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老杨和阿霞,连波没有直接回聿市,转道去了趟北京见叔叔。他向叔叔表明了不打算去匈牙利的心迹,叔叔知他心意已决,遂也不再勉强,只是再三要他接受他的遗产,连波只好答应,同意过些时候配合律师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叔叔这才放下心,两天后返程回匈牙利。连波送别叔叔方回了聿市。他比朝夕先一天到,第二天去机场接了朝夕回公寓,两个人一路无话。房子里的装饰已经很旧,家具也过于简单,他也没和她商量,自己动手开始整修屋子。朝夕从外面回来,看到他在刷墙壁,也没有问什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3)

晚上,两人暂时是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连波第二天继续刷墙,刷的是那种淡淡的蓝,他喜欢蓝,因为海是蓝的。想来在海边生活两年,他对海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朝夕先是去买菜,买了菜回来又出门,再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大包布料,原来是她定做的窗帘。非常凑巧,竟然也是蓝色的,白底蓝格子,非常素雅温馨。他们并未事先商量,却意外地默契了一回。

连波一声不吭接过窗帘挂上去,然后将几个房间的顶灯全部换上新的,屋子里一下就亮堂起来,像新的一样。两人依然是很默契,连波把床和家具买回来,朝夕就把相应的装饰买回来,比如各色床单被套、沙发靠垫、挂画、厨房碗筷等。两个人似乎都想在经济上不亏对方,连波买彩电,朝夕就买冰箱,待连波把洗衣机买回来,朝夕买的一套组合音箱也刚好送货上门。

不仅是在经济上,在家务活上他们也尽量做到互不亏欠,连波做饭,朝夕就抢着洗碗;朝夕拖了地,连波就会抢着去倒垃圾。两人只有两样事情是分开的,一是各自的东西各自放,所以连波买了两个衣橱和两个书桌书柜;二是各自的衣服各自洗,连晾的时候都是分开晾的,似乎都很忌讳触碰对方的东西。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整修屋子近一周的时间里,两人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就是必须要有的交流,也多是用纸条代替。比如连波出门不回来吃饭,他就会留个纸条,“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不用等我”,或者“菜我来买,你回家先把饭蒸好”,朝夕也会留纸条,但也都是简简单单一两句交待的话,没有任何赘语。

其实连波除了忙着整修屋子,还在跑新的工作单位,男人不能没有职业。跑了两天,最后在一家私立的职业技术学校找了份代课的工作,教政治经济和语文,连波想暂时先过渡一下,待稳定下来后再谋其他的工作,有了工作就不用整天待在家里,不待在家里他就不用整天面对她。朝夕是不是也如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两个人即便同住一屋檐下,但是很少面对面地相处,他在客厅,她就去卧室阳台;他在书房,她就在厨房;他看电视,她就到自己房间跟朋友打电话聊天。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退路。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朝夕给他留条:“明天上午你把户口本带上,我们先去照相,然后去居委会开证明,如果时间来得及,下午就去民政局登记。”

连波下班回来,两人一起做饭吃,吃完饭连波就去找自己的户口本。待他拿了户口本出来,朝夕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电视上很热闹,是台综艺节目,唱唱跳跳不停,可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笑容。

“爸下午来过。”朝夕把电视机音量调小。

连波“哦”了声,把户口本搁在茶几上,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朝夕起身从电视柜上拿来一个存折,也搁在茶几上,不朝连波看,依然盯着电视,像是跟电视机说话:“这是爸给我们的,你收着吧。”

连波盯了下那个存折,丝毫没有接的意思:“你收着吧。”

“还是你收吧。”

“你收,我一个男人,用不上什么钱。”连波双手交握,也望着电视机,沉吟片刻,终于说,“既然明天就要登记了,那我们还是先把结婚后的一些事情互相交待下吧,免得到时候有矛盾。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如果我能接受,我照做。”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4)

朝夕点点头:“好吧,你先说。”

“行,我说。”连波轻咳两声,道,“首先,家里的开支暂时由我来承担,因为我刚找了工作,男人养家天经地义。如果要置办大件,需要比较大的开支,我们再商量,你愿意出多少都行。”

朝夕并不领情:“我不要男人养,我也有自己的收入,虽然暂时没有工作,不过我的积蓄够我生活好几年,家里的开支各承担一半吧,这样比较公平。家务活也一样,谁先回家谁做饭,没有做饭的,洗碗就行,好像我们目前就是这样吧,很好,继续。”

她说这话时,目光始终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不断切换的画面让她的脸忽明忽暗,眼神仿如死水一般沉寂。连波也盯着电视机,微微颔首:“既然你要这样,那我尊重你的意思。接下来,我们谈谈其他的。”

“好,你谈。”朝夕拿着遥控器又换个频道。

连波说:“结婚后我们原则上互不干涉对方的工作、交际,爱好以及隐私,未经对方允许,不得碰对方的东西。”

“可以,我没意见。”

“然后…”连波顿了下,似乎在考虑下面的话怎么说,“既然我们是夫妻了,肯定是要有孩子的,否则我不会结婚,因为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我需要子女延续我们连家的香火,这是我的要求,你也可以提你的要求。”

朝夕顿时有些不安起来,这个她倒真没有想过。

她嗫嚅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我可能怀不了孩子,我的子宫做过手术,切除过一个肿瘤,医生说很难怀上。”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连波的态度意外的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反正我们都还年轻,顺其自然,如果真不能生,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会没有办法的,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也就认命,当一辈子孤老好了。”

朝夕的余光瞟向他,只见他的脸绷得像石像,沉着嘴角,样子非常严肃。她很少见他这么严肃,倒觉得新鲜了,“没想到你还有那方面的需要。”

“什么意思?”

朝夕耸耸肩:“没什么意思,我只是纳闷,像我们这种状况还能上得了床?你不是一向崇尚性和爱要融为一体吗?我们都没爱了,性还有意思吗?你什么时候转变观念了?”

是啊,他什么时候转变了?

连波顿时语结。

其实朝夕本意可能没有嘲弄的意思,可那表情和语气让连波听着就不舒服,连波素来很有修养,典型的文人脾气,可是因为心里憋着气,这会儿被朝夕这么一激,顿时没了好脸色,语气也很冲:“这样的婚姻,有没有爱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的确是转变了观念,天使还可以变成魔鬼呢,何况我从来就没有标榜过自己有多么纯洁!朝夕,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过了明天,你就省点力气吧,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和自尊,我没以前那么好的脾气了。”

朝夕霍地站起来:“你以为我怕你?”

连波也站起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板着脸跟她对视:“我不需要你怕我,但我肯定不会怕你!既然你下定决心走进这个坟墓,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我现在恨你!我有多恨你,不是你能想象的,从我跟我哥谈了结婚的事,他就不见了踪影,我心里有多痛也不是你可以想象的。纵然我过去对不起你,但你知不知道你拿着刀子捅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哥!你明白知道他身体那个样子,明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撇开得了他,你还要逼着我这么做,天底下复仇的方式千千万万种,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同归于尽?朝夕,我敢保证最后后悔的一定是你,你最好祈祷我哥没事,如果他有事,我跟你还真没个完!…”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5)

朝夕看着他,只是笑,一直笑,眼中却溢出汹涌的泪水。

她在心里跟他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可见你根本不懂得我这些年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之所以这么恨你,归根结底是因为爱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是以复仇的方式,哪怕就此痛苦地死去。

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懂不懂!

“你哭什么?没话说了吗?”人心隔着肚皮,连波丝毫未洞察朝夕心地翻涌的悲伤,他只当她是心虚理亏无言以对。

朝夕颤动着嘴唇,更多的泪水奔涌而下,“连波,我更恨你了。”

可是,我依然爱你。

即使再给我一次生命,我依然深爱你。

哪怕你不懂我,哪怕你当我是这世上最毒的蝎子,可是蝎子就不用爱了吗?我爱你,跟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我爱的只是你。

而连波这会儿却瞅着她冷笑:“你不是一直恨着我吗?你都恨不得我死!”

朝夕恍惚着点头,“没错,我恨不得你死,而且你只能死在我手上,所以你就认命吧,还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至于生孩子,顺其自然吧,不管我生不生得出来我们肯定还是要睡的,诺,床就在那边…”说着她恶作剧地笑起来,朝卧室指了指,“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

连波只觉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想掐死她。她一定是疯了,连带他也一起疯了,可是很奇怪,这时候他反倒不生气了,于是也呵呵笑起来,“是啊,我们还没睡过呢,要有孩子怎么能不睡呢?”

“嗯,当然,我们都是这么被爹妈睡出来的。”

“…”

天底下有这么诡异的夫妻吗?不说前无古人,大约也是后无来者吧。那天晚上,两人还真在一起“睡”了,可是感觉实在糟糕,他一触及她的皮肤她就发弹,他吻她,她就抽风似的咯咯笑,好不容易进入状况了,他却草草就结束了。

“你是第一次吧?”朝夕当时瞅着连波狼狈不堪的样子有种捉弄的痛快。

连波的脸色很不好看,“不是!”

“不是?那第一次是跟谁?”

“邓朝夕!你无权干涉我的隐私!”

结果他不怒还好,一怒朝夕愈发笑得瘫倒在床上,“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嘛,我就是好奇,你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居然也有动凡心的时候,而且还不是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

“哦,知道了,我高估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朝夕裹着被子笑得没心没肺,“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没跟姑娘睡过实在是太不像话。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否则我会很有罪恶感…

“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女孩子,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连波又有想掐死她的冲动了。

朝夕说:“我们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结婚前的事我们都既往不咎,但是结婚后我们都必须忠于对方,这点你能做到吗?”

“我有你就够烦了!”

“我也是。”

如果一直是这么种状况,倒也还好,可问题是两人心里都憋着气,一不小心就毛了。第二天早上就因为连波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朝夕突然闯入,两人又是一顿恶吵。

“你不知道先敲门啊?”

“我怎么知道你在里面,你以为我很想看你是吧!好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各睡各的,未经允许谁也不准进对方的房间,我还乐个清静呢!”

“你,你真是无理取闹!”连波气坏了,他原本以为经过昨夜狼狈的婚前“预热”,两人的关系应该多少能改善下,不想一大清早起来就吵架。连波并不擅长与人争执,正常情况下他说话是很得体的,可是他一生气讲话就没谱了,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不住在一起怎么生孩子啊?”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6)

朝夕没好气地回过去:“你自己一个人生去吧!”

“你…”

结果两人闹得早饭都没吃,气鼓鼓地去照相馆拍结婚照。照相的师傅几乎对他们失去耐心,无论他怎么教他们调整姿势和表情,两人就是无动于衷,脸上板得像石膏。

“笑一笑,干吗都板着脸啊,结婚是件大喜事,怎么搞得跟哭丧似的。”照相师傅看着他们直摇头,最后只好随便按了两张。

因为照的是加急照,两个人等了半个小时就拿到了照片。连波看都没看照片就丢给朝夕,自顾走出了照相馆。

朝夕瞪了他一眼,忿忿地跟在了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马路边上。连波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座。显然,他并不愿意跟朝夕坐在后排。

车子在繁华的街上兜兜转转,朝夕将头靠在车窗上,面无表情。

到了民政局,领证的人很多,有结婚的,也有离婚的,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几排椅子坐得满满当当。左边的过道是等候领结婚证的,右边是办离婚的,跟左边的新人卿卿我我不同,右边的夫妻们大多冷着脸,谁也不理谁。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朝夕和连波坐在一排打情骂俏的新人中间,显得格外扎眼,因为他们的表情更像是办离婚的,脸上冷得结了冰。

不时有人打量他们,大约是怀疑他们坐错了地方。

终于轮到他们了,办证的是位胖胖的中年妇女,一脸的公事公办,拿了两张表格要他们填。两人很快各自填好表格,把户口本、居委会证明和照片一并交上去,办事员拿着证件左看又看,就是瞧着他们不对劲,皱着眉头问:“你们是自愿结婚的吗?”

“是。”“是。”两人老实回答。

办事员极端的不信任:“那怎么板着脸啊?”

朝夕忙说:“同志,请给我们办吧,我们是自愿的。没人逼我,也没人…逼他,而且我们保证一辈子不分开,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这话的弦外之音,大约只有连波听得出来,他笑了笑,一脸决然地点头:“是的,我们死都在一起。”

“什么死不死的,结婚这么喜庆的事,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办事员白他们一眼,很不放心地把证件又审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勉勉强强地给办了证,盖了钢印。两人领了证起身离开的时候,办事员还是忍不住说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多般配的一对,十年修得同渡船,百年修得共枕眠!”

从民政局出来,已经是傍晚。

连波不耐地跟朝夕说:“你先回去吧,我到寇海那里去趟,看看我哥有消息没有。”说完头也不回地拦辆车,绝尘而去。

朝夕木然地站在川流不息的街头,看看手里的结婚证,鲜红的两个本本,她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知道木已成舟势必会伤害到樊疏桐,都这么多天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法让人不着急。所以朝夕这些天其实是很不安的,但她始终觉得她和连波的事樊疏桐不应该介入进来,如果有伤害到他,她也没办法,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街上华灯初上,路灯像一串串珠子,在暗紫色的天幕下发出夺目的光晕,朝夕一路数着那些“珠子”,一路走回家。路边各色橱窗灯火辉煌,朝夕一家家地看着,只觉自己像个疲惫的旅人,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她觉得很冷,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像针刺般的疼。走到一家婚纱店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7)

橱窗内的塑胶模特身上穿着件乳白色的婚纱,纱裙上缀满珍珠和水钻,在灯光的映射下灿烂夺目。朝夕盯着那件婚纱看了很久,最后被店员小姐请进了店里,朝夕近乎麻木地付了一大笔钱,预定下了那件婚纱。每个女人一生最期待的就是自己的婚礼,她无所谓期待,但至少得让自己穿上婚纱步入这场诡异的婚姻吧,哪怕因此被他嘲笑。

她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回到连波住的小区的时候,已经累得脚底发软。雨一直在下,虽然不大,但她的头发和长风衣都淋湿了,额头的发梢似乎还在滴水。她还没有吃晚饭,又累又饿,虚弱得几乎要晕厥。她在楼下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还没有灯。连波显然还没有回来。

因为是老式公寓,没有电梯,她必须爬上楼。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坐在花圃边的长椅上休息,等缓过来后再上楼。

“朝夕…”黑暗中似有人叫她。

她有些迟钝地扭头,看到凉亭那边走过一个人,看不清脸,但他指间燃着烟,他夹烟的姿势很独特,朝夕一下就认出了他:“哥?”

果然是他,他缓步走到她跟前,漫不经心吸了口烟:“我等了你一个下午,打你电话关机,上哪去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这几天到哪去了,寇海他们到处找你。”

“放心,我暂时死不了的。”他戏谑地瞅着她,深黑如夜色的眼眸翻涌着巨浪,“我要死了,谁来给你们收尸呢?”

朝夕别过脸,不吭声。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这伎俩你对付我就可以了,何苦来为难他?”樊疏桐穿了件深蓝色的薄大衣,周身透着寒气。他的情绪看上去似乎还不是太激动,可能是已经激动过了,现在回归了平静。他看着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们证都领了,来不及了。”她呵呵笑了下。

“你果然是蝎子!”他这么说她的时候,语气仍是平静的,但那神情却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 “朝夕,你蛰我吧,放过连波好不好?”

朝夕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哥,如果这件事情伤害到你,我很抱歉,但这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谁介入都解决不了问题。你的身体不好,不要再为我忧心,好好保重,我和你总要有一个好好活着。”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一定要这么作践自己!”

“我没有作践自己,我一直在试图好好活着,我只是放不下这怨念,也许,还是放不下他吧。坦白说无论我有多么恨他,跟他在一起生活始终是我的愿望。你可以说我没骨气,也可以说我不知廉耻,但我心甘情愿想要跟他在一起的,他痛苦,抑或是我痛苦,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哥你就不要管了。”朝夕冻得发抖,抱紧双臂看着樊疏桐,“找个爱你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你若能生活得好,我多少也会欣慰点,如果我们三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幸福,我希望这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