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憋着气问,“你怎么可以把一段感情说抛开就抛开?我们相处已经十年了,你和那个方仲秋才认识几天?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变心?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大理石?花岗岩?你…”他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样冷血?这样残酷?这样无情?”

她死命靠在墙上,死命吸着气。他忽然放松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乱地压在她唇上。

她没有动,心里却在痛苦地撕裂。哦,皓云,皓云!她那么痴迷地爱过,那么虔诚地崇拜过的一个男人!他原是她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吗?而现在,她却要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推进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她和他一样痛楚,一样昏乱。

他抬起头,眼眶湿漉漉的。“我希望,我真的可以忘记你!”他甩甩头,认真地说,“祝你幸福!”他很快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向门口,义无反顾地走出去了,走出了她的世界,也走出了她的生命。

门“砰”的一声关上。婉秋突然整个地虚脱了。她跌坐进椅子里,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不能控制地、沉痛地啜泣了起来:

“皓云,皓云,原谅我!”

第二天清早,皓云给父母留下一纸书信,就离家出走了。他在信上说:“这家里不只皓天一个人会逃婚,我也会。我想通了,决定不再纠缠婉秋,希望她从此能和相爱的人,幸幸福福过一辈子。”这件事使整个白家庄都震动了。白凤岐连忙派人四处追寻。紫裳呼天抢地,跺着脚大骂婉秋“红颜祸水”,是她气跑了皓云。许绣怡则终日呆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下人们、丫头们、老妈子们全都乱成了一团。平日安安静静的一栋宅子,被闹得天翻地覆。

☆☆☆心雯于2004-10-05 12:47:2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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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个星期过去了,皓云依然杳如黄鹤。

白凤岐无奈,只得求助于张家。张买办派出大量人手,花重金请了私家侦探,很快打听到皓云暂住在香港一位同窗好友处。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紫裳主张去香港把皓云接回来,白凤岐却以“好男儿志在四方”来宽慰她。对于白凤岐的态度,许妈非常不解。许绣怡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来,张素馨已经连夜追到香港去了。看来,这位张小姐对皓云是势在必得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双双返回白家庄也说不定。许绣怡认了命,开始着手筹备婉秋和方仲秋的婚事。

自从皓云出走后,婉秋便不出闺门,掩镜敛妆,以泪洗面。皓月深知她的痛苦,常常来安慰她。婉秋握着她的手,问:“皓月,我做错了吗?”皓月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二哥好。其实,你跟大哥很像。他走的时候,曾告诉我一句话。”“什么话?”“他说,人生有两大痛苦。一是得不到心爱的人,一是看到心爱的人得不到幸福。大哥就是为了不受后一种痛苦,才甘心忍受前一种痛苦。现在你也是。”

婉秋愣住了。这么说,皓天也是为了成全所爱的人,才离家出走的?那么,那个让他甘心忍受痛苦,抛弃一切的人是谁呢?婉秋正想问皓月,皓月却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他知道你跟二哥是这种结局,不知会怎么想?”

当晚,皓月就到书房,摊开纸给远在美国的皓天写信,告诉他在白家庄发生的一切。她深信,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等了几天,白皓天没回来,倒收到一封信,是方仲秋寄来的。他说,已与母亲商定,下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将与母亲一块上白家庄来求亲、下聘。下月初八,一个并不遥远的日子。许绣怡感叹方仲秋傻人有傻福,坐收渔翁之利。看见婉秋面容惨淡,她宽慰道:“你虽然做不成白家媳妇,毕竟是白家的女儿。我一定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这夜婉秋失眠了。她反反复复地回想方仲秋和自己在一起时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及表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这根本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啊!她甚至连他家里有几口人都不知道。只因为他长得像皓天,说话也像皓天,她就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会不会太莽撞了?但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后悔。她想起许久以前许妈讲过的话:“女人的命是捏在男人手里的,嫁个有良心的男人,命就好;嫁个坏良心的男人,命就苦。”方仲秋看上去憨厚老实,她的命不会太坏吧?

婉秋这边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方仲秋可是兴奋异常。随着婚期的临近,他的心真是又紧张又快乐,只恨时间过得太慢。他反复地问母亲:“为什么选在下月初八呢?我明天就去求婚,我要马上结婚!”方母说:“晚几天也不要紧,这么急干么?”“大哥是怕像上回一样,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小方仲秋两岁的弟弟方季秋揶揄他。“你这张乌鸦嘴!”

方母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问:“这婚事会不会太仓促?那位董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好不好?”“姆妈,你放心。婉秋个性温婉柔顺,待人真诚,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看儿子说得眉飞色舞,方母也一脸喜乐。这个家,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终于要讨儿媳妇了!她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对碧玉手镯,说:“人家订婚时兴送钻石戒指,我们家里穷,买不起。这对手镯是我嫁到方家时,你祖母给我的。你送给董小姐,当作见面礼吧!”

这是一副翡翠麻花玉镯,式样灵巧,碧如绿漪,翠光闪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方仲秋接过这对碧绿如洗的翠镯,连声称赞,爱不释手,仔细端祥,发现两只手镯上分别镌刻着“秋水”和“伊人”两个字。他迷惑地问:“姆妈,这有什么含义吗?”“你忘了,这是出自《诗经》中的《秦风。蒹葭》篇。”方母陷入了沉思当中,“方家先前也是世代书香,祖上流传下不少古玩小摆设,后来变卖的变卖,当的当了,只剩下这副手镯和一条翡翠项链。”

“手镯给了大哥,那条项链一定是我的吧?”方季秋玩笑似地说。“不!”方母喃喃地说,“那条项链早就不见了。”方季秋有点失望:“哦,是怎么弄丢的?”“不要问我,我不记得了。”方母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那条项链在你大姐出世那年就不见了。也许,今生今世我再也找不回来。”

“不就是一条项链吗?找不回来也就算了。”方季秋说。方仲秋却觉得,母亲的神情不像在说一条项链。他熟悉母亲这种表情,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折磨着她,过早地染白了她那一头丰盛的头发。

听人说,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儿,出身于豪富之家,却自由恋爱嫁给了一贫如洗的父亲。从豪富的家庭逃婚到方家,她脱下华服,穿上围裙,生儿育女,服侍公婆,跟着父亲吃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父亲做了大学教授,小有成就,却在方仲秋五岁时,患上急性肺炎去世了。为了撑起方家这个虚妄的旧有门第,为了保留那点残存的书香气,她不顾一切,母兼父职,从苏州老家流落到上海,给有钱人家做娘姨,才把四个孩子拉扯大,自己却变得苍老而衰弱。可怜的母亲,这一生的欢乐是那么少!他心里一阵发痛,忍不住叫道:“姆妈!”

方母从痛苦的记忆中回复过来,抚了抚儿子的头发,说:“真是的,你都要结婚了,这是喜事,干嘛老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快把这对手镯收好,妈再同你上街买点衣料,送给女方的亲戚,这是订婚的规矩,不能省。”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忙于置办结婚用品。这天,方仲秋走进百货公司,看到一切女人用的东西都想买,他买了呢质的晨衣,丝质的睡衣,还买了漂亮的洋伞,尼龙袜子,以及四季的皮鞋和衣料。如果不是钱不够,他还想买手表、手提袋子、香水、粉盒和口红。他有强烈的欲望要把婉秋打扮成一个仙女。他在百货公司里足足逛了一个上午,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母亲给他的钱已经用光了。这可是母亲多年的积蓄。但为了婉秋,他觉得这钱花得值。

方仲秋提着一大包东西,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家,他打发了车夫,正要关门,耳边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请问,方仲秋先生是住在这儿吗?”他抬头,才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这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绸质长衫,个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轮廓很深,眼睛是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带着几分梦似的忧郁。就是这对眼睛让方仲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您是…?”“你就是方先生吧?”那人自我介绍,“我姓白,名皓天。”

方仲秋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个恂恂儒雅、温文有礼的男人,就是白家庄的大少爷?就是婉秋心心念念不忘的皓天大哥?他看上去和白皓云一点都不像,他们完全是两个典型!

“方先生,我能进去坐坐吗?”白皓天打断了他的遐思。“当然,当然可以。”方仲秋把那一大包东西提到院子里,冲在灶间张罗的母亲喊:“姆妈,来客人了。”“不用客气。”白皓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在这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弄堂里,每一幢高大的石库门房子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方仲秋把他领到了二楼前厢房,是这幢房子最敞亮的一间,看得出房客比较有点身份。

“白少爷,请坐。”方仲秋让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这间厢房虽然简朴,但很整洁,写字台上堆着一些书藉,不少是精装的英文书。皓天随手抽出一本,一看书名,是《咆哮山庄》。他抬头,盯着方仲秋问:“你是学英文的?”

方仲秋点点头,在心里猜度着他的来意。

白皓天依然盯着他:“我想,你一定看过这本书。”

“呃,什么?”方仲秋没反应过来。

“《咆哮山庄》。”

“当然。”方仲秋奇怪,他特意来找自己,就为了谈这本小说?

“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爱情,单纯而强烈,等于生命。但为了让心爱的人飞黄腾达,女主人公抛下男主人公,嫁给一位富家公子,却造成了两个人的终身痛苦。虽然她有富裕的生活,有爱她的丈夫,却一点也不快乐,因为她的梦碎了、心也碎了,只能抑郁而终。”白皓天不紧不慢地说,语气却很沉重。

方仲秋有些了悟,冲口而出:“你来找我,是为了婉秋?”

“是的。”他眼中的忧郁更深,“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有多爱皓云,我最清楚。她之所以放弃皓云而选择你,只为了把他让给张素馨,从而依靠张家的力量,功成名就,一飞冲天。”

方仲秋坦然地看着他:“这我知道,我一直都了解。”

“那你还要娶她?”白皓天屏住呼吸问 。

“因为我爱她,只要有一点机会得到她,我都不会放弃!”方仲秋激动地说。

“你爱她?你真的爱她?”他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震颤。

“从我看见婉秋的第一眼,我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是我的救星,是我生命里的奇迹。即使她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照顾她,逗她开心,呵护她一辈子。只要能在她身边,天天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

白皓天僵在椅子上,脸如化石,久久才开口:“谢谢你。”

方仲秋一愣,他谢自己什么呢?

“谢谢你帮我照顾婉秋。我这一趟没有白跑,可以放心了。”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这是方仲秋第一次看到他笑,才发现他与皓云的相似之处。他们有同样端正的五官,浓黑的眉毛和漂亮的眼睛,只是皓天深沉内敛,皓云的潇洒和俊逸,到他身上,都沉到灵魂,成了一种教人心动的气质。

“我想我该告辞了。”白皓天起身,提起身边的手提箱,“我还要赶回白家庄去。”

白皓天看上去风尘仆仆,面有倦容,原来他没有回家,一到上海就迳直来找自己。方仲秋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觉得肩头的负担一下子变重了。他没有出言挽留白皓天,陪着他走出厢房,在楼梯上跟母亲撞个正着。

“茶都没喝一口,怎么就要走?”方母抬头,望向拾阶而下的白皓天。只听“咣当”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落地,摔成粉碎。“姆妈!”方仲秋慌忙奔下楼,“你怎么了?”方母没有听见儿子的呼喊,也顾不得去拾茶杯碎片,只一眨不眨地瞪着面前那个男人:“你…你是…?”

“他是白家大少爷。”方仲秋对白皓天歉然一笑,“这是家母。”“方太太好。”白皓天客套地说,慢慢走下楼梯。

方母仍然木立当地,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不是姓董么?你怎么会姓白?”她如梦呓般低喃。

“姆妈,我告诉过你,我在白家庄教书。婉秋是白家的养女,她生父姓董。”方仲秋耐心地解释。

“白家庄!白家庄!”方母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忽然问白皓天:“令尊的大名是…?”“白凤峄!”白皓天不加思索地说。

一刹那,方母脑中轰然,身子晃了晃,两条腿忽然间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稳。白皓天一步上前,紧握住她的胳臂:“伯母,你没事吧?”他不知不觉改了称呼。对面前这位秀丽端庄的妇人,白皓天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很多年前就相识一样。

“没,没事。”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紧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对不起,我刚才在炉火边烤得太久了。”

白皓天待她站稳,缓缓松手。“伯母不舒服,好好休息。”回过头来,他冲方仲秋点点头,“方先生,你扶伯母回房去吧。”

眼前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恍惚中,方母任由儿子把自己牵进那间堆满家具的卧房。送走白皓天,方仲秋返回里屋,看到母亲坐在床沿上,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自语:“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怎么可能?”

他走上去,蹲在母亲面前,不安地问:“姆妈,你到底怎么了?”

方母放下手来,那双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方仲秋,然后,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激动地说:“白少爷呢?他在哪里?”

“他走了。”“你怎么能让他走?”她惊惶失措,猛然从床上站起来,急急地就追到外面去了。

方仲秋呆站在门口,错愕地瞪着大眼睛。母亲的异常表现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困惑地摇摇头,嘴里嘀咕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一章

出了那条弄堂,方母看到前面的颀长身影,一袭白衫,潇洒出尘,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她追上去,气喘吁吁地喊:“白…白…少爷…等一等!”那个身影站住,缓缓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目光,带着几分茫然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地凝视着她,犹如一个梦游症患者。

方母蓦地一阵心痛,是什么让他如此失神?望着那张清秀而迷惘的面容,好半天,她才轻轻地仿佛怕惊吓着他似地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果然,她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他张大眼睛,仿佛刚从一个梦中醒来,脸上浮起一个仓促的笑容:“伯母,您找我有事?”

“是关于董婉秋小姐的。”方母沉声说,注意到对方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变得十分苍白。“您要跟我谈婉秋?”皓天问,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

“有些话当着仲秋的面不好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方母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白少爷,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肚子饿了,不如我们找一家饭馆边吃边谈。”白皓天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淡定,指指路边一家饭馆,“就这家吧。”

方母常来这家饭馆,她在这儿打过杂。走进去,老板娘笑吟吟地招呼:“方家姆妈,你也来吃馆子?”转眼看见一旁的白皓天,她恍悟,“哦,是儿子请客,应该应该。”皓天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老板娘认错人,把他当成了方仲秋。但奇怪的是,方母并不解释,脸上的神情,竟像真是他的母亲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儿子的孝心。

他们上楼,进了一间包厢。帘子一放,便是一个清静独立的世界。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白皓天把菜单递给方母,征询她的意见。方母摇头:“还是你来吧。我随便吃什么都好。”白皓天对着一旁的侍者,吩咐了一大桌酒菜。放下菜单,一抬眼,遭遇到方母渴切而热烈的目光。

他眉头微微一皱,她为何要这样古怪地盯着自己?仿佛他是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的怪物,全身上下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侍者下去后,白皓天打开话题:“伯母,你想跟我谈什么?”

“孩子…”她的眼睛仍然停驻在他的脸上,用充满感情的口吻问,“你今年多大了?”皓天颇有点意外,不是谈婉秋吗?为何问起他的年龄?出于礼貌,他还是照实回答:“虚岁二十八。”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她继续问。

这个问题未免有点奇怪!皓天心中的困惑在加深,脸上却不表露,只平淡地说:“农历正月初九。”

方母的头像被铁锤击中,良久,才用一种迫切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有一块翡翠玉坠?心形的,中间刻着《诗经》中的《蒹葭》篇。”

白皓天张大眼睛,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却一把抓过他的右手,一捋袖子,手臂上露出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伯母?”他低声唤,试图缩回自己的手。“不要!”她大叫,激动得不能自已,“不要叫我伯母,我是你的母亲!”

皓天骇然变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千真万确,你是我的孩子!”她拼命抓着他的手臂,近乎恳求又语无伦次地说,“二十七年前的正月初九,外面飘着雪花,天地一片白。你就在那天出世了,是龙凤胎。你父亲给你取名伯秋,方伯秋。他说,以后若得了儿子,就依次排下去:仲秋、季秋…”

他不是白凤峄的儿子!难怪白凤峄对他不理不睬,难怪他和白家庄的人总隔着一层,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原来,他确实是外人!

皓天缓缓地坐下来,震惊过后,分不出是怎样的心情,有一点酸楚,又有一种释然。

方母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你一生下来,就是个漂亮的孩子,浓浓的眉,大大的眼睛,酷似你的父亲。你父亲方舜卿是苏州出了名的才子,相貌好,人又斯文,饱读诗书。而我正是爱上他的才貌双全,才背叛家庭,同他私奔…”

皓天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娘家姓王,是苏州的大户人家。”她抹去泪珠,和蔼地看着他,眼中露出沉思的目光。“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儿,他们视我如掌上明珠,送我去女子学校念书。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你父亲的。他是我的老师,很有才气,年纪轻轻就作了国文教员。我们彼此相爱,却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因为方家家道中落,方仲秋只是个穷书生。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婚礼前一天,你父亲翻墙潜入我的闺房,连夜带着我出逃。我们逃到乡下,隐名埋姓,过起了农民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虽然苦,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不久,我就怀了你。”

“村里的大夫把过脉,说是双胞胎。你父亲非常高兴,他起早贪黑地拼命在地里干活,想要多赚些钱,让我母子三人吃好些,养得白白胖胖。但他是读书人,哪里吃过这种苦?不久便积劳成疾,卧病在床。我们的生活陷入了绝境,几乎三餐不继。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白凤峄出现了!”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忧郁而深沉的目光投向窗外,好象遥望遥远的过去。而他屏气息声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转过头,眼睛正对着他:“自我出走后,家里人就报了官,告你父亲拐带良家妇女。白凤峄当时是苏州县令,他派出众多衙役,通过多方打听才找到我。他看到我已怀有身孕,而你父亲病在床上,生活相当困窘,便提出要跟我作一笔交易:他不把我的行踪告诉家人,还出钱给你父亲治病,但条件是,若我生下来的是男孩,必须送给他作儿子,而且一辈子不能见面。”

“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后来才从旁人那儿得知,他大嫂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妻子的身体又不好,一连几个都是小产。白老太爷希望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便定下一条规矩,两个儿子中,谁先给白家添丁,就把家产给哪个。白凤峄为了得到财产的继承权,竟然要抢走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痛心万分,一口拒绝了他。谁知第二天,他便带着一帮衙役上门,要拘捕你父亲,并把我抓回去交给家人处置。如若真回了家,肚子里的孩子便保不住,还要与你父亲生生分离。那时候,你父亲的病已相当严重,关进牢房,便是死路一条。万般无奈之下,我还是答应了他…”方母说着,声音颤抖起来,明显带着哭腔。

“我永远记得那天,正月初九,我临盆了,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男孩叫伯秋,女孩叫迎春。我跟你父亲还来不及多看你一眼,白凤峄就把你抱走了,从我身边抱走了。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去了你…”她热泪迸流,痛哭失声,“我们是天下最残忍的父母,竟然拿自己的孩子作交易!我们也是天下最没用的父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不住!我跟你父亲抱头痛哭,哭了整整一夜。你父亲安慰我说,幸亏我们还有迎春。但每次看到迎春,我都会想起你,心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难受。虽然后来,我又有了仲秋、季秋,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皓天仍然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俨然如一尊雕像,但他眼中燃着纷乱与激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到白家庄来找我?”

“我找过你,我当然找过你!”她哽咽着说,泣不成声,“在你父亲病好后,我就溜到苏州县衙,想要偷偷见你一面,谁知道白凤峄已经调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打听到他老家在上海,也是个大户人家,其它的一无所知。后来又碰上改朝换代,满清变成了民国,时局混乱,战火连连,我们完全失去了白凤峄的消息。为了躲避战争,我们从苏州逃难到了上海,你父亲进了一所大学当老师,生活相对安定。我们又开始寻找你,但上海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你父亲临终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死都不肯瞑目。我知道,失去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找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放弃了希望。谁知道,老天开眼,竟然让仲秋进了白家庄。刚才一见你,我就愣住了,你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老天爷可怜我,不忍心让我和你父亲一样抱憾终身,才让我们见上一面啊!…”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酣畅,那样淋漓,似乎要把这些年的思念、悲痛、煎熬通通都发泄出来。这是一个母亲压抑了二十年的泪水,这是一个母亲悲喜交加的哭声!母亲?他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冷漠而疏远的。而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妇人竟然是他的母亲?!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和衰弱,皓天不由慢慢站起身来。

“姆妈,你不要伤心,你的伯秋回来了…”他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双腿。

“伯秋,伯秋!”方母抖索着抚摸他的脸,他的头发,“我的好孩子,姆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二十多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陌生感也顿时消失无踪。他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的脸颊上,低声唤着:“母亲…我的母亲…”

这一声激动而压抑的呼唤,使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有太多的情绪需要发泄,需要诉说,而她就是那个倾听者。

她抚着他的头,温柔而和蔼地说:“孩子,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心事,全都说出来吧!”

一听到她的话,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接着便语气急促、嗓音嘶哑地讲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掏出了心里话。她轻轻地拍抚着他,静静地倾听着,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二十年前,他不是一个高大成熟的男子,而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小男孩。他说到寂寞无奈的童年,说到父母的冷淡,自己和他们的隔膜,而说得最多的就是婉秋,从她进白家庄的第一天说起,这十年当中,两人相处的每一件往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详细地述说给她听。

她拍着他的头,叹息般地说:“你爱她,你爱那个董小姐,是不是?”

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双膝之间,全身颤栗。“是的,我爱她!她是我二十八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孩子,躲在大树后面哭,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当她抬起头来,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时,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握住她那冰凉的小手,觉得一生的幸福都掌握在她的小手里了。”

“既然是你一生的幸福,你为什么不抓住它,而要默默退让?就因为白皓云是你的弟弟吗?”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翳。尽管他咬紧牙关,但嘴角的肌肉还是不停地抽搐着。

“不,如果婉秋爱的是我,我绝对不会因为对手是皓云就不战而退。可是,婉秋她不爱我,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大哥,从小到大,只有在她受委屈或者皓云不理她时,她才会需要我!”

“你因为这个才离家出走?”

“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每当看到婉秋和皓云在一起,我就忌妒得发狂。开始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皓云对婉秋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这个人一向没有常性的。但,对婉秋皓云却是认真的。他们从两小无猜发展成两情相悦,白家庄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只有逃得远远的,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幸福。”

“但婉秋却没有选择白皓云,而要嫁给仲秋。你从美国赶回来,就是为了向婉秋表白你的感情,阻止他们的婚事?”

“我是想这么做,所以才会一到上海就迳直来找方仲秋。当见到他时,我却完全打消了念头。因为方仲秋告诉我,他爱婉秋。而婉秋要他做自己未来的丈夫,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尊重她的选择,只能再一次地从她身边走开。”他说着,头重又颓然埋在她的膝间。

她不胜怜惜地望着他:“但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如此深爱着一个人,却得不到她…”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皓天黑发的头在她的膝盖上痛苦地扭动,宽阔的肩膀在发抖,像是在打摆子。当方母发现他是在哭泣时,她的怜惜顿时变成了恐怖。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泣,更万万没想到像皓天这样温文尔雅,这样深沉内敛的男人,也会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姆妈,以后婉秋到了方家,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善待她。她从小是个孤儿,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你就把想要补偿我的心,放到她身上去吧!”

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哽咽,她的心如刀绞。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当皓天热热的泪水浸透了方母的掌心时,一个决定也在她脑子里形成。她看见了皓天的痛苦,她懂得了他的感情,她不能不为他做点什么,这也是她身为一个母亲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事!

第十二章

方母回到家中,方仲秋、方季秋正在灶间等着她。方仲秋一见她就说:“姆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饭菜都凉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方仲秋有些诧异,一向节俭持家的母亲怎么舍得去吃馆子?“是白少爷请客。”方母解释似地说,一边盯着他。“白皓天请你吃饭?”方仲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什么?”“我跟他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关于你的。”方仲秋的眉毛皱紧了:“什么事?”方母看了旁边的方季秋一眼,对方仲秋说:“你到我房里来吧。”

进了方母的卧房,方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方家有一块祖传的翡翠玉坠?”方仲秋点点头:“你不是说早就弄丢了吗?”“我现在找到了,它就在白皓天身上。”“白皓天?”他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仲秋,”方母的声音因为无法克制的激动而颤抖,“白皓天是你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大哥!”“大哥?”方仲秋叫了起来,“他不是一出生就死了?”“不,他没有死,是我和你父亲把他送给了白家。”

方仲秋目瞪口呆,他把前后的事情连贯起来:白皓天外貌和他的相似,白皓天在白家庄所受的冷遇,以及刚才母亲见到他时的震惊…在一刹那间,他眼里充满了恍悟、惊奇、了解、同情和不敢相信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握住母亲的手,失声喊道:“姆妈,这是真的?”

方母把当年送走白皓天的事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白凤峄把你大哥抱走时,我把那块翡翠玉坠戴在他的脖子上,就是为了以后好相认…没想到,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到他…”

自从父亲死后,方仲秋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见她这样激动过。可怜的母亲,原来心底埋藏了这么多悲痛和无奈!方仲秋相信了母亲所说的,但他一向口拙,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呆呆地问:“白皓天真的有那块玉坠?”“他说一出生就戴在脖子上。后来,他把它送给了董婉秋。”

“婉秋?”方仲秋想起来了,就在她把他错认为是白皓天的那晚,她曾经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紧握着这块玉坠哭诉。

方母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说:“仲秋,你知道,一个男人把自己须臾不肯离身的东西送给一个女子,这份感情非同一般。”方仲秋愕然抬头:“姆妈,你弄错了,白皓天对婉秋只有兄妹之情,否则他刚才不会那么淡然。”“不!”方母说,“他的淡然全是装出来的,他的心伤得比谁都重。”

“不可能!我不相信,除非是他亲口对你说的!”方仲秋还是难以置信。“孩子,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在我面前承认他爱婉秋,甚至为得不到她的爱而伤心流泪。”“流泪?”方仲秋倒退几步,“这怎么可能?像他这种男人竟然会流泪?”

“当时我也不敢相信。他是那样温雅清冷的一个男人呵!他像你的父亲,有方家人宽容悲悯的处世心态,和审慎严谨的作风。在我揭开他的身世时,他都能克制自己,毫不动容。也许是这些年在美国的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而坚忍。但他到底是个人啊,不是一个神!当他谈到婉秋的时候,就完全崩溃了。他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孤独无奈,找不到方向的孩子,让我禁不住想要拥进怀里去呵护!”方母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可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仲秋挣扎地说,“我都快要跟婉秋结婚了。”

“孩子,”方母用颤抖的手摸着儿子的头,“你能不能取消婚事,把她还给皓天?”

方仲秋非常吃惊,仿佛不认识母亲似的瞪着她,嘴里喃喃地问:“你找我进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你要我牺牲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成全你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要这样说,仲秋!”方母心酸地止住了他,“我也是为你着想。婉秋又不爱你,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可婉秋也不爱白皓天!”方仲秋焦躁地说,“她一直都只把他当哥哥看待。”

“皓天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是,他们相处了十年,婉秋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依恋和信赖。我猜想,她其实是爱皓天的,只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方母的话动摇了方仲秋的信心。是啊,在白家庄的日子,他深深了解,婉秋对皓天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兄妹之情。就连他和她的初次邂逅,也是因为她思念皓天,而深夜一个人跑到书房的窗下来听他吹笛子。在得知皓云和张小姐订婚后,她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哭着喊皓天的名字。当他把她抱起来时,她扑在自己怀里,也是喊着皓天的名字…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婉秋爱上了皓天而不自知,所以才会答应嫁给他。

方仲秋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晚上,他们的谈话历历在耳:“方先生,是你?”“很失望吧?我不是你的皓天哥哥。”“你说过的,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只要我说是,你就是!…在婉秋眼里,他根本就是皓天的替身!

他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混沌。而方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了解你大哥,他跟你父亲一样,外表木讷,不善于表达,也不轻易动情,但一旦爱了,就义无返顾,至死不悔。他们会用一生一世去爱一个女人,方家人都是一样的死心眼儿。”

“可我也是方家人啊!”方仲秋忍无可忍地嚷道,“你说的痴情、执着,我也有啊!你为什么不公平一点,为我想想?”

“你和董婉秋才认识多久?不过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而皓天却爱了她整整十年,从她六岁时起,他就在等她长大。婉秋是他心上的一个瘤子,若真让人割了,会流血、会痛,会留下永远的疤痕,让他每见一次就痛一次,辗转反侧,永无宁日…”

“姆妈!”方仲秋阻止母亲说下去,“你这样说,无非是让我良心不安,让我主动退出来成全他。可是,婉秋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让来让去的。即使我真的取消这件婚事,你以为她就会嫁给他吗?”

“至少还有一个机会。”方母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去争取的!”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答应你!”方仲秋满脸悲愤地说,“反正我已经失恋过一回,不在乎再失恋一次。但愿,这样做真的能让婉秋幸福,也能弥补你对他的愧疚之情!”他说完,就转过身,拉开了卧房的门。

方母坐在那儿,看着他出了房门,那清瘦的背影微曲,在阳光下拖出一道斜斜的影子,显得十分脆弱而孤苦。她的眼睛又一下子湿润了。她才第一次了解,他是真的爱那个董婉秋。造化弄人,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偏偏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乡间仲夏的黄昏已带有几分早秋的凉意。这天吃过晚饭,婉秋和皓月出了白家庄,手挽手地沿着潺缓的溪流,到后山散步。婉秋很少走出白家庄,不知道这儿的风景这样美。太阳的余晖照在粼粼的水波上,闪着橙色细碎的光影。溪水从小石子缝中安静地流淌,发出悦耳的淙淙之声。她拣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紧抿着嘴唇,倾听轻风吹过山边的树林,沙沙作响。

好动的皓月可坐不住,她弯腰拾起几块薄薄地小石片,斜着扔出去,石片从水面上掠过去,一会儿就到了对岸。婉秋忽然按住她的手,说:“不要扔,小石片也恋它的旧伴,不要把它扔得那么远。”“你真多愁善感,对无知的木石都有感情呢!”皓月忍不住笑她。“木石无言,你以为它们真是没有感情的东西吗?”婉秋感慨地说。“至少它们不会有人类的烦恼。大哥就常说,但愿身为木石呢!”

听到她提皓天,婉秋就把眼睛垂下去。夕阳投在她的长睫毛上,勾出两道暗淡的影子,显得她的脸越发沉静而端庄。“皓月,”她过了半晌说,“你把我的事告诉了大哥?”“嗯,我在信里面都对他说了。”“你猜他会怎么想,会祝福我吗?”“也许会吧,在大哥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更重要。”“真的?”她微笑了一下。皓月点点头。两个人又默然了。

这时,太阳落下去了。而天色,渐渐由橙转紫,由紫变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一阵夜风飘来,隐约似闻远处响起疏疏落落的钟声。这是从何处来的呢?婉秋起身慢慢地寻声向山上走去,皓月跟在她的后面。两人沿着山凹转了两个弯,依稀看见山腰树木掩映处,露出一角白墙。钟声正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她们好奇地爬上去,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一座古老的庵堂,大门横额上刻着“水月庵”三个大字。

“原来水月庵就在这儿呢!”婉秋说,“姆妈和许妈常到这儿来上香。”“我们进去看看吧!”皓月说着,率先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庄严的佛像前,一缕香烟袅袅上升,散发出浓郁的檀香气息。正中一盏玻璃灯,灯花摇曳,愈显得殿宇内的安祥宁静。大概女尼们已做完课诵,回禅房歇息了,整个殿堂内看不到一个人影。她们又转到殿后,是一片山坡,斜斜地向上伸展,稀稀疏疏地种着几棵松柏。山坡尽处是悬崖峭壁,崖下便是那一泓淙淙的溪流,正映着如水的月光,水月庵大概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婉秋想着,在一棵大树下站定,仰首望着澄蓝如洗的天空说:“这儿真静,好像与世隔绝一样。”“你喜欢这地方?”“嗯,在这里坐着,就什么也不会想了。”“我不喜欢,太寂寞了。”“人迟早都要回到寂寞的地方去的。”婉秋向她投来深思的一瞥。“你这话太玄奥了,这可不像是一个快要做新娘的人说的话。”皓月说。

这时,院中又响起了诵经和木鱼钟磬之声,飘荡在肃穆的夜空中,夹杂着风声和溪流声。一种难以名状的凄惶之感,使皓月不愿再停留下去。她拉了婉秋的手催促道:“快回去吧!这么晚,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们上哪儿了呢!”她们急急地跑下山坡,顺原路回去,婉秋不时回首向水月庵留恋地遥望。

到了白家庄,长贵拉住皓月,神秘兮兮地说:“小姐,大少爷回来了,从美国回来的。”“大哥?”皓月高兴得喊起来,“他真的回来了?”“大少爷一回家就问你呢!”“哎呀,我真高兴!可是他这次回来,大概不是为了看我吧!”皓月说着,看了婉秋一眼。她只是抚弄着两条长辫子,默默地不发一言。皓月想起上次皓云回来时,她也是这副淡淡的神情,其实心里不知多激动呢!想到这里,皓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她不知道,皓天这次回来,将获得他渴望已久的爱情呢,还是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

刚走到圆洞门那儿,就见皓天和母亲一块儿走出来。“大哥,你什么时候到家的?”皓月兴奋地说。“刚刚才到。”皓天答道,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婉秋。“皓天哥哥。”婉秋对他抿嘴微笑。“你长大了。”他喃喃地说,“都长成一个大人了。”“皓天哥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我老了,你瞧我脸上都有皱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