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楚道:“你也这么想?”问的却是扶雪珞。

扶雪珞不语。

庚桑楚等的倒也不是他的回答:“扶盟主心里想必清楚,其一,这天底下若当真有人能牵制我,也决计不是湄儿。其二,即便湄儿有这本事,她的性子你同样了解,绝不会给你们这机会。所以,洛公子这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

洛云岚气极反笑:“依你的说法,这原镜湄留下除了浪费咱们的口粮,倒真是一无是处,我们还该将她恭恭敬敬归还了你不成?”

庚桑楚点头的动作一派理所当然:“如果洛公子愿意的话,在下自然乐得接受。”

洛云岚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咬牙切齿骂道:“就算那丫头留下半分用处没有,好歹也是你的心头肉。日前你害我同道,累我爹爹重伤垂死,我杀了那丫头,好歹也让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心一回。”

庚桑楚笑意不变,但其中多出的几分森然,却叫众人不寒而栗:“你尽管试试。”

“爷想试的时候,自然会。”洛云岚半分不将他气势放在眼中,嗤之以鼻。

扶雪珞对两人耍嘴皮子的功夫早已听得腻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指一指被点了穴扔在一边的尤崇陵,庚桑楚笑道:“我虽然讨厌极了此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当真是个人才。在我教潜伏多年,更能几次三番逃脱我追踪。最难得的是,此人能屈能伸,你中原武林许多大人物碍着那块表面牌坊不肯做不敢做的事,他都敢。我此番毁了他泰山派大半根基,要了他兄长的性命,留下他,你说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一大阻力?”

扶雪珞目光一闪:“但正如你所言,你不是恨极了他、三番两次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我确然不喜此人。”庚桑楚颔首道,“但比起湄儿与我教中之人性命,他的死活,本座并不放在心上。”

“没有其他原因?”扶雪珞淡淡问道,这后一句,却是他一时的好奇了。

沉默片刻,庚桑楚喟叹一声:“自然是有的。”望了萧如歌和冷剑心二人,内里当真看到的,却不知是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一心要杀掉此人。但每每动手之际,想到此人是她第一次跟我讨人情救下来的,便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此时说的,却也是真心话。扶雪珞对萧冷儿的感情不比他少,他在他面前,那心情却是不用掩饰。

扶雪珞点一点头,随口道:“就这一个条件,没别的了?”

庚桑楚苦笑:“扶盟主什么时候也开始讨价还价了。”他一向以为这种事只有萧冷儿才会做。

“自然也是跟着你们学的。”扶雪珞看尤崇陵一眼,“他或者当真能帮我们不少。但一个尤崇陵,又怎能交换问心放在心尖儿上的原镜湄?”

庚桑楚颔首道:“你既然成竹在胸的等我来向你要回湄儿,只怕也早已有所准备,不妨说出来一听。”

“三个月之内,你楼心圣界不得再侵犯我中原武林一分一毫。”扶雪珞道,补充一句,“包括楼心月。”

庚桑楚再次苦笑,喃喃道:“这可当真是难为了我。人家才是圣君,我如何管到他头上去?”

扶雪珞这次压根儿只作没听到。

连连摇头,庚桑楚举手:“好好好,算我败给你。还有甚条件,不如一并提出来。”

扶雪珞忽然一反方才那风轻云淡模样,扑哧笑道:“我若当真再有什么条件,今日这交易,只怕便是镜花水月,算我自作聪明一场了。”

庚桑楚看他半晌叹道:“扶雪珞不愧是扶雪珞,萧冷儿没有看错你,你确实配当本座的敌人。”

扶雪珞道:“问心一诺千金,你今日虽然只是口头应承下来,但我也相信你必定不会反口。”

“多谢。”庚桑楚合扇一抱拳,“如此,请带我去见湄儿吧。”

扶雪珞抬一抬手:“这边请。”

两人离去。一直只静静看二人动作的冷剑心这才开口道:“你认为如何?”

萧如歌颔首:“庚桑楚早有大将之风,雪珞经历这许多事,如今迅速沉稳下来,担得大任,也叫人欣慰。”

冷剑心迟疑道:“他二人…”

不待她说完萧如歌已经摇头道:“如今雪珞跟庚桑楚比,仍然有些差距,但若加上冷儿和云岚一干人在旁协助,你便是叫庚桑楚自己说,谁胜谁负,那也还是未知之数。”

提到萧冷儿,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几步并入房中,床上那人闻声回头,正是原镜湄。四目相对,她眼泪已不自觉流了出来,庚桑楚心疼的上前一把抱住她:“湄儿。”

“你为什么要来?”呜呜咽咽扑入他怀中,原镜湄捶他肩膀哭道,“你明明不要来,等哪天我自己逃出去了,就不算让你跟他们交换条件来救我了。”

“那如果逃不出去呢?”庚桑楚沉声道。

原镜湄呆得一呆。

“傻,”替她挑顺长发,庚桑楚叹道,“我已叫你涉险一次,怎还会允许有第二次。”

原镜湄咬唇不语,庚桑楚转身潇洒的向扶雪珞几人挥一挥手:“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我倒真想在你身上留下点什么。”洛云岚冷哼。

庚桑楚只作不闻,笑眯眯拉了原镜湄向外行去,不曾出得大门,却又被扶雪珞叫住,吩咐原镜湄在门口等着自己,庚桑楚复又转过身去。两人在一株大榕树下站定。

“你…”踟蹰片刻,扶雪珞还是道,“照理说,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事我更没有资格过问。可是,你和镜湄…”

“其实你到底想说什么?”庚桑楚摇了折扇,好整以暇。

扶雪珞无奈道:“我想说的,你又怎会不知?镜湄和冷儿,都是我的朋友,镜湄对你生死不计,站在她二人朋友的立场,我只希望你能及早做出选择,也不会伤害到另外一个。”

“你希望我选择什么?”庚桑楚反问。

扶雪珞无言。

庚桑楚笑道:“早在这之前,萧冷儿已当着你众人的面要与我情断义绝,就算没有这件事,此番萧如歌因我而残,萧冷儿心胸再开阔都好,你认为、她还会再想着一个伤害她父亲的凶手?”

“她对你的感情…”

“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很深。”打断他话,庚桑楚静静道,“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一样清楚。为旁人想的,永远比自己多。”

反驳不得,片刻扶雪珞道:“如此,你的意思,你决定要跟镜湄一起?”

庚桑楚忽的笑出声来:“其实扶公子是不是想说,如果我选择了湄儿,你就会从此再无顾忌,无论如何也要扭转萧冷儿心意呢?”

“从某一方面来说,是的。”扶雪珞坦然,“你我虽立场不同,但我尊重冷儿的心意。你若也是一般喜欢她,我不介意与你公平竞争。但你对镜湄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若你心里还有着别人,在冷儿这件事上,却恕我要看不起你这对手。”

面上无甚表情,半晌庚桑楚缓缓道:“你心里怎么对萧冷儿,又想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叫我来说。”他退后三步,地上的落叶踩得咯吱作响,“无论我做出甚决定,想来不会妨碍到你。”

他离开,扶雪珞叫:“你究竟喜不喜欢萧冷儿?”

庚桑楚并不回头:“你说呢?”

他说?扶雪珞苦笑,叫他说,世界上怎会有人不喜欢萧冷儿?叫天底下任何一个人说,庚桑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甚至于每一次进退失据,他怎会不喜欢萧冷儿?

其实他究竟是在问他选择,还是在提醒他退出呢?扶雪珞不无怅然想到,他甚时,也开始变得这样残忍而不够磊落?

“你为什么来救我?”

“扶雪珞跟你说了什么?”

庚桑楚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扶雪珞问我选择萧冷儿还是选择你。我去救你,只因你是原镜湄。”

他接着往前走,却在听到她叫声时再停住:“那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这一次庚桑楚没有犹疑:“我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我非常爱你,但这只是一种兄长对妹子的感情,在我心里你自是十分重要,与圣沨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亲人。”

“你骗我!你在说谎!”冲到他面前,原镜湄大叫,“那日我要咬舌自尽,你惊慌的表情,你自己看到没有?今日你那样自然抱住我,看到我无恙眼中的放心,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直认不讳,握住她的肩膀,“我对你的感情和关怀,我都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寂寞、不习惯,我会担心会想念,这些我都知道。没有对比就不会有结果,湄儿,如果一直都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也许真的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我对你定然也是出于一种男人对女人的爱情。”

原镜湄在发抖,看着他的眼睛,也在发抖。

“可是天底下没有那许多如果。”握着她的手,移到自己胸口,“你可曾听到这里面的声音?这里是一颗心,这颗心里面住了一个人。而它所有的呼吸跳动,都只是为了那个人。”

原镜湄的眼泪便这样流了出来。

那个人不是她。

可是她不甘心。

他分明对她也那样好,好得让她以为那就是爱情。

为什么那不可以也是一种爱情?

“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她。”

“我知道。”

“你伤害她的亲人和朋友,她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

“你们没有可能在一起!”

“…我知道。”

“你有什么是不知道?”蓝衫的女子哭着叫喊,原本风情曼妙的姿容,哭得万般狼狈。

“我什么都知道。”

看着她的眼,庚桑楚柔声道:“我不是湄儿,所以不知道湄儿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是我自己,所以知道我对萧冷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那是什么?”她痴痴问。

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庚桑楚挽起衣袖,给她看自己手上淡淡的牙印:“你看,就像她留下的这个印记一样。那个人,连同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化入我的血肉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我不死,她也不会死。我害她,害她的亲人,害她的朋友,我给她和别人创造机会,我想放手又放不了手,我明知不能和她一起。湄儿,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行为我的动作,而我的心,我的心对着她,始终没有半分改变。”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却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你骗我,你骗我…”

“我有没有骗过你?”扶她站起身来,庚桑楚柔声道,“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他只会骗一个人,唯一的一个。那个全世界他最爱、最舍不得欺骗的人。

一次一次又一次,为何对着他妖魅般惑人的笑脸,她伤心也罢失望也好,却总也不能叫自己死心?哭倒在他怀中,原镜湄不明白,为何到了今时今日,听他说着那样残忍的话,她还是不肯对他死心?

“三个月?”楼心月扬眉。

庚桑楚点一点头,也不多言,只悠闲饮自己的茶。

“为了一个镜湄,你竟放弃这乘胜追击最好的三个月?”楼心月觉得不可思议,他了解庚桑楚,而他了解的庚桑楚绝不是这样的人。

庚桑楚不答反问:“你觉得湄儿值不值这三个月?”

楼心月笑:“对你自然是值,对我却无甚区别。”他并不着紧这三个月,正如他也并不如庚桑楚那样着紧原镜湄。

庚桑楚颔首:“诚如你所言,这三个月,又有甚紧要?”

楼心月更奇:“但你…”

“我说,圣君大人,你真当他们损失惨重,我们只是在一旁看戏来着?”庚桑楚没好气摇头道,“你就算挖个坑让人往下跳,挖坑难道不需要出力?这一次能一举歼灭他们固然好,既然已经失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或者您老人家以为他们连只兔子都不如?我教中损失不小,更被他们抓走一批人,趁这时间,歇一歇也好。”

“你不怕等到他们恢复元气,反过来咬你一口?”楼心月挑眉。

庚桑楚折扇摇开,笑意迷人如三月春风回暖:“我喜欢玩火。”他起身时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我在萧如歌处见到你的老朋友,有空不妨去见见她。”

楼心月一愣:“她回来了?”

“其实她这几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庚桑楚似乎颇有些兴致的模样。

楼心月很奇怪的看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耸耸肩,庚桑楚步出门去。其实他也只是碰碰运气,毕竟如果楼心月知道,也不用追得整个中原武林的人满江湖跑。

在门外等着庚桑楚的人,出乎意料竟是馥香浓,而非一向等成习惯的原镜湄。

看出他疑惑,馥香浓主动解释:“镜湄有些事,先行一步。”

点一点头,庚桑楚自然不会傻到去问她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看旁边冰美人仍然低眉垂目模样,忽然问道:“其实我擅自把圣沨送走,香浓有没有怪我?”

“我一心考虑到圣沨和湄儿,却没有为你考虑呢。”

良久馥香浓淡淡道:“或者只是因为,你比较了解他,所以明知他走或者留都好,对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有些诧异望她,庚桑楚这才发现,原来三个人中他最不了解的,果然是她。

第九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四个人无力的躺在地上晒月光。月亮不圆也不大,可是至少还有满天的星光。

“我们已经困在这里面好几天了。”依暮云喃喃道。

“干粮和水都快没了。”洛烟然也开始发愁。

“再找不着出路,我们会越来越麻烦。”圣沨看着萧冷儿。

“如此星辰如此夜,对酒当歌才是良宵,可是你们——”萧冷儿哗的从地上坐起来,双手叉腰,“一个个就会败坏小爷的兴致!”

剩下三人齐齐苦笑。

“虽然小爷的肚子也呱呱叫了。”说完这一句,萧冷儿又再倒了下去,“喂,都这时候了,大家来说句真心话吧,好歹周围这环境不错,肚子虽然不争气了点,不过我可不信你几个心里都没有点诗情画意。来,一个个告诉我,现在心里最想的人是谁?”

依暮云第一个举手:“洛云岚。”颓然叹一声,“他永远都不会让我饿肚子,他在我心里比萧冷儿这鬼灵精还有办法。”

“扶雪珞。”洛烟然也叹,“他总是温和沉着的模样,好像不管前面有什么困难,也没关系一样。”

圣沨沉默片刻方道:“香浓。”

另外三人侧目。

圣沨淡淡道:“从前我们一起出任务,被困的次数也不少,她…”看三人一眼,“比起你们三个,实在又安静又沉稳。”

依暮云没好气一脚踢在他腿上。

萧冷儿大叹:“各自都想着美人去了,为什么没人最想我,我做人竟已失败到这份上。”

“不要转移话题!”三人同时瞪她。

“我哪有?”萧冷儿好不无辜的一张脸,“我想的是谁,难道不说,你们就不知道么?”

三人又再沉默下去。

半晌依暮云闷闷道:“其实你做什么要喜欢他?他都没有圣沨长得好看。”

萧冷儿眨一眨眼:“洛云岚也没有圣沨长得好看。”

依暮云俏脸一红,却并未出言反驳。

圣沨望了天似自言自语道:“从前看似喜欢我和亲口说出喜欢我的,如今都喜欢了旁人去,看来做人最失败的竟然是我。”

三女对望一眼,随即又嘻嘻哈哈起来,这一路成就可当真非凡,竟连圣沨这样的人也开始懂得开玩笑。

笑闹半晌萧冷儿一个跟斗翻起来,精神抖擞模样,先前的疲惫饥饿好像便只是众人的幻觉:“可休息好了?休息够了咱们便继续出发!”

“去哪里?”三人同时发问。

萧冷儿翻个大大的白眼:“你几个大懒人就这样睡在这里,那路难道就乖乖跑到你们面前不成?”

三人一想有理,便各自站起身来,洛烟然问道:“但我们难道还要这样漫无目的的找下去?”

“我忽然想通了。”萧冷儿扬一扬手中地图,“这幅画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地图。”

依暮云容色一变,沮丧道:“我们果然被那个什么赤霞峰主人给耍了。”

“非也,非也。”萧冷儿摇头晃脑道,“这赤霞峰主人想必自视甚高,不给任何提示,非得实实在在自己循着路上山去的人,才能如他的意。但这人心气虽高,却并不恶,这幅画上虽然不是出路,但我仔细观察之下,才发现这画上的点都是有水源和食物的地处,这便说不管咱们能不能找到上山的路,总不至饿死在这里。”

另外三人听得面面相觑,萧冷儿兴致高昂的挥一挥手:“走吧,咱们继续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