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作者:心雯

内容简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那古老的深深庭院中,有他心心念念不忘的女孩。

然而,这似乎成了一句魔咒:他心中的伊人永远在水一方

第一章

1932年秋,上海。

一辆马车行驶在郊外的沥青大道上。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短衣裤褂,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指手划脚地谈论着。另一个身材颀长,学生模样,穿一件蓝灰色的长衫,眉目清秀,只是神色非常沉郁,有点儿闷闷不乐。他注目着沿途的风光,却不像是在观赏风景。前者正挑着眉头,愉快地说:“方先生,你看这郊外的风光如何?一到了这儿,看到这些树啊、草啊、花啊,你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个姓方的青年一语不发,只落寞地笑了笑。前者朝他挤了挤眼睛,说:“你还在想着那个苏小姐?别想了,不是我阿荣吹牛皮,我们这儿虽然是乡下地方,姑娘个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尤其是白家庄的几位小姐,比上海的还要俏,包你过不了三天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方先生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问:“阿荣,白家庄一共有几位小姐?我教的是哪一位?”“这白家总共有两位老爷。当家的大老爷娶了两位太太,大太太不能生育,二太太生了一位少爷。二老爷生了一儿一女,你要教的就是二老爷家的小姐皓月。”“皓月?”方先生沉吟着,“这名字有些男儿气。”“白家是按辈份取名的,两位少爷分别叫皓云、皓天。”阿荣笑了笑,“不过,还真让你说对了,白家的这位小姐生性活泼、开朗,敢做敢当,是有点像个男人。”

方先生听到这儿,心境渐渐爽朗了起来。一阵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烂熟的果子香、麦香,把他脊梁上压着的生活的忧虑赶跑了。他看见不远处的大树底下,躺着个在抽纸烟的农民。树荫里的蝉声和太阳光一同占领了这郊外的空间,像一幅米勒的田原图。

马车驶上一条沙铺的小径,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拐个弯,便看见蜿蜓的围墙和黑漆的大门,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很有种世外桃源的风味。白家是当地的一大富豪,不但在上海拥有洋房,还在郊区置了一所大宅子,连跨院带套院共八个,大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上书“白家庄”三个大字。两侧还挂着一对厚重的包铜楹联:“茶香墨香书香流碧,溯古汲古觅古传宗。”光看这幅楹联,就知道白家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而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

阿荣跳下马车,帮他提了行李,上前连拍几下门,高声叫着:“长贵,快来开门!我是阿荣!”随着这声叫喊,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应答声:“来了!来了!”门立即开了,那个叫长贵的探头看了看,说:“阿荣,这就是你接来的先生?”“对的,我们过去是老街坊,住在一条弄堂里。不过,人家现在是大学生,差得太远了。”阿荣提了行李就要往内院走,却被长贵一把拉住。阿荣奇怪地问:“哎,你扯我衣角干什么?”

长贵看了旁边的方先生一眼,示意阿荣跟他到廊下去说话。阿荣对方先生笑笑:“这老头子就是名堂多,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来。”方先生站在院子里,看着两人站在阴暗的长廊上咬耳朵,脸上显得极其无聊。他抬头看看,院子正中种着一棵古老的樟树,一树枯枝印在淡蓝色的天上,像青花瓷上的花纹。终于,阿荣回到他的身边,笑着说:“二老爷要你在外书房安顿下来。他和小姐待会儿过来看你。”方先生看出他笑得极不自然,由此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随阿荣进了那间外书房,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说:“阿荣,以后你别叫我方先生,还像从前一样唤我仲秋吧!”

“我可不敢,白家庄里规矩多着呢!若让老爷知道了,还不把我的牙打掉?”阿荣吐了吐舌头,转身进内院通报去了。方仲秋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到白家来做家教,完全是一个偶然,或者说是命运的不济。

今年他大学刚毕业,是英语系的高材生,本来已经内定留校当助教,谁知职务被别人给占了去。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再要求人荐事,已经晚了。回到家中,母亲总是唉声叹气。这也难怪,他父亲是大学的教授,因病早亡。母亲一直望子成龙,辛辛苦苦供他念大学,就是指望他能继承父业,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常埋怨他道:“煮熟的鸭子都让它给飞了!”他的那位“苏小姐”,当然也是“飞走”的鸭子。他不能留校,她忽然变得非常冷淡,三封信去没一字回音。方仲秋觉得前途渺茫,又无颜在家中白吃,经以前的街坊赵荣介绍,得了一个补习英文的馆地。他自认为可以胜任,暑假里便赶来处馆,打算等谋到合适的事,随时脱身。好在,白家庄离他家居的上海并不远。

像白家这样的豪门大户,拜门的先生都是名师宿儒,只方仲秋是个大学毕业生,二老爷不屑请上大厅待茶,只领着皓月到安顿他的外书房来见见。这是个严肃持重的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冷静的眼光把方仲秋一览无余,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小女年幼无知,在家有养无教,只怕朽木不可雕,屈抑了先生大才。”又说他家的门房长贵年迈耳聋,打杂的赵荣粗俗无礼,伺候不周,还请先生海涵。

他说这番话时,白家小姐皓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用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方仲秋。这一看就是个活泼好动的典型,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粉红色的麻纱连衣裙,烫着蓬松的卷发,搽了桔色的唇膏,嘴唇显出稚嫩而任性的样子。出乎方仲秋的意料,这位小姐实在是漂亮,白皙的皮肤,眼窝深深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翘翘的嘴角看上去总是笑吟吟的。这种天然的美丽、大方,把他那个“苏小姐”都比下去了。

方仲秋一看到漂亮的异性,就有脸红的毛病。在白皓月毫无顾忌的目光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地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请白老爷、白小姐多多关照!”可是,白皓月却一点没有羞涩的样子,正像她毫无顾忌的目光一样,她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这样一来,方仲秋更是窘迫得话也说不下去了。二老爷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着皓月走出了书房。她跟在父亲后面出门时,还回头冲方仲秋嫣然一笑。

方仲秋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父女穿过圆洞门进里面去。他转身继续整理自己的房间。这间外书房在外院的西侧,很大,还连着个厢房。厢房朝南一排明窗,外临种着樟树的大院,窗下摆着书桌和椅子。西面墙上挂着字画,沿墙一溜是茶几、椅子、书架。朝北又有一排明窗,靠东墙铺着一张床,挂着夏布帐子,床尾还摆着脸盆架等日用什物。

方仲秋没带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他走到北窗前,推开窗户一看,外面是个极幽静的死院子,三面高墙,遍地长满白海棠。北墙正中是一堵水磨砖砌的门楼,下面两扇紧闭的大黑门,大黑门后面想必是白家的内院,但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有这样一个安静、宽敞的所在,方仲秋觉得很满意,以后大可偷闲读书。

当晚,他给母亲写了封信,说白家对他很好,自己一人享用的房子、院子,比全家人在上海住的石库门房子大三四倍不止,请家里人放心。

第二章

第二天,白皓月到外书房来上课了。她一开口就问:“先生,你是上海来的吧?你一个人住这屋里怕不怕?”“怕什么呢?”方仲秋有些好奇。“一个人,不怕吗?”白皓月比他还要好奇。“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不以为然。她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这屋里曾经闹过鬼。”方仲秋愣了一下,随即掉转话题:“你过去学过英文吗?”“当然学过。我的两个哥哥,一个留洋美国,一个在香港念大学,他们都曾经教过我。”她几句洋泾浜果然很漂亮,口音比方仲秋还标准。他问她为什么要学英文。“有用啊!明年我也要出国留洋。”“你想去哪个国家?”“当然是美国。”她不加思索地说,“我好多年没见过我大哥了。”

“你大哥是叫白皓云吗?”方仲秋问。她笑着摇摇头:“白皓云是我大伯的儿子,我哥哥叫白皓天。”“白家只有你一位小姐?”“不是,我大伯也有一个女儿。”说到这儿,她叹息着摇头,“不过,她不姓白。”方仲秋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忙转过话题。但白皓月对课本毫无兴趣,只追着他问上海的生活,上海的舞厅、咖啡馆、电影院、跑马厅、回力球场等等。她知道的事真不少,方仲秋自愧弗如。两人胡聊了半天,无所不谈,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了。临下课时,方仲秋才想到还没教她英文,打算明天从语法入手。

但是,白皓月不爱学语法,三天两头称病告假。方仲秋闲时居多,就坐在厢房书桌前用功。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闲宽松,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空虚,因为成天只有一个人。他想用功而心不能专,只能无聊地看着窗外解闷。南面的窗正对着圆洞门,他常常看见住在外面的男佣人进去,里面的丫头、老妈子出来,她们或到门房去吩咐什么事,或出门上街。有一个年轻的不像丫头,也不像老妈子,每次走到门房那儿,就往回走。方仲秋远远望去,看不清她的模样,猜想是白家的内眷,又不便向阿荣他们打听,只好作罢。他在白家庄有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见过白家的两位少爷,想是在外面念书还没回来。

这天是中秋节。白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只他一人呆在外书房,倍感凄凉。天上一轮圆月,清光四射,照出碧蓝如洗的夜空。方仲秋在西厢看月,想起母亲来信劝他投考留学,但家里经济困难,恐付不起那笔高昂的学费,而那位Miss苏还是不理他。他对月伤怀,不由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笛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笛音袅袅,在这空旷冷清的院子里传得很远。

一曲吹罢,方仲秋正要歇口气,忽听得北窗外有声响,好象滞重的大黑门被人推开了。他向来大胆,立即赶到窗前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雪白的身影,站在黑门前。方仲秋定睛看去,那是个妙龄的少女,身材非常苗条,穿一件月白竹布的旗袍,两条长长的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因为微微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到她徘徊于月下,顾影自怜。她的曼妙身姿历历在目,却又缥缈空灵。方仲秋站在那儿,不由看得呆了,嘴里吟出《诗经》里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声音惊动了兀自沉溺于月色中的少女。她抬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一返身忽然跑了。只一眨眼功夫,那窈窕的身影就消失在大黑门里面。

这白衣少女来无影去无踪,难道是鬼?方仲秋忽然记起白皓月说这屋里闹鬼的话,没有心思再吹笛子。他闪到床前,钻进了帐子里。第二天醒来,他走到北窗前,那两扇紧闭的大黑门,照样好好地关着。海棠叶上沾着露水,好象下过雨,地上却不见有践踏的痕迹。他全身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

正巧阿荣过来送早饭,方仲秋赶紧拉着他问:“大黑门后面是哪里?”阿荣说:“那边是白家的祠堂,祠堂前面是个死院子。”“那边也是死院子?”方仲秋诧异地问,“祠堂怎么进去呢?”阿荣笑着解释说:“祠堂东、南、北面都是墙,只在西面开了扇门,经常锁着,过节向祖先上供才开。那个院子就好比是个死院子。”方仲秋想了想,问:“祠堂西面那扇门通往哪里?”阿荣说:“那是大老爷的内院。”

方仲秋明白了,昨晚那少女一定是白家大老爷的女儿。可她为什么不姓白呢?他不由又好奇地问道:“大老爷膝下只有白皓云一个儿子吗?”阿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倒愣了愣,半晌才说:“大老爷只有云少爷一个亲生,不过,大太太收养了一个义女,姓董,名婉秋。我们都叫她婉姑娘。”“既然是大太太的养女,她为什么不干脆改姓白,而要姓董呢?”阿荣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这白家庄的规矩多,等级森严,婉姑娘又是个外来户,作为养女无法和正牌的少爷小姐相比。”方仲秋听他这样说,对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婉姑娘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每到夜里,他都会站在北窗前眺望,希望能再见她一面,然而,那位婉姑娘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仲秋与白皓月日益熟悉起来。那白皓月天真活泼,白家庄的什么事都会跟他说。说她的大伯父白凤岐如何事业有成,却子息单薄。他的正房太太年轻时是戚友间公认的美人,虽然近年来岁数大了,身体发福,却依然雍容华贵、风韵犹存。可惜这样一个美貌的夫人,却不能生养。白皓云是姨娘生的,聪明俊秀、机灵活泼,深受白凤岐的宠爱,连白太太都将他视如己出。现在香港大学读书,明年就毕业。而她的大哥白皓天是另外一个典型,论外表他不如白皓云出色,却沉稳踏实,平日少言寡语,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白皓月说到这儿,忽然看着方仲秋笑道:“方先生,你跟我大哥长得很像。第一次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是我大哥回来了呢!你的眼睛、眉毛、身材,还有你说话的样子,几乎跟我大哥一模一样。”方仲秋不禁莞尔:“真有这么像吗?”“真的,不信你去问阿荣。”

后来,方仲秋真的问了阿荣,阿荣也说他们两个很像。他帮方仲秋整理东西时,发现了那支笛子,惊奇地说:“这可巧了,我们大少爷也喜欢吹笛子。每当他不高兴或者有什么心事时,就会坐在这屋里吹笛子。哦,忘了告诉你,这外书房原来是大少爷的。”方仲秋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大少爷跟婉姑娘关系怎么样?”“很好啊!大少爷在家时,常常关照她,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不过,这家里和婉姑娘最要好的,要数云少爷,他们两人打小是一块儿长大的。”说到这儿,阿荣附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大家都在说,婉姑娘总有一天要做云少奶奶,所以大太太才不让她改姓。否则,同姓兄妹不是乱伦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仲秋更加好奇了:“那婉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漂亮吗?”阿荣夸张地说:“告诉你,我这辈子就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方仲秋有些不信:“比你们二小姐还漂亮?”“比电影明星周璇还漂亮,有点像…”阿荣挠了挠脑袋,“有点像烟草公司月份牌上的美人儿。”

月份牌上的美人儿什么样子,方仲秋记不清了,但阿荣加了一句:“这家里老一辈的人都说,这位婉姑娘很像大太太年轻的时候,愣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她的亲生女儿呢!”既然皓月也说大太太是戚友间公认的美人儿,那阿荣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方仲秋想见婉姑娘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这天,阿荣照常来送晚饭,看见方仲秋站在窗前发呆,不禁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方仲秋回头,迷迷怔怔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阿荣愀然变色:“天啊,你不会是着了鬼迷吧?”“什么鬼迷?”方仲秋嗤之以鼻,“这世上哪有鬼?”阿荣放下食盘,说:“你知不知道外书房闹鬼的事?”方仲秋点点头:“在我进白家庄的第一天,白小姐就告诉我了。”“这屋里曾经吊死过一个人。”方仲秋吃了一惊:“真的?是什么人?”“白家过去的一位小姐,是现在两位老爷的姑姑,听人说长得很漂亮,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真是红颜薄命。”“这么年轻,她为什么要上吊?”

“还不是殉情。”阿荣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她爱上了这府里的一个下人,虽是个花匠,却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纶,是落魄人家的子弟。他们在后花园私定了终身,做出不轨的事情,被白家的人发现了。那时还是前清,出了这样的丑事可不得了。他们把那个花匠活活打死,埋在后花园。那位小姐知道后,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方仲秋被这个惨烈的故事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阿荣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吓到你了?”“你讲下去吧。”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人家说,多情人阴魂不散。这位白小姐死后竟变成了鬼。白家老太爷就是被她吓死的。”方仲秋有些不信:“哦?真有这样的事?”阿荣绘声绘色地讲:“我也是听长贵说的。那是一个中秋的夜里,祭祀完后,大家聚在一起吃月饼赏月。老太爷喝了点酒,早早就睡了。半夜突然听到外院有女人的哭声。他以为是哪一房的女人同丈夫吵架在外面哭,便一个人走出去看。他顺着哭声,一直走到外书房,哭声好象从里面传出来的。他正想推开门,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个上吊自杀的白小姐站在他面前,还是跟生前一样漂亮,婀娜的身材,妩媚的面容,只是面色惨白,嘴唇发青。老太爷吃了一惊,但他一向胆大,正想定神同她说些什么,她忽然伸出长长的舌头,两个眼睛凸了出来,一副吊死鬼的样子,老太爷这才真的害怕,赶忙奔回屋里,就一病不起了。”

“既然你说那个女人是鬼,”方仲秋问,“那以后这鬼还出现过吗?”“这就要问你了!”阿荣一本正经地说,“自从传出闹鬼的事,这屋里一直没人住。你是第一个!”“你不是说,这外书房原来是白大少爷的吗?”“这是皓天少爷的书房没错。不过,他从没在这儿过夜。”

阿荣走后,方仲秋倚窗而立,又是个月圆之夜!不知不觉,他到白家庄已经两个多月了。望着那洒满月光的庭院,闻着那扑鼻而来的海棠花香,再想到刚才那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心里起了一种浓郁的愁思,无可抒解,不由又拿起了那支笛子,对月横吹。凄清的笛声把他的思绪拉得很远,一直拉回了上海,拉回到母亲的身旁。虽然白家庄离上海并不远,他却一次都没回过家,不是不想回,而是无颜回去。他不忍看母亲失望的神情,更怕伶牙俐齿的弟弟、妹妹会扫他面子。兄弟姐妹当中,跟他感情最好的是大姐迎春,只可惜她早就出嫁了。

方仲秋陶醉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没注意到那扇黑门又被人推开了。一个少女出现在月光下,她一迳抬着头,对着他的窗户痴痴地望着,一动不动,似乎也沉醉在他的笛声中。等方仲秋发现时,他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上回看见的那个白衣少女。他凝神看着,如水的月光下,她白衣胜雪,黑发如漆,那张小小的脸庞,眉目如画。阿荣没有骗他,她确实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除了美丽之外,她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婉约的气质,像是从古书中掉下来的一幅《秋水伊人》图。这种气质是旧式小家碧玉的,在今日繁华的都市已是金子一样的稀贵。

他看痴了,看傻了,看得忘记了吹笛子。而那少女也同样地看着他,好象早就认识他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方仲秋想起什么来,开口问道:“你是婉小姐吗?”那少女一愣,似乎才醒悟过来,同上回一样,她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方仲秋急了,连忙爬上窗台,“扑嗵 ”一声跳了下去。虽然那窗台离地面并不高,但方仲秋脚踩在青苔上面,脚一滑,就摔倒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那少女早就没了影儿,他只看见皓月当空,花影零乱,四顾茫茫,孑然一身。方仲秋想起阿荣说的那个“鬼”故事,不禁也有点害怕起来。那个白衣少女到底是人是鬼?

第三章

深秋的圆月,斜映在浅绿色的纱窗上,照着董婉秋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庞,更加楚楚动人。她靠着窗棂,凝视着那窗外的月光,心神恍恍惚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再次到外书房去,明明知道那个男人不是皓天,但每当笛声响起,就对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使她不由自主就往那儿跑。再加上皓月曾告诉她,这个男人长得像皓天,她就更想去看看了。但那个男人不是皓天,皓天不会叫她“婉小姐”,他叫她“婉儿”,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

董婉秋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白家庄的情景,虽然当时她只有六岁。

那天,漫天飘着雪花。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半旧的棉袄,由白家庄的许妈牵着,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看到门口那两只石狮子身上堆满了雪花,白得可爱,不禁想要伸手摸一下。许妈却拖着她急急地往里走,一边唠叨着:“等会儿见了太太要叫的。我们太太好心,看你可怜,这么小就没爹没娘,念着是一门远亲的份上领养你。这个恩,你以后要记一辈子。”

婉秋听着,似懂非懂。她父亲是常山县一户小康人家的独子,她尚在襁褓中,他便病逝了。母亲含辛茹苦哺养她,终因积劳成疾,在她刚满六岁时也撒手去了。她母亲的远房表姐——白家大太太许绣怡得知这个情况后,因自己结婚二十年无所出,便和丈夫商量,决定收养她。但是,当时的婉秋实在太小,根本懂得失去亲人的悲哀。她只记得邻居阿婆把她交给白家人时,揩着眼泪说:“婉秋,这下好了,你成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你爹妈地下有知也会瞑目的。”真的吗?她真的能天天吃饱穿暖了吗?从常山到上海,一路上有好多次,她都想张口问许妈,但是,许妈攥着婉秋只一个劲儿往前走,根本容不得她说话。

走过那条长长的积雪的青石板甬道,许妈拖着她跨进了高高的门槛,进入正屋。宽大的屋宇内略显幽暗,给她的感觉充满神秘,还有些恐怖。在那儿,她第一次见到了许绣怡。她坐在紫檀木雕花椅子上,光亮细碎的秀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头上,淡淡的双眉,弯在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上,一张小巧的嘴不点而红,一身粉嫩的皮肤白得像雪,由于没有生养过,她显得十分年轻而美丽,还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婉秋站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许妈暗地里捏了捏她细瘦的胳膊,说:“叫哇,快叫太太。”她被捏疼了,皱着眉头怯怯地喊:“太…太!”许绣怡看着她,和蔼地说:“以后要改口了。我既然认了你作女儿,你就该叫我一声姆妈。”许妈又捏了她一下:“快叫姆妈!”婉秋却有些迟疑。她的姆妈不是死了吗?怎么现在又多了一个姆妈?她嘴巴张合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叫出口。

许妈正想教训她一顿,被许绣怡阻止了:“第一次总有些不习惯,你别为难这孩子。”她冲婉秋招招手:“来,你走近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婉秋乖乖地走上前,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别说,她长得像我小时候。看来,我们两个真的有母女缘分。”许妈在旁边附和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不过,这婉姑娘还要好好调教,长大了能赶得上太太一半,就好了!”“你别奉承我。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能生,还能算好?”许绣怡幽幽地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哀怨。“太太,这种事多想也无益,你千万要放宽心。再说,婉姑娘进了府,从今往后你不也有指望了吗?”

正说着,走廊上一阵喧哗。接着,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甜腻的声音:“绣怡姐,听说你收养了个女孩儿,我特意来瞅瞅。”婉秋抬起头,那说话的女人大约二十来岁,穿一身银红色的旗袍,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身材苗条,面目姣好,只是气质与端庄华美的许绣怡截然不同,是那种时髦靓丽、风情入骨的女人。后来婉秋才知道,这位二姨太叫紫裳,原是上海滩的红舞女,可说是花容月貌,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白凤岐把她娶进门后,对她百般宠爱,千样依顺。加上她又为白家生了个儿子,许绣怡就越发被打进“冷宫”了。

紫裳那双灵活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啧啧赞道:“瞧这小模样长得多水灵,长大后准是个美人胚子。绣怡姐,你真是好福气!”“我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二姨太你呀!”许绣怡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男孩说,“你生的云儿不但聪明,而且俊俏,把二房家皓天的风头都给抢光了。”紫裳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说:“云儿,这个是你妹妹,从今天起她就住在我们家了,你喜不喜欢?”

听紫裳这样说,婉秋不由自主地低垂了头,带着女孩儿天生的羞涩。但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便偷偷地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骨溜溜转着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高耸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这就是白皓云,一个漂亮得出奇的男孩子,像天上的太阳般耀眼,任何人跟他站在一起都会黯然失色。

发现她在偷窥自己,白皓云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婉秋慌忙垂下了睫毛。皓云转过头,冲自己的母亲说:“我喜欢!”屋里的大人一阵哄笑,在笑声中,婉秋的头俯得更低了。

现在,当婉秋坐在窗前,回想起这一幕时,只觉得冥冥中皆有定数。十年前,紫裳无意中的一句问话,就决定了她和皓云彼此纠缠的一生!

第四章

紫裳说得没错,婉秋以后便在白家庄住下来,成了皓云的妹妹,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

记得第二天傍晚,皓云一散学就到后院来找她了。婉秋住在祠堂后面的西小院里,那儿一溜三间房,西边一间是书房,中间一间堆着杂物,东边一间是婉秋的房间,她暂时跟许妈住在一起。许妈一见皓云便恭敬地问:“二少爷,你来了?”谁都知道这二少爷是大老爷的命根子,她哪敢怠慢?“嗯!”他把头往东边的屋子里探,“婉妹在吗?我想找她出去玩!”“在,在。”许妈冲屋里高声叫唤,“婉姑娘,二少爷找你!”“哦,来了。”婉秋应声而出,皓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穿了件绛红带白点的小棉袄,两根乌黑的发辫末梢扎着水红色的绸结,映得那张苹果小脸红通通的,双目盈盈如秋水,双眉如画,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哦,”他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赞叹道,“你好漂亮,像个小仙女一样!”

婉秋的脸刹时涨得通红,那两排长睫毛闪了几下,她低声地问:“你见过仙女吗?”“当然,你不就是一个?”他欢快地说,上前拉住她的手,“走,我们去后花园玩!”她顺从地跟着他。自从昨天见了面以后,她就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开朗的性格、欢快的笑声是那么具有感染力。

从此以后,他们几乎天天玩在一起。他教会了她许多过去没玩过的游戏:放风筝、掷骰子、斗蟋蟀、养小鸟、钓鱼…在她眼里,他真是无所不为,无所不能。跟皓云相处的日子是快乐的,她也渐渐没了那种初到异地的拘束感。皓云从小就是个知道为自己找寻快乐的人,一点小事就可以叫他开怀大笑。婉秋为了适应他,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变得开朗了。然而,童年的时光对她来说,并不总是笑声和欢乐,也有泪水和痛苦。婉秋在进白家庄的第三个月,就为皓云大哭了一场,也是那次她见到了白家的另一位少爷——白皓天。

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积雪渐渐融化,整个白家庄充满绿意,连拂面而来的风都带着春的气息。那天皓云正好不用去上学,一大早便把婉秋拉到了后花园。后花园的湖边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樟树。皓云指着那高高的树冠说:“婉妹,你看,那是什么?”婉秋仰脸看去,树上有个鸟巢,鸟巢里不是麻雀,也不是黄莺,而是一种长着绿羽毛、红嘴巴的小鸟,正在那树上喧嚣着。“呀!”她惊叹,“好漂亮的小鸟!”“你也觉得漂亮是不是?我老早就想领你来看,可是一直没有空。”“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皓云搔搔头皮,黑眼珠骨溜溜转了几圈,说:“有了!我把它们掏下来,再去问我大哥,不就知道了吗?”“你大哥?他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他在城里念中学,你当然见不到。过几天学校放寒假,他就会回来了!”

皓云抬头盯着那美丽的小鸟,说:“我上树把它们掏下来,等大哥一回来就去问他!”婉秋看着那高大而粗壮的树干,有些担忧地说:“这么高,你行吗?”“当然!”皓云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就爬给你看!”说着,他在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然后走到樟树底下,顺着树干爬了起来。婉秋站在那儿,紧张而又担心地看着他。在她的注视下,皓云越爬越高,也越爬越快。不一会儿,他已经爬到树顶,抓住那根支撑着鸟巢的树枝了。正当他胜利在望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呀,二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快点下来!”婉秋回头一看,许妈正站在月洞门口。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得一声尖叫:“哇呀!”就见皓云从高高的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

“哥哥!”她苍白着脸跑上前,看见他的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血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草地。许妈见状,赶忙去前院叫人。婉秋吓慌了,伏在皓云身上号啕大哭。哭声把皓云吵醒了。他看着她,咧咧嘴说:“我没事呀,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但是,他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复元。这半个月里,许绣怡不准婉秋去看皓云,紫裳更是视她如灾星祸水。白凤岐得知事情经过后,勃然大怒,要罚她在祠堂里跪个三天三夜。后来还是许绣怡求情,他才答应放了她,却命令她以后不许再接近皓云。

从祠堂里出来后,婉秋一个人躲在后花园的树林里哭。她想起死去的妈妈,想起过去在常山的日子,想起妈妈每逢立秋都要做粉蒸肉给她吃,想起有时梦醒,妈妈还在灯下替人家缝补衣服,想起她六岁生日那天,妈妈在厨房为她做粉蒸肉,边做边咳,一直咳出了血。她一个人跑出去找大夫,等她找到时,妈妈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厨房的地上。妈妈死了,她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现在皓云伤得这样重,他们却不让她去看他…她越想越难过,就越哭越伤心。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个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好了,婉儿,不要哭了,再哭下去,你的眼睛会哭坏的!”她惊愕地仰起头,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那是个身材颀长、面目清俊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正冲她温和地微笑着。看见她停止了哭泣,他从身上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细心地为她拭去颊上的泪痕。她迷茫地、困惑地望着他,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婉儿?”他对她微笑:“我是你的大哥,白皓天。”

“哦,”她咬咬嘴唇,是了,皓云说他这几天就回来的。她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哭得太久,她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整理着她那散乱的、拂了满脸的头发。他眼光亲切、温柔,带着抹鼓励的笑意:“婉儿,不要再哭了。瞧,你把眼睛哭得肿肿的,像核桃一样,怎么见人呢?”“我不要见人。”她哽咽着说,“我要躲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地问。“你?”她停了停,“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说呢?”“看样子像好人。可是,”她想到皓云,一阵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他们是坏人,不让我去看他!”

“他是指皓云吗?”他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望着她,“皓云没有事,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不要难过。还有,他们不是不让你去看他,而是要等他病好了,才能见你。这是大夫说的。”“是吗?”她闷闷地说,“你没有骗我?”“当然,大人从不骗小孩。”他抹去她的泪,轻声地说,“好了,婉儿,时间不早了。我们到前面吃饭去吧。”“不,”她摇摇头,“我不去!”“为什么?”“我,”她怯怯地望着他,微带羞涩地说,“我的眼睛真的像核桃吗?我很难看吗?”他轻轻一笑:“不,你很好看,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孩儿。”

“真的?”她可怜兮兮地问。“真的。”他点点头,眼睛深幽幽地盯着她的脸庞,“大哥不会骗你。”她终于站了起来:“我要跟你去吃饭。”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接着,他低叹了一声,握住了她柔嫩的小手:“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我应该早一点回来。”

她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握紧了她的手:“别问为什么,跟我走吧!”他的手温软而舒适,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婉秋不再说什么了,随着他一块儿到了前院。快走进大厅的时候,他忽然问:“你叫婉秋,是立秋那天生的吧?”她又惊又喜,问:“你怎么知道?”他笑了笑,却不答。

在皓云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婉秋本来是很孤独的,但现在皓天回来了,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到西小院来看她,教她写字、背唐诗。虽然皓天不像皓云那样开朗,有时候甚至是严肃的,但婉秋却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他用低沉、温和的声音给她讲故事,喜欢看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更喜欢听他吹笛子。那时候,他总爱吹一些《鹧鸪飞》、《采茶曲》等明丽欢快的曲调,悠扬婉转,响彻云霄。在婉秋心目中,皓云是她的玩伴儿,皓天才是她真正的大哥。不仅仅因为他比她大了十岁,还因为他对她有一种兄长般的体贴和关爱,害得他的亲妹妹皓月常常为此而吃醋。

不知不觉,寒假过去了。皓天要重返学校上课。走的那天,他找到了大伯母,向她建议让婉秋去学堂上课。他说她资质聪明,好好培养,以后一定会有出息。许绣怡收养婉秋,只把她当宠物似的养着,从没想过要在她身上花大力气。反正,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皓天可不同意,他说女孩子也是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世界,不能成天呆在家里。皓月过完年后,就要去新式学堂上学了,不能因为婉秋是养女,就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许绣怡终于被他说服,把婉秋送进了学堂。

皓云、婉秋在同一所小学,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婉秋的功课不会做,皓云帮她;皓云在学校跟人家打架,婉秋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还好。只有一次,皓云对婉秋生了气,只因为她对同学说他是她哥哥。“谁是你的哥哥呀?”他满心不高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别扭,“我是皓月的哥哥!”“你是皓月的哥哥,不就是我的哥哥?”她非常不解,“我们不都是你的妹妹吗?”皓云第一次对她吼叫:“她是,你不是,你又不姓白!”他们正好走在田埂上。被皓云这一吼,婉秋身子往后一退,“扑嗵”一声掉进了池塘里。

皓云用力去抓她,他抓住了她的手,却抓不住她陷进泥塘里的身子。她喊叫挣扎,身子陷得愈深。“皓云!”她惊恐地大叫,声音凄厉。“不要怕!我拉你出来…”皓云拼命地拽住她,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会整个被泥塘吞没。他拼命、拼命地拉她,用他那细瘦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把她拖出来。婉秋爬出池塘,瘫软地坐在田埂上。除了苍白的小脸,她浑身都是污泥,鞋子也掉了一只。他帮她洗去身上的污泥。两人不敢马上回家,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晒干湿淋淋的衣服。树上的鸟鸣刮噪,知了正卖力地嘶叫,他们只是坐着,没有说话,仿佛在刚才的一霎间,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八岁和十二岁的小孩了。

回家的时候,皓云替她脱下仅存的那只鞋,随手一扔,说:“我背你回去!”伏在皓云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婉秋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次以后,她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那天回家后,婉秋生了场大病,迅速转成肺炎,差点要了她的命。幸亏皓天从上海请来了西医,又送她到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三天,都是皓天陪着她。因为白凤岐怕肺病传染,不许皓云去医院探望。而二老爷白凤峄是从来不管皓天的。据说,老太爷生前非常喜爱皓天,那时皓云还没出生,他是白家唯一的男孙。白凤峄生了一儿一女,按理说,对儿子应该视若宝贝,却正好相反,他对皓天从来都是冷冷淡淡,倒对女儿皓月娇宠得不得了。

皓天从早到晚守在婉秋的床边,为她念书,逗她说笑,还到街上买小点心给她吃。婉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朱古力糖的味道,还有花生米、糖炒栗子。这些东西让她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而皓天总是坐在一旁看她吃,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每次打完吊针,她从昏睡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温雅和煦的笑脸,对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好好睡吧!”于是,她又在他温暖的目光中睡着了。那时的他,就像是残冬里的一抹暖阳,照亮了她周围灰暗冷寂的世界。

婉秋出院那天,皓天却病倒了。白家上下一片惶恐,都说他是被婉秋传染的,要将她隔离起来。前来诊治的医生说:“白少爷不是生病,而是累坏了。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屋子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婉儿得的是肺炎,根本不会传染。”皓天带笑的眼眸在婉秋脸上一闪,随即转开去。婉秋的心紧紧一缩:他都累成这样了,还想着为她避谣!

那一刻,她深深庆幸,在白家庄有这样一位大哥。

第五章

那次肺炎落下了后遗症。以后,每逢变季,婉秋都会发烧咳嗽。虽然,白皓天竭力澄清她的病不会传染,但白家庄的人还是避她如蛇蝎。人们从许妈嘴里得知婉秋的父母都是得痨病死的,便说她在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还说大太太什么人不好养,偏偏领个“药罐子”回来。这些话传到婉秋耳朵里,她那幼小的心灵根本难以承受。这天晚饭后,她一个人走进了后花园,坐在凉亭里发呆。

正是黄昏。潋滟的湖水映着夕阳,分外美丽,却令她的心一阵阵惊悸。她会死吗?像父母一样短命?死了以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这么美丽的夕阳了。太阳一点点往下坠,天地一片昏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这么孤寂过。

天黑了,皓天来后花园找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婉儿,你为什么要哭?”他抹着她的泪水,温存地说,“你答应过我不哭的。”她抬起头,看着他清秀的脸,和含忧带笑的神情。“皓天哥哥,我会死吗?”“你的病已经好了,不会死。”“我爹爹妈妈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皓天哥哥,我好怕…好怕跟他们一样…”

皓天一阵颤栗,紧紧抱住婉秋,把她黑发的头按压在自己肩上。“不会的,”他说,“我绝不会让你死去!”“你骗人!”婉秋大声说,由哽咽变为嚎啕,“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我会死,你也会死。”“至少,皓天哥哥不会让你先死。”

婉秋觉得鼻子酸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是你的皓天哥哥呀!”听到这句话,婉秋并没有高兴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后来,她哭累了,偎在皓天怀里睡着了,梦中听到他说:“婉儿,我一定会让你健健康康地活着。”而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已不见踪影。

不久,白皓天不顾父亲的反对,上了外地的医学院。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带给婉秋一份精美的礼物,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她听。但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要离开。等皓天从医学院毕业,回到上海时,婉秋已经十三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两条长长的辫子,修长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简直吹弹得破。白家庄的人都说,她越长越像大太太许绣怡。揽镜自照,婉秋也知道自己好看。和皓云在一起时,他经常会对着她发愣,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久久地注视她。

那年,皓云十七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穿着一身学生制服,俊秀挺拔,仪表堂堂。他即将从中学毕业,按白凤岐的意思,毕业后直接就去国外留学。紫裳心中不舍,认为儿子年龄太小,飘洋过海难以让人放心,还是在国内读大学,年纪稍长之后再走。白凤岐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先送他到香港去念书,等熟悉了英文环境再出国。

而婉秋呢,许绣怡说:“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该学着料理家务了。”学校的门不再为她开,婉秋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母的恩惠了。

那天,婉秋正在自己屋里绣花。她把针衔在嘴中,对着那鸳鸯戏水的图案叹息。每个女子出嫁前,都要绣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巾。而她什么时候能给自己绣呢?她未来的丈夫又是谁?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正想得出神,忽觉屋里一黑,抬头看见皓云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不用去上学吗?”“学校今天放假。”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藏在身后。“我看看,你给谁绣鸳鸯戏水呢?”他从她手里抢过绣品。“许妈要我照着样子绣。”她微微红了脸,“绣得不好。”“等我们结婚时,你就会绣得很好了。”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谁要和你结婚?”婉秋跺着脚,脸更红了。“当然是你,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他诚挚地说。“我告诉养母去,你又欺负人家!”她说着,就要往外面跑。他追上去,一把拽住她:“别走,我送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她转过身,狐疑地问。他把一张白纸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上面是他用毛笔抄录的一首诗——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她拿着那首诗,心头一阵激动。过完生日,她刚好十四岁。天,多好的一首诗!

抬起头,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说不出话来。两人对视着,屋里的空气暧昧危险,似乎一触即发。“婉儿!”门外一声呼唤,皓天闯了进来。看见这情景,他呆了呆,说:“皓云,你也在这儿?”“大哥,你回来了?”“嗯,刚进门。”他看了兴冲冲的皓云一眼,又转过头去注视着婉秋。她站在那儿,脸上布满红晕,表情有些异样。他立刻醒悟:“哦,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谈?我待会儿再来。”“也没什么。”皓云很快地说,“我抄了首诗送给婉妹。”他从婉秋手里拿过那张纸,交给皓天。

看到那首诗,皓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皓云在一旁解释说:“我喜欢这首诗,以为婉妹也会喜欢,就送来给她了。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皓天不说话,好半天才抬起头,向他点点头,唇边似有一个隐隐的笑意:“是呀,你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皓云咧开嘴,开心地笑了。他抓住婉秋的手,说:“婉妹,你就赶快收下吧!”“一张破纸,谁稀罕!”婉秋娇嗔地说,甩开他的手,带着七分羞涩,三分矫情。然后,她一溜烟就跑出了屋外。

她摇摆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消失在走廊上,那扭动的小腰身婀娜多姿,是个少女的身段了。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她已经长大了。

立秋那天是婉秋的生日。往年,皓天都会送一份精美的礼物给她,唯独那年没有。事后婉秋问起,他轻描淡写地说:“皓云已经送了你一份最好的礼物。”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合起淡淡的忧郁。他总喜欢坐在外书房的窗前吹笛子,笛声哀婉凄切,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心事。

看着他日渐沉郁的眼睛,有一天,婉秋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快乐呢?你为什么不像皓云?”他看着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我永远不可能像皓云。”“为什么?”她问。他却不答,只摇摇头,目光更加深邃迷离。当晚,在院子里乘凉时,婉秋把这件事告诉了皓云,皓云说:“我们两个人本来就不一样,就像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

是啊,他们两兄弟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皓云俊逸非凡,豪放明朗,像天上耀眼的太阳;皓天温雅冷清,沉静含蓄,有如高悬夜空的冷月。皓云问她:“婉妹,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两个都喜欢,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哥哥。”她心无城府地说。皓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要做你的哥哥,你又不姓白!”“养母说,迟早有一天我要姓白。”

皓云笑得狡黠:“你嫁给我,不就姓白了吗?”“呸,谁嫁给你?”她啐了一口,脸红了。“你不嫁我,难道要嫁给大哥?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欢你。”皓云愁眉苦脸地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婉秋顾不得害羞,急着辩白道,“皓天哥哥比我大了十岁,他怎么会喜欢我这样一个小丫头?”“大哥到现在还不肯结婚成家,就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人。”“那个人也不是我呀!”“我大哥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对你的关爱,连皓月这个亲妹妹都比不上。”“那是因为我们两个同病相怜,有许多共同语言。”

“同病相怜?”皓云怪异地瞪着她,“你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而我大哥父母双全,生活安逸,他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怜的?”“但皓天哥哥一点都不快乐!”婉秋坚持道,“他虽然有父母,但你叔叔不喜欢他。他虽然生长在一个大家庭,却像我一样孤单寂寞。”皓云怔了怔,很久以后他才低声地说:“你知道叔叔为什么不喜欢他?”

“不知道。”婉秋摇摇头。“你一定听说过我姑婆的事。”“就是在外书房上吊的那个姑婆?”她早听许妈说过。皓云点点头:“白家世代书香,每一代都会出她那样一个典型,又美丽,又聪明,带着感伤的趣味,忧郁的情调,很小就爱诗词,在音乐绘画方面有特殊的才华,敏感而又多情。有人说这是风水关系,也有人说是受我那个姑婆的影响。”“可你不是这样的气质,皓月也不是。”

“白家传统的性情,都体现在大哥一个人身上。他才华横溢,远比我聪明,不但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笛。如果他生在古代,一定是个名闻天下的大才子。也是这个原因,我叔叔不喜欢他,怕他走上我姑婆的老路。他总是极力鼓动大哥出去玩,不许他看诗词小说,但是没有用,大哥生来就是个多情种。”

“多情种,”婉秋笑着说,“是说你自己吧?”皓云瞪着她:“我什么时候多情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学校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女生喜欢你,成天跟在你后面,一口一句白二少爷,叫得多甜!”“你吃醋了?”他眯着眼睛看她。婉秋用力跺跺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但是,笑意却不受控制地流露在她的眼底眉梢。“你坏!我再也不理你了。”她说,转过身子,向门外跑去。“别跑!”他追过来,“有话对你说!”“不听!”她继续跑着,发出一串轻笑。“抓住你了,我要呵你的痒!”他威胁道,她从小到大最怕人家呵她的痒。“你抓不住我!”“试试看!”

于是,她跑,他追,两人一直跑到了后花园里。到了那棵高大的樟树前,婉秋忽然停住。皓云冲上前,抓住了她,一面笑着说:“看你还跑不跑?”婉秋回过头来,满脸凝重地说:“你还记得吗?那年你从樟树上面摔下来,出了好多的血。”“我记得,记得你趴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当时你流泪的样子真的感动了我。”他出神地看着她,月光下,她清灵如水,温柔如梦。那弯弯的柳叶眉,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红嫩的嘴唇,那细腻的、白得透明的肌肤…这就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婉妹吗?他情怀激荡,不能自已,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轻轻地呻吟,轻轻地叹息,一双澄澈的眸子里,盛满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温柔。他紧拥着她,吻她的面颊、耳垂、鼻子、嘴唇,吻得她脸红,吻得她心跳,吻得她透不过气。“哦!”她终于推开了他,辫子松了,披泻了一肩长发。她拂了拂头发,重新编结着发辫,爱娇地说:“你弄乱了我的头发。你坏,你欺侮人!”“不欺侮人。”他说,郑重地,“婉妹,我喜欢你。”“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望着她,“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许妈还说,大妈当年收养你,又不让你改姓,就是想让你有朝一日做白家的媳妇。”“你在说些什么呀?”她一半儿欢喜,一半儿娇羞。

“婉妹,我们结婚好吗?”他说,拉住她的手,“等我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好吗?”她轻笑不答,把头转向一边。“婉妹,你答应吗?”他追问着,把她的脸扳过来,然后,他的唇又盖了上去。她依进了他的怀里,胳膊紧缠着他的脖子,那个刚结好的发辫又松了。

远处传来幽幽的笛声,如泣如诉,悱恻缠绵。在他的怀里,婉秋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说:“听,皓天哥哥又在吹笛子了。”皓云紧搂住她,说:“是你的错觉。我只听见蟋蟀叫。”婉秋侧耳倾听,草丛里秋虫唧唧,风从树梢穿过,奏出了无数低柔恬静的音符。这样的夜,如此美好,她享受着甜蜜恋人间的拥抱,暂时把皓天的忧郁抛在了脑后。

那空灵而忧伤的笛子,却断断续续吹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婉秋到许绣怡房里请安,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白凤峄为皓天择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上海一家富商的女儿,姓王,名懿贞。许妈惊奇地问:“照阿拉上海人的规矩,是吃粥人家的女儿,非要去嫁吃饭的人家。乡下姑娘嫁往城里是常事,城里的千金大小姐,却不大会嫁到乡下来的。”

许绣怡笑着说:“许妈你有所不知,这位王小姐年幼时曾患过天花。她远看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近看哪,那白净的脸上尽是一颗颗的麻子。就因为这缺陷,在城里,任凭她家境再富有,也无法嫁得一个称心相配的如意郎君,这才退而求其次,要嫁到我们这乡下地方来。二老爷贪图人家的丰厚嫁妆,满口答应下来。”“那皓天少爷有什么意见?”许妈问。这正是婉秋关心的,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能有什么意见?”许绣怡淡淡地说,“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作主,他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同意。”难道这就是皓天近来愁眉不展的原因?婉秋听不下去,她退出养母的房间,转身就去找皓天。在外书房没有找到他,房间里也没有。最后,婉秋寻到了后花园的凉亭。皓天站在那儿,晨风吹着他的白衫,飘飘若举,好象随时都要化羽归去。婉秋打了个寒战,急切地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角。皓天回头,那双深湛的眼眸沉郁如昔。

“婉儿,你在找我?”他问。婉秋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大哥,你是不是要结婚…”她猛然顿住,愕然望他。他要娶亲了,他要属于另一个女人!“你都听说了?我以为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说,神情淡定,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她更加揪紧了他的衣襟,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他,他还是她的皓天哥哥!

“皓天哥哥,你不要答应这门婚事!”婉秋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为什么?”他盯着她,温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那个王小姐是个麻子,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听着她孩子气的话,他轻轻地笑了,温煦如春风,眼底的落寞却更深。“你放心,我不会娶那个王小姐的。”“真的?”她追问。他点点头,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我决定申请公费留美,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就可以走。”

她胸口一窒,原来他还是要走,走得更远,走到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去!“你要离开白家庄?”“你昨天曾问我,为什么不快乐?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许离开这里我就会快乐了。”“为什么?”“只有离开这儿,我才能抗拒王家的婚事。另外,白家庄已经没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他说着,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盼又怅然若失。

婉秋却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想起皓云说过的话,你又不姓白,他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怜的?是啊,你当他是世上最亲的大哥,他当你是什么?她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赌气地说:“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你也不留吗?”

他闻言一震,脸上的神情大变,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喜莫名。但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用一惯温和的语气问:“婉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当然知道。皓天哥哥,”她仰脸看他,娇甜地说,“我要你为我留下来!”

皓天望着她,竭力平定自己沸腾的情绪。这只是个孩子,她无法为自己的言语负责,而你不同,你比她大了整整十岁。更何况,她心里只有一个皓云。自始至终,她都把你当哥哥,你不是她的深闺梦里人!

想到这儿,皓天狠狠心说:“不,我已经决定了,不会为任何人留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击了她。平日待她如父如兄、关爱有加的大哥,此刻竟是如此无情!泪水模糊了婉秋的眼,她咬紧牙关,转过脸不再看他。

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递到她的面前:“今年过生日,大哥没有送礼物给你。现在我要走了,这个给你。”婉秋扭着脸,只是不理他。皓天无奈地笑着,拉过她的手,把东西放在她的掌心。婉秋触手冰凉沁骨,不禁有些好奇,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温润的美玉,中间略有凹凸,仿佛刻着一行字迹在上面。“这是我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现在送给你。”

他声音中透着的,仍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这个男人到底有情还是无情?婉秋不禁迷惑了。皓天叹了口气,说:“你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同时,让它保佑你岁岁平安,年年康健。”说完,他站直了身子,抻了抻被她抓皱的衣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亭。“皓天哥哥…”她低唤着,朦胧的泪光中,他挺直的背影,白色的衣衫,在风中款款地飞扬,渐行渐远。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婉秋才仔细端详那块美玉,翠绿色,鸡心的形状,上面刻着的字迹,竟是《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泅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六章

这一夜,婉秋辗转难眠,耳旁似总有缥缈笛声,忽远忽近,缠绵萦绕。将近天亮时方才睡着。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眼睛肿肿的,还有黑圈。婉秋照着镜子,心里直埋怨那位方先生,要不是他没事吹那笛子,她也不会跑到外书房去,更不会想起过去的一切,弄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她在眼角敷了些白粉,掩饰脸上的倦容,免得待会儿皓月见了,又要取笑她想皓云想到失眠。其实,近来她思念皓天的时间远远超过皓云,或许是因为皓云每个寒暑假都会回来,而皓天则一去三年没有音讯。皓天临走时说,离开白家庄他就会快乐,那么,他现在变得快乐了吗?婉秋紧握着胸前那块美玉,似乎这样就能知道答案。

一阵敲门声打乱了婉秋的思绪。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襟,过去开门。进来的是皓月,她笑吟吟地望着婉秋:“我刚才到大妈那儿,她说你还没起床。该不会是害上相思,变成多愁多病身了吧?”婉秋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改往日的羞涩,回嘴道:“我天天呆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害什么相思?不像有的人,整日对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先生,不害相思都不行!”皓月倒有些招架不住,红了脸说:“你不要胡说。这话传到方先生耳里可不大好。”

“白大小姐也有脸红的一天!”平日只有她取笑别人的份,现在婉秋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哪肯轻易放过,“我倒想见见那位方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我们大小姐芳心大乱!”“你昨晚不是见过他了吗?”皓月很突兀地问,婉秋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么说,昨晚你真的到过外书房北窗外?”皓月拍了拍胸口,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害我虚惊一场,以为那个鬼又出现了呢!”“到底怎么回事?”婉秋更加惊疑。

皓月在凳子上坐下,喘口气,才说:“我今天一早去外书房上课,才知道方先生病了。阿荣告诉我,他昨晚着鬼迷受了惊吓。我说他不是不相信世上有鬼,怎么也会被吓病?阿荣说,方先生昨天深夜在北窗外,看到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女,正要跟她打招呼,谁知那少女一转眼就不见了,方先生这才疑心是见了鬼,回到房里就病倒了。”

婉秋听到这儿,不禁笑了起来:“亏他还是个大男人呢!竟然这么胆小,连人跟鬼都分不清。”“这事也怪我,第一天上课我就告诉他外书房闹鬼,方先生开始还不信,后来阿荣又跟他讲祖父被鬼吓死的事,说的人多,他自然就信了。”皓月看了婉秋一眼,“再被你昨晚这一吓,他不病倒才怪呢!”

婉秋低下头,有些不自在:“这么说,他是被我吓病的?”“对呀,所以我才来找你,要你跟我一起去见方先生,告诉他昨晚那个女鬼便是你!”皓云不容分说,拉了婉秋就走。婉秋跟着她到了前院那儿,忽然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方先生昨晚遇见的是我,而不是鬼?”皓云回头,冲她一笑:“这白家庄不只你一个人听见笛声,会想起皓天哥哥,我也会呀!只不过我是坐在房里听,不像你要跑到外书房的北窗去。”

婉秋脸红了,说:“原来你都看见了?”“我只看见你跑出西小院,可没看见你如何装神弄鬼吓唬方先生。”“谁吓唬你的方先生了?是他自己心怀鬼胎嘛!”婉秋低声辩白,皓月却已经一脚跨到廊下,敲了敲虚掩的房门。

“请进!”房里一个低沉的男声说。皓月推开门,拉着婉秋进去。这还是皓天走后,婉秋第一次跨进外书房。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像皓天在的时候一样。一个年轻男人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走在前面的白皓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说:“我以为是阿荣,原来是白小姐…”“不碍事,方先生您躺着吧!”皓月笑着说。

原来他就是方先生?婉秋的目光落在方仲秋脸上:那略带忧郁的眼睛,那微皱的浓眉,那清俊的面容,还有那说话的神情,活脱脱是一个皓天哥哥呀!只是他看上去比皓天要年轻些,没有皓天那种成熟、沉静的气质,而显得书卷味十足。难怪皓月背地里常叫他“书呆子”。

方仲秋一直没有发现还有外人,当他定下神来,才看到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静静地站在白皓月身旁,穿着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眉如远山,明眸皓齿,一张吹弹得破的瓜子脸,娇柔得宛如刚出蕊的花瓣,那份未经修饰的清雅曼秀之气,让他心弦一震,随即明白过来,不禁叫道:“你是…是…”在他那个“鬼”字尚未出口前,皓月及时接腔道:“她就是我伯父的养女,董婉秋小姐。”

董婉秋?他瞪视着她,疑惑不解地问:“你真的不是鬼?”婉秋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被自己吓得不轻,满怀歉意地说:“方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那你为何三更半夜一个人跑到窗户下面去?”

婉秋低头不语。皓月代替她说:“她听见你吹笛子,以为是我大哥回来了,所以才会跑到外书房来。”“你又为何一看见我就跑?”方仲秋仍然盯着婉秋。她望着他,有点怯怯地说:“到了北窗下面,我才知道,你不是皓天哥哥。”皓月忍不住说:“方先生,你别这样一直追着婉秋问,像在刑讯逼供似的。”

方仲秋一愣,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声道:“董小姐,对不起,方某失礼了。”婉秋摆摆手,说:“方先生,没关系,都是我不好…”“不,不,是我不好…”皓月插进来说:“你们两个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没关系,累不累啊?”听她这样说,方仲秋和婉秋同时笑了起来。“既然误会澄清了,我倒有一个建议。”皓月拉起婉秋的手,对方仲秋说:“方先生,你能否多收一个学生,让婉秋和我一起读英文?”婉秋吃了一惊,道:“不行,我哪里懂什么洋文?”

“就是因为不懂才要学。”皓月郑重其事地说,“大哥在信里面交待,要我教你读点英文,说你很文静很聪明的,不能继续上学,真是可惜了。”婉秋的脸色一变:“皓天大哥会给你写信?”“是呀,自他出国后,我们从来没停止过通信。”婉秋咬住了嘴唇,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这三年来,她一直想着她的皓天哥哥,他却连一个字都吝于给她写!到底他和皓月是血肉之亲,是同胞兄妹,而她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皓月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说:“大哥学业很忙,两三个月才会回一封信,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写信给他。”这根本就不是理由!婉秋在心里说,牙齿深陷进了嘴唇里。方仲秋在一旁注视着婉秋,知道这个白皓天在她心目中一定很重要,而皓月的话已经刺伤了她,便朝皓月使了个眼色。

皓月明白过来,连忙转换话题道:“就算为了皓云,你也该学英文。”婉秋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她。“听大伯说,皓云明年毕业后,也要赴美留学。如果你真要作他的妻子,一句英文都不懂,怎么出国呢?”婉秋这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当着方仲秋这样一个外人的面,她又羞又窘,真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皓月接着说:“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学英文,皓云一定会很喜欢的。”会吗?皓云会喜欢吗?婉秋呆呆地想,而只要是他喜欢的事,她什么都愿意做!“好,我明天来外书房上课。”她终于下了决心。白皓月喜出望外,问:“方先生,你同意吗?”

方仲秋却好象没听见,只顾盯着婉秋看。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是这样的青春美丽,她实在应该有幸福的一生。但在白家庄,她的身份是这样特殊,她的前途茫茫,不知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从第二天起,婉秋就跟皓月一起来外书房上课了。婉秋没有英文基础,方仲秋便从最简单的英文字母教起。和聪明但不专心的皓月不同,婉秋非常努力。她那惊人的颖悟力让方仲秋刮目相看,他知道,这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更知道,她对皓云的感情是这一切的原动力。她下死命地用功读书,都是为了他。方仲秋联想到自己的苏小姐,不禁在心里慨叹:白皓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一个女孩子如此死心塌地?

方仲秋很快就知道了答案。那天上午,他们正在外书房上课,阿荣乐颠颠地跑进来,说:“两位小姐,二少爷回来了!”“真的?”皓月一下子从椅子里弹跳起来,“他现在人在哪儿?”“在大老爷的上房里。大太太请你们过去。”皓月抓住了婉秋的手,兴奋地说:“我们快走吧,看他又给我们带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婉秋却坐在那儿不动。“你怎么了?”皓月诧异地问。“我们还在上课呢!”婉秋不安地看了方仲秋一眼。方仲秋会意,赶忙说:“可以了,今天就上到这里。”

婉秋却说:“不行,还没到十二点,怎么能下课?”皓月瞪视着她:“难道你不想早点见到皓云?”“上完课我自然会去见他。”婉秋正视着方仲秋,“方先生,我们继续上课吧!”皓月愣在当地。方仲秋却完全了解:在董婉秋那温柔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自尊而又坚强的一颗心!于是,他继续刚才的课程,但皓月已经很不耐烦,她把书本翻得“哗哗”响,不时回头去看墙上的自鸣钟。而婉秋脸上平平板板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心事,只是静静地听着。

终于,自鸣钟敲了十二下。皓月再次从椅子里站起来,说:“阿弥陀佛,这堂课真是闷死我了!”“闷死了就不要上嘛!又不考状元,做什么这么用功?”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穿一身笔挺的藏青学生装,梳着西发,笑容满面,好不英俊神气。方仲秋站着,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很少看到如此漂亮、如此英挺的男性!

皓月已经扑上去,叫了一声“二哥”。方仲秋恍悟,这个男人就是白家的二少爷——白皓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个白皓云的确长得英俊,浓眉深目,直鼻皓齿,不但帅,而且还带股子洋味。据方仲秋目测,他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公斤,年龄二十岁左右,是高、帅而匀称的典型。自己虽然也不算矮,但与他相比,就略嫌瘦削了一点。难怪,难怪,这样漂亮的男人谁能不爱?

“唔,皓月。”白皓云双手捧着皓月的肩,大声地笑着说,“半年不见,你变得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了。”皓月抱着他的手臂,热烈地说:“二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英俊呢!”他哈哈地笑着说:“我晒黑了,都快变成野人了。”皓月仰脸望着皓云,发现他的皮肤不复往日的白净,变成了微褐色,便调皮地说:“肯定是晚上跟人家晒月亮晒出来的。”

皓云愣了一下,很快把脸转向屋里的婉秋。婉秋站在那儿,低垂眼帘,双颊微微泛着红晕。皓月拖着皓云走进书房,把他推到婉秋面前:“快见见你的心上人吧!”“皓月!”婉秋爱娇地向皓月呶了下嘴,脉脉的眼波掠过皓云,含羞地低下了头。皓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穿了一件淡绿绸旗袍,衬着她白嫩红润的肤色,恰如春阳里初绽的桃花。“婉妹,你长高了。”“是吗?”婉秋唇边的酒窝儿更深了。

“唔,你出落得更加美丽了。”皓云笑着点点头。婉秋抬起头来,她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一对燃烧着爱情的眸子,闪耀着两道带笑迷人的光。白皓云的眼睛接触到那两道光,他的微笑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们四目相望,含情脉脉。方仲秋在旁边看着,想到自己的失恋,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皓月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说:“我们走吧!”他很快收拾起桌上的书本,和皓月一起退出书房,再轻轻地掩上了门。

房门一关上,皓云就把婉秋拉进了怀里。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他的吻急切而又狂热,似乎要把这半年的相思都发泄出来。吻完,他才激动地说:“婉妹,我真的想死你了!”她瞅着他,嘟起嘴说:“既然想我,怎么这么久都不给我写信?”“人家功课忙嘛,实在抽不出时间。”“没时间给我写信,倒有时间和别人去晒月亮。”她憋着气说。“什么晒月亮?”皓云皱起了眉毛,“你别听皓月胡说!”

“香港离上海那么远,又有那么多女同学围绕着你,你还会记得我吗?你一定不像我想你这样想我,要不然你就会多写几封信给我!”她喃喃地说,面容看起来有些忧愁。“婉妹,”他失笑了,“你还没嫁给我,怎么就变成怨妇了?”“皓云!”她发出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叹息着说,“我没有你那些女同学漂亮,也不如她们有学问,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皓云,你不要嫌弃我!”

“婉妹,”皓云低下头,温柔地望住她,“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永不会嫌弃你!”“真的?”她大睁着那对秋水明眸,可怜兮兮地问。他信誓旦旦地说:“婉妹,我明年一毕业就娶你!”“可是,你要出国,也会带我去吗?”“当然,无论到哪里,我们都不分开!”他说,重新拥住了她,轻轻地吻着她的额。

她乖乖地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那么沉重,那么强壮而有力。想到这颗心是属于她的,婉秋就激动得全身都发抖了。

腊月初八那天,方仲秋回上海了。白凤峄给他结算了半年的学费,说好过完旧历年再来上课。皓云对方仲秋有些不屑,常笑话他的英语口音,又说他长相斯文,却多情得很,正在失恋伤心。“你怎么知道?”婉秋好奇地问。“有好几次,我路过外书房,看见他把女朋友的照片带在身上,时常看看,叹叹气。”“他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他给我看了照片,一对小眼睛,嘴巴却很大,脸形长长的,像只梨。”皓云笑着说,“我就安慰他,叫他再找个漂亮的。可是他说,他对恋爱早已看破,而且再也不找女学生了,只要找个老老实实的当家女人,吃得苦、耐得穷就行。女学生心大眼高,没有情分。”婉秋听了,叹口气,说:“他为什么不找女学生?皓月不就挺好。”皓云盯着她:“你想撮合他们?”“你不觉得方先生对皓月很好吗?”“我没看出来。”皓云耸耸肩膀,“我倒觉得他对你存非份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