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给首长打过电话。”

樊疏桐愕然:“这么快你就知道了?我昨晚打的…”

连波笑了起来:“一大早,我在等飞机的时候,首长就给我打电话,说你昨晚跟他通了电话,感觉他非常兴奋。”

樊疏桐的脸立即就垮了下来,没好气地说:“我是为了打听朝夕的下落,不然我疯了吧,给他打什么见鬼的电话。”

“哥,别这么说,首长其实很可怜,年纪这么大了,身体很不好,老是住院,我来的时候他又进医院,你抽空去看看他吧。”

樊疏桐就两个字:“没门!”

说着不耐地摆摆手,“换个话题吧,说点高兴的行不?”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1)

朝夕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黄昏。

这一天坐飞机赶火车又坐汽车,一路颠簸下来,她已经疲惫不堪,拎着行李走出车站时,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暮色下的景象让朝夕颇有几分不适应,矮塌塌的房屋,狭窄的马路,空气中弥漫着腥味,估计是靠近海边的原因。车站门口挤满了卖水果的摊贩和载客的摩托车,她一出来就被众多摩托车围堵在中间,“姑娘去哪?”、“我来载你”、“上我这上我这”、“还是上我这吧”、“来来,我便宜点载你罗”…在京城的摩天大楼中待久了,猛然置身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中,朝夕本能地有些畏惧,几乎脱不开身。最后她瞅准一位面相憨厚的大哥,跳上他的摩托车,报出地址,那位大哥一溜烟地载着她突出了重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更多的腥气扑面而来,朝夕只觉胃一阵阵地往上翻。

付了车钱很久,朝夕仍站在红星小学门口徘徊。

这就是连波上班的地方?

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门内,只有矮矮的几间破败平房,中间是个操场,小得可怜。学校可能已经放学,校园里空无一人。

“姑娘,你找谁?”朝夕正张望着,旁边的门房内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汉子,背着手,也在打量朝夕。

朝夕惶恐地看着他。

“我都瞧见你好一会儿了,老在这走来走去。”那汉子看上去倒还和气,笑容可掬地说,“你是不是找人?”

朝夕点点头:“我想打听下,你们这有个叫连波的吗?”

那汉子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有啊,他是我们这的教导主任。”说着很热情地迎上来,“你是连老师的什么人啊,他不在呢。”

“不在?”朝夕一惊。

“嗯,走了好几天了,说是去看他父亲,他父亲是部队上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他有打电话过来,说是要迟几天,他去北京办点事。”

“去,去北京了?”

“可不是,今儿早上应该就到了北京。”

“…”

朝夕彻底无语,她就是今天早上从北京飞过来的,他们竟然在机场错过了!到底是缘分浅了,即便擦肩而过,也看不见对方。今生今世,他们还能见面吗?只觉凄惶,真是凄惶,人生的规则如此残酷,一旦走错路,就只能朝着错误的轨迹一路走下去,就如此刻,他躲了她三年,她执意追过来,千山万水地追过来,她在想她是不是又错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此番来G省见他是为了什么,质问他,骂他,扇他耳光,抑或是跟他同归于尽?

那位跟朝夕打招呼的汉子就是杨校长,见朝夕一身城里人打扮,拎着行李,料想她肯定是远道而来,连忙很热情地接过朝夕的行李,招呼道:“来来来,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饭,都这么晚了。”杨校长显得很兴奋,一边引着朝夕往前走一边说,“我家就住学校后面,正好要开饭了…”

杨校长一家都很欢迎朝夕。可是他们越热情朝夕越局促,因为杨校长家的境况让享受惯了城市生活的朝夕心里很不好受,一家五六口人挤住在三间低矮的平房内,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吃饭的桌子都瘸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再看杨校长的三个儿女,衣衫旧得都看不出颜色了,老大是个小伙子,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两个妹妹体格粗壮,一看就是经常干体力活磨砺出来的。朝夕不能理解,好歹也是个校长,家境竟是这般艰难,连波呢,他这几年怎么过来的?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2)

吃完饭,杨校长跟朝夕在他家院子里的榕树下聊天,朝夕这才得知杨校长是四川那边过来的,六十年代上山下乡就在这里扎了根,算是老知青了。也难怪,在老杨的身上有很明显的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烙印,非常朴实,得知朝夕是连波的“妹妹”,杨校长颇有些诧异。

“怎么没听他说过哩?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有妹妹…”杨校长说话的口音很重,他的疑惑本没有恶意,但朝夕听来却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他当然不会说,做了那样的事他怎么会说?

“他来这多久了?”朝夕问杨校长。

杨校长伸出一个指头:“一年多哩,可感谢他了,这镇上没有人不感谢他,自打他来后学校日子好过多了,上头经常拨钱下来,给学校添置教学设备,还免了很多贫苦学生的学费,真是太感谢他哩。”

朝夕很无心地问了句:“为什么上头经常拨钱下来?”

“因为连老师呗,我听县教委的人说,连老师上头有人,背景大着哩…”杨校长的表情很夸张,皱纹舒展开来,颇有些诧异地问朝夕,“咦,他是你哥,你应该晓得吧,连老师到底是啥来头?”

“这个…”朝夕错愕地摆摆头,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跟他不是亲兄妹,所以很多事情…”

“哦,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杨校长的口头禅就是“没事没事”,听朝夕说跟连波不是亲兄妹,更加好奇,“你们不是亲兄妹?”

“嗯,他是我继父的儿子。”

“哦,没事没事。”杨校长不时拍打蚊子,一边又朝屋内喊,“拿盘蚊香来,点上,别让蚊子咬着客人。”说着不好意思地说,“没法,我们这里就是蚊子多,还欺生,你莫见怪。”

朝夕笑笑,表示没关系。

脸上笑着,心下却一片凄然,她当然明白上头经常拨钱到红星学校是因为谁的背景,除了樊世荣还能有谁?果然首长一直就知道连波的下落,却偏不告诉她,不告诉她的原因,朝夕当然也清楚,无非是怕连波跟她在一起后刺激到樊疏桐。可见人都是自私的,连波到底不是樊家的亲生儿子,否则首长不会让他待在这穷乡僻壤教书,一定会千方百计把他弄回城市里去的,首长这么暗地里通过关系网拨钱下来,无非是让自己心里好过点吧。可笑!

杨校长还在说连波,一打开话闸就滔滔不绝:“连老师的脾气真是莫话说,好,真是好!从来莫见他跟学生发过火,可学生们都服他,也都喜欢他。他的文化底子也很深,字写得那个漂亮哩…我家二丫头就很喜欢看他写字写文章,经常莫事就跑去他房里看他写,他人也热心,镇上有谁找他写字啥的他有求必应,小邓你真有福气哩,有个这么有才的哥哥…”

因为口音的问题,听杨校长说话,朝夕觉得很吃力,但她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三年杳无音信,突然距离他的生活这么近,朝夕激动异常,一句话都不肯漏过。只是她总听杨校长提到“二丫头”跟连波如何如何,不免留了心,二丫头是杨校长的二女儿,二十岁上下,模样还算端正,就是皮肤黑了点,靠近海边紫外线强,皮肤肯定都黑。老杨家都叫这姑娘“阿霞”,吃饭的时候朝夕就注意到阿霞老是拿眼光偷偷瞟她,特别是刚才听到朝夕不是连波的亲妹妹时,她在不远处的小桌上切西瓜,差点切到手…

恰在此时,阿霞端了切好的西瓜过来,很腼腆地放到朝夕面前的桌子上。朝夕注意到,她的手臂很粗,看得出来她肯定经常帮家里干活。从傍晚进门到现在,朝夕几乎没有听见她说过话,她好像很喜欢低着头,特别是面对着朝夕的时候,端着盘子的手都有些轻微的抖。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3)

朝夕不免笑起来:“谢谢阿霞,你也坐下来吃吧。”

阿霞瞥了眼她,迅速摇头,逃也似的到一边去了。老杨叫住她:“你把你房里收拾下,朝夕今天晚上就住这了。”

“不不不,不麻烦了,我住旅馆。”朝夕连忙摆手。

“你是嫌弃我家吧?”热情的杨校长不依,“虽然家里挤点,可总比外边住着踏实,你一个姑娘家的单身住外边出了事咋办,我没法跟连波交代的。再说镇上哪有什么像样的旅馆,这儿穷…”

朝夕面露难色,她实在没有住陌生人家的习惯。

杨校长见她很为难的样子,想了想,马上又说:“哦,对哩,我这有连老师宿舍的钥匙,他在学校有间宿舍,你要是嫌我家挤可以去他宿舍将就下。”

“可以,可以,我住他宿舍!”朝夕忙不迭地点头,继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怕…怕给您家添麻烦,住我哥的宿舍就省事多了…”

“没事没事,你只要不嫌弃额们学校条件简陋就好哩。”杨校长一点也不介意,还招呼女儿,“阿霞,带你朝夕姐去连老师宿舍,带上手电筒,路上小心点。”

阿霞一声不吭地进了屋。

小镇的夜晚非常宁静,夜风带来潮湿的海腥味,吹在身上黏乎乎的,估计跟空气中的盐分有关。也许是太静了,偶尔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音和狗吠声时,显得很刺耳。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有早睡的习惯,虽然才晚上*点,镇上大部分人家都已熄了灯,只有路边的南货店偶尔亮着昏黄的灯,店主多半坐在门口边看着小黑白电视,边啪啪地打蚊子。脚下是历经岁月沧桑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但走在上面很踏实,就是没有路灯,四下里黑灯瞎火的,难怪杨校长要阿霞拿手电筒。

阿霞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步伐很快,朝夕穿着高跟鞋磕磕绊绊,有些跟不上。隔着两米的距离,她一路都在观察阿霞,她发现这姑娘虽然不多话,但心眼很好,每到有坑或者格外不好走的地方,阿霞就会停住站在坑边,将手电筒照向朝夕,等朝夕安全走过去后再领着她朝前走。

“这儿离海边有多远啊?”朝夕试图跟阿霞搭讪。

阿霞就两个字:“不远。”

“你们平常去海边多吗?”

“多。”

“明天可以带我去海边看看吗?”

“可以。”

“你觉得连老师人好不好?”

“好。”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

朝夕彻底泄气,放弃沟通,怏怏地跟着阿霞到了连波的宿舍。很小的一间屋子,灯也不亮,但收拾得很干净,屋子里就摆了张床和一张桌子,门口的架子上搁了个大木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朝夕注意到靠窗的桌子上还摆着盆仙人掌,这倒有点像连波,到哪都搁不下那点文艺的调调。窗户开了一半,让朝夕惊喜的是,竟然可以听到海水声,凑过去一看,屋外是一片黑森森的树林,她判断树林那边应该就是海,她想明天自己就可以去看海了。正要跟阿霞说呢,扭头一看,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外的屋檐下收了衣服进来,默默坐在床沿帮连波叠衣服,她叠得很认真,每叠好一件还要用手压压。甚至,包括连波的底裤。

朝夕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她都没有碰过连波的内衣,从来没碰过。

心里那种五味杂陈很不好受,她很想跟阿霞说不用叠了,由她来叠,阿霞却抱着叠好的衣服轻车熟路地放到门口的木箱子里…显然,她很熟悉这里的一切,连波日常起居应该都是她照应着的,因为她准确无误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搪瓷脸盆,又从墙边的毛巾架上取下毛巾,搁脸盆里,然后倒好开水端到朝夕的脚跟前。她的意思是要朝夕洗了脚好睡,朝夕没动,她又忙不迭地整理床铺,摊开被子,还细心地去木箱子里摸出一条干净的枕巾铺到枕头上。完了,还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出蚊香,又是准确无误地在桌子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摸出打火机…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4)

“够了!”朝夕突然发声,声调很高,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阿霞也吓着了,愣愣地瞅着她。

空气顿时有些僵。

朝夕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忙挤出一丝笑容:“不麻烦你了,我来吧。”说着拿过阿霞手里的蚊香和打火机,自己点上了。她将蚊香放地上,站起身盯着阿霞,眸光一闪,阿霞本能地后退两步。

她倒一笑:“阿霞,谢谢你照顾连波。”

她是笑着的,的确是笑着的。可是注意她的眼睛,朝夕她自己可能没有觉得,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跟常人没有两样,但她到底是个内心藏着魔鬼的人,每每情绪外露的时候,那黑黝黝的瞳仁,仿佛浸在深海的奇异宝石,冷冽的光芒即便在夜色中也能幻化成妖魔,夺人呼吸,摄人魂魄。

而此刻她虽然笑着,可是眼底迸射出的寒光,足以让怯弱的阿霞战栗,仿佛受惊的小鹿,阿霞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了。

朝夕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忽然有点喜欢这个憨厚的姑娘了,她伸出手搭住阿霞的肩膀,笑问:“多大了?阿霞。”

“二,二十。”

“那我比你大呢,我可以叫你妹妹吗?”朝夕随和地笑着,目光中自有一种凛然的气势,因为她自认这丫头对她构不成威胁,她根本没把这丫头放在眼里,但面子上她却表现得很热络,“你很喜欢连波哥哥吧?我很高兴你能喜欢他,因为他会是你未来的姐夫哦,可是他这人很害臊,一定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是不是?”

至此一句,阿霞就低下了头。

“没关系,现在你叫我姐姐还来得及的,等你连波哥哥回来,我让他给我们拍张照,我要带回北京去。”

阿霞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然后,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房间,始终低着头。朝夕站在门口目送她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连波,我又有一个恨你的理由了。

朝夕在心里说。

早上,林染秋给朝夕打了个电话,询问她在G省那边的情况,几乎是有些愠怒地抱怨:“你怎么搞的嘛,昨天晚上就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害我担心了一晚上,不知道你在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下了飞机手机就一直关机。”朝夕说。

“你多大的人了,该想到我们会担心你啊?即便我不是你男朋友,也是你朋友,是你的老板吧,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怎么办?”林染秋一般不唠嗑,一唠嗑起来那就跟娘们似的,颇有点没完没了。朝夕只是在电话里轻笑,转移话题:“今天的展览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你还说呢,明知道今天展览,还一个人往外跑,忙得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林染秋的抱怨又来了。朝夕连忙打断他:“我会尽快回来的,对不起,老板,我确实是有私事等着处理。”

“哟,你都叫我老板了,我好不习惯!”

“你本来就是我老板啊。”

“甭搞得这么生分好不好,我们还是不是朋友啊?”

“是是是,我们永远是朋友,这够了吧?”

“得,不说了,再说我更受打击,还还还永远朋友呢。朝夕!大清早的你干吗这么打击我,待会展览就要开幕,你存心让我出糗是不是?”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

“你还笑!”

“好了啦,你还是忙展览去吧,别出差错就是。”

“行行行,不跟你扯了,我有朋友来了。”林染秋站在展厅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唐三的银色跑车很拉风地驶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蔡四平和康盛文他们,“朝夕,一个人在外面小心点,回头再联系,我先挂了。拜拜!”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