不已之际,忽闻得外面卫兵问道:“做什么的?”

“公厨来送晚饭。”、“放下吧。”

送饭庶仆放下食盒匆匆离去,卫兵将食盒送入内,打开来正是方才李淳一在公厨未动筷的晚饭。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吃杏酪粥,将甜又脆的藕片一块块咀嚼最后吞入胃腹,看起来竟有几分凶残。

曾詹事见识过李乘风的狠戾与无情,但此刻他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位锋芒未露的幺女,沉默寡言的模样,其实才更像陛下本人不露喜怒,压抑又清寡,炽烈的心几乎不示人。

待她吃完,宗亭携秋风与酒气从矮窗入内,瞥了一眼李淳一道:“殿下,臣坐了一天委实很累,能先睡会儿再阅卷吗?”

“没有睡觉的地方,相公请先将就一晚吧。”她公事公办地说,看曾詹事拆封举子的策文箱,又拿起剪刀挑了挑烛芯。

宗亭行至内侧,径直在地板上躺下,李淳一理也没有理他,只接过曾詹事递来的答卷,展开来批阅。曾詹事亦坐下来,因瞧不见躺在案对面地板上的宗亭,遂问:“宗相公当真睡地上吗?”

“对。”李淳一应声,却觉腿上一沉,这个家伙恬不知耻地将她的腿当成了枕头。

?

【一九】俎上肉

?深夜公房外乌鸦呱呱啼叫,偏偏寒风肆虐门窗都紧闭,守卫更是不许黑禽随意乱窜,乌鸦便蹲在窗口与卫兵对峙,等主人出来。可惜它主人此时腿上枕了一只庞然大物,并无法起身去接它入内。

夜随更漏一点一滴深,案上铺满制科策文,曾詹事硬撑着往下看,几次差点看得睡着,便不由撑额嘀咕:“写得倒是华美,却都谈不到点子上,如此之辈,还是不要的好。”言罢提笔判第,将策文丢进手边一只箱子里,又开始看下一卷。

李淳一大约是受了寒,嗓子有些不适,偶尔节制地咳嗽一阵,阅卷时却是十分精神。公厨深更半夜送来杂馃子热茶水,曾詹事得了深夜补给,顿时回了气,抱着茶碗咕咚咕咚饮尽,拿了杂馃子边吃边继续往下看。

李淳一饮了几口热茶,想揉揉发麻的腿,手刚垂下去,便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其握住。李淳一迅速瞥了眼对面的曾詹事,低下头去,看懂枕在她腿上的家伙要什么,便伸手拿了一只馃子悄无声息地递下去。她发完善心,又接着看面前策文,刚要提笔判第,却又被抓了一下袍子。于是她搁下笔,伸手端过茶盏递下去,就在她又要伸手拿杂馃子之际,曾詹事霍地也将手伸过到馃子盒里,抬首盯住她问道:“殿下是养了一只猫吗?”

李淳一不置可否,只抓过盒中最后一只馃子,煞有介事地低头吃起来。

曾詹事被抢了杂馃子略是不悦,又道:“宗相公已睡了许久,是打算到何时才醒来呢?”言语中多有不满,又暗藏一些暧昧揣测。他个子不高,上身脖子更是不够长,偏偏就是瞧不见长案对面的情形,倘若他够胆子,早就探头去一瞧究竟了。

可有些事到底是能想不能做,曾詹事想通这点便索性放弃揣测,无可奈何地继续阅卷。但意志力到底熬不过年纪,在更鼓声响起时,终于笔一搁肘一塌,整个人趴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毫无风度地打起鼾来。

李淳一忍住咳嗽,低下头去,用唇语对已经醒了的宗亭道:“相公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装睡了,起来做事。”

然宗亭却恍若未见地再次合上眼。他许久不曾有过好眠,今日这地方算不上舒适,甚至冷硬得教人浑身酸痛,但他却睡得极好。哪怕先前住在吴王府,也不曾睡得这样安稳过。

他贪心地想要再待一会儿,将这久违好眠留存记忆,李淳一却无情无义地挪开了他的头,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本王腿很麻。”宗亭这才坐起来,睁眼睨她,伸出手臂用唇语道:“殿下枕着臣胳膊睡觉时,臣从未抱怨过胳膊会麻。”

偷换概念强词夺理,她饮了一口茶道:“并非一回事,相公的手臂是送上门的,而本王的腿是相公强行占用的。”言罢将装了策文的箱子推给他:“相公该做事了。”

每份策文的留放定夺需有三位考策官的共同意见,宗亭擅自睡了近两个时辰,进度自然比另两位考策官要慢得多。但他却不着急,只一份份地打开浏览又再次扔回箱子,自然也就没有评等第,就在他即将翻遍手边箱子之际,李淳一在他身后问道:“相公在找什么?”

他闻声直起腰,手里已是握了一份策文,随后装模作样站起来,径直往西侧角落那炭盆去,看架势分明是要将策文投进火盆里。李淳一不顾腿麻,霍地起身追过去,他停下来,将手中策文举过头顶,垂眸睨她:“殿下这样着急做什么?”

李淳一比他矮一大截,自知踮脚也是够不到他举过头顶的策文,便不做这徒劳的看起来很蠢的事,但架势却摆足,十分冠冕地说道:“相公这样随意对待举子策文,是想被御史弹劾吗?”

他仍居高临下,却道:“殿下当真是因为臣随意对待举子策文而着急吗?”他言罢低下头,盯着她问:“难道不是因为担心老师的策文被烧掉?为什么如此袒护他?又为何要学他字迹?他写得比我好看吗?”

他咄咄逼人,像个小妒妇一样蛮不讲理。

“相公简直无理取闹,老师于本王有大恩,相公何必处处针对?”

她话音刚落,宗亭却接口:“没错,臣还想黜落他,让他没有机会入朝堂。”他显出十足的小心眼来,瞥一眼呼呼大睡的曾詹事道:“东宫想必也不希望贺兰钦入朝成为殿下的一柄利剑,故曾詹事定会选择黜落贺兰钦,而我,出于私心自然也不会容他登第,二比一,殿下想保恐也保不了。”

他说完就将策文丢进炭盆,而李淳一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罔顾被烫伤的危险将那卷策文从炭盆中救了出来。她捧着那卷略有些焦黄的策文,仿若捧着什么难得珍宝,然她小心翼翼打开它,辨清楚字迹,却霍地抬头看向宗亭,原本焦虑的脸上转而是怒火:“相公为何要开这样的玩笑?”

“臣没有开玩笑。”宗亭眸中闪过一丝黯然,“臣从未讲过这是贺兰钦的策文,殿下这样着急救下来,却发现不是老师策文,失望至极以至于恼羞成怒吗?”他伸手夺过她手中策文,大致浏览了一遍:“殿下,江南儒生倘若都是这样天真,不取也罢。”

策文文藻华美,观点也有,但实在对政局形势及国家运作认识不清,字里行间尽是读书人纸上谈兵的局限。这样的策文不止一份两份,应举者中几乎有一大半都是此类,而帝国并不缺这类人。

李淳一的手被炭火灼得有些发红,宗亭低头瞥一眼,抓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出了门。

从顺义门大街往北走,沿着承天门街路过左监门卫及右武卫衙署,宗亭带她往中书外省去。夜色清美,皇城内各衙署像安静挨在一块的盒子,到这时辰,只有寥寥公房还亮着灯,多数一片漆黑,早已沉睡,连一向忙碌的中书外省也不例外。

庑廊下的灯有几盏已经熄了,摸黑沿阶梯抵达公房,宗亭点了灯,从匣子里寻出伤药来,又抓过李淳一的手仔细涂抹。

李淳一并不抗拒,只任由他抹药,又抬眸道:“相公在别业时曾向本王许诺,在此事上绝不下绊子,今日之举莫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哦?臣说过吗?”他睁眼尽讲瞎话,又狡辩说:“哪怕当真说过,贺兰钦也应该在这之外。”他给她抹完药,双手撑在她身侧:“殿下为何如此执着让老师入朝呢?有臣难道还不够吗?臣可是将心都剖给殿下了。”

“相公的心不过是饵,倘若我当真咬死,就要进鱼笼了。相公爱吃鱼鲙,但我不想成为俎上之肉。”

她很直白地剖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与局势,索性将问题都摆上了台面:“何况我并不明白相公在怕什么,难道老师入朝会抢了相公的权势吗?关陇军只有相公能动得了,宗家也只有相公说话管用,至于朝堂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难道相公担心老师入朝,就无法再掌控了吗?”

宗亭收回手,拿过帕子擦了擦手,不慌不忙回道:“殿下所言很有道理,臣的确不怕,但贺兰钦实在影响臣的心情,倘将来天天.朝堂相见,更是令人心生厌烦。”

醋劲翻天,无药可救。

李淳一无动于衷,拿过案头一只柑橘,隔着帕子剥皮。甘甜果汁犒劳焦渴味蕾,平息心头一点躁动,她听得宗亭道:“江左这批儒生,可为文学侍从之臣,但面对朝廷之争、治国之策却天真又自以为是,殿下还是不要盲信的好。”

他心底里存了偏见,并有意挑拨,却无法影响李淳一。她对贺兰钦的话尚是选择性地接受,又怎可能对江左儒生言听计从?

当年女皇为夺政权,过分仰靠了山东关陇的军事力量;但政权稳固之后,女皇却反而被这两股军事力量所困。权臣凭赫赫战勋垄断大权,甚至妄图架空女皇,这斗争直至今日都未完全结束,愈发成为女皇心头顽疾。

前车之鉴明摆在那,谁也不想重蹈覆辙。

风袭进来,将公房内一扇小门吹得晃荡,发出吱呀声响,李淳一瞥过去,仿佛能看到一些旧事。她忽问:“听闻相公即将升任中书令,这间公房要腾出来了吗?”

她的问题猝不及防,宗亭略怔,喉间不自觉地紧了一下,但仍从容回说:“殿下难道不知吗?这间公房原本就是给中书令预备的,臣又为何要搬?”

李淳一察觉到了他眸光里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只说:“相公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呢?”

他瞳仁骤缩,李淳一平静抬眸看向他,似想要解开困束他的绳索。

她知道,他父亲就死在这间公房的里屋中,那时候他父亲乃帝国中枢的要臣,担任的正是他即将升任的中书令一职。

卒于任上,却死得甚不光彩。

天将转明,睡在尚书省阅卷公房里的曾詹事,懵懵抬头环顾四周,却不见其余两人;而宗亭祖父宗国公,此时也已起身,即将奉女皇之召往宫城去。

乌鸦栖在下满霜的枝头,佯作春鸟啼。

作者有话要说:

曾詹事:窝一个不留神!就有两个人溜出去偷情!太过混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

【二零】诊脉象

?近几年,女皇愈发觉得太极宫过于潮湿,可东北角龙首原上的新宫殿却迟迟未能落成,每年到了这时节,宫里便又冷又潮,好像简直无法居住。女皇年迈,皇夫身体亦每况愈下,这几年天一转冷,宫里及皇城部分衙署便要做好迁往骊山行宫的准备。

而在这之前,女皇又往往会在宫城内设宴款待一些旧臣,以此机会维系君臣感情。

这一日停朝,光禄寺虽不必为朝臣们准备廊餐,却也从半夜忙到了公鸡打鸣,只因要筹备宴会招待这些致仕旧臣。年纪越大往往口味越是刁钻,既是维系君臣感情的重要宴会,自然不得马虎,这些旧权臣哪个都不好伺候,光禄寺卿为记下这些老家伙们的喜好,也快要掉光了额顶的头发。

长安的天终于亮了,李淳一像昼伏夜出的穴居动物一样,在天亮前返回了阅卷公房,灭了灯守着炭盆继续手头的工作;而宗亭则索性留在了中书外省,于是公房内就只有李淳一、曾詹事和一只冻了整晚的乌鸦。

曾詹事不时瞥那只乌鸦,嘀咕道:“养什么不好偏偏养这般不吉利的,看着不是祥兆。”他后面的语气阴森森,李淳一不在意,只将装食的罐子拿给它吃。

曾詹事瞧不起丑陋的家伙,索性就扭个头避开它继续阅卷。

公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闻得到纸卷翻动声和乌鸦尖喙啄到罐底的声音,天光愈发亮了,宗亭仍没有来。李淳一将手中一卷策文放进箱中,想起先前在中书外省公房时他的表现,面上不由滑过一丝忧虑。

他面对可能到来的安慰几乎是抗拒的态度,理智上否认自己存有心结,于是她也就只能收住话头,拢袖独自离开。

没有春和景明,林木秋色尽染,风一拂过叶子便簌簌下落。人工挖凿出来的宫中湖泊略显萧瑟,太常寺的歌舞却盈满生机,光禄寺官员守着宴会核准食单,旧权臣们依次落座,有些已年迈到需得宫人搀扶。

人与景一样,守着这生机残存的暮秋,只能够回忆早年的意气风发和茂盛的天地。

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过去,君臣的欢宴,也显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态。不过尽管快要将权力彻底拱让,但仍有些事需要操心。

宗国公坐在女皇左手边的位置,挨得很近,在太常寺的乐声中,耳朵已不太好的他,隐约听见女皇的旁敲侧击:“宗家乃大周的心膂股肱,然宗本家素来子息单薄,嫡系至今更是无一后嗣,国公要多操心些才是。”

言下之意,宗家势力庞大,本家却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宗亭身为嫡孙,即将而立却连子嗣也无,女皇此意,是实实在在的催婚。

事实上在宗亭守孝满三年后,女皇就曾有意将李家某宗室女子许配给他,然宗亭从关陇回来后仿若重获新生,蓄满羽翼的年轻男人不再是当年的白衣少年郎。他变得手段狠戾而阴鸷,几乎是怀揣着报复心归来,将旧账一一清算,最后对她施礼臣服,又一脸无害而忠诚。但女皇知道,他已有能力拒绝她的安排。

宗亭的孤绝很可能与他父亲宗如舟一样,甚至更甚,女皇不太想惹炸他,倘若他要挑事,会是大.麻烦;她想用山东势力制衡,然如今山东势力也悉数落入了太女李乘风手里。

女皇老了,对许多事已经丧失了掌控力,她无法再跨上战马,无法再与逐渐蓬勃.起来的关陇军较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面上的和平,仰靠他们镇守西北。

至于宗亭的婚事,她只能指望大家族的宗族势力对其进行干预,譬如德高望重的宗国公。

宗国公听得模模糊糊,心中却如明镜。他长叹一声笑道:“臣已衰朽,实在力不从心。后嗣一事,想来臣命中便无子孙福,如舟壮年早亡,那时臣就已经看淡了。何况如今宗家事务,臣也无暇再顾,还是顺其自然吧。”

女皇虽知道他已不太插手宗族事务,但消极至此倒令女皇意外。当年他对李淳一和宗亭之事,曾表达过强烈的反对,到如今竟是全然不管了。

老家伙闲适地吃着面前的油浴饼,因牙齿不好吃得慢吞吞,眸光也投向波光粼粼的秋日湖面,可真是耀眼如碎金哪。

女皇迂回之策行不通,却是敛起眸,饮下了面前的酒,旁边内侍贴心道:“纪御医劝陛下少饮酒的好。”

女皇意兴阑珊搁下酒盏,忽对内侍道:“朕听说吴王连夜阅卷感了风寒,让纪奉御去瞧一瞧吧。”

内侍低头应道:“喏。”

李淳一的咳嗽并不严重,只因为疲倦又有些受寒,故嗓子略有不适而已。她打算去隔壁公房睡一会儿时,外面卫兵忽报:“太医署纪御医到了。”曾詹事闻声一抬眸,李淳一也是一愣,问道:“何事?”

“陛下闻殿下染了风寒,特遣侍御医前来诊治。”跟在纪御医身边的内侍如是说道。

李淳一面上是见怪不怪的平静,她不过是咳嗽了几声,女皇便得知她受了寒,且特意令御医前来给她诊治,可见她仍如以前一样,接受着严密的监控。

然抛开这一点不说,女皇特意遣人来,是当真关心她的风寒吗?还是另有谋划?

纪御医是女皇的诊治大夫,极受信任,堪称心腹。李淳一低头咳嗽了一声,道:“请他进来。”

卫兵放行,纪御医便与内侍一道入了公房。两人同李淳一行完礼,内侍跪坐下来将药箱打开,取出脉枕来递放到案上。纪御医请她露出手腕,然李淳一却道:“只是略感不适,并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何况我自己也习医理,此等小疾,却劳到纪御医,实在是不必。”

纪御医垂首道:“殿下身体金贵,还是谨慎些为好。何况陛下慎重交代,微臣不敢敷衍。”

内侍在一旁补道:“纪御医擅察未病,殿下倘有什么不适,也好尽早防护调解。”

他这话讲得造次,但他毕竟是女皇身边的人,而非蝼蚁一般的小内侍,李淳一便也不好斥责。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拒绝诊治,便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更引得女皇疑心她有所隐瞒。

这时纪御医了瞥一眼她的茶盅,道:“此茶太过寒凉,殿下还是少饮的好;不若等春日花开,收些桃花蓄着。桃花饮性平养人,对殿下是极有好处的。”他像是随口说,却刻意强调了桃花,令李淳一心尖一跳。

她正有所怀疑之际,却见地上留了一朵不起眼的石桃花。她瞬时抬眸,对上纪御医平静目光,纪御医伸手示意她露出手腕,她这才将手腕搁上脉枕,纪御医道“微臣冒犯”,便搭上了她的脉。

诊治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曾詹事在对面看着,大气也不出;李淳一心中则诸多思索,将许多断线一一接头,纪御医今日暴露出来的线索倘是真的,那他便是宗某人藏在女皇身边的棋子,那么女皇医案被殷舍人及李乘风窃取一事,到底是谁泄的密,就很值得思索。

此人行医多年,对女皇素来忠心耿耿,且女皇待他极厚道,又怎会被宗亭收买呢?

他终于收手,平静说道:“殿下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只是过劳需得休息。”他起身至另一边书写调理药方,室内气氛才稍稍有所流动。

待他二人走后,李淳一也起身道:“我去休息一会儿,此处就有劳曾詹事了。倘有药到,请直接送到隔壁。”

曾詹事起身相送,打开门的瞬间察觉日头都移到了正中,明明是秋阳,却惊人地刺目。

宫中的宴会也走到了尾声,旧臣们各自散去,女皇也回到了冰冷的寝宫。疲倦了大半日,加上酒的作用,她倚在榻旁睡了一会儿,梦见有人对她笑,清澈的眼睛如泉水,一望到底,毫无防备。

所以她要他死,他就当真死了,甚至没有追问理由。

女皇忽然惊醒,试图抓住些什么,但手边什么都没有。她睁眸,忽听得外面内侍传道:“陛下,纪御医到了。”

女皇撑臂坐起来,纪御医入内行礼,她问:“吴王身体可还好吗?”

纪御医回道:“略受风寒,但总体是康健的,臣未察出有什么大问题。”

女皇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下去吧,朕困了。”

纪御医随即告退,他转身出门的同时,一只信鸽已悄然落在了中书外省的窗棱上,腿上字条也到了宗亭手中,上面却写着与他方才禀告的内容截然不同的结论“殿下曾受创伤,很难有孕。”

宗亭沉默又震惊,几乎将字条揉碎。

而外面风平浪静,渐有暮色,宗国公回到宗本家的宅邸,庑廊下的铃声都不响一下。

这大宅院似乎一直如此沉寂,就像几十年前关陇孤女前来避难时一样,那个暴雨初歇的黎明,潮湿的庭院里涌满风,从关陇远道而来的女童,揣着她所有的恐惧走进这安静大宅,却只有一个白衣少年走出来迎接她。

?

【二一】桓绣绣

?桓绣绣到长安的那个夜晚一直在下雨,车驾冒着风雨驶进城门,艰难又落魄。她八岁,无亲眷陪同,几乎孤身一人。因政权初定,当初与先帝逐鹿天下的关陇桓家遭遇猜忌与监控,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女孩,便被送到了长安。

被权力风雨笼罩的孤弱女童,只有远亲宗家给她递了一把伞,容她喘一口气,暂不受这风雨侵扰。

宗家人心不齐各自为政,本家尽管接纳了她,分家却颇有微词,生怕被牵涉到。那一日,桓绣绣到宗宅,出来迎接的只有本家嫡子宗如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