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秋仰脸看他,他的眼睛深邃如昔,却更闪烁更有神采了。他宽广的前额确实已微现皱纹,然而那皱纹却愈加增添他的气度。他的头发浓而黑,眉毛也一样黑,身材挺拔俊秀。她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她以前只把他当哥哥看待,却从没想过,他也是个相当男性、相当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望了他半晌,问:“皓天哥哥,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算算看,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你今年几岁了?”“我今年十七岁,那么你二十七岁啦!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他叹了口气,忽又轻声地说,“一转眼,婉儿都要嫁人了。”

一提起这事,婉秋的脸上就掠过一层阴影。皓月连忙打圆场,说:“大哥,你是赶回来吃婉秋喜酒的吧?还太早了点,大伯母说,要先订婚后结婚呢!”“是呀,”皓月的母亲秀茹接口说,“上回皓云订婚白家庄没有办酒,这次可要好好地热闹一番。”“姆妈!”皓月抗议地叫,冲她跺跺脚。

秀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回头问皓月:“你们刚才上哪儿了?”婉秋在她背后连连摆手,皓月知道她不愿说出去水月庵的事,就说:“出去散步,不知不觉就走远了。”“都几点了,害得一家人四处找你们!”秀茹仍埋怨着。

“我们以后早点回来就是了嘛!”皓月满不在乎地说。等母亲走后,她悄悄地告诉皓天说:“大哥,我们刚才去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什么地方?”皓天的眼睛仍望着婉秋。“水月庵。”“水月庵?”皓天把眉头一皱,“你们怎么找到那儿去呢?”“怎么,那儿不好?”“太冷清了。这是个古老的庵堂。在我做孩子时就听说有一个婚姻不如意的女孩子,在那儿殉情。”“当真?怪不得呢,阴惨惨的,婉秋还说喜欢那地方!”皓月说。

皓天的眼睛忧郁地望进了婉秋的眼里,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皓月知道,久别重逢,他有许多话要对婉秋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可她的心却是沉重的。

“婉儿,我见过方仲秋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去见他?”婉秋有些诧异。“不知道你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放心。”“那你现在放心了吗?”婉秋问他,脸上带着热切的神情。她是真的在乎他的意见!他的心抽痛了一下,装作淡然地说:“他很好,也很爱你。我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皓月说,你会祝福我,你真的会吗?”婉秋又问,盯着他。“当然,我会的。”他忍着心痛说。“谢谢你,皓天哥哥。”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

皓天的心如刀锋划过,隐然作痛。“无论如何,婉儿的幸福最重要。”他说,伸手温柔地拂掠她的发丝。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婉秋知道,那个可亲可敬的皓天哥哥又回来了!她情不自禁,扑到他怀里,呢喃着低喊:“皓天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难道他早点回来,一切都会改变吗?皓天没有问,只是紧拥着她。在美国的三年,他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不管婉秋今后会属于谁,只要在她心里,他还能占有一席之地!

第十三章

午后的阳光照着婉秋的侧影,勾勒出弧度柔美的额和颊。她正在窗前绣一只枕套,嘴里哼着那首《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她用五彩斑斓的线绣鸳鸯身上的羽毛,绣着绣着,便想起皓云讲过的一句话:“等我们结婚时,你就会绣得很好了。”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的心一阵紧缩,手上的针就扎进了肉里。

“小心!”声音刚落,一个身影从窗外冲了进来。是皓天!他捧起她的左手,看到她的食指已经被针扎破,冒出一粒殷红的血珠。“瞧,都出血了。疼不疼?”他怜惜地说。“没事,没事…”她正想缩回手来,他却已经俯下头去,用嘴吮着她手指上的血。这温柔的动作吓着她了:“皓天哥哥…”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以后小心点!”

“嗯。”她答应着,心里却隐隐有一丝羞涩。或许是长大了的原因吧,这次皓天回来,婉秋无法再以一个小妹妹的心态去面对他。如今在她眼里,皓天不但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还是一个修长挺拔、风采出众的男子。

大概皓天也感受到了她的这种变化吧。每次来看她,都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说话低沉而缓慢,嘴边带一丝淡淡的笑意,温和的眼神偶然望她一眼就投向窗外的蓝天,然后就告辞走了。她总觉得他每次都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留给她一个淡淡的、深沉的笑,和几句含意深远的话,却使她在他走后感到寂寞与怅惘。他来时,她心里总有一份莫名的情愫,像是兴奋,又像是惶惑。她盼他多坐一会儿,又想他快点走。

想到这里,婉秋的心禁不住一阵酸楚。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是她最熟悉、最亲近,无话不谈的皓天哥哥呀!为何久别重逢,两人反而生分了呢?到底变的是他,还是她?

看她双眉紧锁,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发愣,皓天开口道:“婉儿,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没什么。”她含糊其词地说,心情却越发沉重。她竟然对他说谎了,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他把目光转向她绣的枕套,呵,是一对鸳鸯,雌鸟已经绣好,将头钻入水中,雄鸟却只绣了一半。“鸳鸯戏水,这是你的嫁妆?”她点点头,双颊微微有些绯红。

她真的要出嫁了吗?皓天想着,有丝淡淡的惆怅。他故作轻松地问:“明天就是初八了,方家人要来提亲?”“方仲秋在信上是这样说的。”“丑媳妇要见公婆。”他笑着问,“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婉秋想了一下,说:“很奇怪,我一点也不紧张,反而非常平静,根本不像是待嫁女儿心。”皓天看着婉秋,他的目光是深沉的、忧郁的,使她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她竟冲口而出地说:“也许是我不够爱他吧!”

皓天浑身一震,起身走向窗口。许久,他才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仍然爱着皓云?”“皓天哥哥,你了解的。”她诚恳地说,“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爱上另外一个男人?”

“既然不爱方仲秋,你为何要嫁他?”这个问题憋在皓天心里已经很久了,今天终于问出了口。“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他失恋了,而我也和皓云分开了。而且,他那么像你,不但长得像,连说话的神情也像。跟皓天哥哥相象的人,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她停住了,望着窗口的皓天,发出一声低喟:“如果你不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他震动地望住她,声音暗哑低沉:“婉儿,你可不可以不把我当哥哥,而当作一个普通的男人?”“我也想啊,可是很难。”她摇了摇头,“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哥哥。那么高大,那么成熟,那么有学问,我对你几乎是崇拜的。真的,在皓云面前我总是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总是表现出最好的一面。而和你在一起时,我却很放松,有什么心事也愿意跟你说。”她深深地望着他,目光炯亮,“现在,皓云离开了我,我们再见面时,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要好了。而你不同,你是我永远的皓天哥哥!”

皓天听懂了,婉秋实际上是在说,我们还是做兄妹的好。但是,他爱了她这么久,为什么她就不能嫁他呢?想着,他感到一种针刺般的尖锐痛楚。为了掩饰心里的绞痛,他把目光掉向窗外,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永远做你的好哥哥!”

“那么,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吗?”她急切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大概明年阳历年前后吧。养母说,到时候大家都有假期,你也会回来的。”“你希望我回来?”他回过头来问。“当然。听许妈说,我们这里的人嫁女儿,新娘是要由兄长背着上花轿的。皓云…皓云到时候肯定不会回来,你能不能…”不等她说完,他立刻接口,“好吧,你出嫁那天,我一定赶回白家庄,我要亲自把你背上花轿。”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窗外的阳光太过强烈,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竟然看不清他眼底蕴藏的无限悲哀。与他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笑了,露出了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只要你快乐,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走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如往常,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等他下次从美国回来时,她就要嫁给方仲秋——他的亲弟弟。他们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亲昵了。

“我也希望皓天哥哥能快乐。”她说,“你说过,只要离开白家庄就能快乐了。可是这次回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皓天望着眼前的婉秋,心中的痛噬咬着。她不知道,他这一生再也不可能快乐了。

这天是初八。按照原有的约定,方家母子要来白家庄提亲。阿荣提出去城里接他们。许绣怡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准允了。自阿荣赶着马车离开白家庄,皓天就把自己关进了外书房。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皓月心里十分难过。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写信叫大哥回来。虽然,她也明白感情的事,当局者都做不了主,旁人更是无能为力!但是,像皓天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得不到幸福呢?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临近中午,皓月听到前院人声喧哗,其中夹杂着阿荣的大嗓门。方家母子来了?她急急地赶到那儿,看到许绣怡、许妈正围着阿荣问东问西。她探头往马车里看了看,咦,怎么没有人?她一把拉住阿荣,忙不迭地问:“方仲秋呢?”阿荣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抱怨地说:“谁知道他怎么回事?说什么也不肯上车,害我白跑了一趟!”“他不来提亲了?”皓月问,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方家姆妈说方仲秋反悔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里还有一封给婉姑娘的信。”

皓月正要展开信纸,就被一旁的许绣怡给夺了过去。她才读了两行,就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颤声问阿荣:“这真是方仲秋亲手交给你的?”阿荣点点头,说:“他说婉姑娘看过,就会明白他的意思。”“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他把我们婉秋当什么了?”许绣怡把信纸向桌上一扔,“始乱终弃,天下男人都是一样!”

皓月拿起信来,看到方仲秋零乱的笔迹,在信纸上写道:

“婉秋:对不起,我不能来提亲了,请你原谅我吧!

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件使你伤心且难堪的事,但我还是不能不这样做。婉秋,既然你爱的人不是我,就不该把终身幸福托付给我。这世上有比我更爱你、更适合你的人在等待着你。如果你能和他配成双,该是多么好的姻缘!请相信,我是考虑了很久,才做这个痛苦的决定的。最后,祝你幸福!

方仲秋

六月初七深夜”

看完信,皓月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后院跑去。奔到婉秋房中,婉秋已不知去向。她又奔出后门,一直跑向后花园。果然看见婉秋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呆呆的像一根石柱。她跑上去拉住她:“婉秋,你怎么了,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皓月,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是因为方仲秋的事?”婉秋点点头,眼神木然:“我都听许妈说了,他没有来提亲。” 皓月忍不住说:“反正你又不爱他,他不来提亲不是更好?”婉秋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希望这门婚事泡汤?因为你爱他!”

皓月又气又急:“你都胡说些什么呀!我完全是为你和大哥着想。”“大哥?”婉秋疑惑不解,“这和皓天哥哥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难道你不知道他对你…”“皓月!”耳边传来一声低喝。皓月抬头,皓天正站在凉亭外,用眼神阻止她往下说。

“大哥,方仲秋不来提亲了!”皓月对他说。“能把方仲秋的信给我看看吗?”皓天沉声道。皓月将紧攥在手心里的信纸递给他。皓天看完了信,眉头皱得更紧了,许久才自言自语地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见他!”“大哥,他信里面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吗?”皓月问,“他是因为你才退让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婉秋:“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婉秋迷惑地望着他:“你们兄妹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你看过信后,就会明白了。”皓月又将信塞给她,“没想到这个方仲秋,竟有成人之美呢!”

婉秋惊讶地接过去,看了一遍,就完全呆住了。皓天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心地问:“婉儿,你还好吧?”她把目光从信纸移到皓天脸上,异常严肃地问:“皓天哥哥,上次你去见方仲秋,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事到如今,皓天决定坦诚相告:“我告诉方仲秋,你爱的是皓云,之所以选择他,是为了成全皓云。”一刹那,婉秋的脸失去了血色。她倒退几步,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瞪着他:“正是因为你的这番话,方仲秋今天才不来提亲!皓天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婚事?”

“婉儿!”皓天低喊一声,脸色变得比她还难看。皓月听不下去了,插进来说:“婉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大哥是为了你好!”婉秋一字一句地说:“他如果真是为了我好,就应该放我一条生路,让我离开白家庄!”“要离开白家庄,并不只嫁人这一条路!”皓月激动地说,“就是要嫁人,也不一定非嫁方仲秋不可!”“那你说我还可以嫁给谁?这世上还有谁会要我?”

“大哥呀!他一直都爱着你,等着你!”皓月这句话像一枚重型炸弹,将在场的两个人都轰得呆若木鸡。皓天更没料到皓月会在这时候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皓月,你…”“大哥,你既然爱她,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告诉她呢?”皓天不再说话,低下头去,正碰上婉秋愕然的眼神。“皓天哥哥,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微微震动了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婉秋却像受到极大震动似的,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一直把我当妹妹的,哥哥怎么会喜欢妹妹呢?”“什么不可能?”皓月站出来帮腔,“大哥只是你名义上的哥哥,却一路疼惜你,照顾你。他对你的细心关爱远远超过了我这个亲妹妹,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婉秋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自懂事以来,她就知道,皓天是白家庄最爱护她的兄长,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暖阳。但她却从没想过,皓天会爱上自己!可是,如果他真像皓月说的那样爱她,为什么当初不极力争取,反而眼睁睁看着她和皓云相爱,后来又让她嫁给方仲秋?

她还记得,他回来的第一天,对自己说,方仲秋是个好人,也很爱她,他会祝福他们…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爱她,不希望她嫁给方仲秋,而要在背后破坏这门亲事?原来,她如此信任、全心全意依赖的皓天哥哥,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婉儿,你在想什么?”看到婉秋惨白如石膏的脸,皓天敏感地问。她盯着他,颤声说:“你变了,你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皓天哥哥!”听到这句话,皓天的脑海一阵眩晕。他没想到,十多年来第一次敞开心扉,承认自己爱她时,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半晌,他才幽幽地说:“你是怨我破坏了你和方仲秋的婚事?”她抿嘴不答。他深深地凝视她,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就去方家,告诉他,这是一场误会…”“皓天哥哥,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吗?”她轻轻地问,“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他?”“当然,只要你快乐。”他疲惫地闭上眼,无力地说。

“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她大声说,“只要呆在白家庄一天,我就不会快乐!因为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有我和皓云的记忆,所以,我只能逃,逃得远远的。方仲秋对我来说,便是那根救命的稻草。虽然我不爱他,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为结婚而结婚,谁谈爱或不爱?我保证作他的好妻子就行了。可是,这一切都让你给破坏掉了!皓天哥哥,离间我和方仲秋的是你,造成我痛苦难堪的人也是你,而你却还假惺惺地说希望我快乐!”

他睁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想到,婉儿,你竟会这样看我!”“我也没想到,你会如此虚伪!”婉秋冷冷地说。皓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她熟悉的温驯如水的婉秋吗?她怎能如此伤害深爱她的皓天?

“婉秋,快收回你的话!”皓月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向大哥道歉!”“做错的是他,我为什么要道歉!就因为我是白家的养女,而你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少爷小姐?”

皓天看着她,眼神悲哀:“原来,你如此在意你的身份?”“我当然在乎,因为我不像你一样姓白!”说完,她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跑,跑出了后花园。

皓月想要追上去,皓天阻止了她:“让她去吧!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是,她怎么能这样对你?真是太残忍了!”“我对她何尝不残忍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像她说的,方仲秋是她的救命稻草,而我却把那根稻草给折断了。”

“到现在,你还在为她着想?”皓月震惊地问,“大哥,你到底爱她有多深?”“我不知道,”皓天抬头望天,“我只知道,看到她受伤,我会比她更痛苦!”

第十四章

婉秋被拒婚的事在整个白家庄传开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四起。有人说,婉秋先和二少爷不清不白,后又跟方先生私定终身,结果两个男人都不要她,看她以后还怎么嫁人。还有人说,婉秋命不好,八字硬,克死了爹妈,根本没有男人敢娶她。甚至有人提到了外书房那个吊死鬼,说她是阴魂转世,注定为情所困,一生孤苦无依。皓月听到这些谣言,才体会到婉秋内心的痛苦,本想安慰她几句,孰料婉秋倒先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太无礼了,请你们原谅。”

她这句话,其实是对皓天说的。皓天没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眼角和唇边都刻着一丝沉痛的印痕。皓月忽然调侃似地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我们早就忘记这件事了。是不是,大哥?”皓天这才开口:“婉儿,只希望你不要怨恨我。”“你是我最亲的皓天哥哥,我怎么会怨你呢?”她刻意加重了“哥哥”这两个字的语气,皓天许多话都无从再说了。

吃过晚饭后,婉秋把自己关在了屋里。皓天担心她受刺激过深,便一声不响地守在她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婉秋发现了,打开门说:“皓天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做出糊涂事的!”“很高兴,还能听到你叫我一声皓天哥哥。”他用手拦着门,“我能和你谈谈吗?”婉秋依言退开,皓天跟了进去,反手将房门关上。

“皓天哥哥,你想跟我谈什么?”她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关于方仲秋的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当初我找他,只是想了解他的为人,并没有想到他会因此而悔婚。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就不会去找他了!”他认真地说。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必要再提。”他皱眉:“真的过去了吗?婉儿,你为何对我生分了呢?”“我没有对你生分,而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你。”婉秋正眼望着他,“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我的哥哥,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却把你当作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从没想过,你会对我…”

“忘记皓月说过的话!”他很快地说。“什么?”她没听清楚。他没有看她,低声说:“婉儿,如果我的爱对你是一种负担,那么请你忘记它,我们还是兄妹!”虽然他极力掩饰,她还是看出了他深藏的痛苦。她终于知道他不快乐的原因了!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皓天看到婉秋流泪,慌忙说:“婉儿,你不要哭!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不会怪你的。”

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时光仿佛又倒回到十一年前,他在后花园的树林里找到了她,那个小小的、渴望慰藉的孤独女孩!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吻着她的泪,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她用双臂环抱住他的身体,呢喃着低喊:“皓天哥哥,为什么我爱的人不是你?”他默默无言,把她的头紧紧靠在自己肩膀上。她再也忍不住,掩面悲泣起来。“皓天哥哥,如果我今后做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怪我。”她虚弱地说,全身都在颤抖。他的心也一阵阵地战栗,更紧地拥抱了她。

她浑身酥软地偎依在他怀里,感到十分温暖,那突如其来的泪水很快便干了。虽然她如此留恋那个宽厚的怀抱,但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皓天哥哥,你走吧,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皓天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转身,走到房门那儿,又停下来。他没有回头,只低低地说:“婉儿,不要在乎那些流言。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是在向她求婚吗?婉秋极力咽着眼泪说:“不用了,皓天哥哥,我会好好安排自己,不会让你为难的。”于是,他走出大门,没有再回头向婉秋望一眼。而她却只能站着,目送他走远,走向寂寞、漆黑的夜晚…

接下来的日子,婉秋显得非常沉静安祥,仿佛经历了这场风雨后,她已经认定了方向,把住了舵。皓天也没再到她屋里来,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阵悠悠的笛声,就会从外书房传出来,那声音幽长哀怨。婉秋的满腹心事让它一撩拨,竟有些难以自持。过去她憨憨的不谙世事,不知道这笛子是为谁而吹,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却无以为报,内心更感到难以言喻的歉疚。她蒙上被子悄悄地哭,在心里喃喃着:“皓天哥哥,对不起…”

这天早上,皓天的房门被人敲响了。他从床上惊跳起来。昨晚吹了一夜笛子,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思睡。这会儿听见敲门声,皓天心头一震,猛然醒了过来。看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他翻身坐起,头脑中依然昏沉,而心却突突地跳得厉害,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他奔过去打开房门,皓月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喊着说:“大哥,婉秋不见了!”皓天来不及细问,夺门而出,仓皇奔到西小院,婉秋的房门洞开。他一下子冲了进去,明知她已离去,他仍然本能地叫:“婉儿,婉儿,婉儿…”

屋里空空如也,他绕了一圈,小小的铜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枕边放着一个信封。他奔过去,一把抓起那信封,上面是婉秋娟秀的字体:“皓天大哥亲启。”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急急地抽出信笺,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信是这样写的:

“皓天大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白家庄。其实,我早就想走了,在皓云和张小姐订婚的时候,白家庄就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只是当初,我的想法是嫁给方仲秋,以一个新嫁娘的身分离开这儿,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皓天大哥,我这样说,绝对没有一点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造化弄人,为何当初我爱的人不是你?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家里你对我最好。我也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我做梦也没想过,你会对我产生超越兄妹之情的爱…我现在才明白,三年前你是为了我才远赴重洋,我是造成你一切痛苦的根源!皓云也是因为我离家出走。古训道:父母在,不远游。我不愿你们为我背那么大的罪名!为了免使大家痛苦,我还是走了的好。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我只是走到一个清静的世界去,那儿再不会有悲欢离合、爱恨纠缠了。只是我对不起养母,她的养育之恩,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再见!

别来找我!请忘了我吧!

婉秋留于六月十五凌晨四时”

皓天一口气读完了信,只觉得四肢冰凉,心脏都沉到了地底下。这时,许绣怡在皓月的搀扶下闯了进来。他把手中的信递给心急如焚的许绣怡。看完信,她慌乱地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地喊:“这傻孩子,她会到哪儿去,到哪儿去呢?”

“一个清静的世界。”皓月喃喃着,忽然想起后山那个水月庵来,婉秋曾赞叹那儿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她拉着皓天说:“大哥,你跟我到后山去看看!”

皓天完全失了理智,只木然地跟着她直奔后山。到了水月庵门外,他才如梦初醒地问:“你想她会到这儿来?”皓月没回答,只请他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了水月庵。她向好几个女尼打听婉秋,她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最后问到一位年纪较大,面容慈祥的老尼,似乎是庵里的住持。她打量了皓月半晌,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慢吞吞地问:“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姐姐。”皓月急切地说,“她真的在这儿吗?”

“随我来。”老尼带着她穿过殿堂,左转右转,到了一处幽静的禅房,敲了敲门:“小姐,你姐姐来看你了,我想你还是见见她。”

门许久才打开。婉秋形容惨淡地站在屋里,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袍子,俨然女尼打扮,只是没有削发。她见了皓月并不吃惊,只淡淡地说:“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找我吗?”

“婉秋,你不要钻牛角尖,快跟我回去吧!”她摇摇头,坚决地说:“我既然下了决心,就不会再改变了。”“大哥在外面等你呢!”一听皓月说到皓天,婉秋立刻把门掩上一半,颤声说:“不,我不要见他!你告诉他,水月庵很好,我就在这儿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会使我得到安宁。”

“婉秋,大哥对你情深义重,你几乎是他生命的全部。你作这样的决定,不觉得太残忍了吗?”皓月近乎哀求地说。“人总是免不了要残忍的。皓月,长痛不如短痛,你劝他忘了我吧!那样他就不会有痛苦了。”婉秋凄凉而决绝地说完,就把门砰地关上了。任皓月千呼万唤,她再没有出来。刚才的那位老尼走上来,双手合十,对皓月说:“姑娘,你还是回去吧!到这儿来的人,是很少劝得回去的。”

皓月绝望地看了那间禅房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水月庵。皓天立刻迎上前来问:“婉儿…她…在里面?”“嗯。”皓月点点头,“她说要在水月庵带发修行。”“让我进去见她!”皓天说着,就要闯进水月庵。“婉秋现在不会见你。大哥,我们还是先回去,请大伯母来慢慢劝她吧!”

皓天呆呆地站着,半天不能移动一步。皓月知道他已经肝肠寸断,而她自己的心也碎了。

第十五章

许绣怡上水月庵劝了婉秋好多回,可她像是铁了心,怎么也不肯回来。经过这一场打击,皓天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伤感。但每个清晨和傍晚,他总要去水月庵附近徘徊,长吁短叹,依依不能离去。听庵中传出的梵唱木鱼之声,皓月忍不住凄然落泪:“婉秋,你这样柔弱善良的人,却做了世上最残忍的事!”

在白家庄,伤心的不只皓天,许绣怡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皓云走了,婉秋作了尼姑,她的后半生已经没什么指望。

这天黄昏,皓天又去了后山,直到天黑透才回来。皓月在前院拦住他,低声问:“你又去看她了?”皓天没回答她,只说:“陪我到后花园走走,好吗?”

他们走进后花园,一弯下弦月高挂天际,微弱的光照着郁沉沉的树林,愈显得一片昏暗苍茫。皓天迷惘地凝望着月亮,梦呓似地说:“今天立秋,是婉儿的生日。可惜我没法送她礼物了。”

“她这样伤你的心,你还记得她的生日!”皓月看着他,泪水一滴滴淌下来,“大哥,你怎么这么痴,这么傻?”皓天紧锁起眉头,长叹一声说:“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回来,她现在已经和方仲秋订婚了。是我逼她出家的。”“不要这样说!大哥,你是个好人。你这样爱婉秋,她却不知道珍惜。”皓月激动得难以自已,“可天下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

闻言,皓天一愣,低下头来看她。皓月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大哥,如果你爱的是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皓天迷惘地瞪着她:“皓月,你…”“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的大哥。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他震惊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来你也知道?”皓月有点意外,“小的时候,看见你喜欢婉秋超过我,我常常在父亲面前抗议、撒娇。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他告诉我,你并不是我的亲大哥,所以才会不喜欢我。可我一点都不服气,因为婉秋也不是你的亲妹妹呀。后来,我才明白,你对她早就超越了兄妹之情。可惜婉秋不明白,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吧!”

皓天苦笑:“她现在明白了,却不能接受。因为她对我始终只有兄妹之情。”“就像你对我一样?”“是的,无论我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小妹妹。作哥哥的怎么会喜欢上自己的妹妹呢?”皓天微微叹了口气,“我终于体会到婉秋的感受了。只可惜迟了些。”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皓月蹙着眉问。他静静地望着她:“我就是跟你谈这件事的。我打算明天回美国。”皓月讷讷地说:“你要走?这么快?”“皓月,我以后不会再回白家庄。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为什么?”她微微震动了一下,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是因为婉秋吗?”他蹙紧眉头,望着远处映着月光的湖水:“我本来就不是白家庄的人,这儿已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

皓月泪水盈眶,却找不到一句安慰他的话。如果婉秋知道大哥离开,永远不再回来,会有什么反应呢?她真能如太上之忘情,哀乐无动于衷吗?

第二天一早,皓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白家庄。阿荣用马车载着他往船埠头而去。在半路上,皓天忽然下车,要阿荣先去码头,他还有点事要办。阿荣走后,皓天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方家而去。

黄包车在弄堂口停下来。皓天下车,走到了方家门口。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方母。她一见白皓天,惊喜交加,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伯…白少爷,是你?”“叫我伯秋吧。”皓天说,迳直走了进去。

方母连忙关了门,跟在他后面,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以为你…你不会再来了。”“我是特意来告辞的。”皓天说,“我马上就要回美国。”“回美国?”方母惊疑地问,“你一个人?”“是的。”方母一边招呼他在厢房里坐下,一边问:“那位董小姐呢?她不跟着一块儿去?”

皓天垂下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她已经出家了。”“什么?”方母惊跳,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你快说呀!” 皓天深深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很简单。”他低沉地说,“她根本不爱我。所以她宁愿出家,也不愿嫁给我。”

“她不爱你?这怎么可能?”方母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仲秋夹在中间,她应该会选择你呀!”闻言,皓天愣了一下:“原来,是您让仲秋悔婚的?”“是我。”她坚决地说,“董小姐不爱他,他们结合是不会幸福的。”“但她也同样不爱我。”皓天低声说,“结果,您好心办坏事,毁了他们两人的姻缘。”

看他那满腹忧郁却又不得不强作镇静的样子,方母便知道,婉秋的出家在他心田上烙下了刻骨的伤痛。为什么这孩子的命这样苦?方母的心里一阵酸楚,不由握住了他的手,慈爱、温柔地叫了一声:“伯秋!”

泪水一下子冲进了皓天的眼眶里,他含泪望着这个虽然陌生却又无比亲爱的女人:“别为我担心。到了美国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不打算回来了吗?”他浑身一震,望着她。到底是母子连心,她竟然看出了他的心事。“孩子,”她亲切地,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你,方家的人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但是,到了美国后,你真的放得下那位董小姐吗?”

他放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她听到他用苍凉而沉重的声音说:“我会试着去忘掉她的。”方母心弦颤动了一下,她知道,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忘记那个董婉秋了。因为他对她用情太深,她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方母试探着问:“你会结婚吗?”果然,他摇摇头说:“我为一段感情挣扎了十年,几乎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得到的只有无奈和悲伤。”他咬牙,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独身不娶。”

皓天的话,勾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又那样深深地打进她心坎里,让她感动,让她震颤。方母忍不住掩面悲泣起来,为皓天,为那位没有谋面的董小姐,为她自己…为那不公平的命运!

皓天站起来,对她说:“好了,我该走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您千万要保重。”

方母送他到弄堂口,紧紧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您放心,我会好好过下去的。还有,为我转告仲秋,他若想赴美国留学,我可以帮助他。”

目送皓天远去的背影,方母想到他心里那么苦,还不忘关照别人,不由得又悲从中来。她一路掩泣着,慢慢回转家中,关上了房门。

秋月高悬,宛如一弯银钩。廊下的一盏风灯,孤零零地随风摇摆着,扰得婉秋怎么也睡不着。她披衣坐起,站到窗口,已经是秋天了,夜风中带着阵阵寒意。屋前的一棵梧桐树,在风中落下几片黄叶。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小时候念过的一首诗:“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这首诗是皓天教她的。她依稀记得,在后花园里,他牵着自己的小手,一句一句地解释给自己听。又恍惚想起,皓云和她趴在墙角边挖蟋蟀,他的头紧挨着她的…春去秋来,岁月流逝,曾经的纯洁美好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这“夜深篱落一灯明”。

一阵寒风袭来,她感觉脸颊冰凉,才意识到,自己又悄然落泪了。出家人超凡脱俗,六根清净,不为尘世悲欢所动,她为何总是做不到呢?这便是带发修行的结果吧?如果落了发,削去这三千烦恼丝,也许就能彻底忘却人世间的爱憎,真正四大皆空了。

主意一定,第二天婉秋就去找庵中的主持慧能师太,请求她为自己落发。进庵一个多月来,她日日念经礼佛,作息一如其他女尼,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佛门中人,因为师太一直没有为她剃度。

慧能手捏着念珠,露出严肃的神情说:“落了发,就是真正的佛家弟子,以后要还俗便难了。你真的决定了吗?”“是的。”婉秋点头,一脸的坚决。慧能师太凝视着她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叹口气说:“你如花美貌,又生性多情,埋藏在这蒲团经卷中,不觉得太可惜了吗?”“青春易逝,再美的红颜,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堆白骨。至于情,更是人世间一切孽根之所在。我心已定,请师太为我剃度吧!”慧能没有再劝,知道她是真的下了决心。不久,庵中主持礼仪,为婉秋削了发,改法号“净慈。”

从此,人世间少了个叫婉秋的女孩,多了个叫净慈的尼姑。

☆☆☆心雯于2004-10-12 13:16:1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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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出家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每日诵经参禅,和女尼们一起安静地礼佛,对净慈反而是一种解脱。但是,要想真正忘却尘世中的人和事,却很难。每当夜深人静,她都会情不自禁抚摸胸前那块翡翠玉坠。离开白家庄的时候,她本想把它还给皓天,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不舍。这块玉陪伴了她整整四年,以后还将陪伴她度过幽居的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红颜老去。

这天,净慈做完课诵,回到自己的禅房休息。突然,有不寻常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一跳,往门外一看,慧能师太领着个妇人向她走来。“净慈,这位女施主要见你。”净慈看过去,那妇人很陌生,自己不曾见过,不由困惑地皱起了眉头。“我是方仲秋的母亲。”那妇人主动说。净慈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您还是请回吧!”

方母并不以为忤,非常和蔼地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谈方仲秋,而是为了白皓天。”听到皓天这个名字,净慈脸上掠过一丝悸动。慧能见状,说:“净慈,你跟这位施主好好谈谈。”便转身走了。

净慈把方母让进屋里,为她倒茶。方母在椅子上坐下,默默打量着她:这女孩身材纤巧,模样俊秀,有一张非常标致的瓜子脸,白皙的肌肤如美玉一般毫无瑕疵,一双黑亮水灵的眸子盈盈欲诉。虽然削了发,青袍布袜,但这身女尼的妆束一点也掩不住她的清丽,反而更衬出楚楚动人的风韵,整个人就像一朵初始盛开的白荷,空灵清秀,娇而不艳。

难怪皓天会对她如此痴迷!方母在心中轻叹一声,开口道:“你不认得我,我却早就知道你,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

净慈忙着沏茶,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方母。她看上去约摸五十岁,举止端庄,说话文绉绉的,虽然衣着简朴,形容憔悴,两鬓斑白,但她白净的皮肤,清秀的五官,宽阔的额头,圆润的脖颈,都显出大家闺秀的气度来。尤其是那双慧黠深邃的眼睛,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她脑海里一闪,忽然想到,皓天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方母说:“你一定发现了我和皓天外貌上的相似。其实,他是我的亲生儿子。”

净慈心弦一颤,茶杯里的水差点漾出来。她惊讶地张大眼,瞪视着对方:“皓天的父亲不是白凤峄么,怎么会变成你的儿子?”

方母把当年将皓天送给白凤峄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叹息着说:“我第一次见到皓天,就知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子。因为他不但长得和我丈夫非常相像,还有方家祖传的翡翠玉坠。”

玉坠?净慈把胸前那块玉坠解下来,递到方母面前:“您是指这块吗?”方母急切地接过来,用手触摸着,声音颤抖地说:“是的,是的,就是这块!心形的,上面刻着《诗经》。皓天一出生,我就把它戴在他的脖子上…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它!”

看她激动的神情,不像在撒谎。这么说,她真是皓天的母亲?原来,皓天和自己一样,也不是白家人!净慈回忆起六月初八那天在后花园的情景,当她说自己只是白家的养女,他们才是白家庄名正言顺的少爷小姐时,皓天那异样的眼神,不由问道:“皓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他知道。他来找仲秋的那天,我就和他相认了。是他告诉我,玉坠在你这儿。”

净慈一惊,顿时醒悟:“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要回这块玉坠?”方母摇摇头,把手中的玉坠交还给她:“这虽然是方家的东西,但皓天把它送给了你,我不会再要回去。”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净慈,“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姑娘,你出了家,就四大皆空,为何不把它还给皓天,还要贴身戴在身上?”

净慈低下头,看着那块玉,哑口无言。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当初为何会舍不得它。“你看破红尘,削发为尼,抛下了你的养母,抛下了白家庄,抛下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为何偏偏抛不下一块玉坠呢?”方母停顿了一下,凝视着她,终于说了出来:“因为你抛不下皓天的感情,你深深地爱着他!”

她抬起睫毛来,愕然地皱眉,愕然地摇头。“不!你不了解!”她低呼,“我一直把皓天当哥哥,怎么会爱上他?”

“我是过来人,当然了解。”方母恳挚地说,“有的人面对真正的爱情时,往往盲目不知,必须经别人提醒才会看得清楚。”

“可是你说我爱他,有什么证据?”“皓天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每当你伤心失意的时候,你都会去找他,向他倾诉。你虽然和白皓云相恋,但心里仍然牵挂着他。皓天决定去美国留学时,你曾央求他不要离开白家庄。他没有答应你,你很是失望,却一直戴着他送你的这块玉坠,连出家为尼都没有取下来。而你和仲秋的认识也是因为皓天。他的笛声勾起了你对皓天的强烈思念,你曾经深更半夜跑到外书房去听他吹笛子。白皓云和张家小姐订婚后,你非常难过,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哭。你嘴里喊着皓天的名字,并把安慰你的仲秋误认为是皓天。你要仲秋娶你,并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他,而是他的外形酷似皓天,你爱屋及乌,把他当作了皓天的替身…孩子,你一直都爱着皓天,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净慈愣在那儿,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方母的话带给她太大的冲击,脑子里乱成一团,完全无法思考:如果她真的爱皓天,为何自己一点都感觉不到?如果她不爱皓天,为何对他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和难舍的牵挂?她对他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义?

“你意识不到你对皓天的爱,是因为他和你年纪相差太大。还有一个原因,你一直以为你爱的是白皓云。”方母盯着她,说,“我虽然没见过白家二少爷,却听仲秋说过,他是个非常漂亮聪明的男孩子。你跟他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你把这种感情当作了爱情。而皓天又不善于表达,我猜想,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亲口说过他爱你,对吗?”

净慈身子微微地颤栗了一下。是啊,这三个字,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方母用一种了解的眼神看着她:“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那种深沉内敛,只做不说的人。就算他爱你爱得发狂,他也不会说出来,只会站在你身边,默默地付出。这十一年来,他的每一次重大决定都是为了你。他为你去学他不感兴趣的医学;他为你离开白家庄,独自到异国求学;得知你要结婚,他又千里迢迢赶回上海,只为了看看你要嫁的人可不可靠;你选择出家,他便终身不娶…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的爱已经达到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限?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发现他爱你之前,他已经爱了你好多年?甚至在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时,他就爱上了你!”

净慈手里握着那块玉坠,握得好紧,整个人呆呆怔怔的,像个木头人。方母的这番话,一字一句全都敲进了她的灵魂深处。皓天情深义重,为她付出这么多,而她…她为了逃避他的爱,竟然躲到这深山古庵中来。天!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眼泪慢慢地涌满了她的眼眶,沿着面颊坠落,纷纷跌碎在衣襟上。

“我对不起皓天!”净慈抽咽着说,流泪的眼里盛满了内疚、后悔、自责和祈谅,“我不该这样伤害他!”方母摇摇头,眼眶湿润:“这世上对不起他的又何止你一个!就是我这做娘的,也对他心怀愧疚。”

听她这样一说,净慈联想到皓天的身世,他在白家庄的遭遇,他那无法言说的痛苦,他那如泣如诉的笛声…她将脸埋入掌中,心中的怜惜和酸楚泛滥成灾,一任泪水迸流而出。方母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叹道:“孩子,不要哭。只要你认清了你对他的感情,你们之间还可以挽回。”

“伯母,”净慈抬起泪眼,瞅着她,“我该怎么办?”“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追到美国去,我想他会原谅你的。”她审视着净慈的脸色,“现在,你能确定你爱他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怦然心动,泪痕犹存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我不知道…但我会去找他!”方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看来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这时,不远处的殿堂里传来清扬的钟声。是作课诵的时间了!净慈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该去作功课了。”方母有些惊诧,问道:“你还要留在这儿做尼姑?”“不管怎样,我都该跟慧能师太说一声。只是,这佛门净地,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放心,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对师太说了。师太说她早就看出你尘缘未了,迟早有还俗的一天。”

净慈好奇地问道:“伯母,你怎么知道一定劝得动我?”“我当然知道。”方母笑着说,“我的儿子不会看错人。”净慈没有说话,脸却更红了。方母陪着她往前面殿堂走,一边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美国?”净慈犹豫了一下,说:“至少要等我头发长起来的时候。否则这样子去见他,他都认不出我了。”

等她这头头发长起来,起码要一年。方母问:“你有信心一年后去找他,他仍然爱你吗?”“我相信他!”净慈肯定地说,“我的皓天哥哥是不会变的!”

第十七章

白皓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山坡上如火如荼的枫树林。

又是秋天。旧金山的秋天和上海的不同。旧金山秋天的枫叶红得灿烂,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儿萧瑟、惆怅的味道。而上海因了那落叶的法国梧桐,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颓败。皓天的意识又滑到了白家庄,后花园那棵高大参天的樟树,零乱的枝桠把青白的天空划成了一块一块。树梢上挂着一弯纤月,昏黄幽暗。这是他最后看到的白家庄的秋月,这一幕已经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中,就如同上海深宅大院中那个叫婉秋的女孩。三年了,她的影子依然如此鲜明,如此生动,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那完全信赖的神情,毫无芥蒂的笑容,充满崇拜的眼睛,脉脉含情的举止…他皱了皱眉,怎么又想起她?都是皓月从上海寄来的那封信,打破了他平静已久的心湖。

他低下头,缓缓拆开手里握着的信笺,沉思地、反复地阅读着。皓月在信里面说,她已经考取了公费留学,即将赴美,请他一个星期后去码头接她。同行的还有方仲秋。方仲秋?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曾经因为婉秋,自己强烈地嫉妒过他,并间接地破坏了他的婚事。没想到,在自己离开上海的这三年,他和皓月相爱了。更没想到的是,皓云到底还是娶了那位张小姐,回到上海。婚后两人情投意合,伉俪之笃如胶似膝,还为白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在举家欢庆之际,他和婉秋的那些情感纠葛早已成为前尘往事。其实,细细想来,这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皓云从小就是个知道为自己找寻快乐的人,他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一旦想开了就断得干干净净,从不拖泥带水。不像自己,该爱的时候不敢爱,该放弃的时候又放不下。或许这就是皓云总是如此开朗,而自己活得压抑的原因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婉秋曾问过自己:“你为什么不快乐呢?你为什么不像皓云?”是啊,为什么他不像皓云?如果他有皓云一半的勇气和坦诚,或许他和婉秋的结局就不一样了。婉秋在出家前曾反复说过一句话:“为什么我爱的人不是你?”感情的事虽不能勉强,但如果他早说了,早做了,婉秋就有可能是他的,绝不会走进水月庵。

皓天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搜寻着,五页厚的信纸,皓月向他汇报了白家庄每一个人的近况,唯独没有提到婉秋。难道她真的要在那古老庵堂里吃斋念佛,终老一生?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皓天的沉思。他把信纸收好,礼貌地说:“请进!”门被推开,一名护士小姐出现在门口,用英语说:“白医生,五号病房的戴西小姐要见你。”

戴西,那个漂亮的华裔小姐,一个月前因患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他是她的主治大夫,也是这家医院唯一的中国人。两人因而相识,渐渐熟稔起来。戴西的父亲是旧金山华商界屈指可数的百万富翁,而她是他最钟爱的独养女儿。她只有十七岁,情窦初开,而她遇见的第一个男子很幸运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皓天。本来戴西的病早好了,一个星期前就可以出院,但她却因为皓天的缘故,在医院里“赖”了下来,天天要求皓天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