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都一停顿,女皇执在手中的茶盏也搁下。她道:“皇城内诸事都由太女处理,让他回去。”

内侍飞快将女皇的意思传达了出去,然回话也迅速传来:“宗相公执意要见陛下,说是元凤四年度支奏抄事关元凤五年支度国用,中书门下议事不决,太女殿下更无力决断,需陛下处理,才可发敕。”

女皇闭目又睁开,波澜不惊地开口回说:“让他进来。”

内侍传达完圣意,宗亭即撩袍而入,衣冠齐整,全无一点狼狈,根本不像是高烧初醒之人。李淳一也是有几分惊讶,但他看也未看她,走入殿内对女皇简单行了礼,即将手中奏抄递了上去,开门见山道:“据元凤二年国库收纳数推算,元凤五年的支度国用恐是有不妥之处。”

女皇按着奏抄不动:“哪处不妥?”

他言简意赅:“供军支用。”

帝国的财政开支,总体分供国、供御,以及供军用。所谓供国,无外乎供养官吏衙署、转运交通、兴造除害、物价水利等支用,供御则主要是皇室宗族开支,至于供军,便尤为复杂起来。

各地府兵、官健兵等等,都需国财来养,争议便在于怎么拨给,按照什么来拨给。山东与关陇素来在此事上争夺不休,尤其是两边雇佣兵员都不断增长的情况下,就更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撕破脸。

元信此次从山东回京,当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信要尽可能为山东争取利益,而关陇却称陇西去年逢大旱,原本赋税就不够吃,当然要从国库多拨给。每年支度国用都有个限度,这边多给,山东自然就不能再增,两边为这件事已经是势不两立,吵得虽是一本奏抄,争的却是庞大的口粮。

女皇当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让他们争,让他们夺,让他们互相残杀,而自己闭口不谈,坐收渔利。

现在宗亭显然是要来为关陇争上一口粮,但她如僧坐定,不打算理会,更不愿意翻开面前这本奏抄。

女皇闭口不言,宴厅内便如死水般沉寂。贺兰钦静等一颗石子入水,起居舍人宗立也不插话,最后只有李淳一跳入这水中,打破平静。

她开口问:“相公面色略差,是病了吗?”

宗亭不理会她。

女皇睁眸看向他,他脖颈间压着一块纱布,显得格外奇怪。她终于开口:“宗相公的脖子怎么了?”

宗亭不苟言笑回说:“臣被狗咬了。”

?

【二七】士庶别

?他一本正经讲自己被狗咬了,宴厅内诸人竟没一个信的,纷纷屏息不言,就连李淳一也只是收敛了眸光。到最后只有女皇乐意配合他:“宗相公遇上的狗亦仁慈,竟未将相公脖子咬断。”

“仁慈又岂会咬人,那条狗分明凶恶至极。”宗亭面上寡淡得要命,尽管意有所指,却根本都不屑睨一眼李淳一,全当她不存在,刚才进来时甚至未与她行礼。

李淳一听到这话便知他又在生气,他那架势像是恨不能与她打上一架。然李淳一对此毫无反应,只抿了一口茶,权当听笑话。

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恼人,但要事在前,宗亭忍了一忍,将话题扯了回来:“眼下尚书省皆等着政事堂发敕,事关支度国用,时间着实紧迫,请陛下尽快做决断。”

他竟是理直气壮催起皇帝来,且还摆了一副为国事操心的冠冕模样。

女皇仍按着那奏抄不动,看都不想看一眼,化繁为简地说:“中书门下怎么吵,朕从不去管。这些事有章可偱,度支是怎么算的,比部拿出来的数又是如何,一目了然,按规矩办事很难吗?”她言语里有几分不耐烦:“何况朕已令太女监国,此事由门下省直接申与太女即可。你拿回去”她言罢将奏抄扔到了案下:“只要有太女画喏,就发敕送尚书省去做。”

她大方地将未来一年的支度国用决策权放给了李乘风,实际上却是将鱼食抛出去,还是让他们自己去争。君相分权,政事堂才是诸衙署的领袖,李乘风身为储君,有没有本事左右政事堂,很重要。

奏抄原封不动落在脚边,宗亭低头捡起来。他明白女皇是想探一探李乘风的掌控力,不过用别的事试探也就算了,这件事绝对不行。于是他“忠言”提醒道:“陇西大旱才过,关陇兵乱刚刚平息,倘这时候再缺衣少粮,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吐蕃狼子野心愈盛,西北边上从不太平,关陇倘若不稳,陛下恐也难安眠。”

他上前一步,重新奉上奏抄:“度支侍郎拟的这奏抄,陛下还是有个数为好。”

这言语里藏了威胁。鬼知道上次关陇兵乱是什么内.幕,现在居然又拿这点来吓唬人。女皇额角隐隐跳痛,头疾似乎又要发作。她顿时满心烦躁,低头翻开奏抄将供军部分浏览了一遍。度支的计划明显有所偏向,对大旱刚过的关陇而言的确是有不妥。

她本心甚至想削关陇的兵,但西北军防一旦薄弱,吐蕃便会趁虚而入;但就这么养着这头猛虎,她既不甘心又不放心。

额颞猛地跳痛几下,带着眼眶都抽疼,她抬手一按,压着声音道:“朕知道了。”又转而与起居舍人宗立道:“让度支侍郎到行宫来。”

宗亭也不打算再拿回那即将变成废纸的奏抄,往后一步躬身行礼:“臣先告退。”

他挺直脊背堂而皇之地走出宴厅,让贺兰钦师生见识了他的得势与嚣张。然这对师生看着他背影远去、最后消失在门口,也只是各自执起茶盏饮茶,仿佛刚刚什么都未发生。

但筵席到底有了变化,女皇头风又有发作苗头,不可能继续待着。一旁的宗立便寻了个冠冕理由提醒她:“陛下,曹御史今晨就到了行宫,恐是有要紧事,可要召见?”

“不用让他过来,让他等着。”女皇执盏饮完茶,霍地起了身,很是随和地与李淳一及贺兰钦道:“不用出来送了,继续吃吧。”

师生二人随即起身,女皇飞快地穿过宴厅走了出去。

宴厅内秋风涌入,铃铎声也被带进来,显出难得的清净。无丝竹扰耳,饭食丰盛,便是怡人的宴会。师生二人沉默不言地各自享用了一会儿美食,李淳一先是起身,贺兰钦则亦跟着站了起来。

内侍恭送二人离开,李淳一走在前,贺兰钦行在后。待出了庑廊,李淳一却转头:“说实话老师前来参加制科,我感觉很突然。方才不便询问,现在老师可否告知学生为何来应举呢?”

贺兰钦却道:“殿下应先从改口开始,我已不是你的老师了,哪怕私下里也不要再如此称呼。”他袖袍被风灌得鼓起来,神情是十足文雅。

李淳一却说:“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何况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学生私下还是不能造次。”

贺兰钦继续前行,轻摇摇头淡笑道:“殿下要明白,这世上并无永恒不变的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此言,大多是一厢情愿的固执,其实是没道理的说法。”

既然他都这样说,李淳一便不必再纠结称呼。

避开了行宫守卫,两人往东去。

林木秋色浓,涧溪流水急,二人继续前行,贺兰钦随口问道:“殿下身体还好吗?”李淳一似乎在想别的事,只顾着往前走,他便喊她一声“幼如”,她这才止步回头:“哦,好,很好。”

“没人同你讲你有哪里不妥吗?”他淡淡地问。

李淳一本要脱口而出讲“没有”,但她骤想起晨间从宗亭那里获知的“难孕”一事,便皱皱眉,回贺兰钦道:“有。”

“那就是了。”贺兰钦道,“纪御医的诊断虽不易出错,但是”他看向李淳一,缓慢提醒道:“医者也非神明,所言并不绝对,诸事都有意外,你还是小心些为好。”他分明已知李淳一难孕的事实,这话讲出来便有了另外的意思。

难孕不等于不孕,倘若放纵情.事,万一现在有孕,对她来说是不利的,因此让她小心。

李淳一心中咯噔一下,贺兰钦又说:“你与过去的人与事牵扯甚多,虽看起来扯不断,但其实都无甚要紧。”他负手看她,唇角是平和的微笑:“最要紧的是你心中有不平、有决断,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哪些又可以扔掉,这样取舍起来便没什么可为难了。”

李淳一虽几乎未与他提过宗亭的事,但他仿佛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她回来之后又与宗亭纠缠不清,还特意提醒她“要节制小心”。

他如何知道?李淳一想捕捉一些蛛丝马迹,骤想起那次贺兰钦趁她不在时到别业拜访。虽然宋珍没主动同她讲,但她后来还是通过别的渠道得知了。那时宗亭恰避住在她府上,由此可见,贺兰钦先前就在府里见过宗亭,这才有了今日这样的提醒。

贺兰钦似乎认为她与宗亭纠缠没什么大不了,简直像小孩子胡闹。他像长辈一样轻描淡写地尽到提醒风险的责任,自然不会逼她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决裂之举来。

李淳一本想将女皇意欲指婚一事讲给他听,但最终想想还是作罢。她侧过身,贺兰钦十分自然地伸手拿掉落在她肩头的落叶,她道:“走出来太远了,现在回去吗?”

“我再走一会儿,殿下先回吧。”他负手立于林间,看她转身往回走,随后转过身,等那位紫袍郎君从树后绕出来。

如此“巧遇”,真是令人发笑。

他不点破跟了一路的宗亭,只对那大树说:“宗相公也觉得这林子很美吗?”

上次躲在屏风后被他戳穿,这次躲在树后又被他发现,宗亭差点以为他有眼睛在空中飘。但宗亭不纠结此事,也不打算再避,于是从树后走出来,行至他面前。

两人差不多个子,宗亭甚至略胜一筹。紫袍玉带对比起茶白道袍,是明显的士庶分别。

如果说宗亭此时全身上下都透着咄咄逼人的架势,贺兰钦则不会给对方造成压力。他平和从容,也从不与人急眼,或许长到这样大都没跟人打过架拌过嘴。

宗亭将他细细打量终于得出结论,分明才三十出头,却像一潭死水,实在无趣至极,怎会有人觉得他魅力无穷。他的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男人,连策文也写得十分老气,全身上下都透着过夜菜的陈味。

老男人,宗亭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随后颇为自信地振了振紫绫袍袖,压下心头因为“贺兰钦很自然地拿掉李淳一肩头落叶”而腾起的不适感。

林间的风再次涌动起来,吹得落叶簌簌,像是要拼了命将这季节中苟延残喘的叶子都摇到地上去。

宗亭终于开口回他方才的话:“这林子确实很美,但落叶总是要化成泥,春季只归新叶所有,贺兰君说是不是?”

他对贺兰钦有预设敌意,贺兰钦却根本懒得与小孩子计较。

忽有悉悉索索声响起,宗亭低头一看,却有一条黑蛇自丛间蜿蜒而来,那黑蛇吐着信子,模样十足凶悍,似乎下一瞬就要腾起来咬人。

镇定如宗亭,喉咙竟是忍不住紧了一紧,后脊背也窜过一缕寒凉。

然那条蛇却贴近贺兰钦的足,随后盘蜒而上,贺兰钦对它伸出手,它便爬了上去,稳而自在地将头停留在他的手中,直直盯住宗亭,凶神恶煞地猛吐信子。

贺兰钦轻轻拨转它的头,它便转向不再针对宗亭。

他偏头看向宗亭脖颈间仍尴尬捂着的纱布,眼角酝起极淡笑意。他道:“相公吃相有欠文雅。”

?

【二八】论吃相

?贺兰钦一言双关,既是说宗亭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吃相难看,又是讲其今日在女皇面前要口粮的模样很着急。言罢他看一眼宗亭,对方显然听懂了这言语中的深意,但压住不发作的模样也是好笑。

蛇头此时忽然转向,竟是猛地朝宗亭一窜,宗亭虽没被吓得往后退,但也被骇了一骇。对待禽类的进犯,他还能伸手反击;但面对蛇,宗某人明显连碰都不想碰一下,因为凉腻腻的实在恶心透顶。

压下心头不适,他快速回道:“文雅又有何用呢?文雅到最后不过是饿死。”

“文雅的确无法当成饭来吃,然吃得太着急太快,却更易成为同类的眼中钉。人、畜牲,皆是如此。”贺兰钦说完,黑蛇已是收回了咄咄之势,悄然钻进了他的袍袖里。他很善意地提醒宗亭不要太高调,同时又莫名地说:“宗相公在公私轻重上似很有分寸,这很好。”言罢一拱手,先行告辞。

分明还是白身平民,却占据高地有理有据地对中书相公的为人进行起评判,甚至连反驳机会也未给,捶过一拳后就自觉退得远远,宗亭哪怕不赞同也无处反驳。

仍在发热的宗亭,心里由此蓄了满腔怪火,直直窜到脑子,烧得他神智更是癫乱。

这癫乱令他无法继续待在这人迹罕至的萧瑟林间,因此步子一挪,像被魇住一般,不自觉地就往吴王殿下的居处走去。

守卫和内侍对宗亭皆是视若未见,他再次入内,李淳一却并不在。顾不了那么多,他径直走进去,随即往榻上一倒,连衣冠也未脱就昏昏睡了过去。

李淳一被女皇叫去应付前来告状的曹侍御。曹侍御与李淳一因制科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但这时候却翻脸不认人起来,当着李淳一的面就直言不讳地讲她治所的秋冬季勾账有问题。

告状告到本人头上,真是有十足的勇气。

此时女皇不在,许多事都甚至可以私下悄悄遮掩处理掉。但李淳一面对质疑,却回说:“淮南治所的账是经比部勾检的、且淮南监察御史也对过账实,本王倒是不知有哪里不对,那么就请曹侍御讲个明白吧。”

曹侍御道:“殿下既然这样讲,臣便直接问了。”他递上一本小册子:“既然殿下认为淮南治所的账没有问题,那么建寺观这部分支出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从天而降的吗?”

李淳一迅速一翻,低头睨了一眼,将手收回,抬首看他道:“曹侍御。”她毫不心虚地回:“本王仅永业田便有一百顷,私产并不算少,难道本王动用私产建寺观,如今也受御史台管了吗?”

曹侍御毫不避让:“殿下私产自然是支用自由,但当真只是建寺观吗?据臣所知,那几处寺观,养了不少‘闲人’。”

他刻意强调“闲人”,言外之意是说李淳一可能在利用寺观名义在养幕僚爪牙、心有不轨。针锋相对,分明是要逼得李淳一心慌跳脚。

“曹侍御是红尘中奔忙的人,因此认为修道之人即是闲人也情有可原。”她顿了顿:“御史台虽可以风闻评事,但有些话还是谨慎些再讲为好,毕竟误伤并没有意义。今日倘若是陛下在这里,大约也会同曹侍御这样讲”她显然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想法,只告诉他:“本王建寺观之事,陛下恐怕比曹侍御更清楚细节。”

她将那册子递还他,直到他低头接过,这才径直走出门去,吩咐门口内侍:“请曹侍御回去吧。”

她往前走到庑廊尽头,拐进西边走道,短促地呼一口气,一条黑蛇便向她游了过来。她低头一看,竟是蹲下来伸手迎它,随后抬头两边看看,却未见贺兰钦的身影。

那黑蛇对她表现出十足的亲昵,就差要往她袖中钻。她料定贺兰钦就在这附近,遂抱着它起身,蛇尾瞬时就缠上了她的臂,蛇头却指引方向,似在带路。

虽才到午饭时辰,但天色转阴,竟有几分迟暮的味道。空气又犯潮,风也愈发大,似乎又要下雨,李淳一踏着落叶一路寻,却并未见贺兰钦的踪迹。她已渐渐远离了行宫主殿群,竟是走到了西绣岭的一座道观前。

这时有小道士匆匆迎上来,终于透露了贺兰钦的行迹。他讲贺兰钦自前几日便客居此地,方才恰好回来了,并吩咐说倘有人来找,便请她入内。

李淳一抱着的黑蛇果然兴奋地朝门内吐起信子来。贺兰钦素来热衷故弄玄虚,李淳一早见怪不怪,她走得有些疲乏了,恰好进去歇一歇。

道观中的无欲清净是尘世难及的,任由落叶占满庭院走道,自然和谐,并不会令人觉得邋遢难看。李淳一随小道士往后行至寮房,却正逢贺兰钦在庭院中与一道长切磋功夫。

李淳一站在一旁静看,小道士也看得发愣。道家亦有门派之分,功夫自然也生了差别,道长出手刚强,贺兰钦却要柔得多。他虽慢,却行云流水,对方竟是难寻弱点下手攻击,待到最后收拳脚,他竟也保持着镇定的体面,连粗气都未喘上一口。

那道长不禁叹妙,抚须笑起来,又令小道士前去煮茶,这才看向李淳一。李淳一着亲王衣冠,身份一眼明了,道长遂行一揖,便识趣离开。

黑蛇从李淳一手上游了下去,自在惬意地奔向贺兰钦。贺兰钦道:“遇到什么事了吗?”

“先生火眼。”她果真改了口,随旁人一样唤他先生。

“我猜猜看。”他在架高的庑廊上坐下,从身旁漆盘上拿过手巾略擦了擦汗,续道:“陛下未见曹侍御,而是将你喊去了。曹侍御是告谁的状?”

他猜得不错,李淳一遂道:“我。”

贺兰钦放下手巾,沉吟道:“告你的状……那除了寺观便也没什么可讲了。诸人都知陛下对小动作很是忌讳,倘被抓实了‘心怀不轨另有图谋’,恐怕就要落得与你阿兄一样的下场了。”

“幸亏当初建寺观,先生让我向陛下递了折子。”

“你不要庆幸。”贺兰钦道,“眼下陛下对你有所求,你是有恃无恐,但寺观这件事始终是问题。你不能明目张胆养士,用这种办法避人耳目,但实质还在,有心之人仍可以翻出花样来整你。”

李淳一微抿唇,又问:“依先生看,谁会是这有心人呢?”

“最近有人进京了吧?”贺兰钦忽问她。

“是。”李淳一眸光瞬敛,“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是元信授意?”

“陛下和太女指望你诞下皇嗣,但他未必。你与宗相公走得近,他与宗相公又是敌对已久,倘你生下的皇嗣有宗相公的血脉,他会乐意吗?”贺兰钦端起漆盘上的茶盏饮了一口:“他未必要置你于死地,但现在不顺心,就要整整你。反正御史台风闻奏事又不用担责任,抓到一块软肋便咬上一口,总不会损失什么。”

“这些构陷倾轧的事,你不要放太多心思在上面。”贺兰钦拿了素馃子给她:“以退为进,不要主动去害人,做不妥当会被反咬。”他又饮一口茶:“何况龌龊的事,还有宗相公去做,他已经深谙此道了。”

李淳一挑眉看他。

贺兰钦又道:“他对我虽有不小敌意,但他却并未将我当成对手。真正与他交锋的是元信背后的山东势力,这点他分得十分清楚。”他顿了顿:“何况他对江左新贵也并不排斥,不然也不会放任你在制科取落上做手脚。身为世家子弟,有这样的胸怀也是很难得,这是与山东那些固步自封的门阀所不同的地方。若要结盟,他的确是上选,殿下很有看人的眼光。”

他夸完宗亭,最后甚至连带将李淳一也夸了,最后说:“吃完这些你就回去吧,给他一些好处,这个人很死心眼。”

言罢,贺兰钦就起身进寮房了,只留下一盘素馃子、一盏冷茶与李淳一在外面。

李淳一于是就着冷茶,将盘上馃子吃了个干净,这才折返回行宫。

阴天里,夜幕也迫不及待地到来。她回到行宫时,灯悉数都点了起来,侍女看到她,忙迎上来,躬身行礼:“殿下总算是回来了,陛下方才送了些补品来,说是殿下操劳政务有所亏空,该好好养身。”

李淳一自不会吃这些“养身”补品,遂大方决定都赏给宗亭。她遂同侍女说:“知道了,熬些温补的药膳送来吧。”

侍女转身离去,她进得门内,再往里走,忽有一根毛飘在空中,瞬时又落下,再往前几步,竟是有一把漆黑的乌鸦羽毛!

一盏灯幽幽晃,案上摆了一只空碗,边上则一堆碎骨头。

李淳一顿时火大,掀开纱帐便怒气冲冲质问:“乌鸦呢?!”

宗亭坐起来,抬眸盯着她:“殿下何必这样生气?左右贺兰钦那里还有一只,你将那只再要来养就是了。”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李淳一气得手都在抖,上前一把揪住了他前襟。

“吵吵嚷嚷不让人眠所以拔毛以示惩戒,臣很讲道理。”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更是激怒了李淳一,只转眼间两人便厮打起来。少年时期的“战争”仿佛重现,但这次却又有不同,之前宗亭次次落于下风,这次却死死压制住她,腿也将其牢牢锁死,根本不让她动分毫。

他紧紧盯着她,问说:“觉得老师送的乌鸦死了所以要与我打架?老师的乌鸦竟比我还重要吗?”

李淳一痛失爱宠,气得咬牙切齿,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看她不言语便又烧昏了脑子,头低下去,隔着袍子,狠狠咬住了她肩头。

?

【二九】制科宴

?肩头疼痛突袭而至,李淳一缩肩皱眉,然他紧紧咬住不放,鼻息也变得急促,像凶恶的狼,浑然一副要将人咬死的架势。

李淳一忽然回抱了他,偃旗息鼓请求道:“松口好不好?我很疼。”

话音刚落,肩头压力却又陡加一层,他好像将力气用完才甘心将牙关松开。李淳一倒吸一口气,手移上来按在他脑后,解开他发带,手指插.进那墨色长发中安抚似的摩挲,一句话也不说。当年她还只会梗着脖子恶狠狠僵持,但如今她却懂得如何示弱缓兵。

人总是逐渐圆滑起来的,只有宗亭还停在多年前,毫无进步。

那发带握在她手中,随她的手悄然下移。她握住他的手,在他全身松弛之际却忽然不动声色地反捆了他双手,随后在他惊异抬眸之际,扯过蹀躞带死死束住了他的脚。

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空寂卧房中骤响起一声哀苦委屈的“呱”音,李淳一甩袖下榻,循声走到屏风后,只见她的爱宠孤零零栖在桌案上,羽毛几乎被剪了个精光。

乌鸦瞧见她,顿时更委屈地“呱呱”啼叫起来,李淳一暗吸一口气,心火陡盛,一把抱了那乌鸦放到榻旁,怒气冲冲质问榻上被捆束了四肢的人:“如此凶蛮残暴,相公还有没有良知?!”

宗亭借黯光睨一眼那光秃秃的丑陋黑禽,面上无半点悔改之意,反而理直气壮道:“它扰了臣睡觉,不过是拔毛,难道委屈它了吗?”

李淳一见状,收起最后一点善心,抓过手巾爬上榻,飞快地塞了宗亭的嘴。她丝毫不介意欺负病患,手移下去捋起他身上中单,按住他无法反抗的腿,指头死死掐住皮肤上的短细毛发,猛地往上一拔,毫无人情味地质问道:“痛不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简直是此界典范。

宗亭痛得皱眉却无法出声,只得忍着这毫不留情的复仇,受着咄咄质问:“换作如此对你,你觉得委屈吗?”

光秃秃的乌鸦虚弱守在一旁,十分配合地“呱!”了一声。头脑烧得迷迷糊糊的宗亭则深吸一口气,不要命地摇摇头,死心眼地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委屈。

李淳一压着他又要下手拔毛之际,屋外却传来侍女脚步声。侍女抬手敲敲门:“殿下,该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