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书生气十足,穿了件米色毛衫,下面配着蓝色裤子,黑色千层底布鞋,朴朴素素,干干净净,一如当年。

“好好好,我们都挺好的,就是挂念你,不晓得你在外面混得咋样,有没有被人欺负…”黑皮咧着嘴笑,摘下墨镜,又忍不住用袖子拭起了眼睛。

细毛说:“秀才,你能回来就好,大家兄弟一场是缘分,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别走了,你爸年纪大了,你哥身体也不好。”

连波也有同感,跟细毛点点头:“谢谢你们帮忙照顾我哥…”

“拉倒吧,他哪还用得着我们照顾啊。”寇海瞅着樊疏桐就来气。

樊疏桐没心没肺地呵呵笑,就是不接腔。

细毛笑着拍拍寇海的肩膀,暗示他别搅了气氛。自二姐去世,细毛现在成熟稳重了很多,也很珍惜和家人的相处,他经常劝寇海和黑皮有空多陪陪家人,不要跟家里人怄气。而且可能是一直跟随在何夕年身边做事,细毛的言谈举止亦颇有何夕年的风范,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见到连波更是盛情相待,“既然是久别重逢,今儿又是给连波接风洗尘,这顿饭就我请了,大家尽兴地吃,尽兴地玩,晚上山庄正好有焰火看…”

“焰火?”樊疏桐很意外。

“嗯,今天是我二姐的冥寿,她从小就喜欢看焰火,本来是想在她生日那天放的,不想她…唉,她没等到,但是烟花早就准备好了的,夕年就安排在今天晚上放了,说我二姐肯定可以看得到。”

细毛叙述起这件事来已然很平静,想必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倒是众人一下子沉默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樊疏桐搭住细毛的肩膀,由衷地说:“都是兄弟,你就不用这么客气,饭还是我请,我是连波的哥哥,当然是我来做东。至于今晚的焰火我们肯定捧场,我也是很多年没看过焰火了。”

连波插话道:“哥,你小时候也是很爱焰火的,每次过年院里放爆竹最多的就是你。”

樊疏桐哈哈大笑:“你还记着呢。”

这时候菜已上齐,细毛招呼大家开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黑皮瞅着连波傻笑,明显地套近乎:“秀才,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呢?多住些日子吧,难得回来一趟。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呢,就是不知道秀才肯不肯给面子。”

连波笑道:“有什么事就说,只要我帮得上忙。”

不可预见的结局(5)

“这个,呵呵…”黑皮摸着光溜溜的秃顶,很不好意思,“是这样,我一直记着你的字儿写得好,以前在大院里,每逢过年过节都有人找你写春联,你还记得吧?我也想请你帮我写几个字,一直就为这事犯愁,找了几个人,人家都不答应。”

“什么字?有这么难吗?”连波倒生出几分好奇。寇海一瞧黑皮那损样就猜到了*分,扯了扯连波:“别理他!让他找别人写去!”

连波问黑皮:“哪几个字?你倒说说看。”

这时候大家都猜出来了,细毛忍住笑:“就是‘永安园’三个字,对吧,黑皮?”“对对对,就是这三个字!”黑皮对连波双手作揖,“拜托秀才了,我现在在永安园做事,最近那边要换门头,找人写字,别人都觉得晦气不肯写,你看这…”

“我写!”连波一点也不忌讳,“我没那么迷信,再说不就是三个字嘛,举手之劳而已,你就不要客气了。”

黑皮连忙端起酒杯:“来,秀才,我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不会喝酒,你掂量着喝,意思下就行。”

“谁说我不会喝,我现在也喝点了。”连波说着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众人连忙鼓掌。樊疏桐却愣着不吭声,颇为诧异,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从前他可是滴酒不沾的。

黑皮也一饮而尽,他一喝酒就有点手舞足蹈:“秀才,我现在觉得你忒爷们!没过去那么娘了!我喜欢!我猜你现在不单单学会了喝酒吧,抽烟呢?”

连波喝了酒有点上脸,道:“也抽点。”

“好!”黑皮竖起大拇指,舌头都打结了,“爷们哪能不抽烟不喝酒的!那妞呢?你学会泡妞没?”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连波的脸顿时通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寇海骂了句。樊疏桐轻咳两声,拿起酒瓶给寇海斟酒,难得地讨好他:“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待会还要开车呢。”寇海因为高兴,一时忘了生樊疏桐的气。

细毛说:“开啥车,晚上就到山庄住,反正明天是周末。而且刚好赶上山庄换名,有些简短的仪式,兄弟们也捧捧场吧。”

“改名?改啥名?”

“山庄改名了,以后不再叫云雾山庄,叫云梦山庄了。”细毛说着直摆头,“夕年这人太痴心了,我们家里人都慢慢平静了,他还是很悲恸,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想趁着二姐冥寿时将山庄改名,把‘雾’字改成了我二姐的名字‘梦’。”

黑皮欷歔不已:“好人啊,世上难有的好人!”

“是啊,我二姐没福气。”

寇海也不由动容:“我们明天一定捧场!”

樊疏桐正准备说点什么,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北京的号。他嫌包间里吵就走到房间外面去接,一惯的懒洋洋的语气:“哪位啊?”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是我,朝夕。”

樊疏桐终于确定下午眼皮跳的缘由了,原来并非是有灾祸,而是有喜事啊!他做梦都没想到朝夕会打电话过来,他当时站在山庄的院廊下,一抬头,满天星光熠熠,山上的夜风寒意刺骨,他却觉得整个人沸腾起来。

“朝夕,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他按捺住狂跳的心,喜不自禁。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不是你说的,有事就打电话给你吗?”

“是是是,我是太意外,我原来你以为你把我名片丢了的。”

“嗯,是差点丢了。”

“朝夕!”樊疏桐只觉眩晕得厉害,“给点面子好不好?”

不可预见的结局(6)

“所以我才没丢啊,我找你的确是有事的。”

“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回聿市,你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吧,随便哪都行,我不喜欢住酒店,这几年只要出门就住酒店,厌了。”

“啥?你要回聿市?”樊疏桐以为听错了。

“嗯,机票都订好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朝夕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电话这边的樊疏桐却激动得都快站立不稳了,脑子里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喘着气,仍然表示怀疑:“你,你真的要回来啊?”

“嗳,你不希望我回来吗?”朝夕的笑声格外清脆。

樊疏桐猛拍自己的脑门:“我说呢,我的眼皮怎么跳了一下午,原来是有贵客来!朝夕,你回来太好了,我代表聿市人民欢迎你!说吧,明早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住的地方嘛,没问题,我帮你安排!”

朝夕忽然沉默下来…

她沉默,樊疏桐也没有吭声。两人隔着漫长电话线陷入沉思。曾几何时,他们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是两败俱伤。樊疏桐从来不曾想过,他们还有一天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通电话,做梦都不曾想过!

那时候他们太年轻,还不懂得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也不懂为对方着想,其实后来他冷静后反思,才恍然醒悟,如果自己不曾伤害到对方,对方是不会反击的。而他们错就错在把自己所受的伤作为反击的理由,变本加厉地施于对方,于是恶性循环,两个人都坠入深渊,谁也出不来了。她坠入黑暗,亦把他拖入更深的黑暗。

此刻,樊疏桐面对着满天星斗,忽然哽咽:“朝夕,这是真的吗?”

“什么?”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是真的吗?我们真的逃离了那样的黑暗,这是真的吗?朝夕,我很怕这又是幻觉,眨下眼睛就什么都没了…”

电话那边仍然是沉默。

突然,“砰”的一声响,山庄的前院亮如白昼。樊疏桐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夕年派人在放焰火,仿佛绚烂的霓虹,四散在夜空中…

“什么声音?”朝夕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樊疏桐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火,眼角明明渗出泪水,嘴上却含着笑:“是焰火,我所在的云雾山庄在放焰火,非常漂亮,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是吗?我好多年没有看过焰火了呢!”

“我也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了小时候的兴致。朝夕,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焰火,每到过年就追在一帮大孩子屁股后面赶,要看放焰火。”樊疏桐走到花园中央,抬起头,“你回来吧,你回来了,我放焰火给你看。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会在这里放,我会带你去一个特别的位置放…”

“什么位置?”

“你来了就知道了。”

“你现在是在哪呢?好像是什么山庄?”

“嗯,云雾山庄,不,以后叫云梦山庄了,环境很好的。你想住这吗?想住的话我马上给你安排,这里跟外面的酒店是不一样的。”

“好啊,我就住那吧,云雾山我知道的,环境很幽静。我喜欢安静。”

“那就行,我马上给你安排。”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操着手站在星空下,微笑着看着他。樊疏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马上跟电话那边的朝夕说:“晚点再联系,把航班告诉我。嗯,就这,别关机啊,等我电话,拜拜。”

收了线,他满脸是笑,搭住连波的肩膀:“明天有贵客来。”

不可预见的结局(7)

连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樊疏桐愣住,直直地看向他。

“是我约的她。”连波脸上波澜不惊。抑或是他一直就不太显山露水,他的心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即便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亦觉得看不透他。

事实上,樊疏桐何曾看透过他?一直以为兄弟俩亲密无间,分享一切秘密。现在看来,他真是低估了连波,连波早就知道老头子的事,却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朝夕在他日记中看到,他准备把这个秘密瞒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一世?

兄弟间因此有了隔阂。樊疏桐觉得连波高深莫测,可是又不敢多问他什么,因为连波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摆明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连波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樊世荣是因为什么入的院,但他什么都没问,只跟樊疏桐淡淡地说了句“抽空我去看看首长”,他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劝说樊疏桐不要跟父亲斗气,完全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的冷漠不露痕迹,却又分明显现在他眼底,樊疏桐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

就如此刻,连波仰着头,眼底翻涌着外人难以懂的情绪,目光像是穿透了茫茫宇宙,不知道落在哪里。他没有穿外套,可能觉着有些冷,下意识地抱住双臂,抬头看着满天炫目的烟花,忽然叹了口气:“哥,我和她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次日一大早,樊疏桐在机场接到朝夕,直接将她带到云梦山庄入住。跟细毛要了一套最好的房间,推开窗户就可以眺望连绵的云雾山,景色相当怡人。朝夕对住处很满意,就是觉得太豪华,价格肯定不便宜。

樊疏桐来一句:“那你跟我住公寓去,你愿不愿意?”

朝夕忙着把箱子里的衣服往衣橱里挂,哼了声:“你居心叵测!”

“所以嘛,你就安心住这啰。”樊疏桐背着手踱到她跟前,“主要是你没有提前跟我打招呼,我来不及给你准备,先将就几天吧,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我再给你安排。”他指了指地毯上依次摆着的两个大箱子,“你…这是长住呢,还是出差?”

“你是希望我长住呢,还是出差?”朝夕露齿一笑,她笑的样子很妩媚,眉眼间再也不见了少女的青涩。

樊疏桐看着她的笑,脑子又开始犯晕了,他只觉恍惚,很怕是幻觉,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见了。

“你怎么了?”朝夕看出他的异样。

樊疏桐确实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地走在沙发边坐下,摆摆手:“没什么,估计是太兴奋了,老觉得不真实。”

“还没什么,你脸色好差!”朝夕放下手里的衣物,忙过来俯身打量他,“真的呃,你的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头疼又犯了?”

“麻烦,给,给我倒杯水。”樊疏桐呼吸短促,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可是朝夕何其敏感,当她倒好水递给他时,他居然接错了方向,手也抖得厉害,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朝夕帮忙倒出药丸,放他嘴里,他喝口水咽下去,可是放水杯时落了个空,水杯掉地上了。

朝夕骇然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他没任何反应。

他只得老实交代:“没事,就是犯病的时候会短暂失明,吃了药就好了。”他无力地仰倒在靠背上喘气,还在硬撑,“现在好多了,真的。”

朝夕蹲在他跟前,仰着头看着他苍白的脸,鼻端发酸:“你要多保重你知道吗?我们都受了这么多苦,都要好好活着。”

不可预见的结局(8)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嗯,我听你的。”说完指了指房间窗户,“麻烦把窗帘拉上好吗?我一犯病就特别怕见光。”

朝夕起身去拉好窗帘,拧亮床头灯。

房间内一下仿如到了夜间。

“怕不怕?”他靠着椅背,呵呵地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力气笑。他伸出手,摸索着,“别怕,朝夕,我现在已经做不了禽兽了,你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我现在对你是安全的。”

朝夕从床上抽了张毛毯盖他身上,横他一眼:“都这样了,还死性不改!”

“都怪我没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我见了你就兴奋,能不激动吗?”他叹口气,疲惫得几乎要睡过去,“那天跟老头子吵架,老头子被我气得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寇海四处找我的人,要找我算账,骂我禽兽…他哪里知道,我那天晚上一回到公寓也发病了,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在医院躺了两天,差点出不来。我是禽兽没错,可我怎么成的禽兽啊?朝夕,你说我怎么这么不幸,母亲死得早,父亲对我又是这个样子,现在又落下这个病根…这都算了,可他不该做出那样的事,他可以不爱我,不疼我,不把我当儿子,但他不能骗我,骗母亲,他以为瞒得了天瞒得了地,公然在外面生孽种…”

朝夕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心里难过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劝他,“你别想这么多了吧,上一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做晚辈的就不要过问了,何苦让自己这么不开心。”她埋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螺旋式样花纹兀自出神,“我这次回聿市是准备定居的,先过来处理下私事,回头再去北京退房,拿其他的行李。”

“跟连波约好了?好好跟他谈谈,事情讲清楚就行了,别动气。”

“你还是很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