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秋吃了一惊,瞪着他:“你不要乱开玩笑!”“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开玩笑。”皓云正经八百地说,“你正是他要找的人,而且,你比他的女朋友漂亮得多,难保他不对你日久生情。”婉秋半晌不语。皓云接着说:“我想叫二叔辞退他,再找个年纪大一点的来。”婉秋慌了,说:“这怎么可以?人家又没犯什么错,你怎么说辞就辞了?”皓云心烦意乱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我不能让你们太接近。”婉秋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怅然地说:“原来你根本不信任我!”

“婉妹,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信任你?”皓云捧起了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不信任的,是那个方仲秋!”“怎么会?”她疑惑地问。“方仲秋对你有好感,阿荣说他常常隐在窗后偷偷看你。如果他趁我不在时,刻意接近你,讨好你…”他忽然停住,愣愣地望着婉秋,“他长得太像大哥了,我怕你会不小心爱上他!”

“皓云,你在说什么?”婉秋一把推开他,脸色变得苍白。皓云微微吃了一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婉秋情绪已经平稳下来,她握住了皓云的手,把它放到自己胸前,郑重而虔诚地说:“皓云,这颗心永远是属于你的!”

皓云望着她,那种甜蜜的感觉又呼呼地涌到他的心里。不知是带着一股恨意,还是带着强烈的欲望,他伸出双臂,把她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里,用他的嘴唇寻找她的樱唇。当他找到时,贴上去使劲地亲吻和吮吸它。那种快意真是无法形容。然后,他放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婉妹,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整个寒假,婉秋都和皓云呆在一起,或说话,或画画,或钓鱼,或下棋。两人须臾不离,真个是神仙过的日子。二姨太紫裳对此颇有微辞,她不想称了许绣怡的心意,让婉秋当上白家少奶奶。她认为以皓云的条件、人品,完全可以找个富家千金或名门淑媛,婉秋只会拖他的后腿。白凤岐却只装作不知道。他对此事采取的是冷处理的方式。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旧历年后,皓云回香港继续他的学业。走的那天,婉秋和皓月把他送上船。依着船舷,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婉秋,肯定地说:“婉妹,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婉秋只觉得眼眶发热,喉中发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船开远了,皓云还挺立在那儿,那高大英挺的身影在婉秋的泪眼中变得模糊。

很多年后,婉秋还能记起他当时的模样:潇洒、漂亮、英气逼人!

第七章

这一别又是半年。在这最后的半年里,除了去外书房上课,婉秋就每日呆在屋里,绣绣花,看看小说,弹弹琴。因为皓云的关系,她极力回避着方仲秋,不敢和他太接近。方仲秋那一对深湛的眼睛,似乎已洞察了一切。他原本就是个好静不喜动的人,现在更是整日关在书房里,闷闷地读着书。

日子因此显得非常漫长和枯燥。只有在接到皓云的信时,婉秋才能化解那种寂寞和离愁别绪,而稍稍变得轻松、快活一些。皓云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信来,道不完的相思,说不完的珍重。婉秋越来越相信,她的皓云是痴情而坚定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学好英文,等着和他出国留洋,双宿双飞!

但是,但是,但是…人生的事是绝对的吗?谁能料得准未来,控制得了命运?

白家虽然有两位老爷,但白家庄的田地房产却全都在二老爷白凤峄名下。老太爷在世时,曾立下一条规矩,两个儿子中,哪个先给白家添丁,就把家产给哪个。结果,白凤峄先生了皓天,得到了白家庄的全部家产。白凤峄提防着白凤岐,凡事不让他插手,连家中日常开销、月费都交给帐房管。

白凤岐手里不名一文,成天盘算着如何赚钱。经商的第一要素是资本,这点他倒不用发愁,因为太太许绣怡出身富贵,自己有奁田、有房产、有存款,可她也把拳头攥得死紧,滴水不漏。白凤岐常劝她卖掉些房产,搬到上海去住。他说:“家产死搁着,白养肥了经管的人。变了活钱,哪怕是开个小旅馆,也稳保你发财。”许绣怡听了他的话,拿出一部分存款交给他去开旅馆。白凤岐脑子活络,加上二姨太紫裳在外面门路广,和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有接触,生意很快就做大了。不久,便在上海买下了一幢两上两下的小洋房。

白凤岐带着二姨太搬进洋房,开始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很快便入不敷出,不但手头那点钱花光了,还欠下了许多赌债和银楼、戏馆、绸缎庄等不少帐目。一时间债主盈门,过去威风八面的白家大老爷一下子变成了东躲西藏的避债者,再也无法在“十里洋场”上立足了。于是,白凤岐又和二姨太一起回到了白家庄。

许绣怡嘴上没说什么,却在心里感叹去世的白老太爷真是英明。他早就看透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白凤峄虽然无能,还守得住家业;白凤岐却是个败家浪子,钱来得快花得也快。许绣怡后悔自己信了他的话,从此再不肯给他一个子儿。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白皓云身上,出钱供他上大学,读洋书,还要送他出国留学。因为他不但是白家的儿子,还是她未来的女婿。

这可苦了白凤岐,他和二姨太在上海时,常去吃个馆子,看个电影,现在只好成天泡在茶馆里。茶馆里什么人都有,有想做掮客图回扣的,有想借钱的,有想合股做生意的。大家不知道他的底,只道他是有钱有势的大老爷。白凤岐凭自己的身份,常打听些产业买卖等事,希望有一天能东山再起。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个姓张的,他叔叔是上海汇丰银行的买办。他家财万贯,膝下却只有一女,名素馨,正好是白皓云在香港的同学。

白凤岐回去把这事跟紫裳一说,紫裳顿时眼睛发亮,认定这是“咸鱼翻生”的绝好机会。她想方设法跟张太太攀上了关系,常常以打牌、摸麻将为名到张家去玩。紫裳是交际花出身,只两三天便打探出张家小姐的心事。

原来,张素馨一直对白皓云情有独钟。在认识白皓云以前,她骄傲得像个小公主,良好的家世、姣好的容貌,是男孩眼中带刺的玫瑰。男生们争相给她写情书,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张素馨却在第一次见到白皓云时,就被他的风采所折服。他潇洒不羁,才华横溢,最要命的是他帅:高高的个头,英俊的面孔,总挂着自信、明朗的微笑。学校里倾慕他的女孩很多,但白皓云从来都无动于衷。

素馨对这个骄傲的男人发生了兴趣,一心想要征服他。她开始向他暗送秋波,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派对,并在跳舞时故意摔倒在他怀里,发出娇嗔的尖叫,以唤起他英雄怜护美人的意识。可是她失望地发现,连局外的同学都看出她对他“有意思”了,而他这个局内人却在装傻充愣。放寒假前一天,她主动约他在咖啡厅见面,完全向他敞开心扉。白皓云抱着手臂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张小姐,其实我早就明白你的心事。可是,我不能。在家里我有个妹妹,她在等我回去。”

“你要娶你妹妹?”素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我的亲妹妹。”白皓云微微一笑说,“她是我大妈的养女。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素馨没想到,自己拼命追求的却是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男人!回到上海后,她茶饭不思,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反天性的活泼和开朗,竟莫名其妙地害起相思病来。有好多次她都想冲到白家庄去,看看白皓云嘴里的“婉妹”是个怎样的人。她的变化逃不开母亲的眼睛。张太太由此落下了一桩心病。

紫裳打听清楚后,如获至宝,回去跟白凤岐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张素馨是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如果皓云能娶她为妻,不但他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前途无量,还可以荫福他们老两口颐养天年。但是,中间隔着一个董婉秋,怎样才能促成这桩“金玉良缘”呢?两人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了一条“万全之计”。

毕业前夕,在香港的白皓云接到了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六个字:“汝母病危,速归!”白皓云不知是计,向学校告假,急急忙忙往上海奔。下了船,白凤岐直接把他带到了那幢洋房里。白皓云看见母亲好好的,家里却装扮一新。花园里、大厅里都挂起了玲珑的纸灯笼,露天的大草坪上摆满了桌子,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衣裙明艳的女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时间灯光璀璨,衣冠云集,笑语喧哗。

“这到底怎么回事?”白皓云站在大厅里惊疑地问。“傻孩子,这是你的订婚舞会。”紫裳笑容可掬地说。“我跟谁订婚?”白皓云瞪大了眼睛,“婉妹吗?”紫裳笑着摇摇头,伸手往楼上一指。一个长裙曳地、艳光四射的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笑意盈盈地停在他面前,轻启朱唇,叫了一声:“皓云!”

天哪,她竟然是张素馨!白皓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场骗局。他被父母和张家设计了!他怒瞪着面前那张姣好的面孔,吼道:“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订婚?”

张素馨紧咬着嘴唇,顿觉阵阵绝望袭来。但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吗?你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幸福不幸福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来瞎搅和!”这一刻,他恨透了她的骄傲和自以为是。泪水在素馨眼眶里打转,但她还是微微抬起下巴,说:“只要是我看中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它!”“你简直不可理喻!”白皓云说完,就一步步向后退,想要退出这个荒唐的闹剧。紫裳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皓云,你不能走!你走了,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这是你们布的局,当然由你们来善后!”他狠心地甩开她,迈步往大厅外面走。当他正要跨出大门时,素馨一句话让他停住了脚步:“如果你忍心看着你父母丢掉性命,你就走吧!”

皓云猛然转过身,说:“你不要危言耸听!”素馨耸了耸肩膀,淡然一笑,说:“你问问你母亲,这是不是危言耸听?”紫裳马上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张小姐说得没有错。你不知道,你爸爸这几年做生意不顺,欠下很多印子钱。债主逼上门来,你大妈和二叔这两个吝啬鬼,都见死不救。我和你爸爸走投无路,经人介绍,才找到了张老板。人家一片好心,答应替你爸爸还债。如果你不同意订婚,我和你爸爸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见皓云还不信,她又从身上掏出一堆欠条和帐单来,有银楼的、有戏馆的,还有赌场的,五花八门。皓云粗略地算了算,要还这些债,白家非倾家荡产不可。难怪大妈和二叔不肯伸出援手,谁愿意掏自己的养命钱填这个无底洞?紫裳看出他的犹豫,便捶胸顿足,悲悲凄凄地哭道:“人家说上海滩人情淡薄,我还不信,现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帮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她就发了疯般往墙上撞去。皓云及时伸出手臂拉住她,无奈地叫:“姆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走还不行吗?”

“那你是答应订婚了?”紫裳破涕为笑,盯着他问。皓云瞥了身边的素馨一眼,说:“我同意订婚,但张家的钱我会替你们还上的。我还钱的那一天,就是我们解除婚约的时候。”紫裳想不到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居然收到了奇效。她和张素馨交换了一个眼色,张素馨爽快地答应:“好,我同意你的条件!”“一言为定?”“绝不食言!”

于是,订婚舞会照常举行。在上海各界名流和白家亲朋好友的见证下,皓云为张素馨戴上了订婚钻戒。皓云面无表情,素馨却一脸欢欣。她相信,面前这个男人绝对逃不脱她的魅力之网,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赢得他的爱!

订婚的第二天,皓云就返回了香港。他来去匆匆,没有顾上见婉秋一面。却没想到,此时的白家庄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那天早上起来,许妈边服侍许绣怡梳洗,边忿忿不平地说:“大老爷太不地道了,竟然瞒着我们给皓云少爷订婚。那皓云少爷也真是,这边跟婉姑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边又和张家小姐勾搭上了,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许绣怡长长地叹口气,说:“他念了大学,眼界自然宽了,婉秋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我看八成是二姨太搞得鬼,你没看见这几天她笑得眼睛都眯了。”“张家有钱有势,能够攀到这棵大树,她一辈子吃穿不愁,当然高兴了。”许绣怡又叹口气,“只是苦了婉秋这孩子…”

她们在房间里低声说着的时候,婉秋正好在走廊上,什么都听见了。她冲进房去,脸色惨白,颤声地问许绣怡:“皓云订婚了?这是真的吗?”许绣怡看着她,镇定地说:“我也是刚才得到消息,皓云昨晚和汇丰银行张老板的女儿订婚了。”“他说过这辈子非我不娶,”婉秋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怎么会跟别人订婚?”

“男人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想当年,大老爷也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说这辈子决不讨小。结果怎么样?”许绣怡勉强安慰她,“我还不是一样过来了,你就想开点吧!”

始乱终弃,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吗?眼泪从婉秋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地退出了养母的房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一整天,婉秋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她没有吃早饭,也没有用午餐。下午的时候,皓月来了,坐在她床头,说:“婉秋,你不要难过。我二哥决不是忘恩负义的男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要提你二哥,我不相信他。”婉秋嘤嘤啜泣起来,“他变心了,他不要我了!”“不会的,他明明是喜欢你的。”皓月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肩膀,“肯定是我大伯逼他的。”

“即便是这样,他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作主,算什么男人?”婉秋抬头看着皓月,泪流满面,“皓天哥哥为反抗包办婚姻,可以离家出走,他为什么就做不到?”皓月紧捏着她冰冷的手,却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皓月走后,婉秋在房间里呆呆坐着,只是落泪。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溜出了房间,来到了后花园。她静静地坐在凉亭里,望着那棵高大的老樟树。她想起了六岁那年,皓云爬树掏鸟,从树上掉下来,她为他伤心流泪;也是那一年,她在树下第一次见到了皓天,他为她拭泪,说他是她的大哥;九岁那年,她为自己的肺病缠身哭泣,是皓天在这里找到她,把她拥进怀里呵护;十四岁,在这棵樟树下,皓云第一次吻了她,山盟海誓犹在耳,如今却都成虚化…

不知不觉中,婉秋的泪水又落了下来。难道这辈子她注定要为皓云心碎,为他哭泣吗?就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为贾宝玉流尽最后一滴泪。究竟,是她欠他的,还是他欠她的?到底,这是缘还是孽?婉秋把额头抵在栏杆上,她的心那样痛楚,她的头痛欲裂,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让她哭泣,让她倾诉。可是皓天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想到皓天,她把手伸进衣襟里,轻触着那冰凉沁人的美玉,恍惚感觉皓天就在身边,那双深沉似潭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说过的:“你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是的,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从来不曾离开!

婉秋握着那块玉,辗转低呼:“皓天哥哥,你在哪里?你可知道婉儿的世界已经碎了,她永远不会快乐了!皓天哥哥,婉儿跟你一样,不属于这里。你带我走吧,只有离开白家庄,我才能活下去!”她的身子顺着栏杆溜下来,她跪倒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她啜泣着,语不成声。

然后,忽然的,她受惊了。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地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眼蒙蒙的眸子。她看到了皓天的脸,那对深沉如潭的眼睛。她惊呼:“皓天哥哥!”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中充满了怜惜和痛楚。这真的是皓天吗?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怯怯地碰触了一下他的面颊,然后,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不是作梦,皓天哥哥真的回来了!每次在我流泪的时候,他都会出现!”

她猛地被拥住,拥在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里。那人发出呻吟一般的低语:“你说我是,我就是…”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泪顺颊流下:“皓天哥哥,他要跟别人结婚了,我该怎么办?”那人松开她,撩开她散乱的发丝,说:“离开白家庄,重新再活一次。”“那你带我走!”她轻声说。他迟疑地问:“你愿意跟着我?”她点点头,把手放在他胸前的心脏部位:“只要能离开白家庄,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他把她拉得更近,贴着他的身体。她仰脸,便会触到他的鼻尖。“即使这是个梦…”他在她耳边说,“我也会永远记住它。”“当然不是梦。”她轻合眼,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就像许多年前一样。他的鼻息吹在她脸上,好一会儿,落下一个吻,在她颊畔,凉凉的。

婉秋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自己床上了。这也像许多年前一样。难道昨晚不是梦,皓天真的回来了?

第八章

婉秋刚从床上翻身坐起,门就被推开。皓月走进来,一脸关切地问:“婉秋,你好些了没有?”她有些过意不去:“我没事,让你担心了。”皓月在她床边坐下,说:“你昨晚连房门都没有拴,我一推就进来了。”婉秋微红着脸,说:“我跑到后花园去了,是皓天哥哥抱我进来的。”

“大哥回来了?!”皓月瞠目结舌地瞪着她,“我怎么不知道?”“他没有回来吗?”婉秋整个人都呆住了。皓月哑然失笑:“你昨晚一定做梦了!”“不是梦!昨天你走后,我就跑出了房间,趴在凉亭里哭。”婉秋辩解道,“如果那是个梦,那我现在还在凉亭里,而不会躺在床上。”

“但大哥确实没有回来呀!”皓月觉得不可思议。婉秋随即明白,昨晚安慰她,抱她回房的不是白皓天,而是酷似白皓天的方仲秋!想到自己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痛哭流涕,婉秋感到羞涩、难堪的同时,还隐隐有些失落:那个给予她慰藉和温暖的男人竟然不是皓天哥哥!

“好了,不要想了,起来吃饭吧。”皓月打量着她,“才过了一天,你已经瘦得不像样了。如果大哥真的回来,看见你这样子会心疼的。还有二哥…” 婉秋打断她的话:“我说过,不要提你二哥!”“我不提,你就会不想吗?”皓月正视着她,“婉秋,你应该给二哥写封信,听听他的说法。”

“男人变心总有理由的。”婉秋苦笑了一下。“如果他真的变了心,辜负了你的痴情,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皓月恨恨地说,“我大哥也不会饶了他。”“你不要告诉皓天哥哥。我不要他知道这件事。”婉秋看着镜子里憔悴的容颜,黯然低语。“为什么?”皓月不解地问。

“皓天哥哥知道了,一定会从美国赶回来的。”她的眼圈忍不住又红了,“像这种情况,他还是不要来的好。”皓月迷惑地望着她:“你不是很想见到大哥吗?”“我是想见他,但不想给他增添烦恼。”婉秋轻轻地叹息,“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婉秋,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皓月握住了她的手。“皓月,你也是。”两人对视一眼。皓月看到,在她那黯淡的神色上,掠过一阵动人的光彩。

然而,那阵光彩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许妈走了进来,对婉秋说:“大老爷和姨太太回来了,要你到前厅去。” 皓月赶忙问:“二少爷呢?”“他没有来。倒是张家小姐来了,她指名道姓要见婉姑娘。”

张家小姐到白家庄来,皓云竟然没有一同回来,看来白家庄将会有一场大风波了。不用说,那张素馨一定来者不善,不然,怎么会提出要见婉秋呢?皓月担心地看了一眼婉秋,她反而显得很镇定的样子,对许妈说:“见就见吧,我也不怕她。”“对,不要怕她,有大太太给你撑腰。她再威风,也是个没过门的少奶奶。”许妈替她打气。

婉秋却又立刻紧锁起眉头。皓月知道,“少奶奶”这三个字刺痛了她的心。眼看她惨淡着容颜,无心梳洗地随着许妈去了前厅。皓月坐立不安,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皓云写封信。这一切都是因二哥而起,他这个始作俑者,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在大厅里,婉秋见到了张素馨。她穿了件粉红色的洋装,长发挽上了头顶,耳边垂着许多蓬松的发鬈,站在那儿,雍容华贵,花团锦簇,使这间宽敞的大厅似乎也变得狭小而逼仄了。

张素馨上上下下地打量婉秋,带着一种妒嫉似的自尊。这就是皓云心目中的“婉妹”吗?光看那张细皮白肉的脸蛋儿和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就知道皓云为什么会被她给迷住了!她确实是“天生丽质”的。但这又如何?她长得再美,也是个无见识的乡下姑娘,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瞧她那两根土里土气的辫子,那身寒伧的衣著打扮,简直可以放进历史博物馆去了!

在张素馨冷淡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中,婉秋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张素馨的打扮有多华丽奢侈,而是她身上的那份优雅和高贵:她的头发是烫过做过的,脸上施着粉,唇上搽了口红,手指上还涂着指甲油。她的脚上穿着尼龙袜子,黑色的高跟鞋,言谈举止都流露出电影里熏染过的海派。在她面前,自己的确是一个乡下姑娘!

白凤岐打破了屋内沉闷的空气,说:“婉秋,这位是张小姐。她已经跟皓云订婚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婉秋勉强朝张素馨点点头:“张小姐好。”张素馨却颇不以为然:“我既然是皓云未过门的媳妇,你按理应该叫我嫂嫂吧?”

婉秋明显地瑟缩了,她苍白着脸,惊惶而无助地大睁着眼睛,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的。许绣怡看不过张素馨那副张狂的样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云儿呢?他为什么不一块儿回来?订婚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大妈?”

一旁的紫裳连忙陪起笑脸,道:“临近毕业云儿事情多,昨儿一早就回香港去了。绣怡姐,小孩子不懂规矩,你可千万别见怪。”“小孩子不懂规矩,这作大人的总该知道礼数吧?”许绣怡瞟了她一眼,“紫裳妹妹,好歹我也是人家的大妈,却连一杯订婚酒都没喝上。”

紫裳满脸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素馨插进来说:“大妈,这订婚是办得仓促了一些,不过,我和皓云结婚的时候,那杯媳妇茶绝对少不了您的。这里,我代皓云向您老人家赔不是了。”

好厉害的角色!虽然还没有结婚,就俨然以皓云的妻子自居,三言两语便堵住了自己的嘴。许绣怡不由看了张素馨一眼,她嘴边正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对锐利而清亮的眸子,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愧是大家闺秀!温婉柔顺的婉秋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许绣怡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兴意阑珊地说:“你们聊吧,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进去了。”许妈赶紧上前,扶了许绣怡回房。

许绣怡一走,张素馨笑着问白凤岐:“爸爸,我能和婉妹单独谈谈吗?”白凤岐乐呵呵地说:“当然可以。年轻人总有许多话题,我们做大人的理应回避。”他拉着二姨太到后面去了。

张素馨走到婉秋面前,目光锐利地盯在她苍白的脸上,说:“你不介意我叫你婉妹吧?平日皓云也是这样叫你的。”婉秋又瑟缩了一下,皓云连这个都告诉她了?“皓云跟我说了他和你的事。”张素馨继续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非常要好。小孩子嘛,两个人青梅竹马自然很好,但到香港后,他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爱情。现在,他跟我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恋爱。”

说到这儿,她看了婉秋一眼,对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在看她。“怎么,你不相信?”她倨傲而恼怒地问。避开她的语峰,婉秋用很沉静的语气问:“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来见我?”“你们毕竟要好过,这些话他怎么好对你明说?”张素馨有些心虚,“所以,他特意要我来转告你。”“不,皓云一向敢作敢当,决不是这样的人!”婉秋不再瑟缩,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如果他真的移情别恋,会亲口告诉我的。而张小姐你,今天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张素馨愣了一下,瞪着她:“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皓云没有变心。他虽然跟你订婚,但心里爱的还是我,否则你不会特意跑这一趟,屈尊到白家庄来见我。”婉秋的语气依然沉静。

“董婉秋,你确实聪明!”张素馨咬着牙,冷笑道,“难怪白皓云会对你一往情深,死心塌地。不过,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了,不管他心里面有谁,最终还要属于我。”“张小姐,”婉秋颤声问,“你美貌富贵,锦衣玉食,应有尽有,为何要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呢?”

“董婉秋,你不要太得意!”张素馨被激怒了,“白皓云现在爱你,你能保证他一辈子都爱你吗?要知道,你根本就配不上他!他念了大学,以后还要出国深造,而你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喜欢热闹奢华的城市生活,而你却成天呆在乡下;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你却连打扮自己都不会,瞧你那身土得掉渣的衣服,那两根莫名其妙的辫子…”

“住口!”白皓月从走廊上冲了进来,拦在婉秋面前,“不许你侮辱婉秋!”张素馨皱眉凝视着皓月,问:“你就是皓云的堂妹吧?”“是又怎样?”皓月抬起了下巴,没好气地说,“张小姐,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不用你赶,我会走的。”张素馨转向婉秋,很快地说,“董婉秋,你真的爱白皓云,就不要拖他的后腿,耽误他的前程!”婉秋惊跳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白皓云是天之骄子,他美貌多福,前途无量,我能给他金钱、地位,帮助他成功,而你只能把他拖在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张小姐,你说够了没有?”皓月不耐烦地说,“说完了,就快走吧!”

面对皓月的无礼,张素馨不恼不怒,只淡淡地一笑,说:“皓月妹妹,你人小我不跟你计较。不过,这白家庄以后也是我的家,你总有一天要叫我一声堂嫂的。”说完,便昂首步出了大厅。

好一会儿,大厅里那么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张素馨的脂粉味还飘荡在屋里,她带来的那股压力也没有消散。皓云不安地看了一眼婉秋,说:“你不要听张素馨胡说!我已经给二哥写信了,要他马上回家一趟。”婉秋望着她,呆呆地,好半天,才说:“她没有胡说,我确实配不上他。”

皓月急切地拉住她的手,安慰地说:“你那么美,那么好,怎么会配不上二哥?”“皓月,我昨晚就决定了。”婉秋清晰地说,眼里含着泪珠,嘴角却带着笑,一种悲壮的、美丽的、动人的笑,“我要离开白家庄。”

“你要走?”皓月大惊,“去哪里?”

“不知道,”她轻轻叹息,“我只知道,只有离开白家庄,才能得到快乐。”

黎明时分,天色将明未明。婉秋在凉亭里站成一帧剪影,扶着栏杆的手苍白如雪,面颊折射出几星泪光。秋虫在草丛里低鸣,湖边有青蛙的叫声。偶尔,噗通一声,有青蛙跳进水中,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有脚步声从远处走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脚步在她身后停住了。她回过头去,一对深湛的眼睛正闪烁着温柔的光。她只觉一阵眩晕,全身的血液都向脑子集中,耳朵嗡嗡作响。虽然知道不是皓天,但他的那对眼光仍然让她心灵悸动。

“方先生,是你?”

“很失望吧?”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

“你说过的,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她的声音更低,但却十分清晰。

“你还记得?”他注视着她。

“嗯。”她低下了头。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他无意识地问。

“因为我把你当成了皓天哥哥。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替身。”

“不,我不生气。”他摇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脸上。

“如果我要你娶我,带我离开白家庄,你愿意吗?”她又问。

他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你不愿意。”她不禁隐隐有些失望。

“谁说我不愿意?”他的声音嘶哑,“只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她安静地看着他,“我要嫁给你,我想要做你的妻子。”

“可是,你并不爱我。”他冷静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她坦然地说,“我保证做个好妻子。”

“我是一个穷书生,不能给你荣华富贵。”

“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一份安定平稳的生活。”她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这些你完全可以给我。”

他凝视她片刻。然后,他蹲下身,合拢起她的双手,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负你。”

她抬起头痴望着他,霎时间,眼角浮出了两粒豆大的泪珠。

他轻轻地拥住了她,胸腔里泛滥着怜爱之情。“婉秋,不要哭,我不要再看见你哭了。”然后,他低下头去吻了她。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的是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和她那迎着初升的朝阳闪烁的眼睛。

就是她那发光的脸庞,和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他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他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成了虚无。是的,他爱她!不是怜惜,不是同情,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开始了。遇见了她,他以前的浪漫史全都黯淡无光,一切都是丑恶的浅薄的,而真正的爱情只有一个,就是他爱婉秋!

于是,他轻轻地拉她起来,说:“跟我走!”

“到哪里去?”她问。

“去见你养母。告诉她,我要娶你。”

她没有拒绝,跟着他站起来,跟着他踩着草地上的露水,拂开绕膝的荆棘,穿过曲折的小径,走向黎明,走向崭新的一天。

第九章

天灰蒙蒙的。许绣怡看着窗外露出的鱼肚白,心绪繁杂。都是为了婉秋。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她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尤其她和自己这样相象,看到她,就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一样的红颜,也一样的薄命。皓云那孩子一副挺有担当的样子,怎么也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还有张素馨,完全是个被宠坏的富家千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婉秋该何去何从呢?

正想着,就有人来敲门。她披衣坐起,慵懒地说:“进来吧!”门开了,站在那儿的是婉秋,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穿一件灰布长衫,身材颀长,眉目疏朗…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恍惚地问道:“皓天,你几时回来的?”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白太太,敝姓方,在贵府处馆。”她想起来了,他是白凤峄请来教皓月英文的先生,在白家庄住了好一段日子,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模样竟与皓天有几分相似。

“有什么事吗?”她迅速地扫了两人一眼,婉秋的脸立刻红了。这孩子就是脸皮薄,城府不深,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事。方仲秋上前,恭敬地说:“白太太,有件事希望征得你的同意。我想娶婉秋。”许绣怡并不意外,光看婉秋的脸色,她已猜出了八九分。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浮起了一种新的不安,盯着婉秋问:“你愿意嫁他?”婉秋点点头,近乎恳求地说:“姆妈,您答应吗?”

许绣怡看着她,愣了许久,忽然感喟地说:“为什么不?只要你们两个人愿意,我又不是顽固的人物,会来阻止你们。”“谢谢太太!”方仲秋兴奋地说。许绣怡问他:“你准备几时迎娶我的女儿?拣好了日子没有?”“随便几时,越快越好,明天我回上海,就后天好了。”

“笑话!结婚是终身大事,哪能这么马虎?我们嫁女儿,自然要准备准备,你家随便怎么简单,也要有个样子。”方仲秋一心想要和婉秋在一起,竟连结婚那一套礼仪都忘记了,经许绣怡一提,才想到应当先商量一个日子,再敦请母亲来白家庄提亲。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许绣怡说了,她沉吟了半晌,说:“要不,你回上海跟你母亲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你们先简单地订订婚,结婚的日子最好选在阳历年假,那时大家都有假期。”说到这儿,她看了婉秋一眼,“说不定,皓天得到喜讯也会赶回来。”一瞬间,婉秋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悲哀。

许绣怡的话入情入理,方仲秋很高兴地一一接受了,表示第二天就回上海去。许绣怡再三叮咛他同母亲商量后再写信给她。

两人走后,许妈正巧进来,听了这件事,不解地问:“太太,你真舍得把婉姑娘嫁掉?”许绣怡幽幽叹息:“儿女的事,这时代谁作得了主?那方仲秋看上去倒像个老实人。只要他对婉秋好,我还有什么说的?”“我总觉得这件婚事太仓促了些。婉姑娘也太奇怪了,前两天还为云少爷伤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会儿却说嫁就嫁了。”“你不懂。”许绣怡说,“只有嫁人,婉秋才能离开白家庄。既然那个方仲秋愿意娶,她为什么不嫁?”“这说的也是。只是不知云少爷会有什么反应?”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我要方仲秋回上海,就是怕皓云回来跟他起冲突。”许绣怡深思地说,“其实,这事关键在婉秋。如果到时候她改变了主意,这件婚事也就不必谈了。”“还是太太想得周全。”许妈由衷地说。“说到底,我还是有份私心,想要皓云作我的女婿,那样白家庄不会落入外人之手,我手上的田产、房产也能一并交给他们。”

“太太,您别忘了,白家庄是二老爷的。他还有皓天少爷。”许妈提醒道。“皓天?”许绣怡淡然一笑,“他根本就算不上白家的人!”许妈一惊,随即顿悟:“太太,原来那件事是真的?”“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许绣怡又是一笑。“哦。”许妈点点头,“我现在知道皓天少爷为什么不回白家庄了。”“我倒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许妈冷笑道:“除了婉姑娘和小姐,这家里也没有人希望他回来。”

许绣怡想了一下,忽然说:“难怪婉秋会答应嫁给方仲秋,他长得太像皓天了。”许妈凑过去,低声问:“太太,这方仲秋会不会就是皓天的…”许绣怡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直了,半晌才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二天一早,方仲秋就回上海了。婉秋送他到门口,他握住她的手,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婉秋听着,心中有一股模糊的、愁恻的伤感。上次皓云走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结果她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不,不能想皓云,她生命里已经没有皓云了。只有这个方仲秋。他是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一块浮木,没有他,她将沉沦在痛苦的深渊。她应该感激他,作他一生一世的妻。

方仲秋坐着阿荣的马车,驶上在那条沙铺的小径。他来时带着失恋的痛苦,满怀忧郁,没想到走的时候,却意外地得了一份爱情,恨不得马上回到上海,把这个喜讯告知家人。在他的催促下,阿荣的马车驾得飞快,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

两扇沉重的大门关上了,白家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知了在树上鼓噪个不停。走到圆洞门那儿,婉秋遇到了皓月。她神色沉郁,问:“你真的要嫁给方仲秋?”婉秋一脸平静:“姆妈答应了。”“二哥这两天就会回来。”“那又怎样?”婉秋反问。“你不能等他回来吗?”皓月忍不住说,“你和方仲秋才认识多久,就这么迫不及待…”

婉秋站定,脸色惨白,黑眸中的忧伤深不见底:“皓月,你喜欢他,我早就想到的…”“你说到哪里去了?”皓月打断她,跺着脚,“我是为你和二哥!”“别骗我,你喜欢他,一直都喜欢!”婉秋坚持说。“不错,我对方仲秋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与爱情无关,而是…”皓月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口,“他让我想起大哥。”

婉秋愣住,看住她,幽幽地说:“如果皓天不是你大哥,你会爱上他吗?”“你呢?你会吗?”皓月反问,眼底的光亮逼人。“不知道。”婉秋缓缓垂下头去。“你会的,你已经爱上了他的影子。”“不,我不爱方仲秋,我只是想嫁给他。”“就为了离开白家庄?”婉秋没有回答。皓月追问:“你为什么不给二哥一个机会?”“我配不上他,”婉秋抬起头来,“我会拖累他一辈子!”

皓月后退两步:“你竟然相信张素馨的话?”“我糊涂了十年,是她让我认清了这一点。”婉秋的眼里浮现出泪光,声音颤抖,“我跟皓云在一起不会幸福。”“你爱他,不是吗?”婉秋仰起脸,不让泪水流出来:“就是因为爱,我才要离开他!”“但你这样做,对方仲秋不公平!我看得出,他是真心爱你。”皓月蹙紧了眉头。婉秋抹了抹眼睛,说:“我没有欺骗他,他知道我不爱他,仍然愿意娶我。他是个好人,那么善良,又体谅温柔,总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总有一天是哪天?婉秋不知道,皓月也不知道。她跟婉秋一样迷茫,有点盼望二哥回来,又有点希望他别那么快回来。因为他一回来,白家庄就不太平了。

但该来的终究要来,一个星期后,皓云回来了。

阿荣赶着马车到城里去接他,到家已是掌灯时分。马车停在大门外,一家人迎上去,唯独少了婉秋。他一跳下车就问:“婉妹呢?她怎么可以嫁给别人?”紫裳回头瞪了皓月一眼。皓月满腹委屈,她只在信里说要二哥快些回来,并没提婉秋跟方仲秋的事,准是阿荣饶舌告诉他的。

见大伙儿都不说话,皓云顾不得喘口气,就急匆匆地往后院而去。紫裳追在后面喊:“你还没吃饭吧?有什么事等吃了饭再说!”她说了也是白说,皓云这会儿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吃饭?

知道皓云要回来,一整天婉秋都显出很慌乱的样子,躲在屋里不敢出去,连饭也没好好吃。皓云原是她最亲近的人,这会儿却像迎接一个生客似的,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她在屋里不停地走着,像没头苍蝇似地乱飞。到了晚上,她人走累了,头晕脑胀,四肢冰冷。扶住一张椅子坐下去,正好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射出她苍白的容颜,散乱的头发,藏在衣襟里的玉坠不知什么时候蹦了出来。

她一把握住它,那冰凉的玉贴着她的手心,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婉妹,开门!”是皓云的声音。她屏住呼吸,说:“对不起,我已经睡下了。”“我不管,你快开门!”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皓天大哥,请给我力量!她低唤着这个名字,过去把门打开。

皓云一脚跨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他死死盯着她,目不转睛地,浓眉下的眸子烧灼晶亮,几乎烫着了她的肌肤。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他才回神,深深吸一口气说:“婉妹,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把头转向一边:“你已经和别人订婚了,你不该来的。”皓云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他激动地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张家答应帮我父母还债,条件是我必须跟张素馨订婚。但她同意,我什么时候替父母偿还债务,我们就什么时候解除婚约!”

她睁大眼睛,愕然地摇头:“你上当了,根本没有那笔债务!”

“你说什么?”他大惊。“你爸妈欠下的那笔债,早在他们回白家庄之前,姆妈就已经替他们还清了。他们和张家合谋对你演这样一场戏,只为了逼你跟张素馨订婚。”

“这样一来,我更要解除婚约!”他跳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张素馨。”“没用的,他们不会放过你!”她悲哀地说,“你终究还是会娶她的。”“不!婉妹,我早就说过,这辈子非你不娶!”

“可我没说非你不嫁。”她看着他,欲哭欲笑地,“我要跟方仲秋结婚了,哥哥!”皓云的背脊蓦地僵硬。“你刚才叫我什么?”他直瞪着她,眼眸是两团跳动的火焰,熊熊燃烧。“哥哥。”她极冷静地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哥哥。”

“该死的!你早就不叫我哥哥了。”他像个溺水的人,被恐惧和绝望拖着往下沉,“为什么现在会改变?”“事实上,你跟皓天一样,都是我的哥哥。不久以后,我还会有嫂嫂。”“我不要做你的哥哥!”皓云说,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她拼命挣扎,他使劲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颊上摩擦。她喘息着喊:“不要!请你不要!”

“如果我们是兄妹,早就乱伦。”他在她耳边说,“从你六岁时起,我就想要你做我的新娘!”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面对这样一个他,她所有的坚决与勇气逐渐从体内抽离。而他,一看到她掉泪,就发疯了。他用双手紧抱着她,疯狂地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婉妹,这辈子我从来没有求过别人。但现在,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的心脏绞扭成一团。再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再也没有想到,平日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皓云,会说出这些话来。更加没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向她表白过,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但是,张素馨的话清晰地响在耳边:“董婉秋,你真的爱白皓云,就不要拖他的后腿,耽误他的前程!”“白皓云是天之骄子,他美貌多福,前途无量,我能给他金钱、地位,帮助他成功,而你只能把他拖在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而且,她已经答应了方仲秋,她不能违背誓言!绝不能!

“不,不,不要这样!”她挣扎着低喊,泪水流得更凶,“皓云,你放开我!你忘了我吧!你已经有了未婚妻,而我也要结婚了。今生缘尽于此,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我…还是你的妹妹,永远是你的妹妹!我们可以做世上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是不是?是不是?”

他停止了嘟囔,盯着她胸前的那块玉坠。抬起手来,他拨弄着它。

“你一直戴着它?”他低声问,“你从来没有忘记大哥!”

她轻轻地颤栗了一下。

“你爱上了方仲秋,”他屏息地问,“因为他长得像大哥?”

她想摇头,却还是残忍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理由,对不对?”皓云再度抓住她的胳膊,他的眼底是一片令人心碎的绝望,“你移情别恋,不再爱我了?”他摇头,拼命摇头,抽了口气,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你发过誓,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永远…”抬眼再凝视她,他眼底的绝望转为深深的伤痛,那么深,那么深。婉秋几乎可以看到他那颗骄傲的、自负、快乐的、年轻的心,已经被打击得粉碎了。

“皓云,原谅我!”她含着泪说,“跟方仲秋在一起时,我感觉很轻松、很自在。而在你面前,我总是压抑自己,人也变得很自卑。这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下。是方仲秋让我得到了解脱。”

“真没想到,我的爱,反而成了你的负担!”他凄然一笑,重重地甩了一下头。他这语气,这种神态,以及他这微笑,都抽痛了她的神经和心脏。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软弱,只要她稍一软弱,就可能前功尽弃,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于是,她挺直了背脊,伸手拉开房门,说:“话说清楚了,你该走了。”

他继续盯着她。“你该走了!”她再说了一遍。“你要赶我走?”他凝视着她,失望、伤心、无助和孤苦,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眼睛里。“是的。”她狠着心说。他的怒气在一瞬间爆发了。“告诉我怎么做?”他大声说,“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告诉我!”

她把整个身子靠在墙上,缓缓地摇头:“我已经答应方仲秋,我要作他的妻子。”他逼近了她,额上青筋跳动,眼神变得狂乱而危险。她一动也不动,眼睛静静地、茫然地大睁着。他抬起手来,摸索着她的脖子。他想做什么?掐死她?

他的手滑过她那细腻的皮肤,往上挪,蓦地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紧,她颊上的肌肉陷了进去,嘴唇撅了起来。她因疼痛而轻轻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