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天看了一下表,正是巡房的时间。他穿上一件白大褂,随着那名护士小姐走向病房。

戴西住在一人一间的高级病房。皓天巡察完普通病房,推开她的房门时,她父亲唐先生正坐在病床前的沙发上,陪着女儿说笑。这是一位和蔼的老人,彬彬有礼、平易近人,没有通常大富豪的那种倨傲。一看到皓天进来,他就站起来,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小女又叨扰白先生了。”“没关系。我本来就要巡房。何况,戴西小姐没有出院,还是我的病人。”

皓天说着,走向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的戴西,亲切地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早上起来的时候,胸口有些闷,现在看到你好多了。”戴西用不太纯熟的汉语说,那双秋水明眸里,是毫不掩饰的仰慕和依恋。皓天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像婉秋。两人苗条的身段和清丽的五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这就是他对戴西特别好的缘故吧。他时常会来看她,买一些糖果、玩具,讲一些滑稽可笑的故事逗她开心。感觉中就好象回到十二年前,面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婉秋。

唐先生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临走时把皓天叫到外面的走廊上,字斟句酌地说:“小女不懂事,老要麻烦白先生,我们很是过意不去。不过,她对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她看来那就是爱情。不知白先生你有什么想法?”这是唐先生第一次郑重地和皓天谈这件事。其实不用唐先生提醒,他也早就看出戴西对自己的异样情愫,却不阻止,任它发展,是不是太自私了?现在,既然唐先生已经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他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不起,唐先生。我早在三年前就抱定了独身的念头。这辈子我都不会娶妻结婚。”

唐先生许久未言。半晌才叹口气说:“神女有情而襄王无梦。我早想到是这种结局。只是小女太天真,一直执迷不悟。”“不要这样说,唐先生。这事都怪我,我这就跟戴西小姐说清楚。”“好吧。”唐先生点头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说:“请你不要伤了她的自尊,毕竟只有十七岁。”“我知道。”皓天低声说,心情也变得黯然。

皓天重返病房。戴西急切地从床上坐起,好奇地问:“白先生,我父亲刚才在外面跟你说什么?”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在她病床前坐下,柔声说,“戴西小姐,我在中国有一个妹妹,你很像她。现在她不在我身边,你作我的妹妹,好不好?”“NO!”戴西抗议地叫,“我不要作你的妹妹!我爱你,我要做你的…”她在脑海里搜索,找到一个恰当的中文词汇,“情人!对,我要做你的情人!”

如果这句话出自婉秋之口,他一定会感激涕零,然而由戴西嘴里说出来,他就啼笑皆非了。虽然戴西长得像婉秋,但她是在美国长大的,受的是西方教育。她性格开朗活泼,敢爱敢恨,更具现代女性的特质,却没有婉秋的沉静、矜持、温婉、古典…总之,她不是婉秋,不能成为他爱情的替身!主意一定,皓天狠狠心说:“戴西小姐,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其实,我是个独身主义者,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戴西的眼睛睁大了,一瞬不瞬地瞪着他:“中国人不是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你父母怎么会同意你独身?”不孝?皓天有些悲哀地想,他离了父母,离了家乡,离了祖国,三年没有回过一次家,早就是个不孝之人。他不属于白家庄,不属于方家,心上牵挂的人又遁入空门。人生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他看着戴西,诚恳地说:“戴西小姐,如果以前有什么让你误会的地方,都是我不对。但我绝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们只能作普通朋友。”戴西眼睛瞪了好一会儿,忽然说:“我知道了,你在家里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你爱她,她也爱你,却因为父母的反对,她嫁给了别人,你就离家出走,跑到美国来。你是为了她才独身的,对不对?”

皓天愣了一下,才问:“你这是听谁说的?”“这里的护士小姐早就告诉我,说你有一段伤心往事。”她望着他,脸上是一片坦荡荡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温柔,“白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身上的东方味。你是个标准的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你深沉、内敛,没有美国人的狂妄自大和浮躁。还有你的神秘,你的忧郁,你有一种很多人都没有的东西——痴情。能被你爱上的女孩,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哪有她说得那么好?但皓天还是被戴西的这番话深深打动,尤其是面对她的那双眼睛,清亮如水,一点尘垢也没有的眸子,让他想起在天一涯的婉秋。他心里涌起一股怜爱之情,握住她的小手,说:“戴西,被我爱上的女孩不一定幸福。曾经有一个女孩为了逃避我的爱,遁入空门出家了。”

戴西被他的话所震撼,她的嘴唇抖动着,她的眸子潮湿着。几秒钟后,她喃喃地说:“我不理解那个女孩。她不但把自己的一生埋藏了,把你的幸福也毁了。”皓天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沉默的空气中,戴西忽然哼起了一首英文歌。皓天听不清那些英文歌词,那调子却是忧伤而低回的。她哼完了才说:“这首歌叫ROSE MARIE。我的音乐教师告诉我,这里面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来没敢对她说出自己的秘密。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她卧房的窗户,一边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边流着眼泪唱这首歌。”“你能告诉我歌词吗?”皓天问。“当然可以。”

戴西唱了起来:

“你还想得起那个遥远的故乡吗?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你还想得起那个遥远的人么?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

现在花正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流过他的脸颊,沿着鼻梁,沿着下巴,坠到白色大褂的衣襟上。他松开握她的手,用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一只小手轻轻地按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温柔地熨着他忧伤的灵魂。他听见她在说:“你又想起了你的玛莉,对吗?这三年来,你一直在记忆里边生活着。”

第十八章

一个星期后,皓天到码头去接皓月他们。戴西也要跟着去。自从知道他和婉秋的事后,她不但没有如皓天预期地疏远他,反而对他更加着迷。女人都是爱猎奇又富有同情心的,有了这么一段伤心往事,他对她更具吸引力了。

巨大的越洋海轮停靠在岸边。拎着各式皮箱的旅客们鱼贯着从吊桥上走下来。在嘈杂的人群中,皓天第一个看到的是皓月。她还是烫着卷发,穿着她所喜爱的粉红色连衣裙,模样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脸上的神情稍微沉稳了些。

“嗨,大哥!”她一发现他就大声喊,并挥手向他致意。皓天走上去,紧紧握着她的手,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问:“船上还好吗?你有没有晕船?”“还好,我一向不晕船的。只是,婉…”皓月没有说完话,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戴西。“哦,这位是戴西小姐,我的病人。”皓天说,把身子转向戴西,“她就是舍妹,白皓月。”“白小姐,你真漂亮!”戴西由衷地说。“你也很漂亮。”皓月低声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方仲秋呢?”皓天一边问,一边焦急地望着从船上下来的旅客。

“他出来了,穿黑色西装的那个。”皓月说,看了皓天一眼。皓天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方仲秋,穿着黑色的西装,打了整洁的领结,神清气爽,变化很大,皓天都快认不出来了。他手上提着皮箱,正和旁边一位穿白色纱衫的小姐说着话。那位小姐梳着齐耳的短发,侧着脸,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以为是跟皓月同船的旅客。直到他们走到他面前。方仲秋说:“大哥,你看这是谁?”

白得透明的脸颊,秋水般明澈的眸子,灵秀的五官,纤巧的身段…“婉秋!”好象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一刹那间,天地变色,整个世界都震动了。

她真的是婉秋?!除了长辫子变成短发,旗袍换成洋装,她和他梦里的婉秋一模一样!他瞪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皓天哥哥。”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他梦游似地,恍恍惚惚地问:“婉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水月…”皓月在一边插话道:“婉秋三年前就还俗了。”皓天又是一惊:“真的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想写信告诉你,但婉秋不肯。她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婉秋的脸更红了,她转过头,目光停留在戴西身上,对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这是个时髦靓丽的女孩,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中闪着慧黠的光采。

皓天看出婉秋眼中的疑惑,向两人作了介绍。戴西立刻向婉秋伸出手来,说:“很高兴见到你,董小姐。”“我也很荣幸。”婉秋说,心中却有些莫名的酸楚。虽然皓天说戴西小姐只是他的病人,但她还是感觉到两人关系不一般,否则他不会带她来接船。

方仲秋打破现场的尴尬,说:“大哥,婉秋是特意跟我们来看你的。她说如果…”话未完,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旁边的皓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疼得嘶牙咧嘴,瞪她道:“你干嘛踩我的脚?”“对不起,我不小心!”皓月耸耸肩膀,对皓天说,“大哥,我肚子饿了,这些话回头再说吧!”“好,我们先去吃饭。”一句话提醒了皓天,他从恍然若梦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带着他们向外面的汽车走去。

这是戴西家的汽车,司机也是她家的。司机一面打开车门,让众人上车,一面问:“小姐,现在去哪里?”戴西说了一家高级酒店的名字,回头对皓天说:“那里的广东菜最地道。”她祖藉是广东人。皓月皱了皱眉,说:“我最不喜欢吃广东菜,还是上海口味好。”“好吧,那我们换一家酒店。”戴西很爽快地答应了。

婉秋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把头转向车窗外。街上的店铺林立,有很雅致的橱窗,行人们大多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都穿着很整洁的衣服,熙来攘往。这就是旧金山?皓天生活了六年的城市!她曾无数次想象过他的生活,现在,终于和他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样的空气。可是,为何她心里除了兴奋以外,还有些茫茫然呢?

看到那个甜美活泼的戴西小姐,她脑海里响起方母的声音:“你有信心一年后去找他,他仍然爱你吗?”现在不是一年,而是三年,她怎能肯定皓天依然爱她?毕竟她曾经那么残忍地拒绝过他,又那么深地伤害过他!皓月一定也有同样的疑虑,才会打断方仲秋的话,不让他说出她来旧金山的目的。

到了酒店,戴西点了一桌子酒菜,说是要为他们接风洗尘。方仲秋连说太客气了,戴西却笑着说:“白先生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们不用见外。”奇怪的是,皓天听见这句话,没有任何表示。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他都显得很沉默,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高深的问题。他性格一向深沉,经过三年的别离,婉秋觉得他更加难测了。

吃过饭后,戴西又热心地为他们安排了住房,是一幢靠近皓天医院的公寓。婉秋和皓月住一间,方仲秋单独一间。戴西小姐先坐司机的车回去了,皓天呆在婉秋她们的房间,用那对深思的眸子看着婉秋,欲言又止。婉秋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借口旅途疲惫想早些休息,把自己关进了卧房。皓月陪着大哥在外面聊天。等皓天走后,她才去敲婉秋的房门:“好了,大哥走了,你出来吧。”婉秋开了门,问她:“你都对他说了?”“大哥没问,我也没说。但我猜他一定很想知道。还是你自己告诉他吧。”

婉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皓月,你觉得皓天哥哥跟那个戴西小姐只是一般的医患关系吗?”皓月摇摇头:“大哥对她很宽容也很宠爱,就像当年对你一样。”婉秋咬着嘴唇说:“他会不会爱上她了?”“大哥这人心地善良,对谁都那么好,我不能肯定他是否爱戴西小姐。不过,我看得出,戴西小姐对我们的大哥一往情深。”婉秋抬起头来看着她,忧虑地问:“皓月,我这趟来旧金山会不会太冒失了?”“怎么?你后悔了?”皓月皱着眉头问。“当然不是。”婉秋低下了头。“好了,婉秋,不要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皓月拍拍她的肩膀,打了个呵欠说,“快点睡吧!大哥答应明天带我们出去玩呢!”

可是婉秋并不想睡,她锁上了门,熄了灯,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来。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近处的高大建筑沉浸在澄澈如水的月华中。山坡上的枫树林把沉沉的黑影投在地上,隐约可以看到那条通往皓天医院的小径,她却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长。

到旧金山的第一个晚上,婉秋就失眠了。临近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着。睁开眼,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把卧房照得亮晃晃的。她从床上爬起,匆忙地洗漱,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开房门,冲外面叫:“皓月!”

“皓月不在,和仲秋一起出去了,她说要游遍整个旧金山。”一个低沉的嗓音说。是皓天!婉秋停住脚步,瞪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他:“你怎么没有跟他们一块儿去?”“我在这儿等你。”皓天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早餐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不用了。”“婉儿!”他向前一步,凝神注视着她,“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她垂下头,小声地说:“我没有躲你。”“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他语气中夹杂着轻轻的叹息,“你仍在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还是不把我当你的皓天哥哥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看到了,方仲秋现在和皓月在一起,我们变成了好朋友。我怎么还会怪你呢?”她连忙解释。“那么,婉儿,你看着我!”他走近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告诉我,当年你是为了什么还俗?”她抬起头,正好撞见他的眼眸。他的眼神闪着狂热,语气带着执着。这个皓天,是她完全陌生的,不但因为他脱去长衫,换上了纯白的西装,多了几分阳刚,少了些许儒雅,更主要的是他灼热的眼神,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告诉他吗?她是因为他才还俗,也是因为他才踏上异国的土地。可是,那个戴西小姐呢?他是不是也对她心存爱意?婉秋挣扎了好久,才说:“我上水月庵本来就是为了躲避你,你既然离开了,我当然不愿意再呆在那儿,陪伴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皓天没料到是这种回答,整个人僵在那里。“皓天哥哥,你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没有。”他苦笑着,“我只想知道,你既然想躲我,这次为什么又到美国来?”他语气中的沮丧和受伤,总能引起她的不忍和同情。她这才强烈地意识到,她爱他,她一直都爱他!可是,他还爱她吗?三年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却足够改变一切。这三年当中,皓云娶了张素馨,方仲秋爱上皓月,世事易变,更何况是爱情呢?

见她沉默太久,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说:“我知道,你是为了皓云。”她浑身一震,问:“怎么说?”“皓云带着张素馨回到白家庄,并生下一个儿子,这对你无疑是一种羞辱,一种伤害。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跟皓月到旧金山来,对不对?”

婉秋咬着牙,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怎么能这样误解她?皓天却以为她是默认,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没想到,三年前她爱的是皓云,三年后她依然为了他而心伤。自己永远无法取代皓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他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低低地说:“婉儿,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到旧金山来,我都会照顾你的。”“皓天哥哥!”她唤了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面对所爱的人而不敢爱,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她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不要哭了,婉儿。”他轻拭她的泪,“只要你还把我当你的皓天哥哥,我就很满足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酸楚,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三年了,她好怀念他身上的气味,好怀念他有力的臂膀,好怀念他温暖的怀抱,好怀念那种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感觉。

他紧紧地拥着她,将她的身子偎在自己胸前。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不敢相信,幽居山中、远离尘世的婉秋竟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以为是一场温柔而虚幻的梦。直到此刻,触碰她温软的肌肤,嗅着她身上的甜香,他才第一次有了真实感。

“白皓天,”他在心里面对自己说,“上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不能再错过了!”

第十九章

九月,皓月和方仲秋申请的学校开学了,两人日日早出晚归,开始变得繁忙。婉秋一个人呆在公寓中,有些无聊。皓天常常抽空来陪她,使她又感受到曾经有过的关怀和照顾。但她内心深处却感到一丝不满足。皓天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加上西方的绅士之风,他对她向来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的。看着皓月和方仲秋两个卿卿我我一副甜蜜的样子,她隐隐有些失落。这些自然逃不过皓天的眼睛。

这天吃过晚饭后,方仲秋和皓月又手牵手地出去了。皓天陪婉秋坐在公寓的客厅里。婉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皓天问:“婉儿,你不开心吗?”婉秋抬头,讷讷地说:“没有。”“是不是因为皓月和仲秋?”他盯着她。她脸上浮起一个茫然的笑:“怎么会?”“那你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皓天永远记得,三年前她是因为方仲秋悔婚才出家的,现在看见他和皓月在一起,自然会有点伤感。

婉秋知道他误会了,说:“我从来没爱过方仲秋,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替身?”皓天玩味着这个词,“谁的替身?”“当然是你。”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觉得他和你很像吗?皓月会爱上他,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只可惜她以为你们是兄妹,否则她早就嫁给你了。”皓天没有告诉她,皓月已经知道他不是她的亲哥哥,他只想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婉儿,你说他是我的替身,难道…”

看着他那双带点忧郁的深情眼眸,她很想冲动地对他说:她是因为他才千里迢迢跑到旧金山来的。但是,他现在对她好,到底是出于兄妹之情还是旧情未了?正如皓月所说,他心地善良,对谁都那么好。她不能肯定他对自己的关怀照顾,一定是因为爱情。如果爱已不在,她不想他去背负感情的压力,不要他因为愧疚和怜惜,而去刻意回报,这对他太不公平!

于是,她压抑自己的感情说:“皓天哥哥,这一切早就过去,不要再提。”皓天忍耐地看了她半晌,叹口气说:“是的,都过去了。错过的永远不可能回来。”她呼吸一窒,他是说他对她的感情吗?他曾经那么深地爱着她,掏空所有,无怨无悔地付出,结果只留下一片心伤。现在,他有了新的选择,过去的只能过去。他是这个意思吗?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沉闷的空气。婉秋走过去开门,撞进来的是一张如花笑靥:“董小姐,白先生在吗?”“在。”婉秋看了屋内的皓天一眼,默默退开。“戴西小姐,”皓天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我在医院等了你一天,你都不来看我。我猜你一定在这儿,所以就找来了。”戴西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要你陪我到海边去散步。”皓天有些尴尬,说:“这么晚了,不太方便。”“这里是美国,不会有人说闲话的。”戴西回头问婉秋,“董小姐,你说对吗?”

这位戴西小姐虽然长了一张古典美人的脸,性格却是热情奔放的。东方的秀丽和西方的洒脱在她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样一个可人儿,又有哪个男人拒绝得了呢?就连一向坐怀不乱的皓天也不例外。这些天来,婉秋亲眼目睹了他对她的宠溺和关爱。记忆中,除了自己,他从未对谁这么好过。难道他真的爱上了她?

想到这儿,婉秋只觉得胸口揪得好紧。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对皓天说:“你陪戴西小姐去玩吧,不用管我了。”皓天知道从小到大她最怕孤单,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公寓里,说:“你和我们一块去。你还没看过旧金山最有名的海雾呢。”婉秋连忙摇头:“我有点头痛,想早点睡,还是你们去吧。”“GOOD NIGHT!MISS董。”戴西甩下一句甜甜的英文,拖着皓天,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

这晚,婉秋站在窗前吹了一夜的冷风。皓月一回来,赶紧关上窗户,拉着她问:“大哥呢?他没有陪你吗?”他每晚都要等到她回来才会离开。“他跟戴西小姐到海边散步了。”“散步?”皓月开玩笑地说,“好浪漫!”“是啊,真是罗曼蒂克!”婉秋坐到沙发上,“你还记得当年你笑皓云和人家晒月亮吗?结果就出现了一个张素馨。现在又来了一个戴西小姐。白家庄的两位少爷都艳福不浅。”她捧着头,傻傻地笑了起来。

皓月终于发现了异样,在她身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婉秋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奇怪我当年为什么出家。我不是因为你的方仲秋,我爱的人又不是他,犯不着为了他了断红尘。也不是因为皓天哥哥,我只是顺命而已。没想到,我千算万算,东躲西躲,都躲到美国来了,还是躲不过命运的安排!”皓月听得更加惊心:“你又没有喝酒,为什么尽说胡话?”

“这不是胡话。我埋在心里很久了,早就想说出来,却一直没有机会。”婉秋感觉头痛欲裂。这就是报应,谁要她刚才说谎呢?“我生下来的时候,家里人找算命先生给我测过八字。那算命先生说我命硬,生来克父克母,注定孤苦一生,不如早点送到尼姑庵中,免得害人害己。我爹娘不信,骂他胡说八道。但不久便应验了,我爹在我襁褓中就去世了,接着我娘也死了。我六岁时就成了孤儿,养母收养了我。她从许妈嘴里知道这件事后,不肯让我姓白,怕我害了白家庄。养父也听说了这件事,便不让我接近皓云。那次我得了肺炎,养父母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后悔收养了我,所幸皓天哥哥帮我治好了病。我也是在他的鼓励下,才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皓云压根儿不信邪,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我很感动,便一心想跟他在一起。后来发生了张素馨的事。我伤心欲绝,方仲秋出现了,他安慰我,关心我。我想如果嫁给他,就能离开白家庄。但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我。”

“那天在后花园,我说了很多伤你和皓天哥哥心的话,心里既后悔又难过,便跑到了养母的房间,正巧听见许妈重提算命先生的话。养母叹了口气说,世间事,都是前生注定的。如果真的是前生注定,遁入空门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于是,我偷偷上了后山的水月庵,决定在那儿度过余生。但,方伯母到庵里来找我,告诉了我皓天的感情。想到世上有一个人这么爱我,默默守护了我十年,我不甘心失去他。所以,我还了俗,拼命学英语,就是想摆脱宿命,与他相守一生一世。…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逃不开命运,永远得不到所爱的人!”

听了这番话,皓月非常震惊。在白家庄时她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婉秋的生辰八字中有三只老虎,克父克母,但没想到她会真的放在心上。她连忙说:“婉秋,你怎么可以相信前生注定?命运是靠自己奋斗的,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大伯母年纪大了,成天念经拜佛,思想陈旧落伍。你可不能这样想。”“皓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也这样做了,但是无论我怎样奋斗,怎样争取,幸福还是遥遥无期。”

皓月冲动地站起来:“都是因为大哥和那个戴西小姐!我这就跟他说清楚…”“不要!”婉秋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不要他为难,我不要他再为我操心。”皓月感觉到她的手滚烫如火,不由一惊:“婉秋,你好烫,是不是发烧了?”“没有…”话未完,她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耳旁传来皓月的惊呼声:“婉秋!”

婉秋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清晨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秋日薄薄的凉意。这是皓天所在医院的高级病房,由敞开的窗子可以看到远处层层的山峦,一直延伸到海天迷蒙处。

她从窗口转过头,视线落在皓天身上。他斜倚在床前的沙发上,手边摊着一本英文小说,但眼睛却是闭着的。昨晚她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他一定吓坏了吧?她支起身子,目光痴痴地打量着他。他睡得很熟,面容沉静平和,就像他一贯给人的感觉。那浓密的黑发,那微蹙的眉梢,那挺直的鼻梁…都是她从小到大看熟了的,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能引发她心底强烈的爱恋,使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柔柔地抚触他沉睡的俊容。

她撩开他额前垂落的一络发丝,指尖碰到他的眉心。她到美国这些天,从未见他开心地笑过,连睡着时,眉心都是深锁的。他一直都不快乐。过去在白家庄,他的不快乐,是因为爱她而得不到她,所以才会说:“也许离开白家庄我就会快乐了。”现在他离开了白家庄,却依旧不快乐,是不是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她跑到旧金山来,把他的痛苦和烦恼也带来了。

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叹息般地说:“皓天哥哥,我真的让你那么困扰吗?究竟我要怎样做,你才能真正得到快乐?”

像是回答她的疑问似的,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她迅速缩回手,重新躺到床上,阖上双眼装睡。一位护士小姐拿着药品走进来,一直走到皓天身边,轻唤着:“白医生,醒一醒!”皓天睁开眼,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才清醒过来,问:“早上好!萝丝小姐。现在几点了?”“都九点了。白先生,你昨晚守了一夜,现在应该回去休息。”皓天没有动,他的目光紧盯在婉秋脸上。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那温柔的碰触和他掌心的温热,几乎使婉秋难以再假寐下去。

“烧是退了。但她为何还不醒呢?”他疑惑地问。“大概是太累了吧。高烧是很消耗体力的。”萝丝小姐笑着说,“我想,这位小姐很快就会醒的。”皓天说:“那我等她醒过来再走吧。”萝丝小姐困惑地望着他:“白医生今天不用上班吗?”“我可以跟别人换晚班。”

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今天又要值晚班,这位温文俊秀的白医生,精力真是比美国男人还好呢!萝丝小姐一边给躺在病床上的婉秋打针,一边打量着她:细致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眼睫毛,很标准的中国古典美人,忍不住说:“这位小姐真漂亮,像个中国瓷娃娃。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她是我的妹妹。”皓天说着,再次伸手过去,将她散乱的发丝向后拨,轻轻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珠。虽然他指尖的柔情让婉秋意乱情迷,但那淡漠的语调却让她倍感失望。现在,他真的只把她当妹妹!

一旁的萝丝小姐却被皓天的举动感动得不得了:东方男人真是温柔体贴啊,难怪那位戴西小姐会对他痴缠不休…提到戴西小姐,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道:“哦,对了,五号病房的戴西小姐今天出院,她请你马上过去一趟。”皓天的手指倏地停住了。他敛眉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她终于决定出院了?”“是的,唐先生正在帮她办出院手续。戴西小姐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皓天凝视着仍然昏睡不醒的婉秋,目光中有点迟疑。萝丝小姐看出了他的心事,连忙说:“白医生,这儿有我,你就放心吧。”

皓天终于站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房门刚一阖上,婉秋就迅速睁开了眼睛,忧伤而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萝丝小姐惊喜地瞪着她,轻呼道:“哦!小姐,你醒了?”婉秋转过头望着这位年轻的美国护士,用英文说,“萝丝小姐,戴西小姐得的是什么病?我看她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像是病人。”

“两个月前,戴西小姐因为急性肺炎住进了我们医院,在白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很快就痊愈了。可是,她却迟迟不肯出院。因为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她的心脏。她爱上了白医生…哦,用你们中国话说,就是一见钟情。”“你也知道中国成语?”婉秋有点意外。“是白医生教我的。”萝丝小姐赞叹地说,“他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和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相处得很好。但是,他一直不开心,非常忧郁。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作忧郁王子。直到戴西小姐来了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也会笑。她像个纯洁的天使,给他带来了欢乐和笑声…”

萝丝小姐滔滔不绝地说着。婉秋很佩服自己的英文水平,竟然全部听明白了她的话。但她却宁愿自己听不懂,这样她的心就不会痛,头脑就不会昏沉。不行!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她会再次昏倒。“对不起,萝丝小姐。我想出去走走。”她很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也顾不得礼貌,就从床上站了起来,迳直走向门口。

“哎,小姐,你高烧刚退,小心着凉…”萝丝小姐在后面着急地喊。但婉秋不听她的劝阻,已经走出了病房。她是第一次到这家医院来,根本不知道楼梯在哪儿,只是机械式地沿着走廊向前走着。毕竟是大病初愈,她觉得头轻飘飘的,脚步却无比沉重。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仍在走廊上打转。猛一抬头,对面那间病房的门牌号撞入眼帘“five”,那是中文“五”的意思。换言之这是戴西小姐的病房。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病房的门是虚掩的,皓天低沉浑厚的嗓音从里面飘了出来:“戴西小姐,对不起!”

然后是戴西的声音:“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其实,这些日子一直是我缠着你,你不厌烦我就很好了。”

皓天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傻孩子,你那么可爱,我怎么会厌烦你?”

“可是,你不会选择我。因为你的玛莉来了,对吗?”

“是的,她是我一辈子的责任和义务。”皓天叹息着说。婉秋的心弦一颤,原来她现在对他来说,只是责任和义务而已。

“如果是下辈子呢?你会不会选择我?”戴西急切地问。

面对她那双充满渴盼的眼睛,他说不出拒绝的话,点点头说:“我会的。下辈子我一定选择你,这辈子我只能属于婉秋。”

“很高兴能听见你说这句话。”戴西的大眼睛里漾起了晶莹的泪花,“最后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能吻吻我吗?”

皓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戴西有点失望:“你真的不能吻我吗?在美国,两个陌生人打招呼也是可以接吻的,何况我们不是陌生人。”

“好吧!我满足你最后一个请求。”皓天站起来,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嘴唇刚贴上她的额头,她就忽然伸出胳膊,挽住了他的头。他的头一低,正好吻在她薄软而细嫩的唇上。她的另一只手也绕了过来,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在接吻!他们竟然在接吻!婉秋听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像是有一根鞭子,狠狠地从她心脏上抽了过去,说不出有多疼,说不出有多酸楚,说不出有多嫉妒。她伸手扶住墙,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慢慢的,她恢复了一点力气,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萝丝小姐看见她回来,脸色却比刚才还苍白,不由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我觉得头好痛,胸口好闷。”婉秋软弱无力地说,整个人只剩下一缕气息。萝丝小姐连忙扶她到床上躺好,一边说:“要不要通知白医生?”“NO!”婉秋立刻说,声音有些尖锐,不复刚才的温柔。接触到萝丝小姐惊异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释道:“萝丝小姐,谢谢你,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萝丝小姐一跨出房门,她就立刻蒙上被子,泪水不息地流了下来。皓天和戴西亲热拥吻的一幕撕碎了她的心,也在嘲笑她的盲目自信:是谁说过她的皓天哥哥不会变?董婉秋,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三年前你配不上皓云,三年后你又何尝配得上皓天?他和那个戴西小姐才是天生的一对,而且,他已经吻了她,承认喜欢的人是她,你只是他的责任和义务!如果没有你,他一定会选择她,何必等到下辈子呢?

婉秋哭了很久,直到皓月和方仲秋来医院看她,才强颜欢笑地迎接他们。出院后,婉秋显得非常的安静,每天只是默默地吃饭、睡觉、看书。皓月最害怕婉秋这种样子,这表明她心里又打定了什么主意,就像她出家前的那段日子,不由隐隐有点担心。

果然,不久后的一个清晨,皓月起床时发现婉秋不见了,桌上留着她写的一张纸条,内容没头没尾:“我走了!既然上天注定我一辈子孤独,那就让我一个人去承受吧!这对每一个人都好。祝你们幸福!”旁边放着那块心形的翡翠玉坠。

第二十章

皓天得知婉秋失踪的消息,匆忙赶到公寓。皓月把纸条和玉坠一并交到他手里,他默默地看完了那张纸条,紧握住那块温润而坚硬的翡翠,心中蓦地一阵疼痛,仿佛婉秋舍弃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他的心。皓月在旁边着急地问:“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皓天幽幽叹了口气,“婉儿在出家时都没有把玉还给我,现在她是真正和我恩断义绝了。”

“大哥,这还得怪你,谁要你和那个戴西小姐夹缠不清?”皓月语气中带着责难之意,“婉秋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却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她不走才怪!”皓天把目光转向她:“你的意思是,婉儿是为了我才到旧金山来的?”皓月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事到如今,你竟然不知道婉秋是为什么而来?大哥,你真是木讷得可以!”“婉儿从来没跟我说过。我问她,她只说是为了躲避皓云。”

“为了躲避皓云?”皓月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婉秋真是这样说的?”皓天点了点头,痛苦地说道:“自始至终,她的心里只有皓云。”“大哥,你误会她了!”一直静默的方仲秋开口道,“婉秋现在爱的是你。三年前,她为你还俗。这次到旧金山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皓天闻言大惊,一把抓住方仲秋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三年前,你离开上海时,不是见了母亲一面吗?你嘴上虽说再也不回上海,心中仍旧放不下婉秋。母亲不忍见你为情所苦,便上后山去找婉秋。那时候她已削发为尼,但经由母亲一番劝解,毅然还俗。此后,她不计前嫌找到我,要求我重回白家庄教她英文。我佩服她的胸襟和勇气,于是又回到白家庄,一边教授她和皓月英文,一边自学,这才考上了公派留学,也才和皓月走到了一起…说起来,还是她成全了我和皓月呢。”

“是啊,大哥,这三年来她足不出户,苦学英文,都是为了你。我曾经问过她,既然这么想念大哥,为什么不立即追到美国去?她说她一无学识,二不懂英文,这样跑到美国只会成为你拖累。她希望见到你时,不再是自卑畏缩、一无所长的乡下姑娘,而是一个有能力给你爱,给你幸福,并且能让你引以为傲的女人!”皓月叹息着说,“我才明白,她是真的爱你。”

她的话句句令皓天震惊,几乎超越了他能承受的范围。他握玉的手心一阵潮热,胸中涌起惊喜的狂澜,又强自压下,说:“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说谎?”“都是因为那个戴西小姐呀。”皓月跺脚道,“婉秋等了三年,带着满腔热情来美国见你,一下轮船,就见你和那个戴西小姐站在一起,态度亲昵得不得了。婉秋嘴上不问,但心里已经受伤了,她以为你和戴西小姐好上了。你知道,婉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抹不下面子去问你。再加上皓云和张素馨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她只能苦自己。她住院的前一天晚上,打开窗户吹了一夜的冷风,因为这个才生病了…”

皓天想起婉秋那夜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想到她为自己所受的折磨,心里是说不出的疼惜,嘴里喃喃道:“婉儿,你怎么不问我呢?你怎么这么傻?”

“大哥!”方仲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对婉秋的感情,我也早看出来她爱的人是你,所以当初才会有退婚之举。我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这样我的退让才有价值。”皓天尚未说话,皓月已经插了进来:“喂!我听你这句话,怎么酸溜溜的?难道你对婉秋依然余情未了?”“NO!NO!”方仲秋连忙拱手作揖道,“承蒙白小姐厚爱,方某感激涕零,哪里还敢有非份之想?”“这还差不多!”皓月对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回头对皓天道,“大哥,你准备怎么做?你会去找她吗?”

“当然。婉儿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既然她爱的是我,我绝不能容忍再一次失去她。”皓天定定地望着窗外,眼中闪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热切而坚定的目光,“因为有她的地方,才有我的幸福所在!”

皓月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大哥是世上最痴情的男人!婉秋,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始终不渝的爱,你何其幸运?

白家庄的夜依旧宁静。婉秋斜倚窗前,痴痴守望着那一轮秋月。回到上海已经十天了,表面上看,一切平静如初,其实却起了不小的波澜。对于她的回来,许绣怡颇为惊诧,又不便多问,只在私下里对许妈嗟叹:“一切都是定数。这丫头是真的要孤独一生了。”许妈皱眉道:“既然如此,当初出家就不该还俗。说到底,她还是耐不住寂寞。”“年纪轻轻,谁甘愿在深山古庵中度过一生呢?就是我这半老之人,不也贪恋人世的富贵吗?何况她还留有一线希望,以为皓天他…唉,人终究是斗不过命的。只是不知道,婉秋这回是否真的放得下。”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在离开旧金山时,她就把对皓天的爱恋痴缠和那块玉坠一起割舍了。但心灵虽然平静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寂寞却涌上心头。这儿不是她的家吗?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家,为何却让她感觉天地茫茫,孤苦无依?难道一直以来,白家庄不是她的家,只有皓天温暖的怀抱,才是她停靠歇息的地方?离开他,她才真正成了精神和感情都无所依托的孤儿。回来这十天,她时常梦见自己的童年,梦见盛夏的傍晚,她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听皓天讲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皓天轻轻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屋里的小床上。每每这时,她便醒来,却装着熟睡,为的是多享受一会儿他那双温暖大手的搂抱…也许那时候,她对他就已经情根深种,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她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青梅竹马的皓云。

想到皓云,就不能不提张素馨。自从她回来后,张素馨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而皓云见到她时,表情也颇不自然,似笑非笑,欲言又止,孰不知她对他早就没有男女之情了。

仰头望着皎洁明月,她不禁长叹一口气。人生真是可笑!当初她一心一意地爱着皓云,完全忽略了皓天对她的真挚深情;而现在,她对皓云只剩下兄妹情义,却对皓天痴缠苦恋,念念不忘。人为何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幸福的可贵?

正想着,一缕缥缈的笛音传进耳膜。难道是皓天回来了?她精神顿时一振,想也没想,就往前院外书房跑去。到了廓下,那笛声忽然断了,婉秋正自迟疑,外书房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皓天…”她的话哽在喉咙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那人竟然是皓云!

月色下,皓云一双炯炯明眸盯着她,低声说:“我知道,只有这样,你才肯来见我。”婉秋后退两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吹笛子?”“其实,我一直会吹,只是你没注意而已。”他语带深意地说,“你永远只听得到大哥的笛声。”

婉秋不自然地别开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婉妹,你从美国回来,我很想跟你说说话,可你却一直躲着我,所以我只有用这个法子引你来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想当初,方仲秋不就是因为这笛子才让你爱上他吗?”婉秋淡淡地说道:“你错了,我从来没爱过方仲秋。”“你只不过是移情,把对大哥的感情转嫁到他身上了。”婉秋一脸惊诧:“原来你知道?”“要不然我当初怎么会离家出走?”皓云声音干涩地说,“我白皓云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但我却败了,败在大哥的手下。”

婉秋直到此时才转头正视他,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这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跟大哥争夺你。婉妹,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吗?自从你进白家庄的那一天,我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我不喜欢你叫我哥哥,在心里我当你是我未来的爱人。”皓云目光灼灼地说,“可是,大哥也喜欢你。当他第一次牵着你的手站在我床前时,我就知道。大哥这人外表温文,骨子里却很高傲,从不主动向人示好。白家庄的人都跟他很疏远,连我们堂兄弟之间也不太亲近。但他对你却是个例外。那种毫不掩饰的关爱和怜惜,绝不仅仅是出于兄妹之情。而你对他也很依恋。遇到什么烦恼,你不愿意对我说,总是第一个跑去找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意识到,他是我最大的情敌。尤其是当他为你弃文从医时,我知道自己不能不有所行动了,否则一定会失去你。”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我送你《长干行》吗?那天大哥也在场,我特意当他的面向你示爱,就是为了告诉他,你是我的,没有人可以跟我争。大哥是个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主动退让了,并远走美国,就是为了逃避这段感情。那段时间你一直追着我问,大哥为什么不快乐。大哥并不是个天生不快乐的人,他的不快乐完全是因为你,而你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竞争,我又怎么会告诉你?我只有在心里对大哥表示感激,并默默地发誓,这辈子我一定好好珍惜你、保护你!”

随着皓云的诉说,往事又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婉秋的眼里渐渐闪烁出晶莹的泪花,她想起了在白家庄成长的岁月,想起了和皓天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他在湖边送自己那块玉坠的情景。也是那时候,他对皓月说,人生有两大痛苦,一是得不到心爱的人,二是看到心爱的人得不到幸福。他为了她能得到幸福,毅然选择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却仍然把那块寄托他深情的玉坠留给了她。

“就在这时,张素馨出现在我的生活当中,她摩登、聪明,美貌而又热情,几乎让我无法抗拒。我拿你当挡箭牌,告诉她我已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想让她死心。她却和我父母合计,将我骗回上海,并以子虚乌有的债务为借口,迫我跟她订婚。我当时心中既懊恼又无奈,却压根儿没想到你会误会我。我以为只要跟你解释清楚,你一定会原谅我,你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但,我万万没想到,等我回到白家庄时,一切都改变了。你死活不肯原谅我,竟然要嫁给方仲秋。我开始想不通,我和你从相识到相爱,整整八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认识仅仅半年的方仲秋!后来,我看到了你胸前的那块玉坠。我知道那是大哥送给你的,而且自从你戴上的那天就从来没有取下来过。我由这块玉联想到方仲秋和大哥的神似,联想到你和方仲秋相识的往事。我明白了,这三年来,你一直将大哥深藏在心里,即使和我热恋的时候,你也从未忘记过他。这么深刻的思念和牵挂,这么刻骨铭心的眷恋,你们之间又何须区分什么男女之情,兄妹之义?”皓云眼中露出挫败的神色,摇头叹息,“至此,我才承认我输了,我在情场上输得一塌糊涂!”

她忍不住打断他:“你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不,我要说!”皓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强烈,“婉妹,你一定在心里怨恨我,为什么会变心?为什么会娶了张素馨?你不知道我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你不知道在香港那三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听说你上了水月庵,我心里很不甘,如果你要出家,为什么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方仲秋?皓月在信里面告诉我,你是为了逃避大哥的爱。难道你仍然爱我?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白家庄,但皓月又来信说,你还俗了,因为你终于明白,你爱的人是大哥!从此后,我才彻底死心,慢慢地接受了张素馨。”

“我知道,你回到白家庄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放下了那段感情,你不会回来。”婉秋低叹着说。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说:“你是个让人心折的女孩。只可惜,今生无缘。”“可你还是我的二哥呀。我早就说过,我永远是你的妹妹,我们可以做世上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婉妹,好久没看过你笑了,还是像记忆中一样美。”皓云看着她,怅然地说,“只可惜这笑容不是属于我,而是属于大哥的。”

听他提到“大哥”,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幽怨的神色。皓云关切地说:“婉妹,自从你回来的那天,我就想问你,为什么大哥没有和你一块儿回来?你不是专程去美国找他吗?”婉秋不回答,反而问他:“你相信命运吗?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孤独一生,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幸福。”“不!我从来不信命。”“可我相信,三年前我失去你,三年后我失去皓天哥哥,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我只有顺命,才能得到安宁。这也是我当年为何要出家的原因。”皓云有些了然,接着又有些担心:“难道你又想出家?”

婉秋轻轻摇头:“离开水月庵时,慧能师太对我说,佛门净地是属于那些真正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人,不是让人逃避俗世的避难所。所以,我不会再回去了。”“那你有什么打算?”皓云问。她正视着他,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虽然活了快二十年,我却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前十几年,我是为养母而活,后来我是为了你,我拼命读书,学英文,都是为了能配得上你。再后来,我是为了皓天哥哥,终日患得患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总是寄托在别人身上?二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我要为我自己而活!”

虽然一声“二哥”叫得皓云百感交集,但他还是鼓励她说:“婉妹,我一直都知道,你并不像你外表看起来这般柔弱,你是个坚强而有主见的女孩。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情,你一定会尽力去做,谁也改变不了,除非你自己回心转意。”“你支持我?”婉秋惊喜地问。他点点头说:“只要你明白心中真正渴望的是什么,明白什么才是你想要的。”“我想要做一个独立的新女性,不再依靠任何人,就像皓月一样。”婉秋说。

“像皓月?”皓云瞪大了眼睛,“你这样一个温婉古典的女子,如果变成她那副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模样,真是让世上的男人伤心呢。”婉秋不同意地说:“皓月虽然外表看起来大而化之,其实却心细若尘、善体人意。方仲秋的眼光不会差。”皓云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想,大哥的眼光也不差。你为什么不再给他一个机会?”婉秋一怔,神情黯然:“这世上有更适合他的女子。既然我命中没有,何必强求?”皓云忍不住说:“你问过大哥吗?你怎么知道他要那个女子,而不要你?我不希望,三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再一次重演。”“可是,事实证明我当年的决定是对的。你现在和二嫂不是恩恩爱爱、伉俪情深吗?”婉秋坚持道。

皓云静静地瞅着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婉妹,还记得当年我们两个人一起看《红楼梦》吗?你读到那句‘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一直解释不清,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了。”

她神色一僵,“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这竟是他婚后的写照吗?婉秋只觉得眼底酸涩,心潮起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婉妹,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你真的知道,你要什么吗?你真的肯定,你不会后悔吗?”

皓云的话语,像一记重锤,深深敲进她的心坎。

二十一

皓天回到白家庄,已是三个月后。

依然是蜿蜒的围墙,依然是黑漆的大门。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也一样静默无声。他上次离开时毅然决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事隔三年,他会再次敲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门房长贵一见他,既意外又惊喜,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大…大…大少爷…你回来啦?”“嗯。”他略微点了个头,就问道:“婉姑娘是不是回来了?”“是呀,都回来三个月了,你怎么现在才到?”

皓天没有回答,一边提着箱子往里面走,一边问:“她还住在西小院吗?”“婉姑娘不在白家庄。”长贵慢吞吞地说。皓天闻言,停下脚步,眉头微皱:“你不是说她早就回来了吗?”“是回来了,可是又走了…”“婉儿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长贵摇摇头:“这你得去问大太太。”

皓天二话不说,直接穿过前厅、圆洞门、天井、回廊,进了大太太住的正屋。许绣怡正坐在窗前看经书,乍见到风尘仆仆、满脸焦虑的皓天,倒愣了愣。他请过安后,便问:“大伯母,婉儿上哪里去了?”许绣怡看着他,神情复杂:“你既然这么关心婉秋,当初怎么让她一个人回来呢?”皓天俊秀的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说:“没照顾好婉儿,都是我的错。”“婉秋这孩子我了解,平日里闷声不响,最爱钻牛角尖,这怪不得你。”许绣怡放下经书,正色道,“你这次回来,是专程来找她,还是留下来不走了?”皓天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回来找她,至于留还是走,这就要看婉儿的态度了。”

“回想起来,这些年你在白家庄来去匆匆,哪一回不是为了婉儿?”许绣怡低叹道,“这份深情,只可惜她没福消受。”皓天一惊,忙问:“婉儿现在人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许绣怡摇摇头,说:“我也不知她上哪儿去了。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一层肚皮,有什么心事也不跟我说,一声不响就走了。”

得知婉秋不在白家庄,又一次不告而别,皓天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却仍然不死心地追问:“婉儿什么时候走的?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吗?”“走了快三个月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要找都无从找起。唉,这孩子太固执,只怕会害了自己。”许绣怡还在叹息。皓天心里明白,婉秋不肯留下线索,大概早就猜到他会回来找她。当初她离开旧金山,将玉坠还给他,就表明要跟他彻底了断,一辈子不见他。一时间,绝望、沮丧、担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向许绣怡告辞后,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正屋。

皓天一个人回到卧房,没有惊动任何人。因为他需要独处,来整理那些混乱的思绪。许绣怡说得不错,从婉秋十三岁时起,他一次次离开白家庄,又一次次回来,都是为了她。然而,老天爷似乎故意要考验他爱婉秋的诚意,他和她之间总是障碍重重。而她这次尤其做得狠绝,不但自行返回上海,还离家出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和不舍。

他掏出那块心形的玉坠,上边刻着的《秦风·蒹葭》篇清晰如初,一字一字宛如刻进他的心底。“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似乎成了个魔咒:他渴慕的“伊人”永远在水一方。

正当皓天失魂落魄时,阿荣出现在他房外,说:“大少爷,二老爷外书房有请。”皓天猜测八成是长贵偷偷禀报了父亲。自己上次不告而别,这次回来又没有事先通报,他不知恼怒成什么样子呢。皓天心情沉重地往外书房而去。果然,白凤峄一见他,就板着个脸说:“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什么时候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连个招呼都不打,住旅馆也没这么方便!”

如果是往常,皓天一句话也不会为自己申辩,而这次婉秋的出走让他情绪低落,不由辩道:“在白家庄,有人在乎过我的去与留吗?”白凤峄没想到他会顶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放肆!你不要以为喝了几年洋墨水,就可以藐视伦理、目无尊长。”

见他动了怒,皓天低下头,不再说话。白凤峄继续教训道:“你在美国这些年,好的东西没学到,倒学人家搞什么独身主义。不要忘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白家还要靠你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皓天缓缓抬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低沉地说:“我没有白家的血统,你真的指望我这个外姓人传宗接代?”

此语一出,白凤峄如遭当头喝棒,无法动弹。半晌,他才颤着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皓天身心俱疲,声音越发低沉,“其实,这么些年来,你从没把我当你的儿子看待。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争夺家产的一颗棋子!”

白凤峄坐在那儿不动,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一直认为皓天呆板木讷,沉闷拘谨,远不及皓云有说有笑,聪明讨喜。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这么说来,你一直对我心存怨恨?”白凤峄盯着皓天,幽幽地问。“是的,最初我得知自己的身世,的确怨恨过你。恨你为了一己之私,活生生拆散别人的家庭;恨你名义上作了我的父亲,却从没给过我真正的父爱。”皓天直言不讳,“但是,我后来又想,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毕竟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给了我一个白家大少爷的身份,让我衣食无忧,还受了完全的教育。从这点来说,我似乎又应该感谢你。”

“很好,”白凤峄微微点头,不怒反喜,“这是我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心。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但父子一场也是缘份。过去我对你是太冷淡了些,不知道从今天开始弥补,是否还来得及?”

皓天皱着眉毛,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白凤峄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道:“皓月在的时候,我的确没怎么重视你。皓月那丫头一走,才觉得膝下凄凉。你这次回来,我打心里高兴。白家庄需要你,你能不能不走了?”

皓天仍然不解,问:“白家庄不是有皓云吗?”白凤峄涨红了脸说:“皓云是你大伯的儿子,白家庄是我的,你才是家产的继承人!”“可我名不正言不顺,怎么能要白家的财产?”白凤峄出言驳斥道:“你是我的儿子,财产当然留给你,难道交给方仲秋?我绝不会便宜了外姓人!”

皓天一愣,开口道:“你别忘了,我也是外姓人。”“可你现在姓白,又上了白家庄的族谱,你的子孙后代都姓白!”白凤峄沉吟了一下,说,“除非你没有子嗣,我才要寻找新的继承人。”

皓天这才顿悟,原来白凤峄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关心,并不是出于父子亲情,也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为了白家庄的财产继承问题。这和当年养育自己是同一个目的。皓天不由苦笑道:“我已决定终身不娶,不可能有子嗣,白家庄的万贯家产一样要落到别人手里。”

白凤峄却笃定地说:“如果我帮你找到董婉秋,你一定会娶她。”皓天震动了一下,急切地问:“你知道婉秋在哪儿?”白凤峄点点头,说:“别看我没有过问你的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捱到三十多岁还不娶,都是为了婉秋那丫头。当初你不肯听我的意见从商,执意学医,我就看出来了。后来,她和皓云相好,你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消沉,终日郁郁寡欢,像个行尸走肉。我实在看不过去,才给你订了王家的婚事。你非但不领情,还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恼你自作主张,便决定不再管你的事。这六年来你在白家庄来来去去,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婉秋上美国去找你,我满以为这下你会称心如意了,谁知你竟让她一个人回来了。唉,你虽然书念得好,洋墨水喝得多,情场上的功夫可比皓云差远了!不光董婉秋过去对他死心塌地,就连那个心高气傲的张素馨也对他服服帖帖。这点八成是得了他老子的遗传,生性风流多情,坐享齐人之福。”

“那天晚上,我看书看到半夜,忽然听到外书房那儿隐隐传来笛声。我有些奇怪,便摸黑往前院去,月光下看得分明,一个雪白的影子站在廊下。我吓了一跳,以为跟老爷子一样碰到鬼了。这时笛声停了,皓云从书房里走出来,和那个‘鬼’说话,我才知道自己看花了眼,哪里是鬼,是婉秋那丫头。青年男女夜半私会,能有什么好事?我起了好奇心,便隐在大樟树后面,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白凤峄说到这儿,故意停下来,拈了拈他下巴上那两根胡须,“所以,整个白家庄,只有我知道董婉秋的下落。”

听他这样说,皓天没有高兴起来,心里反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婉儿是跟皓云一块儿离开白家庄的?”“也对,也不对。”白凤峄仍在卖关子,“皓云第二天就和张素馨回上海了。董婉秋直到一个星期后才走。不过,据我所知,她是去上海找皓云。”

婉儿找皓云干什么?难道他们又旧情复燃了?白凤峄的话打击了皓天的信心,他虽然满腹狐疑,却讪讪地说不出话来。白凤峄瞥了他一眼,略带挑衅地说:“怎么?你就想放弃了?那你这些年在上海美国之间跑来跑去,不就白忙乎了吗?”

这些话激得皓天抬起头,说:“谁说我想放弃?对婉儿,我永远不会放弃!”白凤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养了你三十多年,只有这句话才像我白凤峄的儿子!”

说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告诉自己婉秋的下落,皓天的耐心再好,也不禁焦急起来:“婉秋究竟在哪儿?”白凤峄诡秘地一笑,说:“要我告诉你不难,你必须答应我,找到她以后,一个月之内把婚事给我办了。”皓天愣了愣,说:“婉儿会不会答应嫁给我还说不定,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婚?”“你一个月之内追不到她,就只有到修道院去见她了。”“什么?”皓天又是一惊,“婉儿要做修女?”“那天晚上,我亲耳听到她恳求皓云帮她找一所教会学堂,说是一辈子不结婚,要把身心都奉献给上帝!”

当不成尼姑,她又要当修女?爱上这个倔强固执又喜欢折腾的女孩子,皓天真有点欲哭无泪。白凤峄催促道:“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找她呀,去晚了你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一向冷静自持的皓天完全失了平日的风度。他跳了起来,飞奔着往书房外跑去,一路上大叫着:“阿荣,准备马车!快!”一转身,阿荣已经站在他后面,慢条斯理地说:“大少爷,马车早就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一切早在白凤峄的意料之中。看来,姜还是老的辣。皓天没功夫细想,赶紧跳上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上海。大概是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路上没有什么人。站在寒风瑟瑟的街头,皓天才想起,白凤峄根本没告诉他婉秋在哪所学校。他是个深沉的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而这回连阿荣也感觉到了他的焦躁不安、心急如焚。马车在静安寺和跑马厅之间,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皓天还是一点主意也没有。阿荣不得不小声提醒他:“大少爷,亲家张老爷就住在静安寺路,不如我们去找二少爷。他准知道婉姑娘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