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在榻旁坐在现在,听着那痛苦的低吟声越来越弱,面上却没有分毫动容,因对李乘风而言,旁人的谅解其实早已于事无补。人生因果,都必须自己吞咽,这是李淳一的逻辑,同原谅与否并没有关系。

她想做及需要做的事还很多,背着包袱前行只会拖慢步伐,因此她不打算再执着过去的痛苦与不甘。什么都会过去,她现在只想平静地送走李乘风。

那只紧抓住她衣服的手,一点一点地下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李乘风只抓住了她冰冷的指尖,甲面的硬与指腹的柔,是同时传来的触感。那一半相通的血脉,在戏弄与阴谋中被冲释得几乎一点不剩,本可以真诚姊妹相称的两个人,却阋墙对立多年。

李乘风瞪着眼,视线中帐顶繁复的绣纹变得扭曲模糊。低吟声止了,此时她只撑着一口气,手渐渐松开,又放下,指尖触到的恰好是李淳一的指尖,紧接着,最后一口气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到死虽没有再纠缠,但这谨慎碰触的指尖,却仿佛搭到心上。李淳一只略怔了一下,便收手起了身,这时她想起李乘风小字来青雀。

南方朱雀,凤凰玄鸟,是极好的寓意,足以显出父母的爱意与期许,但这只青雀此时再没有了乘风振翅登高台的可能。

李淳一俯身合上她的眼皮,侧过身看了一眼案台上移送过来的大典盛装,平静地通知内侍:“太女归天了。”

内侍闻声,几乎都噗通跪下,也有识事的立刻前去太医署、内侍省通知。

此刻大雨如帘,主殿内灯火遭遇潮气也跟着衰颓,李淳一站在殿中,竟然显出几分寂寥。这时宗亭与颜伯辛仍坐在偏殿,守着一盏灯一壶热茶,在内侍省和太医署的人到来前,他们都不便露面。

雨声无法填补这可怕的寂静与沉默,颜伯辛忽然开口:“我又想了想,倘她没有遭遇那件事,恐怕也无法成为合格的一国之君魄力有余,心胸却不够。帝王私欲需要节制,而她专断独行,家国不分,如果脑子清醒一些,也不会做出挪动国库填补元家空缺的事来。”

他评价完顿了顿,抢在李淳一登位前毫无顾忌地表露出担忧:“开国至今,百废待兴的时代已过去了,民要养国要守,这条路不好走。吴王虽看着好一些,但最终能走出什么样子,也不好说。”

“雨会停,天也总会晴。”宗亭抬高手,将窗户往外推了一些,潮气便纷涌进来。

内侍省与太医署的人冒着大雨急忙忙到了,通知消息的内侍继续往长安北面行,将太女归天的消息一一传达到各衙署,宗正寺、鸿胪寺、尚书省等皆在天明前接到了消息。

“太女因服食丹药暴毙,元嘉随其殉葬。大典取消,元嘉带来的元家军被北衙禁军强行收编。”这消息对皇城内多数人而言,突然得简直令人无所适从。

本来就单薄的天家,短短一月之间,接连好几个人死去了,而活下来的竟只有吴王和已经彻底成为废人的前太子。废太子已无力继承皇位,而吴王治淮南有方、对山东大灾及贪腐之事又有大功,数位重臣一呼百应,请吴王即位。

不提姊妹阋墙、也无人讲那一晚的阴谋与血战,多数臣子只当是皇位的顺利过渡,便少了太多攻击与阻力;百姓因不知内情而不至于慌乱,换个人即位,对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因过渡得稳当且时机恰当,并未出现什么内乱,虎视眈眈的邻国外敌也不敢轻易动手。

为安抚不甘的东宫党,李淳一与众要臣议过后决定追赠太女,以帝王规格发丧。如此一来,东宫党便只能消了明面上的怨气,甚至有些人因李淳一的“大度”与“仁德”差点倒戈。

朝中阵营局势一一梳理之际,山东的事也总算要做个了结。因颜伯辛来长安时带走了元家军大量精兵,加上重要将领叛变,仍在齐州府的军队力量便显出薄弱态势来。

元家这时恰好又得了“太女暴毙、元嘉殉葬”的消息,老太太急火攻心差点死过去,元家几个长辈更是怒火涌到了心头,恨不能率军杀到长安去将李淳一等人千刀万剐。然就在元家筹谋动手之际,一道指令却发到了山东元家意欲谋反,令兖州、青州军平乱。

兖州、青州两路军夹困齐州元家军,又打得名正言顺,元家被迫得节节败退。

这日颜伯辛总算从长安赶回了齐州都督府,他下了马便直奔后衙公房,一条小黑蛇奄奄一息地卧在门槛前,他一惊,竟是连鞋履也来不及脱,推开门就跨进了屋。

屋内是难得的死寂,这炎热天气里窗户竟被关得死死,案前长卷委地,空气里有一缕极难捕捉的药味。颜伯辛贸一看发觉案后无人,上前拨开挡住案台的长卷,却惊愕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贺兰钦!

他几乎是从案下匍匐过去,速揽起贺兰钦的头:“先生!”

一向自持的声音甚至带了些颤音,他低下头手按在贺兰钦颈间,摸到一缕微弱脉搏这才短促地松了一口气。他霍地起身将窗户打开,又对刚从门外路过的庶仆大声唤道:“快去请医博士!”

庶仆被他这铁青着的脸吓到了,回过神拔腿就去唤博士。颜伯辛速转过身,蹲下来查看贺兰钦的状态,言语激他道:“先生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事,颜某担不起的!哪怕为颜某的前程考量,恳请先生醒一醒!”

贺兰钦却始终紧闭着眼,面色发白,唇几乎发紫,任凭他唤也不醒来。

屋外蝉鸣声吵得人心极度烦躁,颜伯辛守着贺兰钦捱过了这漫长的两柱香工夫,医博士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此时贺兰钦已被移到了榻上,医博士匆忙放下药箱上前查看,面上竟现出一丝紧张情绪来。他坐下来,指腹搭上贺兰钦的脉,此时却忽有一只黑禽飞进来,栖落在贺兰钦枕侧,以对抗的姿态紧紧盯着那医博士。

医博士的脸色差到了极点,这脉象也令他心惊胆。他像避开烫手炭般霍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了两步,撞到颜伯辛这才回过神,稳了稳声音道:“颜刺史,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宗桑:说好的携手呢,你老跑到哪里去了?@贺兰钦

?

【六二】隐病况

?颜伯辛见医博士神色紧张,心中顿时腾起不好预感。果不其然,医博士轻蹙起眉,显出担忧与疑惑来:“此脉象甚怪,像是大病迁延不愈的久耗之脉,弱得吓人。如此状况,换旁人大约早不行了,然贺兰先生平日里却瞧不出半点毛病,且还能若无其事撑着,当真不是寻常修为能够达到的。”

“能治愈吗?”颜伯辛听完他疑惑说辞,直奔重点。

医博士略迟疑,回道:“贺兰先生精通医术,照今日这脉象看,他对此症应当也是无计可施,某在医学上的造诣远不及贺兰先生……”说罢摇摇头:“实在无能为力。”

颜伯辛面色瞬间沉下去:“他何时会醒?”

医博士正要回话,里边庶仆冲出来道:“醒了醒了,贺兰先生醒了!”

颜伯辛二话不说撩袍入内,医博士站在门外不敢进去造次,只拉过庶仆,写了个方子给他:“此方制成药丸,可救急用,哪怕贺兰先生不打算用某的方子,你们备着也以防外一。”

庶仆点点头,赶紧拿了那方子去抓药;医博士则提了药箱,脚步匆促地往医署去了。

颜伯辛在贺兰钦榻前坐下,伸手扶他坐起来。

贺兰钦虽然一副病容,但一双眼却不混沌晦暗,神智也是十分清醒,声音略哑语调但格外平和:“颜刺史受惊了。”

“是被吓了一吓。”颜伯辛沉重地抿了抿唇角,“先生可清楚自己的状况吗?到了这地步难道还要硬撑着?”

贺兰钦不再打算瞒他,微颔首道:“正因为清楚才撑着,如果不清楚,大概早就后知后觉地死了。”他谈及生死也是惯有的波澜不惊模样,仿佛是在谈无关紧要的人与事。

“吴王可知道此事?”

“早晚会知道,并不急于这一时。”他若无其事地讲完,“请颜刺史帮我取个药。”偏头看向屏风外:“在公案旁的匣子里。”

颜伯辛起身将药瓶取来,又给他倒了水递过去:“先生这样撑了多久?”

拔开瓶塞是分外浓烈的药味,颜伯辛闻着都皱了皱眉,他隐约回忆起来,往常贺兰钦都用檀木香,想必是用来遮盖这药味?

“大约近十年。”贺兰钦服完药,将小瓶子收进了袖中。他往常都随身带着,这几日因太过忙碌,且也不出门,就索性放在了匣子里,没料一时病发竟然来不及找药便昏了过去。他抬头叮嘱颜伯辛:“此事不要声张。”

颜伯辛口风一向严实,考虑到暴露贺兰钦的软肋可能对李淳一产生不利,便更不会随便乱说:“某会严嘱医博士与府里的人。此事在这之前可有旁人知晓吗?”

“宗亭知道。”贺兰钦缓缓闭上眼,面色在一点点恢复。

颜伯辛骤蹙眉:“他为何知道?”

“鼻子灵得很,初次见我就嗅出了端倪,后来又掐着此事当筹码,要我与他联手。年纪轻轻,实在是人精。”贺兰钦闭着眼直言不讳评价宗亭:“有他这样的人盯着,吴王将来的路兴许会好走些,等局势再稳些,我也该退了。关中也好、山东也罢,于我而言都不太宜居,我还是得回到南方去。”

贺兰钦言语里完全是功成身退托付后辈之意,颜伯辛却并不乐观:“人心善变,宗相公之心也未必始终如一,就如先帝与皇夫原先联手结盟,后来却也分道扬镳。朝廷里总该有先生这样的人支撑着,先生不能养好身体再回朝吗?”

“颜刺史所见不过是表象,这两人牵扯多年,都是难得的死心眼。”他说着睨一眼枕边的乌鸦,“就如这黑禽,若两情相悦,便终此一生对伴侣执着忠贞,与先帝皇夫纯粹的结盟毕竟不同。我哪怕继续撑着留下辅佐,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又何必再浪费精力呢?”

他看得通透、也深知进退之道,像最后给忠告似的,又与颜伯辛道:“若说吴王将来要面临的忧虑,除去外患,剩下的极有可能是山东。如今元家倒了,山东势力必然要重组,颜崔两家也会获益良多,譬如齐州府都督这个位置便很可能要归颜刺史所有。倘你表现出不合时宜的野心勃勃,就会引得帝王猜忌及忧虑,那样对朝局和你辖下百姓都无益处。因此,该收敛时要收敛,为人臣也得有本分,身为齐州父母官更得有体恤百姓之心”

贺兰钦说着忽然止住,为缓解症状偏头暗吸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明看是给颜伯辛忠告,实际则是尽可能地帮李淳一扫除后患。颜伯辛沉默听完在榻旁静坐了会儿,心中也有了思索,他忽然偏头看向门外,炽烈日光盘踞在地上缓慢移动,恣意蝉鸣反而衬出这夏日午后可怖的清净。

此时的延英殿内,宗正卿等人正同李淳一奏明登基大典的筹备事宜。宗正卿道:“司天台已将日子选了,请殿下过目。”礼部侍郎又道:“大典所用衣冠今日也将送来,也请殿下先试,倘若不合适还得尽快退回去修改。”

“知道了。”

将作监又问:“先帝及主父的陵寝工事将要收尾,太女陵寝的工事才刚刚开始,葬期是要安排在一块,还是分开?”

“分开,让司天台择日子。”早一步走的人,还是先入土为安吧。

“喏。”

彼此都不为难,葬礼也好,登基大典也罢,有个愉快合作的开端毕竟是好事。众人议过事,就纷纷起身走了。这阵子宫城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少有人过得轻松,累日的疲惫像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夏天也到了最热的时候,延英殿内却是异常的阴凉。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只有李淳一坐在案后静静听,手指探进幻方盒里理思路,面前案上则堆满了刚刚看完的奏抄。

外边内侍忽报道:“宗相公到!”

李淳一抬头,只见他过了侍卫搜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盒。他将食盒放下,移开她面前案牍,坐下来打开食盒,将迟来的午饭摆上桌,兀自一一试过才递给李淳一:“虽有公事要说,但先将饭用了。”

李淳一低头吃饭,他就在一旁看着。

“相公吃了吗?”、“吃了。”、“相公瘦了。”、“殿下也是。”这么一来一去地聊着,宗亭眼角竟然缓缓酝酿起笑来,李淳一下意识抬头,恰好撞上他这神情:“相公笑什么?”

“许久未见殿下吃饭了,竟然有隔世之感,觉得奇妙。”短短半年工夫,却好像过了很久,还能这样坐下来面对面用餐,彼此都安然无恙,就很值得珍惜感激了。

待李淳一吃完,他又取了一碗酸酪给她,顺手将她的幻方盒拿过来排演。

一碗酸酪还未吃完,外边内侍报道:“殿下,大典所用衣冠到了。”

“送去甘露殿。”甘露殿正是她眼下寝宫,内侍得令立刻就捧着沉甸甸的衣冠往北面去了。

这会儿已过了未时,日头往西移,皇城内各衙署也陆续下直,一日的忙碌将走到尾声。

宗亭忽问道:“臣可有资格去甘露殿?”

李淳一擦嘴抬眸:“相公是王夫,为何不可以?”她说罢起身要往外走:“除非你要同我和离。”见宗亭未跟上来,略略转头:“不是有公事要谈吗?”

宗亭遂起身跟上,两人顶着烈日往甘露殿去。路上宗亭禀告山东战况,又说“元颜两家胜负已定,然颜伯辛此人同样野心勃勃,颜家保不齐会成为下一个元家,应趁早断了这可能”。

“此事我有数,但也不能因他野心勃勃就弃之不用,山东的问题在于私兵之弊迟迟得不到解决,只要仍允许存有私兵,换谁主导局势都可能出事。”

“那便禁了它。”宗亭接口道。

李淳一眸光一凛:“独禁山东,你觉得可行吗?”

“自然不可行,要禁一起禁,这样哪怕有怨气也没理由发作。”他顺理成章道,“殿下甚至可以从关陇先禁起,那样山东便更不能说不。”

他这招是自断手脚,但李淳一并不认为他会干这种蠢事:“你有条件吗?”

“只要殿下执行先帝遗诏,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又是遗诏与她和离,辞去中书令,出任关陇大都督,他一路算到了这里!

李淳一转身抬头:“那当真是先帝遗诏吗?”

“自然是真的。对先帝而言,较之放权打来的危险,抵御外敌、捍卫国土更重要,因此她答应了臣的条件,臣也希望殿下能够执行,拒不执行遗诏的后果极其严重,殿下最好心里有数。”

若她不执行,宗亭便只能随她的登基而成为新皇夫;身为王夫尚且能允许外任,而皇夫却只能在女皇身边不得随意离京。

西边局势紧张得很,正是需要宗亭的时候,他不可能在她身边困着。

他此举是为了给她一个安定后方,其实无可厚非。

“有陈规困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平衡考量。臣希望殿下心中不要有偏向,关陇也好,山东也好,抑或是淮南,都是大周国土与子民,倘若显出偏向来,帝国不稳,殿下也坐不稳。”

李淳一不言声,径直往甘露殿门口走去,宗亭追进去,内侍便纷纷退了出来,殿门也随之便关上。临窗的夕阳跌落进来,李淳一被他按在墙壁上,仰头道:“我说过不会再放弃相公,可你这样做……”

“在你眼里,和离就是放弃吗?”他手指探入她发间,在夕阳里低头抵住她鼻尖,捕捉她的气息,低声笃定道:“我又怎可能容你放弃我?”

?

【六三】生变故

?碍于诸多变化带来的繁忙琐务,两人回长安之后的相聚次数也少得可怜,若不是今日宗亭主动前来送饭,恐怕也难有机会单独相处。

甘露殿内只有他二人,临着大窗还能感受到夕阳中藏着的燠热。宗亭衣上的桃花香依旧,李淳一闭眼轻嗅,踮脚抬臂揽下他脖颈,贴着他侧脸感受他皮肤的温度干燥、熟悉又久违。

耳鬓厮磨间勿需多言,体温传递便是最好慰藉。从恐惧无助的童年到困顿自闭的少年时期,再到如今经受亲人相继离世及风云诡谲的朝局变化,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还能有一人不变,便是人生最难得馈赠。

像很久之前便交缠生长的藤蔓,哪怕分开过,最后还是要盘绕到一起,千山万水的阻隔也无济于事。

宗亭忽然收紧双臂,将她瘦弱身躯彻底圈在怀中。多年前他强行掰开她心门,之后却得她几番不离不弃。不论是他因父母猝然离世而颓丧时,还是后来他因“残废”一蹶不振之际,她从未避开。

从窗口递进来的大把白蓬茸,及后来溢满生机的青葱菖蒲,是铺照阴湿心房的阳光,也是黑暗中伸过来的手,防他沉溺的同时也引亮了前路。

如今又要远去,又要分离,私心里必定难接受,但时局将他们推到了这里,他们便不再单单是为私欲活。宗亭将她拥得更紧,他清楚今日很可能是他名正言顺留在此处的最后一次机会,将来没有了名义上的牵绊,他们似乎都是“自由身”,同时也将更考验彼此忠诚与心意。

人生充满变化,哪里都是开始。

灰尘落下来也会重新扬起,世事远未到真正结束时。对李淳一而言,如果现在算作是出笼,那么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要走的路还很长。

光线缓缓偏移,夜幕也随之覆下。从窗口到软榻,二人寸步不离,亲匿纠缠中是压制的想念与难舍,能够依偎相守的时光是如此短暂,每一寸气息都渴望捕捉珍藏。宗亭覆身将她压在榻上,滚烫指尖按住她咬死的唇瓣:“不要忍着。”

一直以来她习惯了忍耐,包括床笫情.事上,她也向来一声不吭。这时她忽然松开牙关,像雨天里缺氧的鱼一般仰头喘息,隐约听得宗亭说道:“能忍对帝王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殿下不要一味只忍耐。”

能忍而不懦弱,是他身为臣下的期望。他同时期望她能够顺利适应角色的转变,厘清肩头的责任与将来的路

时局的需要、她的坚持与争取,最终将她推上了这个位置,重任也从此落下。从这一刻起,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言每一句话都需深思熟虑。因寻常人的过失或许只是影响一己之身,而帝王过失却可能影响到黎明苍生,且更难挽回。

帝王一生将走在无法回头、后悔也无用的路上,需要强大的责任心与危机感。宗亭并不怀疑她缺少这些,但他将她圈在怀里、低头吻下去时,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不可争的事实终其一生,她只能被困在这里。

为大周所困、为百姓所困,为历史所困……困在长安,困在这方正如牢的宫城。

他恍神之际,她忽然反将他压在了身下,敏锐目光抓住了他面上的一丝迷惘,同时伸出手去理顺他的长发,仿佛想通了一般,反而是心照不宣地开导他道:“相公是可怜我只能独自留在这里吗?”她的手指停留在他后颈处,声音放缓:“心甘情愿被困与被迫困制毕竟不同,何况还有相公做我的翅膀,替我飞出这宫城去看天下河山。”

她目光里流露出期许与希望来,并无半点惧怕与馁意,平抑了呼吸最终翻坐起来,背对他下了榻。

大典所用礼服已呈放在长案上,在烛光映照下庄重典丽。李淳一换下.身上压出褶皱的单衣,取过崭新的礼服,不慌不忙一件件依次穿好,这才转过身来。

两人之间大约差了一丈距离,宗亭于榻上坐起来,拢了拢散开的中单,看向李淳一。

“合身吗?”李淳一问他。

很合身。但他没有出声,只敛眸下榻朝她走去。距她仅一步之遥时却忽然屈膝要跪,而李淳一却伸手握住了他的肘:“你不要跪。”

她低头看他:“你我是夫妻,夫妻间不该有尊卑。不论将来和离与否,我心中也一直会将你当夫君看待。抛开安在我们头上的身份不谈,我是我,你也只是你。”又道:“哪怕以后在外朝因场合需要跪,相公跪的也只是这个位置,而不是我。”

她言罢扶他起来,抬头对上他目光,平和又认真说道:“大典就在这个月,剩不了多少天,我方才还想是不是该让你在长安等一等,等大典结束了再走。但我也清楚,安西这阵子不太平,那一撮火迟早烧到玉门关,陇西也无法置身事外。吐蕃必须狠挫,不然隔三岔五犯边,谁也不好过”她握着其手臂的手更用力了些:“陇西需要你,我也的确不好再为了私心留你。”

话说到这里,她的立场已经明了。国土为重,她愿意放他走,提前穿这一身给他看,也是允他早些回关陇的意思。

宗亭明白她的想法,但有一事始终悬在心头,他还不能就这么走了。时近深夜,宫内更鼓声响了一遍,两人这才重新睡下,但都无法入眠,于是面对面侧躺着,几乎聊了一宿,好像将大半年的话都讲尽了。

天总会亮,一夜漏壶滴滴答答走到天光乍明,便又要各忙各。京官踏着街鼓声入皇城衙署办公,李淳一闻得承天门上的鼓声睁开眼。昨晚聊到现在,不过眯了半个时辰,她面上便挂满了未睡够的倦态。

一只裸足抵着宗亭脚踝,用力戳了一下,宗亭便睁开一只眼好整以暇看她,不要脸地开起玩笑来:“要起了?难道臣的美色还不至于令殿下从此不早朝吗?”

“恩,还不够美。”李淳一说话略带了些鼻音,却闭上眼挑起唇角,捧住他的脸吻下去:“但本王不会抛弃你。”宗亭睁开眼,反捧住她的脸,愈发加深这个吻,难舍难分之际,外边内侍忍不住催促道:“殿下,宗正卿、礼部侍郎等人已到延英殿了。”

今日还要再定些细节,但没料几个人来得这样快。李淳一着急下榻,宗亭便只好放开她,且恢复了一贯的怨夫模样:“老家伙们年纪大了睡得少,便早早跑来打断年轻人,真是居心叵测。”

话虽这样说着,但他还是像个贤妻一般下榻来,帮着李淳一梳发穿衣。给她系腰带时,他正色道:“下回能与殿下同榻也不知是何时,殿下百忙之中一定要腾出些时间来想念臣,不然臣会在关陇郁郁而终的。”

“好。”李淳一仰头应道,随后将他双手一握:“务必保重。”

两人在殿外分别,南衙一朗将负责将宗亭送回去,他跟着宗亭走了一阵,快到太极门时,宗亭止步道:“继续盯着,宫中倘有异常即时报给我。”

郎将忙点头应下,宗亭便继续往外行。他回宗宅取了些东西,随后又去了吴王府。执事宋珍忙迎上来,因太久未见他,一时竟问他为何到此。宗亭瞥他一眼:“急不可耐当我是下堂夫了吗?这里是吴王府,你说我为何要来?”

宋珍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澄清道:“这里也是相公的家。”

宗亭不与他计较,命庶仆去车上取下来几只盒子。宋珍瞧着莫名,宗亭道:“待贺兰钦回京将这些转交给他。”

宋珍心道,死对头竟然还送东西?莫非是毒药吗?他正腹诽着,却又听得宗亭问:“先前让你收的婚书呢?”

“在房里。”

“裱起来,等殿下登基了就送到宫里去给她挂着。若过几日,宗正卿来想要回去,就说婚可以离,但婚书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不准给他。”

“知道了。”宋珍风平浪静地应着,心中却已经是翻天覆地。待宗亭走了,他小心打开其中一只盒子瞧了一眼,里面竟是整整齐齐摆着西疆雪莲,出手实在阔绰得要命。一边是给对头送名贵药材,一边又要同吴王和离,相公之心真是难测哪!

此时延英殿内的讨论也快近尾声,宗正卿最后问道:“若循先帝例,新君登基也该同时册封皇夫,殿下若是现在决定,也还来得及制衣……”

“不用了。”李淳一出乎一众人意料回道,“先帝留了遗诏,按遗诏执行。”

宗正卿瞪大眼:“是、是当真要与宗相公和离?”

“是。”她淡淡说完,又与宗正卿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办吧。”

宗正卿惊得下颌都要掉下来,旁边礼部侍郎抢着回了一声“喏”,赶紧拽了宗正卿一把,宗正卿这才回过神,与众人一起告退往外去。

宗正卿出了殿门,虽然是一脸不满,却还是得兢兢业业去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