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夜雨 作者:心雯
男主角:陆逸桐
女主角:夏雨棠
故事简介:
她自幼失怙,寄人篱下,从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也无所谓失去。
可是,自从遇见了他——一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她变了。
她开始在乎一个人,而且妄想拥有他。
她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不属于任何女人的男人…
第一章
春天里有一种景象与秋季相仿佛,每当暮春时节,总是落英缤纷,犹如寒秋中残枝败叶的下场,特别是春日里洒落的大都是较之枯黄腐朽鲜艳绚丽得多的色彩,更惹人生出一腔怜惜与伤感。
秦书玉深陷在紫檀木的椅子里,一杯浓茶在手,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雕花窗棂看过去,一条长长的、曲折的回廊,庭院里花木扶疏,有小桥流水,有亭台轩榭,仿宋朝的建筑,显得典雅而空灵。她记得这还是父亲在世时设计的。那时候怡园刚刚建好,她正是二八年华,待字闺中,承欢于父亲膝下,周围充满了誉美之词,人们夸她美貌、聪慧、孝行,品行仁德,都以为她可以嫁得个好人家。那时候,范时俊还是和顺钱庄一个管帐的,心高气傲的她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谁想到和顺钱庄在他的经营下生意日益兴隆,财源茂盛,因此范时俊才得以在倍受赏识,春风得意之际,作了和顺钱庄老板的乘龙快婿,也继承了秦家的万贯家产。
结婚之初,秦书玉叹息父命难违之余,对范时俊颇为冷淡,相处久了她发现他精明能干、倜傥风流,于是不再怨天尤人,一心一意做了他的妻子,并为他生了一儿一女:鹤轩和佳蕙。家里仆妇成群、丈夫事业有成、儿女听话孝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直到不久前东窗事发,她才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个女人名叫叶双双,是范时俊在苏北老家的青梅竹马,他们两情相悦私订了终生。但是一场大水把他们冲散了,范时俊流落到了上海,被秦老板相中招为东床,双双却嫁给了苏州乡下一个穷书生,生下个女孩,不到两年丈夫便死了,亲族要抢嫁她。无奈之下母女俩逃到了上海,在街头乞讨时与范时俊相遇。久别重逢,两人旧情复燃,范时俊在城东买了栋房子,将叶双双给“金屋藏娇”了。这件事瞒得很紧,只有府里管事的赵仁,他的心腹亲信一本全知。直到一个月前双双因病去世了,范时俊才把这事向秦书玉和盘托出,原因却是要把叶双双的女儿接进府。当时,秦书玉很想翻天覆地地大闹一场,怎奈何她从小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现在又是个大家妇女,怎么可能为了这样一个下贱女人在下人面前出丑?于是,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忍气吞声地答应了丈夫的要求。
今天就是叶双双的女儿进府的日子,不知是因为生意忙还是故意回避以免尴尬,范时俊一早就去了钱庄,只派赵管事去把她接来。鹤轩到学堂念书去了,佳蕙去亲戚家作客还没有回来,整个怡园迎接她的只有秦书玉。秦书玉坐在自己房里守株待兔,春日和熙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暖暖的令人生出几分懒怠,心里却攒着劲,盘算着呆会儿如何应付那个“不速之客”。握着那只紫砂茶杯,她凝神默想了许久,等到她想喝时,才发现茶已经凉了,正要招呼宋妈重新沏一杯,她却从前院跑了进来,嘴里嚷着:“太太,来了,他们来了!”
是的,终于来了!秦书玉缓缓转过身子,就看到赵管事已经立在门边,禀告道:“太太,我把那女孩子接进来了!”“哦,叫她进来吧!”秦书玉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赵仁回头唤一声:“雨棠!”门后面立即闪出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穿一件纯白色的短衫,黑裤子,两根乌黑的发辫软软地垂在耳畔。她有一张精致小巧的脸,细细的眉,挺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好白好嫩的皮肤,整个人都像是用象牙精雕细刻而成的,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更像是嵌在白玉中的黑宝石。赵管事拉住她的手,微俯着头,和气地说:“雨棠,快叫太太,这位就是太太!”那女孩顺从地叫了一声,声音娇娇弱弱的,却十分甜美。
秦书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年纪,却已出落得这样清灵秀丽!想来她的母亲一定是个大美人,她长大了也一定端庄成熟、妩媚动人!想到这儿,秦书玉对这个梦幻般美丽的女孩产生出敌意,皱着眉头问:“你叫什么名字?”“雨棠。”“我知道,我是问你姓什么?”“我姓夏。”“你姆妈呢?她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雨棠忧伤地瞪着她,过了许久,才低声说:“她死了。”那双如小鹿般柔弱无助的眸子笔直地望进了秦书玉的心里,使她的心也被扯痛了。算了,何必跟这样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呢?她回过头来对宋妈说:“带她下去,梳洗一下,再找几件像样一点的衣服给她换上。”“是,太太。
宋妈答应着,拉了雨棠就要往外面走,迎面却奔来一个小男孩,面目清俊,留着分头,穿一身绸裤褂,嘴里嚷着说:“姆妈,我们家来客人了,是吗?”原来是鹤轩少爷下学了!他与雨棠打了个照面,眼睛就亮了一下,停在她面前,好奇地问:“那一定是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雨棠垂下眼帘,一一告诉了他。“夏雨棠?这名字真好听!”范鹤轩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我叫范鹤轩,家里人都唤我轩哥儿,唤我妹妹蕙姐儿,他们唤你什么来着?”他见雨棠仍旧不抬头,也不答应自己,就偏转头向着自己的母亲说:“姆妈,她怎么这么害羞?妹妹不是这样的!”秦书玉开口道:“她和你妹妹可不同!”“有什么不同?”范鹤轩瞪大了眼睛,“不都是女孩子么?”“说了你也不懂!”秦书玉不耐烦地说,“快回书房做你的功课去!”“不嘛!”鹤轩赖着不想走,“我要跟这个妹妹好好玩会子。”秦书玉板起了那张脸:“你到底去是不去?再磨蹭的话,今儿中午把你关在黑屋子里,不许你吃饭!”鹤轩从没见母亲这样严厉过,咽了口口水,他勉勉强强地说:“姆妈,我去!”“这才是我的乖儿子!”秦书玉用手抚了抚儿子短短的黑头发,再次催促宋妈道:“快点带她出去!”宋妈忙不迭地拉着雨棠迈过高高的门坎,走到后院去了。鹤轩还呆呆地站在那儿,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们。秦书玉阴着脸斥责道:“怎么?你还不去书房?”鹤轩嘟着嘴,极不情愿地转过了身子
秦书玉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忽然笼上一层阴影:他会不会跟他爹一样,也被这样的狐狸精给迷住?不行,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毕竟鹤轩现在只有十二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她这个作母亲的完全可以操纵一切!她缓缓走到窗前,把手紧紧地抓住窗棂,在心里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不可以再失去自己的儿子!”良久,她松开手,端起小几上的茶杯,啜了一口,满嘴淡淡的苦味。
八年后,秦书玉坐在同一张椅子里,面对着雨棠那张灵气逼人的脸,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怯弱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出落得眉目如画、冰雪聪明,怡园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的。但,在秦书玉眼里,她一举一动都像她那狐狸精的妈。八年来,她竭尽全力地防备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儿子,不让他重蹈覆辙。表面上她对雨棠虽说冷淡了些,但也算不上刻薄,这一点足以让府里的下人佩服她的肚量,也足以让丈夫信服。然而,私底下,秦书玉却拼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了,看着夏雨棠穿着和女儿一样的衣服,和她一起去上学堂,就恨得牙痒痒的。这些年,范时俊的生意越做越大,触角都伸到了苏州、常州一带。秦书玉瞅准了这个机会要好好对付夏雨棠,反正范时俊现在人在苏州,鞭长莫及。
“雨棠,你今年几岁了?”“十六。”她低垂着头,心里惴惴不安。“十六?”秦书玉沉吟着,继而扬眉道,“该是许配婆家的年龄了。虽说你不是我的亲生,但这八年来我供你吃、给你穿,待你就像佳蕙一样,所以你的终生大事还得由我来操心。”“太太,”雨棠低声说,“现在说这事,恐怕还太早了些。我还要念书。”“女孩子家念的什么书?念再多的书也是要嫁人的。”秦书玉嗤之以鼻,“从今天起,你就别去上学了,留在家里学学女红,弹弹琴,说不定以后还能说个好人家呢!”“可是,我才念到高二,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再说,鹤轩佳蕙他们还在念呢!”秦书玉的眉毛皱了起来:“鹤轩是男孩子,自然要多读点书。佳蕙有她爹护着,我也管不着。至于你,我还有这个权利吧?难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吗?”“不,太太。”雨棠咬住了嘴唇,“你别生气,我不念就是了。”“好,就这样说定了。”秦书玉起身,对门外的宋妈说:“你帮我叫一辆车子,张太太要我过去,她家今天有牌局。”等那踏在青石板甬道上的脚步声消失后,雨棠奔进了东厢自己的房间。
当范鹤轩走进来时,看见雨棠俯压在床上的后背耸动着,两只白皙修长的小腿悬在床沿上。他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嘴唇轻触着她的耳垂。雨棠没有吃惊,也没有反抗,对于他的亲昵动作,她早就习以为常了。自从雨棠在怡园住下后,她与鹤轩兄妹俩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当他还想进一步时,雨棠轻声说了一句:“别这样。”见鹤轩还不放手,她便回过头来,瞪着他说:“别胡闹了!”这是她第一次异乎寻常的严加拒绝,让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往日的平静,淡淡地说:“怎么了嘛?”雨棠顺势挣脱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是吗?”他望着她,别有深意地说,“你也认为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我等这句话可等了好长时间!”
雨棠站起来,绕过他想要默默地走开。鹤轩从后面叫住了她:“雨棠,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什么?”她站住了,却并不回过头来,只淡漠地问。“你恨我母亲吗?”“恨?”她回过头来,那双眼睛防备似地瞪着他,“为什么要恨她?”“我想你是有理由恨的。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他看着她,慢吞吞地说,“刚才我都听见了。”“听见又怎样呢?”她缓缓地垂下头去,“已经这样了。”“雨棠,你为什么不跟我母亲说还想上学呢?”“想上学,不想上学,这些都由不得我。你家当初肯收养我,就是我的造化。我何必要求太多?”鹤轩深深地凝视着她,不赞成地说:“知道吗?雨棠,你太善良了,也太委曲求全了。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我也知道她对你一直充满敌意。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愿意看见她继续伤害你!”“是吗?”她扬起睫毛,注视着他,半晌,才摇摇头,“不,你不了解。我最大的痛苦不是你母亲怎样对我,而是我寄人篱下,在你家屋檐下讨生活。”“雨棠,你为什么这样想?我们早把你视作家中的一员,我甚至觉得你比佳蕙还要亲近。所以你大可不必庸人自扰。你真的想读书,我马上写封信给爹,他会给你作主。”“我不要你爹作主,他已经给了我太多。我生来孤苦,不敢多作苛求,命定给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得到太多,只怕反遭天忌。
鹤轩呆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像是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嘴里吐出来的话么?他这么愣怔时,雨棠已经走出房间,走到前院去了。他愣了一会儿,便追上去,问道:“你去哪里?”“去看陈嫂,你也去么?”“你到底还是没有忘记她!”鹤轩不由站住了脚,他不愿意看见陈嫂,由她便会想到父亲和雨棠母亲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第二章
换上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雨棠出得门,在繁密的梧桐树荫里走。阳光透过树叶断断续续地泻下来,照在身上,让人生出一种舒适的慵懒。临街的弄堂窗户里飘出些袅袅的弦音,不时有戴礼帽穿西装的男士坐着人力车匆匆而过。走了一段路程,雨棠拐进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弄堂里,细梳齿一样的刘海儿被风吹得有点乱了。她用手指梳着头发向前走去。她喜欢这阳光明媚的天气,更喜欢这条通往陈嫂家的路。陈嫂是范时俊雇的服侍过双双母女的佣人。双双死后,房子回掉了,范时俊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但雨棠还与她保持着来往。她是雨棠唯一一个可以和她开诚布公谈母亲的对象,因此她走得很勤。陈嫂今年才三十多岁,却已经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庆宝,日子过得相当困难,便在百乐门夜总会门口摆了个香烟摊子。
雨棠到了陈嫂家,看到她一个人呆在狭窄而昏暗的石库门房子里。屋内炊烟弥漫,空气混浊,但整洁而干净。陈嫂总是尽力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她正坐在窗户旁边,忙碌地缝着什么。雨棠很庆幸她还没有出门去摆摊,站在门口招呼道:“喂,陈嫂,我来了!”“哎,是小姐呀!快请进!”陈嫂带着笑容站起来迎接她,随手把针线活卷起来扔在一边,雨棠才看清楚她在做一个鞋垫儿。“庆宝呢?他上哪儿去了?”陈嫂给她搬了张凳子过来,口里一边说:“一大早就去卖报纸了!”
雨棠虽然被范家收养,衣食无忧,却也了解穷苦人家的艰难。一个香烟摊子根本养活不了陈嫂母子俩,庆宝小小年纪就得去卖报、擦皮鞋,甚至到码头做过苦力。她在凳子上坐下来,拿过那只鞋垫,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一定是庆宝的鞋样儿,对不?”“是的,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这样的天气只能缝上几针,庆宝急着要穿呢!”“让我来帮你缝吧!”雨棠说着,就戴上了陈嫂那枚粗大的铜顶针。陈嫂忙阻止道:“小姐,你怎么能干这样的粗活儿呢?瞧你那一双细皮嫩肉的手!”“没关系,让我来吧!只怕缝得不好。”雨棠说完,就着昏暗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刚缝了半条边,屋门口忽觉一黑,窜进一个身影,接着响起一个慌乱的声音:“陈嫂,不好了!庆宝在百乐门被人打了!”
“什么?”陈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拉着来人的手,问,“阿全,我家庆宝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卖报纸么?怎么会被人打?”那阿全也不过十四五岁,遇上这样的事,早吓慌了神,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我和庆宝…卖报纸…在百乐门…门口…他们说…庆宝是…是扒手…抢地盘…”雨棠放下手中的鞋垫,过来搀扶六神无主的陈嫂,说:“别慌,陈嫂,我们去百乐门看看吧!”
百乐门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是有钱人寻欢作乐的地方。雨棠、陈嫂跟着阿全赶到那儿时,正看见一群人围着庆宝拳打脚踢。当中一个彪形大汉一边打,一边气急败坏地骂道:“小赤佬,竟敢抢占大爷的地盘!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大爷我是谁?”庆宝瘦小的身子在地上翻滚挣扎,依然抵挡不住暴风雨一样落下的拳脚。“庆宝!”陈嫂发出一声嘶叫,挤进人堆里,“你们为什么要打我家庆宝?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那大汉闻声,回头看了陈嫂一眼,说:“你是什么人?”“我是他的姆妈。”陈嫂看见庆宝躺在当中,满脸血污、鼻青脸肿,心都碎了。“原来这个小赤佬是你教出来的!他当扒手,竟然偷到大爷的地盘上来了!”“偷?”陈嫂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我家庆宝是卖报纸的,怎么会当扒手?”“是呀,是呀,”一边的阿全也连连点头,“大爷你一定搞错了,庆宝不是扒手,他没有偷东西!
那大汉说:“我手下亲眼看见他在百乐门这里扒钱包,怎么会搞错?”他不容陈嫂他们再辨驳,手一挥道:“给我继续狠狠地打,打到小赤佬承认为止!”话音刚落,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庆宝又被踹倒在地。陈嫂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挡在儿子面前,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拳头。殷红的血从陈嫂嘴里和鼻子里流出来,但她依然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儿子。在难以忍受的剧痛当中,她恍惚听见雨棠声嘶力竭的哀求声:“不要!求求你们不要打了,会出人命的!”旁边聚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出手相救。而阿全已经完全吓呆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雨棠挤出人群,冲到了马路上。“来人哪!救命哪!这里要打死人了!”她拉着每一个路人的手,这一刻顾不得羞耻,顾不得难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陈嫂!救庆宝!但谁会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呢?被拉住的先生、太太、小姐们大都漠然地瞪她一眼,轻轻挣开她的手,说一声:“神经病!”就抽身离去。雨棠不愿意放弃,更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如果她是男人就不用在这儿四处求人了。可是周围也有很多男人哪,为何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上海滩就没有一个好男人吗
正想着,一辆闪亮的轿车疾驶而来。雨棠想也没想,便迎面冲了上去。那辆汽车防不胜防,差点将她撞倒。幸好司机反应快,一个急刹车在她脚边停下来。 “小赤佬,你找死呀!”雨棠顾不上自己被蹭伤的膝盖,只拼命拍着车窗玻璃:“快,快救人!”“神经病!快滚开!”那司机不耐烦地说。“要出人命了,救救他们吧!”雨棠焦急地恳求道。“小赤佬,你竟敢拦陆家的车?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司机继续骂道。“你先救他们,再要我的命,好不好?”她只差向他们下跪了。司机还想说什么,车内却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阿杰,你下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是,少爷!”前排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皱眉看着雨棠:“发生什么事了?”
雨棠简单地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就将阿杰拉到了百乐门夜总会门口。“你们干什么?快住手!”阿杰厉声喝道。“什么人敢管本大爷的闲事?”那彪形大汉原本怒气冲冲,转身一看是来人,立时矮了半截:“是…是陆公馆的杰哥呀!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得罪。”“这是怎么回事?”阿杰目光在陈嫂母子身上停了停,眉头皱得更紧了。“杰哥,这个小赤佬是新来的扒手,未经我们老大同意,竟然在青帮的地盘上捞食吃,兄弟们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你们何必跟他计较呢?”阿杰说,“我们少爷就在车里,看在少爷的面子上,你们放他一马!”“陆少爷来了?”那彪形大汉敬畏地看了不远处的那辆汽车一眼,“好,好,就听杰哥的。兄弟们,我们走!”
这些乌合之众一走,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阿全赶紧上前扶起遍体鳞伤、血流满面的陈嫂和庆宝。“谢谢你!”雨棠感激地对阿杰说。“是我们少爷救了你,要谢你就谢他吧!”阿杰把她引到了轿车前。“谢谢陆少爷救命之恩。”雨棠对着后排车窗说。窗玻璃慢慢地摇了下来,一个俊美得如同雕刻般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虽然是坐着,仍然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很高。宽厚的肩膀,方正的脸庞,刚毅的五官,天生一股卓尔不群的气质,一双眼睛如黑潭般深幽。好个英俊的男人!雨棠的心莫名地惊跳了一下,窘迫得满脸通红。她一直觉得范鹤轩很漂亮,但,鹤轩漂亮得有点脂粉气,眼前这人却是个典型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她心里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向往和希望,这种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你谢我?”那男人嘴角一勾,带着三分邪气,七分戏谑,“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当街求助,我陆某人向来有怜香惜玉之心,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若是遇上别人,你就不见得有这样好的运气了!”稍停了停,他恢复刚才的严肃:“阿杰,还愣着干嘛,上车!”
阿杰上车后,汽车立刻绝尘而去。雨棠还站在原地,半天都挪不开步子,直到陈嫂在身后唤她:“小姐,对不起,让你受惊吓了!”“只要你和庆宝没事就好。”雨棠一边说,一边查看他们的伤势,“伤得这么重,还是赶紧送医院吧!”她和阿全七手八脚地把陈嫂母子弄上了黄包车。又是检查,又是诊治,等从医院回来,天都黑了。秦书玉在大厅里等着她,满脸不悦地说:“你一整天到哪里去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雨棠闭嘴不答。秦书玉早就习惯了她的沉默,只说:“我已跟你们学校打过招呼。明天你就去办退学!”“ 是的,太太。”雨棠答应一声,就往自己住的东厢走去。
第二天上午,雨棠与最好的朋友何宛晴坐在教会学校的樱花树下。阵阵幽香随风飘来,偶尔,几朵白色的小花从眼前滑过,轻悄地跌落在她们身上。半晌,宛晴才小心翼翼地问:“从明天起,你真的不再来上课了吗?”“嗯。”雨棠点点头,“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校园里。”“你就这么听范太太的话,呆在家里等着嫁人吗?”雨棠仰面看着头顶的花树,深吸一口气:“命该如此,我只能随遇而安。”“雨棠…”宛晴怜惜地靠近她。同学三年,两人亲如姐妹,总以为未来不可知的岁月里,可以共享喜悦与忧伤。而现在…她对雨棠的苦恼,全然地爱莫能助!上课铃响了,雨棠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宛晴忍不住握着她的手,急切而不知所云地说:“雨棠…珍重…有空上我家玩…”雨棠转脸看着她,扇动长长的睫毛微笑,那笑意融化了冰霜。宛晴最爱看她笑,因她一笑便扫尽眉间眼底的轻愁与早经世故的沧桑。雨棠笑起来总像个稚气的孩子
雨棠从学校出来,又径直去了陈嫂家。昨天经医生诊断,陈嫂只是皮肉之伤,庆宝则伤到了筋骨,医生吩咐要卧床休息,细心调养,否则会留下后遗症。雨棠到她家时,陈嫂出去摆香烟摊子了,庆宝躺在床上呻吟。幸好有阿全在一旁端汤喂药。雨棠从阿全手里接过碗,一边喂庆宝吃药,一边问:“阿全,你今天怎么没去卖报?”“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爹妈担心那伙人还会找岔子,不让我去了。”“你知道昨天打庆宝的是些什么人吗?”“都是些不入流的小瘪三,打着青帮的牌子,到处招摇撞骗,欺凌弱小。”“哦。”雨棠用手巾擦着庆宝嘴边的汤汁。“不过,这回有陆家为我们撑腰,料他们也不敢怎么样。”阿全笑着说,“雨棠姐,你真有本事,竟然请动了陆少爷,以后在上海滩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和庆宝了!”雨棠不由有些好奇:“那陆家是什么身份啊?为什么他们一听就吓跑了?”“雨棠姐,你怎么连陆震川陆家都不知道?陆家开银行、建夜总会、做地产生意,财大气粗,还有青帮的势力做靠山,黑白两道通吃。他们陆家跺个脚,整个上海滩都会震三震!”雨棠又“哦”了一声,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陆少爷,只是歪打正着罢了。”“是呀,我也觉得奇怪。那陆少爷一向不插手管别人的闲事,昨天竟然大发善心,为我们这样素不相识的小人物出头,我是做梦也想不到呀!”“大概是看我可怜吧!现在想起来,还真是狼狈呢!”雨棠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百感交集地说。“也许真像陆少爷说的,他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一直不吭声的庆宝这时插嘴道,“谁叫我们雨棠姐生得这么漂亮?”“该死了!庆宝,你什么时候开起我的玩笑了?”“你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我们每天在舞厅、夜总会门口转悠,这样的事见多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看到漂亮小姐,就像苍蝇闻到腥。雨棠姐,你要小心了,说不定哪天那个陆少爷就会找上门来。”
雨棠眼前浮现起那张俊美的面容和那似笑非笑、意义难辨的表情。庆宝多虑了,像陆少爷这般高大英俊、地位尊贵的男人,身边一定美女如云,他又怎么会记得她这样一个渺小、卑微的女孩?
第三章
雨棠离开学校后,便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她帮着宋妈料理家务,做做针线;晚上,或看书或画画,打发属于自己的时间。佳蕙每次放学回来,看见她这样就会笑着说:“雨棠,你真像个乖巧的小媳妇,不知将来谁这么好运可以娶到你?”然后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看着雨棠发愣的鹤轩说:“反正不会是你!”鹤轩一听,瞪着她说:“你这张乌鸦嘴,不许乱说话!”“怎么你一见到我就凶巴巴的,对雨棠却温柔得不得了。要搞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呢!”“就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才不用巴结你。将来又不讨你作老婆!”这话已经说得够露骨了,连一向大而化之的佳蕙听了都脸红。然而,雨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让鹤轩欲爱不能。不知为什么,在雨棠面前,他反而失去了儿时的洒脱和无拘无束,因为她浑身都带着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雅洁和宁静,使他感到自惭形秽。
这天是佳蕙十八岁生日,范家为此大宴宾客。晚饭前,范鹤轩特意到东厢来请雨棠,她想来参加宴会的不是达官显贵、名流绅士,就是金枝玉叶、公子哥儿,而她夹在中间算什么呢?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鹤轩知道她是托辞,但也无奈。父亲现在人在苏州还没回来,他是今晚宴会的东道主,说一句:“宴会后我再来看你。”便回前厅去了。雨棠听着前院传来歌声阵阵、笑语喧哗,煞是热闹,然而这热闹却不是属于她的。她走到窗前,卷起珠帘,四月的夜风带来几许甜甜软软的花香和几瓣飞红,给她沉重阴冷的世界,带来几许温暖的生机。雨棠想起这屋后是一片樱花林,白天看过去,漫漫灼灼,风起处,零落如雨。人家不是说,樱花最美的时候,一是雨中,一是月下。此刻,月光中的樱花一定更美吧?
她出得门,慢慢走进那片樱花林。四月是樱花开得正盛的时候,但林子里却非常寂寞,寂寞到看不见一个人影,就任它冷冷清清地散溢着幽香。那一排排高大繁密的樱花树,远远望过去,像雪林,像冰谷,泛漾于宁静的月光下,冷艳而沉穆,如若静女。整个怡园,只有这林子是另外一个天地,是一个梦境。雨棠在林间缓缓地向前移动,像行走在一个梦中。微风轻轻地从枝叶间滑过,花瓣无声地微微颤动,脚碰到吸饱重露的野草,洒落在黑布鞋的鞋帮上,立时有股沁人凉润从脚下传到心上。走得倦了,她在一棵樱花树旁坐下来,抬头看着从花叶的缝隙间筛落的月光,又看看周围的花树与远处灯烛辉煌的屋子,再轻嗅着那樱花的清香,不由得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她很喜欢这种远离尘嚣的境地,只有在这儿她才能忘却一切烦恼。雨棠把整个身子靠在树上,闭上眼睛,陷进那份静谧的舒适里。
突然,一阵花叶的簌簌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正从树隙中钻出来。她很吃了一惊,想不到此时的林子里还有人,立刻站直身子。那男人在看见她时,也微微有点诧异,他迟疑了几秒钟,还是大踏步地朝她走过来。雨棠的目光惊惶地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直到他开口问道:“请问你是范家的人吗?”这是什么问题?她抬头看着他,昏黄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有着宽厚肩膀的伟岸身影,因为背光的关系,她没瞧清他的模样。那肩膀刚好与她的视线平行。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如此高大的男人,一时间竟吐不出半个字。见她不说话,他有点惊讶,也有点惶惑,皱了皱眉毛,他提高声量又问了一句:“你住在这儿?叫什么名字?”听到他的声音,雨棠才蓦然醒悟过来,偌大一个樱花林,只有她和这陌生男子,谁知道他是不是善类?她轻轻地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
陆逸桐站在那儿发愣。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疑心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今晚,陆逸桐应同窗好友范鹤轩之邀,参加他妹妹的生日宴会。酒过三巡,他环顾四周,衣香鬓影、杯觥交错,俨然一幅末世繁华风情图。他突然生出一种厌倦的情绪,便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大厅,想到外面透透空气,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园的樱花林。清冷的月光,幢幢的树影,以及周围静谧的空气,让他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正有些毛骨悚然,忽然听见树底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草地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他吃了一惊,定神再看,那女子猛然站起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样怔怔地瞪着他。这眼光引得他一步步朝她走去,但人还未靠近,她竟然转身就跑,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整个林子一片寂静,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闻着绕鼻的淡淡花香,他回想起那女子的模样,白衣如雪,明眸素颊,翩若惊鸿,根本不像是红尘中人。听说范家这片樱花林年代久远,有许多关于鬼怪精灵的传说。或许今晚他真是中了邪,不小心撞见出游的妖精或鬼魂了!平生第一次,他相信起鬼神之说来。
这时,一阵呼唤由远及近:“逸桐!逸桐!”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往林子外面走。范鹤轩立刻跑了上来:“你到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刚才喝多了酒,头有点晕,到外面来透透气。”鹤轩知道他今晚没有喝多少酒,便笑道:“谁不知道陆大少的酒量,这点酒哪里灌得倒你?”逸桐闻言,嘴角浮起一个暧昧的笑容:“你没听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家的酒是没什么,但那些女人却让我吃不消!”鹤轩满脸不信:“陆大少风流倜傥、财大气粗,那些女人一个个投怀送抱,像八脚章鱼一样粘着你不放。你不是来者不拒、甘之若饴吗?怎么会吃不消?”“人不风流枉少年!谁像你范公子只对一个夏雨棠情有独钟,真是个痴情种子!”他忽然想起来,问道:“今晚我怎么没看见她?是不是你怕我们横刀夺爱,特意藏起来了?”“她有点不舒服,在房里歇着,没参加宴会。”“啧啧啧,实话对你说,我今晚来就是为了见夏雨棠一面,现在白白失去一亲美人芳泽的机会,真是可惜了!”逸桐见鹤轩变了脸色,才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跟你开个玩笑,何必当真?”鹤轩看着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叹口气道:“我还真希望哪天有个女人能降服你这匹野马,让你也尝尝真爱的滋味,免得你一天到晚打趣捉弄我!”“真爱?”逸桐嗤之以鼻,“世上真有这种东西?那是种什么感觉?”“就像古人说的: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只有傻瓜才会为饮一瓢,放弃三千弱水。”他笑着摇摇头,“而我陆某人永远不会成为这种傻瓜!”鹤轩也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和他一起离开了后园。
夜深了,雨棠独坐窗前,看着月光笼罩下的樱花林,毫无睡意。忆起刚才在樱花林的一幕,她有如梦如幻的感觉。只是,那男人的声音如此真切,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好象在哪里曾经听过。他是谁?今晚的客人?鹤轩的同学、朋友?他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宴会上,却要闯入樱花林,打扰她久违的宁静?正这么想着,门上突然响起剥琢之声,她一惊,站起来问:“谁?”“雨棠,是我!”是鹤轩!她松了一口气,接着问:“你有什么事吗?”“你打开门,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太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她用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外面许久没有声音,她以为他走了,刚要坐下,他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雨棠,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呢?”说完,就走了。雨棠松开抓着衣襟的手,慢慢坐下来。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喃喃低语:“我哪里不明白你的心?我不明白的,是我自己的心啊!”
转眼已是五月,雨棠以为生活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去了。谁知这天上午,她意外地接到了宛晴的电话,说许久未见,邀请她到家里去玩。本来,雨棠是不想去的,却禁不住宛晴的软磨硬缠,终于还是答应了。吃过午饭,她和秦书玉说了一声,出门搭电车到何公馆。站在那扇高大的黑色雕花大门前面,雨棠才知道,何公馆与古色古香的怡园不同,是西式的花园洋房。透过栏杆,可以看到里面气派豪华的洋楼、假山水池和绿茵茵的草坪。正是午睡的时候,整个何公馆静悄悄的。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没决定要不要按门铃。
一辆汽车朝这儿驶来,坐在车上的陆逸桐,打老远就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何公馆门前,长长的辫子闪着黑色的光垂在胸前,上身穿淡淡的小素花立领斜襟短下摆阔袖口上衣,下穿没有半点装饰的深黑色百褶裙,雪白的袜子配一双黑色布鞋。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他却被那种素雅、纯净的美深深吸引住了。瞧她的身材这样袅娜纤巧,他猜她必定拥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和娇美的容颜。发觉自己在胡思乱想,陆逸桐为自己的无聊扬唇一笑。下车后,他打发司机回去,径直朝她走去。
“小姐,你找人吗?”听到声音,雨棠抬起头,眼前是个青年男子,穿一身纯白的西装,那高大魁伟的身材和眉目俊朗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他不是个陌生人吗?为什么又不是陌生的?在她抬头的一瞬间,陆逸桐会心地一笑,眼前这少女果然如他想象的,有一双大大的眸子和清丽的容颜。发现她因紧张而绞扭着自己的衣摆,他轻笑道:“为什么不按门铃?要不要我帮你?”“不用了,我自己来。”雨棠说着,不自觉地退开了好几步。意识到她的警戒,陆逸桐停下脚步,解释道:“如果你要找人,我可以帮你引见。”说完,不待她答话,便揿响了墙上的门铃。司阍的走来开了一道小门,伸出头来一见是他,马上毕恭毕敬地说:“表少爷,你来了!”一边就把大门打开了。表少爷?雨棠狐疑地看了陆逸桐一眼,但没有说什么,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们来到一间豪华的大客厅,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红色的窗帘从顶垂到地,脚下的地板光洁可鉴,家具富丽堂皇。这是雨棠第一次走进何公馆,没想到与她亲如手足、无话不谈的宛晴原来是住在宫殿里的公主!难怪对于她的遭遇,宛晴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与同情。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正想着,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睡衣、披着长发的少女朝他们奔了过来,叫着说:“雨棠,你真的来了!我怕你找不到,还想叫司机去接你呢!”回过头看见逸桐,她有些吃惊:“表哥,你也在这儿?”“我来找姑父谈点事。怎么?不欢迎?”逸桐扬眉笑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其实,更让宛晴好奇的,是一向视男人如无物的雨棠居然有些局促不安,难道她与表哥早就认识?仿佛读出了她眼中的疑问,雨棠慌忙解释道:“不,我们是在门口碰到,一起进来的。”“原来如此。”宛晴笑了笑,介绍说:“表哥,这是我的同学,夏雨棠。”又把头转向雨棠,“陆逸桐,我舅舅陆震川的儿子,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她刚说完,一阵猛然的抽气声就在耳边响起。发出这声响的是逸桐。而雨棠也怔怔地看着她,薄薄的双唇微微颤动,似要惊呼一声。怪不得他看起来如此眼熟,原来就是在樱花林里碰到的那个白衣男子!看见他们这样子,宛晴更加迷惑不解:“你们认识?
“不算认识,只是见过一面。”逸桐说着,目光紧紧地盯在雨棠脸上。自从那晚遇见她后,他便再也甩不开她,当时的情景更是时时在他脑中重现。他知道,并非所有的美女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她眼波如水,身姿曼妙,嘴角带着轻愁,看上去冷若冰霜。但,或许这只是她的外表,他根本说不出来的是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仙气。妖精!她一定是人们所说的花妖!否则,他怎么会仅仅见过她一面,就心心念念不忘?“原来你就是范家的养女?鹤轩口中的青梅竹马?”
听到鹤轩的名字,雨棠立时变了脸色,她神情复杂地垂下头去。宛晴知道她的心结,连忙走过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既然见过面,就用不着拘束了。”她一边对逸桐作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边对雨棠说,“我们好久没见面了。雨棠,你今晚就留在这儿,不要回去,我们来个彻夜长谈,好不好?”雨棠闻言,才醒悟过来,连忙说:“不,我要回去,否则他们会着急的。”“没关系,我跟他们打个电话,说你今晚在这儿过夜。”雨棠还想拒绝,逸桐插进来说:“要不由我跟鹤轩解释也可以。”他的友善使雨棠心生暖意。“谢谢陆先生。”她始终低着头,不再多看他一眼。她感到不安和恐惧,又有一丝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震撼。虽然低着头,她却仍能感受到他那几乎要穿透她身子的灼人目光。就是这目光让一向冷静的她变得如此慌乱。似乎,这男人拥有足以控制她的能力。“好了,就这么定了。”宛晴说着,拉了雨棠的手上楼去,只留下逸桐在原地发起呆来。
第四章
何公馆的夜色很美,雨棠却无心欣赏。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纵然夜已深,她还是睡不着,便一个人来到花园里,试图借此沉淀复杂纷乱的心绪。想起白天出门时,秦书玉那颇为不满的表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母亲都去世多年了,她不明白,秦书玉何以对自己还有如此深的成见?人生,短短几十年光阴,简单一点,不好吗?如果一个人天天生活在仇恨、报复里,不累吗?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一个低沉的嗓音让她整个人险些惊跳起来。一回头,才发现是陆逸桐。“陆先生。”他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看见她的反应,逸桐微微扬起了唇角:“原来,你喜欢夜游,难怪那天我会在树林子里碰到你?”“你不觉得月下的景物比白天更美吗?”她抬眼浅笑,他有一种一瞬间停止呼吸的感觉。那流转的眼波,回眸一笑的粲然,明艳夺人,连满天的皎月繁星都相形失色。“是吗?”他嘴里应着她的话,心中的思绪却如万马奔腾,不自觉地吐出一句,“也包括你吗?”听见这话,雨棠轻轻皱起了眉头:他们可以说是刚刚认识,这个男人就如此出言轻薄?看见她纠结的眉,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将它们抚平。说她是花间的精灵,实在不为过,尤其在这月色下,她的美让他更眩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却让她像惊弓之鸟似的,猛地往后退。
“小心!”他伸手捉住她,将险些失足落入水池的雨棠猛力一拉,整个儿地拉进自己怀里。她吓坏了,使劲地推着他的胸膛:“放开我!”“如果我现在放手,你马上就会掉进水里。”他不紧不慢地说。“快点放手!”她不安地挣扎,虽然他的胸膛如此宽阔、温暖,但她却只看到危险。面前这男人对她来说就等于危险!“你怕我?”他说出了她心中的想法,她一愣:“不!”“如果你不怕我,为何这般惊慌?难不成我会吃了你?”看着她急于摆脱自己,陆逸桐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恼怒的情绪。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对他!“你在胡说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陆先生请你自重!”她只想赶快脱离他的挟制,陆逸桐偏不放,反而托起她的下巴说:“如果我说我看上了你,你又当如何?”他不是个喜欢强迫女人的男人,但遇上了她,却有种想抓住她的冲动。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想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但这样的感觉来得太过突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无耻!”她叫喊着,与此同时,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脸上。“啪!”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月夜里回荡…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宛晴感觉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陆逸桐的表情如山雨欲来般阴郁,而雨棠一见她就说要赶快回家。“你不再玩一会儿吗?”“不了,已经打扰得太多了,真不好意思。”“那好吧!”宛晴把头转向沉默得有点反常的陆逸桐,“待会儿让表哥送你回去!”“哦,不用!”雨棠几乎是抢着说,“我自己可以搭电车。”陆逸桐看了她一眼,放下碗,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走。宛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真奇怪,表哥很少这么生气的。”到底是谁得罪他了?她问坐在对面的雨棠:“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吗?”“我…不清楚。”雨棠摇摇头,总不能告诉宛晴,她表哥昨晚对自己轻薄无礼,她重重地掴了他一巴掌,而这些就是他满脸阴郁的原因。思及昨晚在她掴了他一记耳光后,他眼底震惊和受伤的神情,让她觉得有些内疚。但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觉得内疚?毕竟是他先对自己无礼!即使他是宛晴的表哥、鹤轩的同学、陆家的大少爷,也不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更让她觉得生气的是,他看她时的那种笃定眼神,好像她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似的。想到这儿,雨棠更急切地想回去,逃回怡园,逃回那片樱花林。
一进怡园,雨棠就看见范鹤轩站在前院的回廊底下。她正想绕道而行,他却走了上来,拦住她问:“昨晚你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了一夜。”她只得站住:“我到同学家玩,她要我陪她过夜。我打电话回来过,太太没跟你说吗?”“没有。”鹤轩摇摇头,“她什么都没说,反而发了一顿牢骚。”他看着她,满眼温柔,“雨棠,真是委屈你了。”“没什么事,我进去了!”她说罢,就想转身离去。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在她额上闪电似的吻了一下。“你!”她瞪着他,有些恼怒,“你欺负人。”“其实一直都是你在欺负我。”他白净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这家里谁不知道我喜欢你,而你却装聋作哑。雨棠,我想问你,你喜欢我吗?”“我…”她低下头,“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回答?”“我不是完全不喜欢你,可是又…”她实在说不下去了。“好吧!”他不愿逼她,“我去上课了,等你想明白了再回答我。”
这种问题想得明白吗?雨棠一直不肯面对自己和鹤轩之间的感情,直到陆逸桐再次出现在怡园。那天,雨棠一到前厅,就看见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西装。虽然只是背影,她也一眼就认出是谁。正想悄悄地转身走开,佳蕙却跑了上来,一把拉住她说:“雨棠,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雨棠无奈,只得跟着她来到陆逸桐的面前。“上次开宴会你没有来,所以我有必要介绍一下。这是陆逸桐,鹤轩的同学…”她话还未完,陆逸桐就懒洋洋地说:“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了。”“真的?”佳蕙的眼睛睁得很大,“什么时候?”“跟认识你在同一个晚上,只是那时候尚不知道夏小姐的芳名。”不知为什么,雨棠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嘲讽的味道,让人听了浑身不舒服。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说:“陆先生,幸会!”显然她的答话出乎他的意料,他习惯性地勾起一边的嘴角说:“真的幸会吗?我怎么觉得你好象不太欢迎我?”
鹤轩本来一直在旁边没开口,现在见两人有点不对劲,忍不住说:“逸桐,你不了解雨棠,她对不认识的人尤其是男人,从来都是这样子的。”“真的吗?”逸桐故作吃惊地说,“上海滩还有这种女孩子,真是少见呢!”雨棠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事,少陪了!”人就走出了大厅,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说。鹤轩对逸桐歉然一笑,说:“对不起,她就是这样。”
虽然这次闹得不欢而散,陆逸桐却从此成了范家的常客,而且跟佳蕙很谈得来。确切一点说,是佳蕙迷上了高大英俊、风流倜傥的陆逸桐。只要有他在场,佳蕙就变得神采飞扬,笑语不断。陆逸桐也投桃报李,对佳蕙格外温柔体贴。而鹤轩也乐见其成,甚至连秦书玉都对陆逸桐的到来感到高兴。这天,怡园来了一大群年轻的客人,有佳蕙的同学,也有鹤轩的好友,当然还有陆逸桐。当雨棠走进大厅时,他们正在玩成语接龙的游戏,接不出的就要受罚。正好是佳蕙接不下去,她唱了周璇那首《天涯歌女》。当她唱到“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时,还故意看了逸桐一眼。接着轮到逸桐了。“逸桐,快接下去呀!”佳蕙急得大叫。他抬眼,目光与门口的雨棠交会。她一怔,赶紧撇过脸去。
陆逸桐故意接错成语,也被罚了。他唱了一支英文歌。唱歌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佳蕙,那勾魂摄魄的眼神足可以融化一座冰山。旁边的人跟着起哄,一边叫着“佳蕙”,一边鼓起掌来。陆大少追求范家小姐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雨棠冷眼旁观,一个是世家子弟,一个是名门淑媛,还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呢!看着佳蕙那绯红的脸庞和水汪汪的眼睛,她对这个养尊处优的女孩第一次产生了嫉妒的情绪。一言不发地,她转身离开了。
不自觉地,雨棠又走到了那片樱花林里。恍恍惚惚地,她在一棵树旁坐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在意他?为什么要在意他和佳蕙的亲密关系?为什么要觉得生气?又为什么要觉得心痛?倚着树干,看着满地落红,她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觉得好孤独、好凄楚。在这个世上,她可以说是孓然一身,没有一个亲人了。谁在乎她?谁又真正地关心她?即使是鹤轩,对她也是有所求的。而她对他只有兄妹之义,绝无男女之情。如果说过去她尚不能认清这一点的话,那么,现在因为陆逸桐的出现,她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
这些天来,陆逸桐频频出现在怡园,表面上她好象根本不在乎,但每一次见到他,心里就充满了莫名的兴奋,还有那种耳热心跳的感觉,都是那么真实,不容她回避。而他不在的日子,她竟然跟佳蕙一样,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她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她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喜欢他浪荡邪气的笑容,喜欢他看她时那肆无忌惮的眼神,甚至在他第一次出手救陈嫂母子时,她就记住了他那张俊美绝伦、调笑戏谑的脸。但这样的男人,如此英俊、高大、尊贵,又游戏花丛、玩世不恭,天生就是女人的克星,根本不可能托付终身,她怎么可以为他动心、为他流泪?流泪?她摸了一下脸颊,原来那冰凉的东西是她的眼泪。
自懂事以来,她已经许久未流过泪了,今天竟然为了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流泪!母亲若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想起母亲短暂的一生,雨棠更意识到自己的悲哀。范时俊对母亲是有情的,但那又怎么样?为了追求世俗的荣华富贵,还不是一样弃之若履?一无所有的青梅竹马毕竟比不上千娇百媚的金枝玉叶!范时俊尚且如此,更何况高高在上、视女人如玩物的陆逸桐呢?
她拭干眼泪,抬眼望去,飞红万点愁如海。才短短几天功夫,那烂漫樱花就谢了,满眼繁华,转眼成空。也许这就是女人一生的写照,开放时灼灼耀眼,盛极一时,却是最最脆弱容易凋零。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抚触着那些落红,都是些可怜的小精灵呵,以为离开枝头便可以得到自由,在风里恣意地翩飞,却注定零落成泥,逃不过终将沉沦的宿命。一阵风起,樱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如血红的泪海。
一朵樱花覆在额上,她正要伸手拂开,不想有人抢先了一步。她抬起眼帘,那温柔手指的主人竟然是她此刻最不想见的陆逸桐。她有一瞬间的怔忡,以为是在做梦,但那浓黑的眉,深邃的眼,似笑非笑的嘴角,在在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你…”她刚要开口,他已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他的手指抚过她湿润的脸颊,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问:“你哭了?为什么?”“没什么。”她把脸转向别处去,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冷淡,“陆先生为何不在前厅做游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你不在那儿,我还有什么情绪?”他回答得坦然,她却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他唇边漾起一朵讽刺的笑容:“难道你不知道我到怡园来,都是为了你?”“胡说!”她试图摆脱他的控制,“你放手!”“你要我放我就放,那我还配姓陆吗?”他的手扣得更紧了,“早就告诉过你,我看上你了。而只要是我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逃得出去。”然后,他把她的脸一扳,两片滚烫的嘴唇就压了下来。
雨棠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她神志迷离,全身发热,像是有一团火从她的嘴唇开始,一直烧到了脚,又好象整个人置身在花园中,园里的蝴蝶停在她的唇瓣上,贪婪地吸吮着蜜汁。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唇瓣上的蝴蝶飞到她的耳畔,低声地呢喃:“好了,你可以起来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浑身酥软地躺在陆逸桐的怀里,肿胀的双唇告诉她:她被他吻了!这个无赖竟然夺走了她的初吻!雨棠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迅速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时间凝固了!陆逸桐左颊上清晰地印着五条手指痕。他眼透寒光,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似乎在竭力平息自己的怒火,而雨棠趁他尚未动作前,立刻起身往树林外奔去。她没跑几步,就被他一把拽了回来。他紧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狠狠地压到树干上。他死瞪着她,面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里却冒着火:“从没有一个人敢打我!而你已经是第二次了。你以为你是谁?今天我非给你一个教训不可!”
雨棠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凶恶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他压碎了。她一面挣扎一面说:“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你这个道地的花花公子,竟然连‘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都不懂!”他的手猛然放松,用一对很奇异的眼光瞪着她说:“朋友之妻?你是指鹤轩?你什么时候成为他的妻子了?”她有些心虚,但还是不甘示弱地说:“我爱鹤轩,鹤轩也爱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妻子的!”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毛,只得强作镇定地说:“如果你真当鹤轩是朋友,可以放过我了吧?”他摇摇头,语调森冷:“不,你不爱鹤轩,不爱任何人,你的心冷得像块冰,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他已转身走出了樱花树林。她站在那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无法再动弹一步。
本来受侮辱、受伤害的是她,不料却被他奚落了一顿。他这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又知道什么叫爱情呢?
第五章
从此,陆逸桐再没在怡园出现过,鹤轩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往心上去。七月,鹤轩和佳蕙都从学校毕业了。鹤轩自然留在上海,做父亲生意上的帮手。而佳蕙却吵着要去西洋留学,秦书玉拿她没办法,一纸书信把范时俊叫回了上海。范时俊一进家门,就追问佳蕙想出国的原因,她只说在上海呆腻了,想到外边去见见世面。范时俊一向都宠爱这个幺女,也就答应了。一个月后,佳蕙考取了公费留学,坐飞机去了法国。
范时俊回苏州的前一晚,把雨棠叫进了他的房间。看着灯光下她那张玲珑剔透的脸,他叹口气说:“你长得越来越像双双了。”雨棠垂下眼帘:“感谢老爷对雨棠的养育之恩。”“你叫我老爷?”他感到失落,“最起码叫一句范叔叔吧?”“雨棠不敢当。”范时俊又叹了一口气:“我不在上海这几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只要你说一句,我明天就让你复学。”“不用了。”她抬起眼睑,平静地看着他:“我现在过得很好,已经不想回学校了。”“书也不念了?”“太太说得对,在如今这个世道,女孩子念再多的书也是要嫁人的。”他许久没有说话,整个人陷入沉思当中。末了,他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母亲临终时,我曾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到伤害。你既然不想念书,坐在家中又太不自由,不如到我的钱庄去谋一份职吧!”“钱庄?”她有些迟疑,“我能做什么呢?”“你好歹也读到高二,在钱庄记个帐总可以吧?万一有什么问题,鹤轩可以帮你。”“谢谢老爷。”雨棠抬起头来,满脸光华,更加美得出奇。
第二天,雨棠就去了和顺钱庄。在鹤轩的帮助下,她很快熟悉了钱庄的业务。两人出双入对,朝夕相处,竟是日渐亲热。秦书玉对此颇有微词,但也无可奈何。范时俊曾为雨棠退学一事对她大发雷霆,并留下话:如果她再对雨棠做出什么过份的事,他就要提前立遗嘱,将范家的一半财产分给雨棠。在秦书玉的观念里,男人是天,女人再强悍,也不能太过忤逆。她只得咽下这口气,但积压在心底的恨意,却更强烈了。这晚,为着钱庄的生意,范鹤轩约了几家公司的老板在逸园夜总会谈生意。酒宴设在三楼的西餐厅里,有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更重要的是有美人相伴。当晚,夏雨棠穿着一身银红色的缎子旗袍,腰肢窄瘦,长长的一头秀发松松挽就,白而透明的肌肤,秀眉淡扫,一双大大的眼睛,凝神不动时,晶莹的眸子盈盈欲诉。没有太多的寒暄,也没有太多的礼节,从容而自信的微笑让人感受到亲切而又难以抗拒的魅力。在她略带生 涩的周旋下,生意居然谈得非常成功,几家公司的老板都答应将钱存在和顺钱庄里。鹤轩非常高兴,连着喝下好几杯酒,神志渐渐不清。在座的老板却不肯放过他,纷纷上前敬酒。雨棠在一旁看不过去,便也帮着喝了两杯。这正中那些老板的下怀,一个一杯轮番上场,鹤轩很快就败下阵来,竟当场醉倒在酒桌上。雨棠上前推他都不醒,只得对那些老板说:“时候不早了,我看还是回去吧!今晚招待不周,请多多见谅!”
“这怎么行?”一个姓唐的老板斜睨着她说,“我们既然到了逸园,夏小姐能否赏光和我们下楼去跳个舞呢?”雨棠连连摇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另外几位也在旁边起哄:“教会学校是培养淑女的地方,夏小姐不会跳舞,谁信呢?”那些人不由分说,架着雨棠就往楼下的舞厅走。她急得大叫:“鹤轩!”鹤轩闻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竟举杯向他们致意,嘴里还嘀咕着:“好!好!”“你看,连范少爷都说好,夏小姐还有什么意见?”就这样,雨棠被他们连拖带拉地进了舞厅。其实,雨棠确实不会跳舞,被那个姓唐的搂在怀里,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连脚都不会弯。不过,那姓唐的也不是为了跳舞,他温香软玉抱满怀,一只肥手在她的身上乱摸。若在平时,雨棠一定会狠命推开他,再赏他一记大大的耳光。怎奈刚才的酒意泛上来,她醉眼蒙胧,意识迷离,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唐老板更加大胆,那只汗津津的脏手竟然掀起她的旗袍下摆,顺着她的大腿往上游移:“嗯,腰又细又软,皮肤又嫩又滑,真是一个人间尤物…”正当他还想进一步动作时,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唐老板,好久不见!”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唇边带着笑,眉间却凝着一股怒气。“是…是陆少爷…”唐老板不由有些结舌,“你…你也来了…”“这是陆家开的舞厅,我不该来吗?”“哦,不,不是!”唐老板愈加心惊,他不明白陆逸桐那股怒气从何而来。“唐老板,我们能换个舞伴吗?”唐老板这才注意到,陆逸桐臂弯里也吊着一个美人,原本兴高采烈的一张脸,在听了他的提议后,立刻变得死白。“陆少爷…”她抗议撒娇的话还未出口,陆逸桐已将她从怀里推出来,同时一伸手,把雨棠拽了过去。“唐先生,有钱的话就到外面找女人,何必来这里揩油呢?”陆逸桐抛下这句话,拥着雨棠旋开了。
其实,早在雨棠和鹤轩进逸园的时候,陆逸桐就看见了他们。几个月不见,雨棠像换了个人似的,少了几分矜持,多了成熟和妩媚,在一袭银红色旗袍的映衬下,更加显得楚楚动人,和清俊温雅的鹤轩站在一起,还真是相衬。他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上楼进了西餐厅,强按下心底那股嫉妒的情绪,静静地坐在舞厅一个幽静的角落里,独自欣赏美妙的音乐和迷人舞姿。逸园的舞厅不同于百乐门,没有职业舞女,必须自带舞伴。陆逸桐英俊的相貌和尊贵的气质自然是那些小姐太太们最理想的舞伴,好几次,她们主动过来邀请他共舞,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在寻找着他真正的目标--那银红色惹人注目的身影。雨棠一出现在舞厅里,陆逸桐的眼睛就始终瞄准着他的这个猎物,一刻也没有放松。看到她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心里已经很不舒服,当那男人还趁机对她上下其手时,陆逸桐再也按捺不住。他站起来,随便抓个女人就进了舞池,然后找个借口,从唐老板手里接过了雨棠。他知道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雨棠是绝对不可能拒绝他的。
在优雅动人的华尔滋舞曲中,陆逸桐搂紧了雨棠的腰,贴着她的耳朵说:“怎么样?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吧?”怀里的雨棠丝毫没有反应,头低得都快埋进他的胸口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顺从?陆逸桐不能置信,伸手扳起她的脸,“哇”的一声,一股秽物从她嘴里涌出来,吐了他一身。刺鼻的酒气引起了舞厅的骚动。侍者立刻跑上来,一看是陆逸桐,吓得脸都白了:“少爷!哪个女人如此不懂事?喝醉酒,还吐在您身上!”“你过来收拾一下。”陆逸桐扯下身上的白色西装,甩在地上,然后拦腰抱起醉得人事不知的雨棠,迳直出了舞厅。司机忙不迭地上前替他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问:“少爷,回陆公馆吗?”陆逸桐沉吟了一下,说:“不,去愚园路。”
陆逸桐在愚园路上有一幢三开间三层楼的英国式洋房,平常不回家的时候,他都在那儿过夜。当他抱着烂醉如泥的雨棠走进大门时,吴妈吓了一跳:“少爷,你来了!这姑娘是…?”“快去放洗澡水,再找件干净衣服!”陆逸桐一边吩咐,一边把雨棠抱上楼。吴妈关上了大门,心里却非常不解。少爷平日没少带女人回来过夜,可那些女人哪个不打扮得漂亮亮亮的?谁像这个,醉得跟烂泥似的,还带回来干什么?这里又不是收容院!当她拿着换洗衣服上楼,推开少爷的房门时,更是目瞪口呆:只见少爷俯在床边,用条热水毛巾轻轻擦拭那姑娘的脸,小心翼翼地就像呵护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他什么时候对女人这样温柔过?当他弯下身子,准备替那姑娘脱鞋时,吴妈再也看不下去,赶紧上前拦住:“哎呀,少爷!这些粗活让我们下人来就好了!您还是歇着去吧!”陆逸桐只得退出来:“你给她洗个澡,换下这身衣服。侍候好了,叫我一声,我就在楼下。”
当陆逸桐再次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夜已经很深了。“她好些了吗?”他低声问吴妈。“我给她喂了解酒汤,酒劲过去了,这会儿睡得正香呢!”“你出去,我在这儿陪着她。”吴妈出去后,陆逸桐关上房门,坐到床头。雨棠躺在那儿,瀑发如丝,双眼紧闭,双颊晕红,身上穿着他的睡衣,由于过于宽大,更显出她的柔弱和娇小。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不由看得出了神。忽然,她动了动,嘴里发出一声梦呓:“好冷…”身子迅速蜷缩成一团,像只惹人怜爱的小猫。他轻叹一声,合衣躺倒在床上,侧身抱住了她。天地良心,这一刻他并不想侵犯她。但她的身体是如此的柔若无骨,嫩滑如缎。她身上有股奇异的、淡淡的冷香,在室内氤氲,令他迷醉。不由自主地,他将她紧搂在胸前,嘴唇轻触着她的樱唇。“雨棠,你是我的!”随着这句宣告,他加深了那个吻,攫取她口中那令他痴迷已久的芬芳。从来没有女人像她这般对他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又可望不可即!
梦中的雨棠被惊扰了,她不安地蠕动着,试图逃离他的怀抱。“不!”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我要你!我现在就要你!”禁锢在体内的欲望终于汹涌而出,他俯下头,不顾一切地、疯狂地亲吻着她,抚摸着她。他把她搂得那样紧,以至于她低低地呻吟起来:“不要,鹤轩,我不要!”他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张绝美的脸,一颗心迅速沉到了谷底。她竟然躺在他怀里,叫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使他松开手,从床上坐了起来。乍离开他温暖的怀抱,她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手摸索着伸出去,攀住了他宽厚的肩膀。“逸桐,逸桐…”他震惊地抬起了头,她…她刚才叫谁的名字?仿佛为了回应他似的,他听见她在自己胸前低语:“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你为什么不来?”他屏住了呼吸,接着,一阵甜蜜的眩晕席卷了他。原来,她并非对他无情!他重新搂住她,躺回到床上。触到她凉凉的柔润的身体,陆逸桐的心底涌起一种刻骨的怜惜,只想,只想轻轻地拥她入怀,就这样,温柔地呵护她,一生一世。
第六章
雨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躺在那张柔软的弹簧床上,环顾四周,这是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天花板上垂着豪华的水晶吊灯,四壁贴着精美的壁纸,触目皆是西式的家具。敲敲还有些昏沉的头,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昨晚醉个迷迷糊糊,被别人强拉进了舞厅。后来…后来…后来她完全想不起来,只感觉不知被谁抱了起来,整个身体像浮在空中。到底是谁这样轻轻地像捧宝贝一般地抱着她?是谁这样的怜惜她?…是鹤轩?可这里不是怡园哪!难道昨晚她和鹤轩没有回家,而是…她“唬”地一声跳下床,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男人的睡衣。天哪!难道她真的和鹤轩做了那种事?可是…可是她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人家不是说第一次会出血,还会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吗?血?对了,她连忙掀起床上的被子,床单虽然皱了点,但还是干干净净的。她松了一口气,另一个疑问又浮上心头。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带她来的?
这时,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着白衫黑裤的老妈子,大约四五十岁年纪,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姑娘,你醒了?少爷在楼下餐厅都等得不耐烦了!”“少爷?哪位少爷?”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然是陆家大少爷逸桐!”那老妈子一怔,“敢情你连是谁带你回来的都不知道?”陆逸桐?怎么会是他?雨棠吃了一惊:“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她笑着回答:“愚园路六一八弄十三号,是陆家的一处别墅。我是在这儿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吴妈好了。”吴妈把手里的衣服放在床头:“这是你的衣服,我已经洗好烘干了,快换上洗洗脸下去吃饭吧。”雨棠依然一头雾水:“可是,我是怎么遇到你家少爷?又是怎么到的这里?”“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陆逸桐!雨棠吓得赶紧跳回床上,用被子遮住衣衫不整的自己。
看着她那慌乱的样子,陆逸桐强抑住想笑的冲动,挥手打发吴妈出去:“你下去吧。”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雨棠紧抓住身上的被子,防范地盯着他。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她熟悉的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干嘛这么紧张?你身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我早就看光了。”看光了?雨棠脸涨得绯红,嘴上却说:“你少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你问问吴妈,昨晚我们俩是不是同床共枕睡了一夜?”什么?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雨棠面红耳赤,许久才迸出一句:“你这个流氓无赖,连这种事也做得出来!”“这种事是什么事?”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暧昧,“你说说看,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我昨晚醉得一塌糊涂,当然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是完全清醒的,却乘人之危,对人家又摸又抱的,你…”她还未说完,就被他的笑声打断了,他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停下来,盯着她说:“原来,原来你都记得!我还以为你真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你还笑!”雨棠真有些生气了,“占一个喝醉酒的女孩子的便宜,你觉得很得意,是不是?”“占你便宜的人不是我。”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正色说,“而是你昨晚宴请的那个唐老板。他拉你去跳舞,却趁机在你身上揩油水,是我看不过去,才把你带到这儿的。所以,你应该说声谢谢才对。”“为什么要谢?”她板起了一张脸,“你和他还不是一路货色?我是离了狼窝,又入虎口。”“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他的脸变得铁青,“可是,昨晚你还很享受我的乘人之危呢!”“陆逸桐!”她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不是吗?你叫着我的名字,对我投怀送抱,还引诱我上床…”她的手举了起来,这次他早有防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是不敢听还是不想听?”
“陆逸桐,你好卑鄙!”她喃喃地叫着,泪水流了满脸。他捧起了她的脸,眼睛里没有戏谑也没有调笑,有的是带着酸涩的款款柔情。“雨棠,”他的喉咙沙哑,呼吸紧迫,“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在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雨棠招架不住,她轻轻地点了下头。于是,猝然间,她被拥入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头俯下来,他的唇轻轻地碰着她的,那样怜惜,好象怕把她碰碎似的,但只一瞬,他的手臂加大了力量,他的唇紧压住了她的,辗转吮吸,带着灵魂深处的渴盼。雨棠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即使这是个虚幻的梦,她也甘心沉沦!
吃过饭后,陆逸桐亲自开车送雨棠回怡园。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揽着怀里的雨棠。她静静地靠着他的肩窝,显出从没有过的柔顺。但那脸上的表情却过于凝重,似乎眉间眼底都压着沉沉的心事。陆逸桐长年在风月场里打滚,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却 没有一个似雨棠这般让他看不透,也摸不着。但凡他接触的女人无非是两种,一种图他的钱,拼命在他身上捞油水,贪得无厌;另一种图他的人,费尽心机讨他欢心,一旦他假以颜色,便纠缠不休,巴不得从头到脚都占有他。然而,雨棠却显得独立而特别,她即使对他有情,也是若即若离。她从来不提条件,不许下那些生生死死的诺言。这样的女人,无论你和她是多么亲近,还是让你感觉距离好远、好远。难怪鹤轩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还是得不到她的心。想到鹤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说真的,他真不愿意送她回怡园,更不愿意她与鹤轩朝夕相处。“雨棠!”他低声唤道。她“嗯”了一声,偎在他怀里没有动。“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她终于有了回应,但出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吃了一惊:“以前坐你车回家的女人都喜欢说话吗?她们说些什么?”
陆逸桐一个急刹车,差点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你怎么知道有女人坐我的车?”他反问道。“以你陆大少的人品、地位和做派,这汽车自然接送过很多女人。而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陆逸桐低头看着自己臂弯里的女人,肌肤似雪,星眸如水,柔弱得仿佛用手一捏就会碎。然而,她却轻易就看穿了他,真是该死的冰雪聪明!他下意识地揽紧了她,说:“女人有时候不能太精明。给自己一点幻想,有什么不好?”
她紧紧地盯着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却黑亮如星。他不肯给她承诺,他也承认是幻想,陆逸桐何尝不是一个狡猾的男人?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再说话。车内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好在,怡园已经在望了。她又想起了那片樱花林,不过,这回恐怕连樱花林都庇护不了她。
汽车在怡园门口停下。听到喇叭声,鹤轩跑出来开门,却像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连嘴巴都闭不拢。“鹤轩!”陆逸桐上前打招呼,手却依然放在雨棠的腰际。“你们…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昨晚是我把雨棠带走的。现在,我把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雨棠看了陆逸桐一眼,他强调什么“完好无损”,只会让鹤轩更加疑心。而他嘴角逸出的一抹笑容,表明他是故意的,他是来向鹤轩宣战的!鹤轩果然上当了,急得叫了起来:“什么叫完好无损?你昨晚把雨棠带到哪里去了?”“愚园路六一八弄十三号,老同学,你应该很清楚我家在那儿有一处别墅。”他不说愚园路还好,他一说愚园路,鹤轩的脸色立刻转为灰白。他当然知道陆逸桐在愚园路有房子,更知道那是陆逸桐“寻欢作乐”的香巢。陆大少花名在外,风流起来无所顾忌,在同学朋友中间已是公开的秘密。可是,他怎么能把雨棠带到那儿?他究竟对雨棠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横亘在鹤轩心头,他却始终问不出口。或者,他是怕了知道答案。而陆逸桐也没有多作解释,只揽着雨棠往前厅走。秦书玉坐在厅堂里,目光在三人脸上巡了巡,然后,客气地对陆逸桐说:“陆少爷,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我是特意送夏小姐回来的。”陆逸桐看了雨棠一眼,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沉默得有点反常,好象在看一出与她无关的闹剧。他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如果连她都置身事外,他还有必要演下去吗?“秦太太,没什么事,小侄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恕不远送。”秦书玉看着陆逸桐离去,回头再看屋内的两个人。一个低头不语,似有满腹心事;一个脸色阴郁,看起来十分不快。不用问,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鹤轩敲开了雨棠的房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能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雨棠迎接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如果我说什么都没发生,你相信吗?”“如果是你说的,我就信。”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雨棠,你说,什么都没发生,你和他什么事都没有,你说啊!”他的语气近乎恳求。“我也希望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她话还未完,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不,没有可是!雨棠,你是我的,一直都是!”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体恤和怜悯:“鹤轩,不要这样!我从来都把你当哥哥看待,就像佳蕙一样。”“不,你不是佳蕙,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他把她抱得更紧,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从他面前消失一样,“你曾经说过你喜欢我,记得吗?为何一夜之间天地就变了颜色?”“不是一夜之间,”她在他怀里挣扎,“而是很久很久了!”“很久?”他一愣,突然醒悟过来,“你和陆逸桐…怎么会?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你说他是个花花公子!”“我开始也以为我讨厌他,可是,等我发现我喜欢他时,一切都没办法挽回了。”他闻言,一把放开她,连退了好几步,嘴里喃喃地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陆逸桐?”“我也不知道!”她润了润嘴唇,有些艰难地说,“鹤轩,我很抱歉!”“雨棠,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你爱上别人也没有关系。可是你千万不要爱上陆逸桐!你难道不知道,像他这种男人,只有索取,没有付出,根本不可能托付终生吗?”说完这句话,鹤轩就拉开房门,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雨棠站在廊上,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幕中。她背倚着身后的柱子,在心里叹息一声说:“鹤轩,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可是,爱与不爱,半点不由人啊!”
第七章
一连三天,范鹤轩都是宿醉而归,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到第四天晚上,秦书玉再不能坐视不管,她走进了儿子的房间。范鹤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念叨着:“雨棠,雨棠,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秦书玉在床侧坐下,说:“你怎么跟你爹一样没出息?被个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你说谁是狐狸精?雨棠?不,她不是,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鹤轩瞪着母亲,眼眶里布满血丝,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秦书玉皱了一下眉,说:“她再好,心里想的也是别人,那个陆逸桐…”“不准你说那个名字!”鹤轩挥了一下手,像要赶走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准你提他!”
秦书玉看着自己的儿子,半醉半醒的,神经叨叨,已经不复平日的温文儒雅,那个夏雨棠就像是一道魔咒,把这个家搞得乌烟障气的,先是逼走了佳蕙,现在连鹤轩也…看样子,她是不能留在怡园了,为了鹤轩、为了范家,必须尽快做个了断!想到这儿,她换了一种口气,温和地问:“轩哥儿,你是真心喜欢雨棠,想娶她为妻,对不对?”“娶…雨…棠?”是啊,这是他八年来的渴望,却从来只深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我…想…可是…她不要…我,她…爱上…别人…”“这有什么关系?姆妈一定会帮你!”秦书玉笃定地说。“帮我…什么?”“娶雨棠啊!”
秦书玉说得那样轻,但却像一记霹雳,震醒了鹤轩的整个神智。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拉住秦书玉的手,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你不是一直讨厌雨棠,不希望我们太接近吗?”“我是不喜欢她,但儿子你喜欢啊!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到手!”“可,可雨棠她不是一件东西,她,她是,一个人…”“她是一个人,也是吃我们范家的饭长大的,我就不相信她会那么绝情。这事由我来跟她说,一定没问题!”鹤轩从母亲绝决的语气中似乎嗅出了一点什么,不禁担心地说:“姆妈,你不可以逼她…”“放心吧,儿子。”秦书玉拍拍他的肩,“姆妈知道她是你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逼她?能做范家的媳妇,恐怕她感思戴德还来不及呢!”会吗?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鹤轩却有些不确定。
第二天晚上,雨棠被带进了太太的屋子。房里不但有秦书玉,连鹤轩也在。看着秦书玉严肃的面孔和鹤轩一脸的不安,她直觉地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秦书玉轻咳一声,说:“雨棠,我早说过,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而你是我们家养大的,和鹤轩又是两小无猜。我看,你们既已长成,就把婚事办了,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雨棠听见这话,着实愣了一下,可能吗?秦书玉不是一直反对她与鹤轩接触,又怎么会…?难道是鹤轩…?她把目光慢慢地调过来,凝注在鹤轩脸上。在她那对沉默的责备的目光下,鹤轩的脸逐渐变得苍白。雨棠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面对秦书玉说:“太太,我只是个贫苦无依的孤女,命薄福浅,实在配不起鹤轩少爷,您还是为少爷另选一门佳偶吧!”虽然早料到她会拒绝,但鹤轩还是觉得倍受打击,他身子晃了晃,脸更白了。“夏雨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凭我们范家的家世、财富还会配不上你?论人品、才识,我们家鹤轩也不会配不上你!选你作媳妇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秦书玉似乎也被激怒了,“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带大,又是谁让你受教育!”“扑嗵”一声,雨棠向地下一跪,抬起头来说:“老爷太太的大恩大德,我夏雨棠没齿难忘,只是这婚姻大事恕难从命!”
鹤轩急了,上前欲拉起雨棠,一边对母亲说:“姆妈,别逼她!”“谁逼她了?做范家的媳妇真这么委屈?”秦书玉冷笑一声,“自以为多读了几年书,就眼高于顶!也不想想若没有范家,哪会有她的今天?就连现在也是端着范家的碗!”雨棠一眨不眨地盯着秦书玉,终于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她并非为鹤轩来向自己求婚,而是要逼她离开范家!她平静地开口道:“太太,古人一饭之恩,尚且结草衔环,何况我被范家养育成人,如果你硬要我嫁给鹤轩,我也没什么话说。”她这番话其实是给秦书玉台阶下,秦书玉哪会不明白?她佯怒地说:“我可不在乎多赏了你几口饭,也没有要你为了报恩而嫁给鹤轩。我们鹤轩书念得好,又一表人才,想嫁进范家的人多得都可以排到大街上去!”她调转头去看着鹤轩,气呼呼地说:“鹤轩,你给我争气点,干嘛非认定夏雨棠不可?这世上不是只有她这一个女人!”
鹤轩一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不,我只要雨棠!这辈子只认定雨棠!”“可是,人家不要你,人家根本瞧不起你!”秦书玉试图唤醒执迷不悟的儿子,“她攀上了陆家的高枝,又怎会要范家这棵小树?”“不,我不相信!”他把雨棠从地上一把扯起来,“雨棠,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你爱上别人也没有关系,我只要你嫁给我,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啪”的一声,秦书玉给了近乎疯狂的儿子一巴掌:“你看你现在哪里像个男人?整个一窝囊废!丢尽了我们范家的脸面!”鹤轩捂着火辣辣的脸,完全呆住了。他看了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一眼,转头又看向雨棠。她却不在看他,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看到她这副表情,鹤轩爱之入骨,也恨之入骨。他抵挡不住胸中翻腾的痛楚和屈辱,狂啸一声跑了出去。
室内的空气因鹤轩的离去而显得凝滞。半晌,雨棠才把头转向秦书玉,慢吞吞地问:“说吧,你有什么要求?”秦书玉一愣,随即明白夏雨棠识破了她。原来,她不但有一张姣好的面容,还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这样的女人比那些冶艳而无知的狐狸精更可怕!她有些恼怒地盯着雨棠说:“你还嫌害得鹤轩不够惨吗?不要以为他善良、心软,你就有本事伤害他!你既然不爱他,就离他远远的,不要让他再看见你!”“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她脸色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更黑更亮,“你演这样一场逼婚的戏,只为了让我离开怡园,离开鹤轩?”“不仅如此,我还要你放弃范家的财产和钱庄的生意!”秦书玉直言不讳。“钱庄的生意,我只是帮鹤轩的忙。至于范家的财产,我可是一点边都挨不上。”“老爷曾扬言要立遗嘱,将范家一半的财产留给你。如果知道你离开了怡园,他一定会这么做。”原来如此!雨棠淡淡地一笑,一对黑亮的眸子直视着秦书玉,说:“如果我今天答应了鹤轩的求婚,你又准备怎么做?范太太?”“我知道你不会!”秦书玉坚定地说,“你打小就不喜欢鹤轩,这是怡园内谁都知道的事,偏偏那傻小子像着了魔似的,越陷越深…”“得不到的总是最好,不是吗?”雨棠轻描淡写地说,“一旦他真的得到,就不会珍惜了。”
秦书玉可没兴趣和她讨论感情的事,她这一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感情,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在她眼里,只有金钱和地位才是实实在在的,绝不允许任何一个外人夺去。她开门见山地问:“刚才我说的,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吗?离开怡园,她将真的一无所有;但留在怡园,每日面对鹤轩的纠缠和秦书玉的敌意,她实在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二者选其一,她倒宁愿答应秦书玉蓄谋已久的要求。她并不天真,深刻了解一个单身女子在上海滩立足的艰辛,但最起码,她能呼吸怡园以外的空气,拥有全然自主的自由。再不济,顶多到舞厅去当舞女。再说,她也不能依附范家一辈子。
想到这儿,她点点头:“我本来就不是范家的人,现在更没有理由留在怡园。等收拾好了,我就会搬出去。”“保证不再回来?”秦书玉紧逼着问。雨棠挺起瘦削的脊梁,显出无比的坚强:“ 我保证,即使在外面讨饭,也不会再回怡园!”秦书玉舒了一口气,像是胸口压了几百斤的石头终于搬走了般畅快。“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说我逼你!”她再看了雨棠一眼,安抚似的说,“不过,你到底是在范家长大的,我也不是无情的人。你走的时候,我会叫宋妈给你一笔钱,你的衣服都可以带走。”“谢谢太太。”雨棠客套地说,没带任何表情。对怡园,她早就不再留恋,只是不舍那片樱花林。从此,她再也看不到那漫天飞舞的樱花了!
第八章
搬离怡园的当天,雨棠就住到了陈嫂家,打算等赚了钱再去另外租屋。陈嫂自然高兴,只是不明白雨棠为什么会离开范家,是不是被那个刻薄的范太太给赶了出来?雨棠说是自己想要搬出来住,陈嫂惋惜地说:“我原来还以为你会当上范家少奶奶呢!哪想到竟然被人家撵了出来…”雨棠笑道:“陈嫂,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住在这儿?那我明天就搬走。”陈嫂连忙阻止:“看小姐说的,您能跟我们一起住是我们的荣幸呢!”说着,就去生火做饭。
雨棠在一旁帮忙,一边问:“庆宝呢?怎么没看见他的人?”“他到码头扛货去了。现在他兼了好几份差,早上卖报纸,下午扛货,晚上摆香烟摊。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这个家全靠他撑着。”“对不起,陈嫂,我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手头还有些钱可以先用着,明天我就去找事情做!”“小姐,哪好意思用您的钱?”雨棠往灶堂里添柴,说:“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再说,我现在吃你的、住你的,哪能不付钱呢?”陈嫂看着她那一双白嫩的小手,说:“你这双手实在不适合干粗活,天生就是少奶奶的命,就像你妈一样。”“可我妈也没当上少奶奶啊!”雨棠看着灶堂里跳跃的火焰,“我不稀罕当什么少奶奶,只希望不要像妈妈一样命薄。”“那你明天准备找什么活干?”“当个缫丝厂的女工总可以吧?”雨棠歪着头问,眼里有一丝俏皮。“哎呀,只怕人家老板一见你这双手,就不肯雇用你了。”陈嫂摇着头,“你念过书,有学问,不如当个老师教教学生什么的。”“对哟,我会英文,还会弹钢琴,当个教师应该还凑合!”她又往灶堂里添了几根柴,红色的火光映得她的眸子闪闪发亮。
然而,事情并不像雨棠想象的这么简单。因为没有教书经验,又没有保人,她被多家学校拒之门外。跑了一整天,她仍然一无所获。雨棠感觉沮丧而疲惫,来时的兴奋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难道离了怡园,她真的寸步难行吗?站在一家打烊的商铺门口,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她脑海里一片茫然,未来的路在哪里呢?她该如何走下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对面逸园夜总会霓虹闪烁,流光溢彩,一派锦绣天地温柔乡的感觉。红男绿女、急管繁弦、醉生梦死,她也曾经历过,现在这些都离她好远了,仿佛做了一场春梦一般。原来,富贵与贫穷只有一线之隔!只是,养尊处优、挥金如土的少爷小姐们,永远不会知道穷人度日的艰难,更不会像她这样,为了一份工作在大街上苦苦徘徊。
这时,一辆轿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在逸园夜总会门口停下。车门打开,司机率先下车,拉开后排车门,从车内钻出一个穿皂色风衣的魁伟背影,戴一顶黑色宽檐呢帽,是陆逸桐!他并没有马上走进夜总会,而是朝这儿看了看。雨棠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幸好陆逸桐没有发现她!她松了一口气,看着他那高大俊逸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只本能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看看天色不早,自己出来一整天,陈嫂一定在家里等得着急了。雨棠迅速离开那条繁华的街道,走过好几个街口,才拐入一条幽深的弄堂。那弄堂不过一丈宽,弯弯曲曲的,上不见天,两头不见路,僻静处还没有电灯,只在人家墙上横牵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悬着一盏玻璃灯罩,灯罩里面放着小煤油灯,透出一种暗黄色的亮光,只能昏昏地照出些人影。这条弄堂白天都少有人走,到了晚上更是杳无人迹。雨棠提心吊胆地走得很快,在一个拐角处,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给裹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她以为自己遇上了歹徒,绝望地喊叫了起来。
“雨棠,是我!”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她耳边说。原来,裹住她的是一件皂色的风衣,而裹她的那个人,是陆逸桐。“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人家一跳。”她心有余悸地责怪道。陆逸桐什么也没说,而是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肩膀,一声不吭地陪她走出那条弄堂。到了明亮的路灯下面,雨棠才发现他脸色阴郁,双眉紧皱,有着不同寻常的怒气。“你怎么了?”她的话音刚落,他就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摇了两下,说:“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离开怡园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她挣开他的手,瞪大了眼睛:“你都知道了?”“今天一大早,范鹤轩怒气冲冲地来找我,说你偷偷搬出了怡园。他以为是我拐跑了你,特意来向我兴师问罪!”他重新抓住了她的肩膀,“可我连你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她反问道。“我在逸园门口看到你,一路跟踪你到了这里。”“原来你看到我了?”她有些吃惊。“当然,否则你准备躲我一辈子?”“我为什么要躲你?”她仰起头来看着天上昏黄的月亮。“这就要问你自己。”他停了一下,才冷冷地说,“或许你是想欲擒故纵吧!”
雨棠转过头来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瞪了他许久。“难道不是吗?”他又习惯性地把嘴角一扬。“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女人,更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她说着,轻轻拿开了他放在她肩上的双手。“当然,你比她们更高明,所以对我的诱惑力也更大!”他眯起了双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淡淡地看着不远处,那栋石库门的房子就是陈嫂的家,“我要回去了。”“你就住在那儿?”他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眼里忽然闪烁出一抹奇异的光芒。她没有否认,只把身上那件风衣脱下,还给他。“我送你过去。”他不等她回答,就向那栋房子走去。雨棠只得跟上去,还未走到门口,庆宝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大叫着说:“雨棠姐,你回来了?我妈还以为你走丢了,正要我去找你呢!”他看到雨棠身旁的陌生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兴奋地说:“陆少爷,您怎么来了?”
陆逸桐挑了一下眉毛,这小伙子是谁?怎么认得他?庆宝连忙说:“陆少爷,您不记得了?上回在百乐门夜总会门口,一伙流氓瘪三欺负我,还是您帮我解的围呢!”见陆逸桐依然一脸迷惑,他又拉了雨棠过来说:“对了,是雨棠姐跑到马路上拦了你的汽车,你叫你的手下把他们赶走了。”陆逸桐看看身材瘦小的庆宝,又转头看看雨棠。他想起来了,那个在大街上不顾一切地拦他的汽车,还差点被撞倒的女孩,就是夏雨棠?原来,她也有热情的一面!原来,她也有在乎的人和事!他强压住翻腾的心绪,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叫她雨棠姐,你们是什么关系?”“哦,我姆妈曾侍候过雨棠姐的母亲,她一直待我像亲姐姐一样好。”庆宝热心地说。“好了,你怎么这么多话?”雨棠把他向屋里推去,然后,淡漠地对陆逸桐说:“你可以走了吧?”“你就这么讨厌我?迫不及待地要赶我走?”他一边问,一边将脸向她靠近,热热的呼吸吹在她额上。她像触电般猛然跳开,说:“你又要玩什么花样?”否则,以他大少爷的个性,绝不屑于搭理像庆宝这样的市井平民。
“你真聪明!”他脸上泛起一个邪邪的笑容,“我想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了解我了。”他停了两秒,然后,笃定地说,“所以,我要你!我要你成为我的女人!”是的,他要她!虽然她外表冷漠,也不解风情,却是他心中最特殊的女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他要拥有她的身,霸占她的心,这一生一世,再也没有人可以介入他们中间!原来,他只是要她,要她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雨棠咬了一下嘴唇,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你的情妇?”“是的,”他伸手捧起她的脸,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做我的情妇,有房子、车子,不愁吃穿,不必看人家脸色,总比你寄人篱下好。”她的牙齿深陷进嘴唇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如果我说不呢?”他放开她的脸,潇洒地一甩头,说:“好好考虑几天,不要回答得太快,否则你会后悔的!”“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她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陆逸桐,我不会做你的情妇,永远不会!”
她以为自己会激怒他,因为像他这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恐怕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更何况是被他视为玩物又垂手可得的女人!但,他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发作,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淡淡地耸耸肩,说:“雨棠,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我敢肯定,你不出十天就会收回这句话。十天后,我在愚园路别墅等你!”然后,他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弄堂口走去。他说得那样肯定,使她几乎都开始有些动摇。不,她不是他的猎物,他也不是猎人!雨棠急速地冷却自己的头脑。她不能成为第二个叶双双,更不能沦为陆大少的玩物。一旦她跨出这一步,不但尊严尽失、名誉扫地,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
“小姐,你怎么不进来?”陈嫂的一声招呼打断了雨棠混乱的思绪。她连忙答应着,向屋里走去。同时,对着陆逸桐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呐喊着说:“你不会得逞的,因为我决不出卖自己,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
第九章
第二天早晨,雨棠就去何家找宛晴,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宛晴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表哥要你做他情妇?这怎么可能?他要什么女人不能到手,为什么偏偏来纠缠你?”雨棠一脸的无可奈何:“我也不知道。这你得去问他!”“表哥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韵事,我从来不管。不过,这回他欺负到我的好姐妹头上,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宛晴颇为仗义地说,“雨棠,你要我怎么帮你?是直接去臭骂他一顿,还是到我舅舅面前去告状?”“都不用。”雨棠摇摇头,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我只想请你父亲出面替我作个保人。上次那家华丰小学已经同意我去代课,就是没有人担保。”“这没问题!我爸爸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会答应你的。”两人又聊了一阵子闲话,雨棠便告辞了。宛晴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不放心地说:“我表哥那人很阴险,凡是他想要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你要小心点!”阴险?不择手段?宛晴竟然用这两个词形容陆逸桐,他真是这样的人吗?
由于有宛晴的父亲出面担保,三天后,雨棠就到华丰小学代课了。每日早出晚归,虽然辛苦,雨棠却觉得充实。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依靠任何人,在这十里洋场立足。薪水不多,却让她尝到了自食其力的快乐。她脱下了过去在怡园穿的锦缎旗袍,换上了白衣黑裙,头发剪短了,用发夹别住,一副典雅的知识女性形象。虽然脂粉未施,荆钗布裙,依然有动人心魄的美丽。她艳光四射、落落大方,使学校的同事们都为之侧目,有几个年轻的男教员更是成天围着她打转。虽然屡屡碰壁,还是不死心。在学校里,女教员本来就不多,像雨棠这样秀外惠中、才貌双全的佳人更是奇货可居。
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星期后,校长把雨棠叫进了办公室,面有难色地通知她不要来上课了。雨棠追问原因,他踌蹰再三,才说:“夏小姐,你是不是得罪过陆家的人?”陆家?雨棠第一个想到陆逸桐,难道是他在背后搞的鬼?“陆震川是我们学校的校董。陆家大少爷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如果不辞退你的话,就把赞助的资金全部收回。所以,夏小姐,很抱歉,不是我们不想留你,实在是…”“张校长,您不用说了。”雨棠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做。从明天起,我不会再来了。”她平静地收拾自己的书本、教具,一如往常地搭电车回家。
下了车,她直往陈嫂家走去,刚钻进弄堂,迎面走来了庆宝。她惊讶地问道:“你今天没去码头?”庆宝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雨棠,就像见着救星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雨棠姐,我正要去学校找你呢!家里出事了!”雨棠的心忽悠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庆宝告诉她,早上他卖报纸回来,才知道房东上门来催租金,并限他们在中午之前搬走,否则就把他们扔到大街上去。陈嫂又惊又怕,当场昏厥过去。“你们欠了房东多少钱?”雨棠焦急地问。“两个月的租金,大约五十多块钱。”“你不要急,这些钱我可以出。”她领着庆宝赶到陈嫂家,就见一个穿杭绸长衫的男人指挥着四五个手下,从屋里往外搬东西,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雨棠挤进屋里,正要开口阻止,却发现那长衫男人有些面熟,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那男人冲她咧嘴一笑,说:“夏小姐,您不记得了?我叫阿杰,是陆大少爷的跟班。”
又是陆逸桐!他非要把人逼上绝路不可吗?雨棠心里窝着一团火,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陈嫂欠你们的租金,我来付。你们可以住手了吧?”“夏小姐,您误会了。我们并不是为了区区几个租金上门来撵人,而是为了夏小姐您!”“为我?”雨棠其实已猜到了大半,故作不解地问,“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阿杰依旧带着笑,语气里却透出一股火药味,“像陆家这样的豪门大户,在上海有三座豪宅和上千幢出租的石库门弄堂房子,日进斗金,犯不着为了几十块钱上门催债。我们这趟来只是要转告大少爷的一句话,关于他上回跟您说的事,您想好了没有?”雨棠皱起了眉,道:“你们大少爷的记性可真不好,上回我不是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吗?再说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陈嫂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能否请你们高抬贵手,放陈嫂他们一马?”
阿杰脸上的笑容没变,语气却变得冷硬:“既然是您和我们大少爷之间的事,我们这些下人也不便插手,还是请您和他当面说清楚。至于这栋石库门弄堂房子,是陆家的房产,主子说要收回,我们更无权干涉,只能奉命行事。”雨棠不言语了,她知道再跟他多说也无益。阿杰又补上一句:“不如我送您去愚园路别墅见过大少爷?我们少爷说今天是他与你约定的最后期限!”雨棠意识到,她被华丰小学辞退和陈嫂的房子被收回,都是陆逸桐一手操纵的,无非是逼她就范,乖乖地投到他怀里去,她不能中了他的计!可是,如果不去见他,难道眼巴巴地看着陈嫂母子流离失所、露宿街头?再一想,既然陆逸桐派阿杰来接她,说明尚有回旋的余地。雨棠狠下决心道:“走,我跟你去见陆逸桐。”见雨棠答应去愚园路别墅,阿杰满心欢喜,当即喝令手下停手,等大少爷的指令再说。然后,他毕恭毕敬地把雨棠引到弄堂口,上了一辆早就停在那儿的汽车。
汽车一路飞驶,街道两旁的高楼、梧桐、商铺、霓虹灯招牌迅速地向后退去。雨棠感觉自己面前的路越来越狭窄,像是被人逼入了一条弄堂,弯弯曲曲、漆黑一片,却又不能回头。她心思幽幽晃晃,神魂飞至极远处,直到车子在愚园路别墅门口停下来,她才惊觉已经到了。阿杰替她拉开车门,说:“夏小姐,请下车!”这不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幢洋房,却感觉从未有过的空旷、冷清,连站在大厅里招呼她的吴妈都笑得诡秘。“你坐一下,大少爷正睡午觉,一会儿就下来。”吴妈替她倒了茶,便迳直离去,竟把她一个人晾在那儿。
屋内光线很暗,厚重的窗帘把秋日的阳光都隔绝在外。雨棠坐在那张松软的西洋皮沙发上,背脊挺得直直的,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恶战。然而,屋内静悄悄的,耳边听见隐约的西洋音乐,好象是楼上唱机里的声音。该死的陆逸桐!这会儿还有心思听音乐,看来他是胜券在握了。雨棠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猫捉弄的小老鼠,不管怎么挣扎、抗争,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还说她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其实真正的玩家是他!怪不得宛晴说他阴险、不择手段,看来她真是低估了他的能耐。雨棠有些坐不住了,直想冲上楼去找他理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她刚从沙发上站起来,楼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他下来了!雨棠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荡,抬起头来盯着楼梯。他站在那儿,穿一身月白色纺绸裤褂,带着她熟悉的那种慵懒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中式衣服,那宽大的袖袍、松垂的衣褶,在陆逸桐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英挺伟岸,衬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深邃的眸子、粗硬有形的发丝、刚毅隐青的下巴。天!她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一眨不眨地看傻了眼。
在她怔忡的目光中,陆逸桐悠然走下楼来,一步一步,仿佛分花拂柳一般,踏入她生命的舞台。他停在她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说:“你来了?”他身上那股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鼻而来,使她猝不及防,竟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在他面前,她一向冷静自持,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今天是中了什么邪?还是这间屋子有什么特殊的魔力,使她失了本性?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勉强看着他,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陆大少爷装什么蒜!”“是吗?”他在她对面坐下,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我只是叫阿杰去处理房租的事,并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他不提房租还好,一说到房租,雨棠立刻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道:“你要华丰小学辞退我,又撵走陈嫂母子,你的居心是什么?”
他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啪”的一声打着打火机,点着了烟,徐徐吸一口,再吐出来,一股烟雾在室内弥漫开来,呛得她睁不开眼睛。“你快说呀!”她边揉眼睛,边说。“原因你不是知道吗?为什么还要问?”他透过烟雾看她,那双眼睛更加深不可测。“你用这么卑鄙的手段逼迫我,不是有失你陆大少爷的身份吗?”她眼里充满了不屑与愤怒。陆逸桐忽然向她俯过身来,语气轻柔而目光灼灼:“可是不这样做,你又怎么肯来见我呢?”
这句话激起了雨棠压抑已久的火气。她忽的一声站起来,冲他叫道:“陆逸桐,不管你玩什么花样,耍什么把戏,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我都不会答应做你的情妇!”“哦?”他唇角漾起一抹淡淡的笑,“这就是你的最后答复?”“ 我不会遂你的愿,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掷地有声地说。“那么,你就和你那个陈嫂趁早收拾包袱走人,只要有我陆逸桐在,你们今后休想在上海滩立足!”此话一出,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雨棠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要这么做?”他捻灭烟蒂,冷冷地笑道:“不信你就试试看!”
雨棠知道他说的是真话,陆家也真有这个势力。天哪,她到底惹上了个什么凶神恶煞?他什么女人不好找,为什么偏偏缠上她呢?她缓缓在沙发上坐下来,感觉自己半边身子冰凉,半边身子火热,仿佛置身于地狱与天堂之间。看到她失去镇定,陆逸桐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他半躺半坐在沙发上,双脚搭着茶几,右手抬起来,扶着额头,中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好整以暇地问:“怎么样?你决定了吗?”看他那副极慵懒、极闲适的样子,雨棠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却还是莫名的心驰神往。跟着这个男人,纵不能托付终身,起码脸面有光。况且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总不能连累无辜的陈嫂母子无家可归、飘泊异乡吧?
可是,她真要把自己卖给他吗?他这样苦苦相逼,究竟是出于爱,还是一种征服的欲望呢?…甩掉那些扰人的心思,雨棠以最平淡的声音说:“好!我同意跟你在一起,但有一个条件。”“是什么?”他放下按压太阳穴的那只手,怀着戒心问。“你必须答应我,不再拿陈嫂母子作要胁。”雨棠认真地说,“即使我今后离开你,也与他们无关。”“你要离开我?”他皱起了眉头。“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不要我了。我不可能做你一辈子的情妇。”虽然她说的是实情,陆逸桐却感觉如鲠在喉,有些不舒服。算了,只要她答应做他的情妇就好,其他的事暂时不去管它!
“好,这个我答应你。”他盯着她,“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他们像在谈一桩交易,而交易的对象不是别的,正是她的自尊和肉体。虽然觉得悲哀和荒谬,雨棠还是强自镇定地说:“你现在就叫阿杰他们住手,并且减免陈嫂他们两个月的租金。”“这你不用操心。”陆逸桐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搁在她肩上,“早在你上汽车的那一刻,阿杰的手下就撤走了。那几个租金,我根本不看在眼里。别说减免两个月,就是一年不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吃惊地朝他望望,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只狡猾的狐狸!雨棠不觉咬了牙,恨声道:“你真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小人!”“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君子。”陆逸桐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愧意,反而漾着一脸笑,还笑得极为坦荡。
他终于拥有她了!就像是他小时候看中了一件玩具,几经波折,终于买回了家。像要证明什么似的,他轻轻一带,她整个人就在他怀里,全身上下与他紧紧密合。她感觉到背后那双男性的大手,他厚实的胸肌和明显的欲望,她如碰到一团火球,灼热了她的身,也搅动了她的心…他扳起她的脸,吻得毫不怜香惜玉,从她的脸、脖子、胸前,直到她挺秀的乳房。他们双双倒在沙发上,他撕去那层薄衫,抚遍她如水的肌肤,口里还喃喃地说:“雨棠,我终于得到你了…”他狂热的低语,令雨棠进入迷离状态,手下意识地抱紧他宽厚的肩背。她的举动像一种鼓励与挑逗,他更加缱绻得肆无忌惮,汗味和体味浓浓地包围住他们,直到他的强壮完全征服了她…
第十章
就这样,雨棠做了陆逸桐的情妇,住在愚园路的别墅中。
陆逸桐是女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情人,英俊高大、出身名门,在外面叱咤风云、长袖善舞,对雨棠则百般呵护、体贴周到。白天,他带着她跑遍了整个上海滩,看电影、听越剧、上舞厅、逛西洋古玩店…她过去到过没到过的地方,都玩了个遍。晚上,在那张大床上,他们尽情狂欢、抵死缠绵。他当初要她,就像一个孩子要得到一件宝贝玩具般的任性;而现在待她,就如同养一只金丝雀般的耐心。雨棠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奇和狂热会维持多久。没有婚姻保障而要长期占住一个男人,谈何容易?何况是像他这种风流俊雅,又没有长性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唉,管他呢!反正她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不让自己陷得太深,这样才能全身而退。
这天清晨,雨棠坐在梳妆镜前,用小牙梳,把一头蓬松的乌丝梳成两条发辫。不知不觉间,她的头发又长长了。按以前的规矩,她是应该绾头的,把辫子拆开,改梳成一个又圆又大的斡盘式发髻,再戴上珠串翠花,这才符合她现在的身份。但她只是个情妇,见不得光,哪有什么身份可言?既使以后被抛弃了,也没有人可抱怨。
陆逸桐在床上翻个身,手伸往他去熟的地方,却扑了个空,睁眼看见雨棠正对着镜子出神,便问:“怎么起来得这么早?”“谁像你,我又不喜欢赖床。”她说着,把手抬起来,绕到脖子后面去理发,衣袖滑落肘间,露出雪藕似的一段皓腕。他目光胶着在那白皙滑腻的肌肤上,说:“我忽然想起一首诗来,要不要听?”“没想到陆大少还会念诗,我洗耳恭听。”她略带嘲讽地说。“陆某人曾在东吴大学念过两年文学院,平日最喜欢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他笑吟吟地近前,俯在她耳畔低低念着:“一弯藕臂玉无瑕,略晕微红映浅纱。不耐并头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宫痧。”雨棠红了脸,嗔道:“这是哪里的下流诗?轻薄孟浪,准是你胡诌的。”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吻她的颈、她的脸庞。“我才梳好的头,又被你弄乱了。”她躲闪着说。
“这有什么关系?回头我再帮你梳过。”他说着,将她的辫子解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盈盈带着暗香,顺着肩背铺泻下来。他瞧着镜子里的伊人,着一袭银白色的长袖旗袍,纤腰一束,袅袅婷婷,似乎风一吹,就会折断。她脸上没擦脂粉,也没画眉毛和嘴唇。那雪白的肌肤,吹弹得破;樱红的嘴唇,娇艳欲滴;加上挺秀的鼻梁,细细的眉毛,美得虚幻而不近情理。梳着、梳着,他忽然把梳子一扔,把脸埋进她的发间,贪婪地吸取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
“你疯了?”她惊呼,忙着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我是疯了,为你而疯狂!”他叹息着说,不断地吻啄她柔嫩的颈项,手从旗袍的领口探进去,引起她一阵阵的战栗。“不要!”雨棠一把撑开他,起身到隔壁的浴室去洗漱。他则亦步亦趋,带着笑容看她。她横他一眼:“你干嘛像个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不这样看着你,你就会给我跑了。”陆逸桐说完,打横抱起她,走回卧室。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把卧室照得亮晃晃的。他把她推倒在床上,整个人压下来,毫不怜惜地吻她。雨棠闭上了眼睛,浓黑的长发散在洁白的枕头上。一个月过去了,她仍惊讶于他对自己强烈狂热的需求,好象永远得不到满足似的。他的手已熟练地解开她的衣襟,他的吻一路顺着她莹润的肌肤往下,摩挲着她雪白的胸脯。与他过去的女人相比,她算不上丰腴,还略嫌单薄。然而,这副纤弱的身子,却能引爆他潜藏在内心的冲动,带给他销魂蚀骨的愉悦,害他像头需索无度的野兽,几乎夜夜春宵、日日缠绵。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能轻易点燃他的欲火,一头栽进温柔乡…
“少爷!少爷!”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吴妈在外面喊,“有客人来了!”“该死的!是谁这么早就来扰人清梦?”沉醉在情欲中的陆逸桐低咒一声,懊恼地将头猛地理人雨棠的发丝内。“是范鹤轩少爷,他急着要见您…”听到这个名字,雨棠全身一僵,他来干什么?虽然只是一瞬间,陆逸桐还是觉察到了。他用力闭紧双眼,努力控制住自己狂暴的怒气与激情。“少爷…”“知道了!我这就来!”他倏地起身,拿起一件衣服,头也不回就“砰’地一声甩门而去。雨棠自床上坐起,扣好方才被陆逸桐解开的衣襟,慢慢走到门前,屏息聆听楼下的动静。
大厅里,范鹤轩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就看见陆逸桐匆匆忙忙从楼梯上下来,边走边往身上披一件青绸长衫。他不是一向喜欢西装吗?什么时候改穿中式衣服了?不过,这长衫穿在他身上倒另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越发衬出他的玉树临风、潇洒不羁。难怪雨棠会选择陆逸桐而弃他,光是外表与气度,陆逸桐就胜自己一筹,更遑论他背后的万贯家财和庞大家族。但范鹤轩还是不甘心,最起码他爱雨棠,真心实意要娶她为妻,他生命里除了雨棠,再也没有别的女人。而陆逸桐,却当她是花钱买来的消遣,玩腻了就扔开,就像他过去的那些女人一样。
与范鹤轩的忿忿不平相比,陆逸桐显得气定神闲。他往沙发上一坐,一面吩咐吴妈倒茶,一面含笑问道:“鹤轩,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鹤轩怒气冲冲,一上来就问:“雨棠在哪里?你快点把她交出来!”“雨棠是你什么人?”陆逸桐唇边带着淡淡的嘲讽,“你凭什么要我交人?”“陆逸桐,我没有功夫和你耍嘴皮子!你告诉我,雨棠在哪里?我要领她回怡园!”陆逸桐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眼睛斜睨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也没有功夫和你玩,现在的时间对我可宝贵得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雨棠早就离开了怡园,她和你们范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谁说没有关系?她是在范家长大的,也算范家的一分子。”“可是,当初是谁把她逼走的?害她无家可归,流落在市井弄堂之间。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听见此话,鹤轩吃了一惊,他并不奇怪陆逸桐对整件事情了如指掌,让他感到惊异的,是陆逸桐的那种口气。相识这么久以来,陆大少何曾在乎过什么人?更别说替人家出头了。不过,提起那件事,鹤轩也有些内疚,讷讷地说:“我没想到雨棠会离开怡园。只是简单的求婚而已,何至于…”“这件事早就过去了,我不想再提,只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雨棠!”陆逸桐挥挥手,满脸不耐。鹤轩听得火起,面红耳赤地说:“什么叫不要来打扰?难道要我对她不闻不问,任凭她受你欺骗,被你蹂躏吗?”
“蹂躏?”陆逸桐嗤之以鼻,“你怎么会用个这么奇怪的字眼?”“我并没有说错!”鹤轩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沉痛已极,“雨棠在我心目中,那么高贵,那么纯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一直视她如珍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侵犯,没想到却被你白白地糟蹋了!”他这样言辞激烈,陆逸桐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淡淡地开口道:“雨棠和我在一起,是两厢情愿,你不必为她打抱不平。”“你敢说你没有逼迫雨棠吗?”陆逸桐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倒有些愣住了。良久,他皱起了眉头,冷冷地道:“她跟着我并没有吃亏。哪个女人不愿意享受荣华富贵?”“雨棠不是那种女人!”鹤轩一口否定,“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拒绝我的求婚。”陆逸桐闻言,沉默不语。夏雨棠是哪种女人,他比谁都清楚,用不着外人置喙。
“你叫雨棠出来,我要亲自问她!看你到底耍了什么手段,才逼得她不得不屈服于你!”鹤轩说完,就冲着楼上叫起来:“雨棠,你出来!我是鹤轩,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快点出来!”他这番大喊大叫,终于惹恼了陆逸桐。他把脸一沉,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这是陆家的地盘,容不得你在这里大呼小叫!来人哪…”他话音刚落,阿杰就领着两个手下从外面进来:“什么事,少爷?”“范少爷情绪不稳定,你们送他回去。”“是!”阿杰领命,对着范鹤轩说:“请吧,范少爷!”
鹤轩愣在当地,脸涨得通红。虽然早就料到此趟来,会闹得不愉快,却没想到,一向绅士派的陆逸桐竟叫人开门送客,无异于兜脸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同窗数年,两人一直亲如兄弟,交情甚好,今天却为了一个女人撕破脸皮!但,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他最最心爱的夏雨棠!失去她,比打他十个、一百个耳刮子还让他痛苦、难堪。鹤轩强咽下心头的屈辱,对陆逸桐说:“我想见雨棠一面,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这个要求不算过份吧?”
鹤轩语气明显软下来,陆逸桐也不想把事情闹僵。他叫阿杰他们下去,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说:“雨棠还未起床,不方便见你。”他话未说完,就见鹤轩猛然抬头,眼睛盯着他后面的楼梯,一动也不动。陆逸桐回头,却一眼看到雨棠正缓缓地拾阶而下。她穿着那件银白色的锦缎旗袍,脚上趿着绣花缎子拖鞋,举步轻盈,无声无息像一只小猫。随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一阵淡淡的香气轻雾般地弥漫过来。鹤轩的意识在这温馨的味道中凝固了,直到雨棠坐到对面,他才回过神来。
“雨棠…”刚才一心巴望着要见她,这会儿真见了,鹤轩又说不出话来,只神情复杂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她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长发蓬松,神色慵懒,眼睛水汪汪的。带着股弱不胜衣的娇柔,她轻声说:“鹤轩,我在楼上听到你的声音,才知道你来了。”这个雨棠对鹤轩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双眸如水,两颊微红,比先前更娇美了,是那种少妇的娇美。一种近乎痛楚的怜惜攫住了他,不由脱口而出:“雨棠,你不是一向洁身自好、清高孤傲吗?怎么会自甘堕落,沦落为别人的情妇?他到底对你用了什么手段?…”
“够了!”陆逸桐打断他的话,“雨棠,你快给我上楼去!”雨棠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她知道,他只有在非常恼怒的情况下才会这样。他不乐意她下楼,更不乐意她与鹤轩见面。这句话使鹤轩暴怒起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雨棠?这样作践她、轻视她…”“我怎么对待她,与你无关。”陆逸桐沉着脸,“你要搞清楚,她现在是我的女人。”鹤轩转过头去看雨棠,满脸悲愤:“雨棠,你宁愿做这个男人的情妇,也不做我的妻子?”
“鹤轩,你回去吧!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雨棠看着鹤轩,脸上毫无表情。她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鹤轩恨透了这样的雨棠,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好象只有他在这里受罪生气,这或许就叫“色不迷人,人自迷”。陆逸桐第二次下逐客令:“你人也见到了,话也问过了,现在可以走了吧?”鹤轩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面前这对男女,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但他在离开之前,还是问了陆逸桐一句:“你有三千弱水,为什么还来抢我这一瓢呢?”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陆逸桐想起那次和鹤轩的对话。是呀,上海滩的美女任他选,他为什么偏偏只要雨棠?为了得到她,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不错,他是贪恋美色,但也没贪恋到如此强烈刻骨,甚至丧失理智和冷静的地步!
雨棠走到落地窗前,掀开挂着的金黄色丝绒窗帘。鹤轩正穿过楼前的花园往外走,那飘飘白绸长衫的背影,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寂寞。一阵凉风吹来,窗帘紧紧地贴在她脸上。她掩在帘子后面垂泪,为鹤轩,也为自己。
第十一章
自鹤轩那次造访后,陆逸桐对雨棠冷淡了许多。一方面由于他喜新厌旧的个性,对女人的热情维持不到三分钟;另一方面由于陆家的生意,使他每天早出晚归。若不是他还回来过夜,雨棠会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弃妇了。每个夜晚他都迫切需索,好象要把全身心都揉进她的身体里,然后白天却突然冰冷,让雨棠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陆逸桐贪恋的不过是她的肉体,总有一天他会厌倦。而为人情妇者,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他的宠幸,再等待他的最终遗弃。
这天下午,雨棠在房间里弹钢琴。吴妈上楼来说:“小姐,来客人了。”“谁?”她抬起头来问。“是表小姐。”宛晴?雨棠一下从琴凳上站起来,随吴妈下楼。亭亭玉立在大厅里的,果然是何宛晴。她已经剪掉了长长的辫子,梳起了刘海式的短发,穿一件粉色乔其纱的连衫裙,是眼下上海最时髦的样式。雨棠刚走下楼梯,宛晴就上前一把拉住她,叫了一声“雨棠”,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同情和惋惜。那目光深深刺激了雨棠,她松开宛晴的手,叫吴妈沏茶,说:“请坐。你找我有事吗?”她的语气疏远而客套,让宛晴略觉尴尬。但她还是在沙发上坐下,说:“雨棠,我刚才到陈嫂那儿,才知道你的事。表哥竟然胁迫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雨棠淡定地一笑:“找你有什么用?你不是告诉我,他阴险而又不择手段吗?”
宛晴静静打量着她,纤弱和隐忍形成一种特殊的神韵,薄唇毅然紧抿,透着漠然不可及的冷淡。或许这就是她的魅力之所在吧?吸引着身边的男人,如飞蛾扑火般全心投入。像范鹤轩,对她关爱容忍,却始终得不到她的青睐…但,她和陆逸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完全的被迫,还是对他心存爱意?“你跟着表哥,是心甘情愿的吗?”这个问题,上回鹤轩也问过雨棠,却被她回避了。想到鹤轩,雨棠心里五味杂陈,为什么她爱的男人,不能托付终生?而能托付终生的,她又不爱呢?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
两个女人对视良久,都不说话。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岑寂。吴妈拿起话筒,才听了一会儿,就对雨棠说:“是少爷的电话。”雨棠过去接听,陆逸桐在另一头说:“今天晚上有个慈善舞会,你准备一下,七点钟我叫司机来接你。”说罢,就把电话挂了。雨棠默默抬头,触到宛晴关注的目光,似乎还在继续刚才那个问题。她放下话筒,摇摇头说:“我是心甘情愿也好,是被胁迫也罢,现在木已沉舟,没有退路了。”宛晴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勉强笑道:“听说,表哥现在没有别的女人。说不定他会为你改变,娶你为妻呢!”雨棠淡然一笑,不敢有此奢望。陆逸桐一向放浪,无意于家庭,更不会有娶她的打算。在他心目中,她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玩具,只是目前还没玩腻罢了。
宛晴走后,雨棠回到楼上弹琴。琴声叮叮咚咚,从低音到高音,又从高音到低音。她一直弹,一直弹,弹到太阳落下山,弹到屋子里亮起了灯,弹到七点钟司机来接她。
当雨棠跟着陆家的司机,优雅地走进逸园夜总会的舞厅时,满堂宾客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这是雨棠第一次以陆逸桐“情妇”的身份暴露在公众场合,男人的目光中俱是惊艳,而女人则带着莫名的羡慕和嫉妒。而当陆逸桐一行人出现时,所有人都自动向两边闪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并热烈地鼓起掌来。
雨棠看到人堆里的陆逸桐,西装革履、英伟倜傥、光彩照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舞会隆重开始,主持人出来致辞,她才知道,这场慈善舞会是陆家为支持抗日救亡举行的,所得将全部捐献给前线的抗日志士们。站在陆逸桐右边的是陆震川,穿一身古铜色长袍,尊贵沉稳,气度从容。左边那个,年纪比陆逸桐稍轻,一身白衣,俊秀挺拔。听主持人叫他“二少”,想是陆逸桐的弟弟,陆家的二少爷吧?说来讽刺,她跟陆逸桐同居也有好几个月了,对于他的家庭却一无所知,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家的其他成员,都是名震上海滩的人物。
虽然雨棠一直躲在人群后面,陆逸桐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为了这场舞会,她着实修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是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子。站在那儿,像一尊美丽的玉人儿、瓷人儿,一屋子的珠光宝气都被她压下去了。想到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漂亮女人,对男人来说是一笔财富;对漂亮女人的占有,是男人脆弱而虚荣的表现。
这时,舒缓的音乐响起,人们纷纷寻找着自己的舞伴。陆逸桐正想向雨棠走过去,陆震川却在一边说:“第一支舞,你应该请永乐公司陈家的小姐。他们是这次慈善舞会的最大支持者。”陆逸桐知道父亲打的什么算盘,一心要把陈家的二小姐介绍给他。虽然他对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交际花一样满场乱飞的陈小姐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还是走到她面前,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陈小姐,肯赏脸和陆某人跳个舞吗?”陈小姐受宠若惊,娇笑着把手交给他,相携着步入舞池。
陆逸桐不愧是舞林高手、情场先锋,他的动作娴熟优雅,而那位陈小姐也是内行,舞姿翩跹,身轻如燕。其他人干脆不跳了,全都围成一圈,看他们表演。他们一个英俊潇洒,一个明艳照人,大家不由得惊叹,这实在是太时髦太般配的一对。在一片叫好声中,雨棠悄然退到了外面的露台。
早就知道陆逸桐潇洒落拓、风流不羁,但看他这样神采飞扬、光芒四射地周旋在女人中间,她还是忍不住黯然神伤。他为什么要叫她来?难道只为了炫耀他无人能挡的魅力吗?她抬起头来,看着天上那弯纤月,一迳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没察觉身后厚重的丝绒帘子掀起,一个人影轻轻地走进露台。
“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听见这声音,她的心怦然而跳,蓦然回首,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陆逸桐。眼前的俊男,清眉秀目,轮廓分明,和陆逸桐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他那股咄咄逼人的英气,反而因为生得过于漂亮,而带着点脂粉气。雨棠立刻猜出他是谁,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你。”那男人轻松自若地笑道:“可我认识你,你叫夏雨棠,是我大哥的女人。”雨棠被他这句话点中了“要害”,但他弯弯的眼中充满笑意,似乎没什么恶意。她把目光自他脸上移开,道:“你大哥有很多女人。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女人不过是件衣服,花钱就可以买到,要多少有多少,并且常换常新。”
“好个聪明的女人!”那男人笑着,忽然右手伸出一指,轻轻点在她的额上,“一眼就把我们这些男人看穿了。”雨棠没提防他有这一着,身子往后一退。看见她这样,那男人眉毛一挑:“你跟了我哥这么久,怎么还是不解风情?看来,他的口味真是变了。”“他过去是什么口味?”雨棠脱口而出,却马上后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那男人把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兴味盎然地说:“我大哥过去喜欢的女人,个个美艳绝伦,时髦而又风情万种,堪称人间尤物。当然,她们也不是省油的灯,拼命在他身上捞钱不算,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眼前这种机会,她们绝对不会放过,不说勾引挑逗,打情骂俏是少不了的。毕竟我是陆家的二少爷,生得好看又多金。”他边说,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面前这个女人皮肤白皙、容貌清丽、身材曼妙,但这些都不是她出众的地方。真正吸引人的,是她那种空灵傲世茕茕独立,就像生长在危崖上的花朵,遗世独立,飘逸出尘。他惊叹在浮华、世俗的上海滩,还有这样清灵脱俗、纤尘不染的女人。她身上的美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无丝毫矫揉造作之气,因而在脂香熏人的闺秀堆中,越发显得珍贵。他有些明白她为何会成为大哥有史以来交往最久的情妇。而且,今晚的舞会他只带她出席,没带别的女人。但是,着迷是一回事,为她安定下来又是另一回事。夏雨棠这双纤纤玉手,真能抓住大哥那颗狂放不羁的心吗?
那男人忽然闪过恶作剧的念头:看在骨肉兄弟一场的份上,他何不推波助澜,不,兴风作浪一番?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最拿手了。他带着柔情似水的笑容,俯身凝视她的眼,说:“你跟她们完全不一样,说实话,连我都忍不住要为你动心呢!”雨棠瞪着他,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陆家的人都这样轻浮浪荡?随便什么女人都可以调情?“跟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你确实与众不同,难怪大哥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正色说:“不过,我大哥薄情寡意、喜新厌旧是出了名的,你千万别爱上他,否则,他会将你伤得很重。到时,你就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了。”
雨棠脸上的神色渐渐僵滞。类似的话,鹤轩早就说过,何用他来提醒?“你放心,我绝不会爱上他。”说罢,准备转身离去。“等一等。”背后一声轻唤,她回头,神情落寞地看着他。“不要自欺欺人,你已经爱上他了。”月光下,他的脸温柔平和,充满内涵,“没有人能逃脱我大哥追逐女人的手段和技巧,更别说他与生俱来的魅力,连我都甘拜下风。”雨棠注视他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的用意何在?”
他轻叹一口气,说:“我也说不清,或许是为了我大哥吧!”这是什么意思?雨棠秀眉微蹙:“你不希望有女人爱上他?”“不,正好相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女人能真正爱他,而不是迷恋他的金钱、地位。”看了雨棠一眼,他感慨地说:“别看我大哥外表是风流浪荡的花花公子,其实他的内心非常脆弱,只不过他善于用金钱、玩乐、女人来遮掩而已。”
脆弱?这样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男人会脆弱?他忽略她脸上不屑的表情,娓娓道来:“我们陆家家族庞大,家庭组织非常复杂。这都得归功于我的父亲,他娶了八房姨太太,生了十几个儿女,外面养的女人更是数不清。有钱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我大哥却耿耿于怀。他是个放不开的男人。”放不开?雨棠一愣,为什么?“大哥一直放不开,因为他母亲是我父亲妻妾成群的最大受害者。”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逸桐的母亲,我的大妈,出身于官宦家庭。她才貌双全、贤良温柔,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父亲。在常熟老家时,两人也恩爱过一段时间。但随着我父亲在上海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接二连三地纳妾,她渐渐受到冷落,被丈夫扔在常熟老宅中苦守空房,最后忧郁成疾而死。大妈临终时,只有十二岁的大哥守在身边。”
没想到,陆逸桐风光体面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凄凉身世。雨棠以前从未听他提起。“我大妈死后,大哥被接到了上海。陆家的儿女虽多,他却是正宗的长子嫡孙,父亲把家族承继的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但大哥却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中无法释怀。他不肯原谅我父亲,甚至竭尽所能地让他失望。受我大妈的影响,他从小爱好文学,诗词歌斌无所不通。我父亲为着陆家的生意考虑,想要他学商业管理。他却跑到苏州的东吴大学文学院念书。父亲一气之下,断了他的一切开销支出。大哥念了两年,耐受不住清苦,这才重新回到上海,进了圣约翰大学,开始接手陆家的生意。”
“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父亲惊喜莫名,把夜总会、银行的家族产业,全权交给他打理。大哥也确实干得很出色。表面上看,他是回到了正轨,其实却走上了另一条叛逆之路。他纵情声色、狂嫖滥赌,用堕落的方式来报复父亲,以表达内心的不满。”说到这儿,他重重地叹口气,“外人只看到他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的形象,和家世显赫的背景,却忽略了他孤独、空虚、细腻、敏感的一面。真实的陆逸桐是温柔而又多情的,与外表的风流判若两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雨棠不由地脸红心跳。这段日子,她确实见识了他的“温柔”和“多情”,是真正的侠骨柔情。但,这份柔情并不是专属于她的。他紧紧地盯着她,继续说:“大哥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爱,他一直把自己囚禁在痛苦的桎梏中,不懂得爱是要付出与接受的,不知道感情有施与受的两面,在无情无爱的环境中,他只知道掠夺…但是,我相信,当他一旦真正爱上一个人,他的本性就会露出来,他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会一一显现。最重要的是他有执着的一面,他会是个最痴情、最专情的男人!”
雨棠看着面前这个态度诚恳的男人,完全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但,他的话可信吗?毕竟,陆逸桐是道道地地的纨裤公子哥,以他的行事作风,会有对感情认真的一天吗?正当她思绪翻腾不已时,那男人忽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听烦了。如此良宵,歌舞升平、花好月圆,辜负了太可惜。走,我们去跳舞!”他不由分说,拉了雨棠就走。等她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在舞池里了。
雨棠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心中所企盼的,是能偎在陆逸桐怀中,与他翩翩起舞。刚才的一席话深深撼动了她,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陆逸桐,想念他狂热的吻、炽热的拥抱、强烈的男性气息,以及令人沉醉的耳畔低语…她这样心不在焉,很快踩到了对方的脚,一个闪神,跌进了他的怀里。虽然他的怀抱不如陆逸桐的宽厚,但搂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却有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在幽暗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温暖和煦,两排长而浓密的睫毛,覆掩着一双比女人还柔媚的眼睛,令雨棠目眩神迷。
陆家的男人果然不同凡响!眼前这人的俊秀飘逸和陆逸桐的超拔英挺,可以说是“异曲同功”。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她倏地脸红,急于挣脱他的怀抱,哪知迎视而来的却是满眼的温柔。他嘴角微向上牵扯,眼底露出很深的笑意:“虽然我自知比不上大哥,但对女人或多或少还有些吸引力吧?”原来,他是在惩罚她刚才的心不在焉!她心中一凛,两道冷锐的目光却探不进那温柔的潭有多深。她嘴唇翕翕地蠕动,过了半晌,才说:“陆二少,你可以放手了吧?”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置之,尔后,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们假装很亲热的样子,大哥正在看我们呢!”雨棠迅速回头,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那双妒火中烧的炽热眼神。不知为什么,她心头忽然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她故意视若无睹,和陆二少挨得更近了。他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说:“我从来没看过大哥对女人,有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我敢肯定,他已经爱上你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从他这个方向可以看到,陆逸桐正抛下舞伴,黑着脸向他们走来。
他倏地放开雨棠,对她露出一副迷人笑容:“再见,美人儿!哦,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陆逸枫,在陆家逸字辈中排行第二…”话还未说完,人就一下子不见了,像一阵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雨棠愕然回首,面前正站着陆逸桐的伟岸身躯,紧握的拳头喀喀作响,狂暴的怒火在他眸中熊熊燃烧着。
第十二章
舞会结束后,陆逸桐打发司机回去,一言不发地拖着雨棠上车。他有力的臂膀握住方向盘,眼神冰冷地盯着前方,阴沉的模样令人害怕。面对这样一个满腔怒气,随时可能暴发的男人,雨棠说不怕是骗人的,但她的自尊使她不肯屈服。现在,她也仅剩自尊而已。
“他刚才叫你什么?”他介意陆逸枫临走时抛下的那句话,更介意他们相谈甚欢的情景。他不满她和别的男人那么亲热,即使那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雨棠沉默不语,想起了陆逸枫的话,他这种强烈的占有欲,真的是因为爱吗?“我在问你话!”他低吼。“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个他。”她淡淡地回道。“当然是陆逸枫!”他猛地踩下煞车,使她措手不及,一下子撞上了挡风玻璃。“陆逸桐,你发什么疯?”她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他扳过她的身子,冷冷地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不关你的事。”刚刚说了那么多话,每一句都是关于他。但她却不想让他知道。
她与陆逸枫的亲密让陆逸桐嫉妒,而她现在的淡漠表情更是火上加油。他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吻住她的唇瓣,没有任何柔情蜜意,明显带着报复和惩罚。她不要这样痛苦的吻!雨棠死命地捶着他的肩,却完全阻止不了他粗鲁狂暴的吻。她几乎快窒息在他沉重的压迫之下,突然一阵痛楚袭上嘴角,这个如野兽般粗暴的男人竟然咬破了她的嘴唇!
雨棠一把推开他,愤怒的眸光像是一把淬毒的利箭。“记住,你是我的玩具,我绝不会和别人一起分享。”他不理会她怨恨的眼神,口气冰冷地威胁道。对他来说,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玩具!雨棠觉出一股从没有过的屈辱:这几个月以来,她是用什么方式在谋杀自己? “玩具再好也有玩腻的时候,也许你可以转送给你弟弟。”她回以同样的冰冷语气。“他敢?!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他狂怒地大吼。
雨棠太累了,不想再与他争执。她现在的身分根本没资格发脾气,充其量只是个受宠的情妇罢了。擦着嘴角沁出的血丝,她无力地说:“你总是要放开我的。”“如果我不放呢?”她抬起头来看他:“难道你想养我一辈子?”“反正我不喜欢别人碰你。”他忽然俯下头来,舔吻着她受伤的唇角,那么温柔,充满怜惜。“对不起,我弄伤了你。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不愿意看见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前一刻还狂暴如火,这一刻就柔情似水,也许下一刻又冷酷如冰。雨棠刚才升起的愤怒与羞耻感全都消失了,她清晰地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爱上了每一种面目的他,同时也绝望地体会到,这份爱立足在多么卑微的起点上,就算陆逸桐可以回报,两个人也永远不会平等。她应该及早抽离这个泥淖的,但是,她却情不自禁,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此时此刻,陆逸桐不愿意有任何力量将雨棠从自己身边拉走,雨棠是他的!他这辈子从没有对一个女人起过这么强烈的占有欲,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嫉妒了。这是他二十四岁的生命中,最为陌生的感觉。他用手轻触她柔嫩的脸颊,叹一口气,道:“雨棠,每次看见你,永远冷漠淡定、七情不动,我总想去逗弄你、激怒你。一个女人,太镇定自若,四平八稳的,就欠可爱了。我想看你哭、看你笑,看你因为我而激动的样子。但结果,每次失控的都是我自己!”
他的话中,有着深深的无力感,让雨棠的眼眶一阵湿润。其实,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内心敏感、脆弱,外表却要佯装坚强。明明爱着对方,却不敢泄露一点点的感情,就怕被对方察觉,甚至轻视,堕入痛苦的深渊。她闭上眼睛,一颗泪珠滑下来,烫着了他的手指。他一悸,震动地捧起她的脸,说:“你哭,是因为我吗?”她摇头,越摇泪水就越多,纷纷顺颊而下,粉碎在衣襟上面。“雨棠!”他低唤一声,俯下头去吮吻她的泪水,虽然满嘴涩涩的苦味,心里却是甜的。夏雨棠,这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女人,终于为他流泪了。
好不容易,雨棠才止住了自己的泪。她轻轻推开他,眼睛望着车窗外明灭闪烁的霓虹灯,问:“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参加舞会?”他望了她的侧面一眼,重新发动车子。“我只是想知道你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到了那种场合,我能把你看得更清楚一点,也许我就不会受你诱惑了。结果却看到你跟别的男人调情,而那男人是我的弟弟。”他冷冷地说,语气中带着嘲讽。她依旧盯着那些霓虹灯,没有回头:“你认为我是在勾引你弟弟?”“难道不是?”他不屑地哼笑一声,“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刚才的屈辱感又涌上雨棠的心头:“即使你不相信我,也不该无端怀疑自己的弟弟。”“什么叫无端?”他的口气冷得像冰,“陆家的人我比谁都了解。陆逸枫不但心思缜密,而且城府很深。他做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那他接近我,会有什么目的?”“这我还不太清楚。不过,他今晚说的话,你都不要相信。”
“是吗?”雨棠轻轻一笑,无限讽刺地说,“他说我不可以爱上你,否则就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他还说了什么?”陆逸桐皱起眉头看她。“他说你只是徒有其表,其实你的内心脆弱、敏感,你渴望爱却又不敢爱,所以才会放纵自己…”“够了!”他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还要他来告诉你,真是荒唐!”雨棠调过头来看他:“你以为我很了解你?”陆逸桐默然,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说这些,无非是给我找借口,糊弄别人。我爱玩,我有这个钱,也有这个条件,还用找什么别的理由?”他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这一定是他玩的把戏。他想要你同情我,然后爱上我,缠住我,让我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不,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也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改变!哈,哈,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不会为了一瓢,放弃三千弱水…”
他越笑越大声,她却越听越寒心,忍不住截断他的笑,问:“你既然不稀罕这一瓢,为什么还要跟别人争呢?”他一愣,换了一副声调,说:“你是说鹤轩?你根本不爱他!”“可我也同样不爱你!”她忍着心痛说,不敢看他近乎狰狞的表情。“该死的,你总有办法激怒我!”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搂得紧紧的,怕她真的会离开他。“雨棠,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不管你爱不爱我,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像在赌咒一般。这是雨棠听他说过最“感人肺腑”的句子。对陆逸桐,她还敢有别的奢求吗?这一刻,她好想哭,却咧着嘴笑了。他竟然说了“这辈子”,这算是一种承诺吗?
舞会风波过后,愚园路别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陆逸桐对雨棠比过去更好更温柔,套一句吴妈的话,就是“含在口中怕化掉、捧在手心怕摔掉”。只要一有空,他就待在家里陪她,听她弹钢琴。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旁边看着她,像在研究她,又像在监视她。雨棠觉得,他看她像看犯人一样。就连回常熟老家祭祖,也一天打好几通电话回来,好像怀疑他不在上海,她就会逃走似的。陆逸枫的“激将法”到底发挥了作用,他是真的在乎她。可是,他的这种在乎会持续多久?真像他说的是一辈子吗?
雨棠从没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从小失怙,寄人篱下,使她比一般的人敏感,也比一般的人豁达。她从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也无所谓失去。人世间的利害得失,她从不放在心上。可是,曾几何时她变了——她开始在乎一个人,而且妄想拥有他!她想更了解他、更亲近他,甚至想独占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爱!她是以全身心爱上了陆逸桐,爱上了这个不属于任何女人的男人!
陆逸桐回常熟的日子,她天天坐在楼上没早没晚地弹钢琴,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恢复往日的淡定理智、无欲无求。人的欲望越多,烦恼也越多,所以佛家才讲要五根清静。偏偏人有七情六欲,这是世间一切痛苦的根源。雨棠真想回到以前没有遇见陆逸桐的时光,即使遇见也躲得远远的,不为他动心,更不做他的情妇。她的世界里只有怡园,只有鹤轩、佳蕙,只有那片樱花林…樱花林,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那片烂漫樱花了,即使做梦也没梦见过。
正想着,吴妈就来敲她的门,说有电话找她。雨棠以为又是陆逸桐打来的,查问她在不在家。到楼下接过电话,耳边却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雨棠,是我。”竟是范鹤轩!自从上次闹得不愉快,他就没再登门,也没跟她联系。“我想见你,可以吗?”“鹤轩,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听到她的拒绝,鹤轩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他不在,才打电话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见你,跟你说会儿话。现在,我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后一句话勾起了雨棠的同情心,同时,她也很想念那片樱花林,终于答应了他:“好吧,在什么地方?”“下午三点,沙利文咖啡馆,不见不散。”
沙利文咖啡馆位于静安寺路上,有两层楼面,楼下东西两侧各有一排火车座,中间十多张四座的小圆桌,铺着绿白方格台布。楼上则全是小圆桌,环境比楼下幽雅些,尤其是西北临街处有一排落地长窗,坐在窗边一面喝咖啡,一面还可以俯看下面路上走过的红男绿女。雨棠到达那儿时,鹤轩在落地窗前朝她挥手。她上了楼,看到他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胭脂红云纹缎的丝绒袄,黑色的大脚管呢裤子,显得华贵而有身份。鹤轩招呼雨棠坐下,问她想喝什么。雨棠随便点了杯咖啡,细看那女人,大约二十岁出头,一头烫过的长发,乌黑卷曲,蓬蓬松松的,皮肤白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眼波流转间,带着万种风情。这个女人是谁?竟然会这样美?让一向自视甚高的雨棠,都有些自惭形秽。
“这位是曼侬小姐,百乐门舞厅挂头牌的舞女,上流社会的交际花。”鹤轩见雨棠一直盯着对方看,便开口介绍。雨棠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么高贵、优雅的女人竟然会是舞女、交际花?仿佛读出了她的疑惑,曼侬冲她一笑,说:“这都是以前的事,我早就洗手不干了。”她这一笑,楚楚动人,柔媚至极,胜却人间无数。雨棠终于知道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鹤轩插嘴道:“曼侬小姐现在住在白赛仲路的一栋豪宅里,那是陆家的房子。”这么说,她与陆家的人有关联?难道她是…雨棠变了脸色,不敢想下去,曼侬却主动说:“我离开百乐门,是因为陆大少看上我,把我包了下来。”换言之,她也是陆逸桐众多情妇中的一个,而且,他现在还养着她!
雨棠的血在一瞬间变冷。初冬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玻璃,照在她脸上、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缓缓地掉头去看鹤轩,冷笑道:“这就是你要我来的目的?”鹤轩看她这样,也变了脸色,激动地说:“我想让你了解陆逸桐的真面目。他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女人!”“这我早就知道!”雨棠极力使自己显得不在乎,但她的声音却带着轻颤。“不,你不知道!”鹤轩近乎竭斯底里,“你被他的英俊外表所迷惑,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欺骗。他是情场高手,对每个女人都一样,只有玩弄,没有真心。他就要跟陈家的二小姐订婚了,不信,你问曼侬,你问她!”他一把将曼侬推到她面前。“我不想听!”雨棠拒绝去看她那张美若天仙的脸,每看一次,心就痛一分,“鹤轩,我是个自甘堕落的女人,你为什么不放了我,让我自生自灭?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的闲事?”他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雨棠,你听过一句诗吗?‘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就是我心情的写照。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对我有多残忍,我都爱你,永远爱你!”
“你好傻,鹤轩,你真的好傻!”雨棠摇着头,脸上毫无血色。“我是傻,但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他说:“陆逸桐只是把你当玩物,作践你、轻视你,等哪天厌倦了,就会一脚踢开。但我不会,我会娶你,要你作我的妻子!”“你娶我?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娶我?”雨棠惨淡一笑。“只要你愿意!”他眼眸发光地说。“我当然不愿意。”她想都不想地回答。“为什么?”他退后几步,挫败地问。她不理他,瞪着一边的曼侬:“陆逸桐现在还跟你在一起,是吗?”曼侬神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多久来看你一次?十天,还是半个月?”“说不准的,有时候半个月来一次,有时候天天都来。不过,他去常熟前在我这儿过了一夜,告诉我祭祖回来后,他要跟陈家二小姐订婚。”“我明白了。”雨棠低头,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连带着把逼出眼眶的泪水也咽下去。再抬头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冷静,对鹤轩说:“怡园那片樱花林还好吧?它总让我想起家乡的梅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香雪海。”
鹤轩不懂她这时候为什么要提到樱花林,待要问她时,她已经飘然而去,消失在人来车往的街头。回头看曼侬,她一脸的不忍,说:“我们这样骗她,是不是很过份?”“这怎么能算骗?与陆逸桐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可是…”曼侬想起她刚才的神情,有些担心,“我怕她想不开。”“你多虑了。雨棠一向坚强独立,她跟陆逸桐在一起,完全是被逼迫的。”从何宛晴那儿,鹤轩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雨棠是为了陈嫂母子,才答应做陆逸桐的情妇。离开陆逸桐,应该是她最好的出路吧!即使自己得不到她,他也不能看着陆逸桐继续糟蹋她。
电唱机里正播放着一首西洋乐曲,节奏缓慢,旋律优美,但不知为何,听在曼侬耳里,总有一丝凄恻。是因为雨棠的缘故吧?这样美丽慧黠的女子,值得世上最好的男人去爱。放弃一个陆逸桐,对她是幸还是不幸?
第十三章
同一时间,在常熟的老宅里。站在母亲的灵位前,陆逸桐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母亲在世时,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母亲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她会吹笛子,那悠扬轻柔的笛音,曾带给他绵长的遐思;母亲会酿酒,那细致的各种调料的配制,那漫长的发酵,那喷喷的酒香,曾给童年的他带来无穷的欢乐;母亲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古典诗词,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记得,她经常给远在上海的父亲写信,每封信的结尾总有一首动人的情诗。这些缠绵悱恻的情诗,却唤不回丈夫那颗放荡的心,一生受尽冷落,抑郁而终。当时才十二岁的他,曾在母亲床前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原谅父亲。
然而,在经历了大都市的繁华喧嚣后,他也步上父亲的后尘,在纸醉金迷、酒色财气中迷失自己。他很早就不相信爱情了,女人只是男人的消遣和陪衬。他不愿结婚,一方面是逃避责任,害怕束缚;另一方面是不想堕入爱情的漩涡,于是对女人只有肉体的需要,再无其它。但,在那片樱花林中,他遇见了夏雨棠。她像树魅花精一样,强烈地吸引着他。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被她所迷惑,猜想她一定在一千年前生活过。那时唐朝以胖为美的风气已经过去,宋家女儿的轻巧俏丽正在来临。她可能随文人临风把酒,也可能在青楼抱琴弹唱,又可能出现在明清两朝,忽而六朝古都,忽而燕赵大地,最可能的就是《聊斋志异》里月光如水时,飘闪在清风花间,演绎着与清寒公子的爱情。他从不迷信那些鬼怪传奇,但看到她满身的“古味”,他真的相信她是千年不变的花身心意。
在何家第二次遇见雨棠,他才知道她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就是鹤轩口中的那个青梅竹马。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征服欲:他要从鹤轩手里夺过她来,他要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在一步步设置陷阱捕获她的同时,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沦陷。雨棠时而小鸟依人情意缠绵,时而拒人千里冷若冰霜,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总是充满挑战与刺激,他觉得一辈子也不会厌腻她。他钟情的并非全是她的外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真正迷恋的,是她骨子里的那份纯情与清高,而这正是他自己所缺少的。
他强烈地要她,却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她。直到鹤轩出现在愚园路,一番话点醒了他:原来这就是爱情!这完全超出了他游戏的规则。他害怕这种感觉,更害怕有朝一日会失去她。于是,他故意冷落她,试图从爱的泥淖中拔出来。他安排雨棠参加那个舞会,就是想说服自己,她与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他不必为她牵肠挂肚、抛置不下。那晚,他像往常一样,周旋于女人中间,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反而觉出繁华背后的寥落与迷惘。看到雨棠跟逸枫在一起,他更是怒不可遏,完全失去了控制,若不是陆逸枫识相溜得快,他一定会大打出手,演出一幕两兄弟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的闹剧。至此,他才承认,自己的心完完全全沦陷了!这辈子,不管雨棠爱不爱他,他都不会放过她了。
“少爷,可以走了吧?”阿杰走进堂屋,打断了陆逸桐的沉思。他最后看了母亲的灵位一眼,说:“立刻上路,天黑前赶回上海。”“这么急,是要赴陈家的晚宴吗?”阿杰不提,他倒忘了。自从那次舞会后,陈家二小姐就缠上了他。两家势力相当,门当户对,陆震川求之不得,频频替他约会陈小姐。他碍于面子跟她敷衍着,而两边的大人都当了真,早早放出陆陈两家联姻的消息,说是等他这次回乡祭祖后,就安排两人订婚。他离开上海这几天,这事不知传到雨棠耳朵里去了没有?她有什么反应?会为他吃醋吗?陆逸桐急于知道答案,更加归心似箭。汽车迅速驶离常熟,往上海的方向而去。
到达上海时,已是傍晚时分。夜色渐渐降临,愚园路上稀稀疏疏地亮起几盏路灯,昏昏黄黄的颜色。当陆逸桐经过一路的旅途奔波,终于看见那栋三层楼的洋房时,心里竟然有一种亲切感。他一直只把这儿当作一个睡觉的地方,是雨棠给了他家的感觉。久别重逢,她也会兴奋吧?他迫不及待地下车,直奔进大厅。阿杰跟在后面,提醒他:“陈家的宴会七点钟开始,再不去就赶不上了。”“赶不上就算了!”这一刻,他只想见雨棠,脱下黑色狐皮大衣、麂皮手套扔在椅子上。“雨棠!雨棠!”他一连叫了两声,楼上还是毫无动静,连灯也没有。他的心怦怦乱跳,直觉有什么事情发生。吴妈出现在大厅门口:“少爷回来了!”“小姐呢?”“小姐出去了。”他松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跟谁出去的?”“小姐上午接了个电话,好象是范少爷打来的。下午三点钟就出了门,这会儿还没回来。”
一听是范鹤轩,陆逸桐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你确定是范少爷约她出去的?”“嗯,我听见小姐在电话里叫他鹤轩,还问在什么地方见面。”才离开上海几天,她就瞒着他跟范鹤轩私会!这让陆逸桐强烈思念她、想要见到她的情绪,一下子土崩瓦解,只剩下满腔愤恨和嫉妒:“她有没有告诉你,去了哪里?”“小姐出门时交待,如果少爷问起,就说她在沙利文咖啡馆。”沙利文咖啡馆!那是鹤轩最喜欢去的地方。还在念大学时,每到星期天下午,他都会约上几个同学到那里去抢占位子,一杯咖啡便“孵”上一个下午。两人约在那儿见面,边喝咖啡,边听西洋轻音乐,交头接耳、卿卿我我,好一幅浪漫温馨的画面!陆逸桐好象自己亲眼看到了那幅画面般,妒火中烧。他拿起狐皮大衣、麂皮手套,转身就往外走。阿杰追上去,问:“现在去哪里?”“陈公馆!”
半路上,陆逸桐又临时改了主意,要司机把车开到静安寺路上去。在沙利文咖啡馆门口停下,他把阿杰他们留在车上,一个人迳直冲进去,像个醋劲大发的丈夫。阿杰他们从没见少爷这样失态过,不禁面面相觑。良久,阿杰才叹一口气,对其他人说:“我看那个陈小姐是没戏了。”“不会吧?那可是老爷子钦定的婚事。”他的一个手下说。“你什么时候见少爷,为一个女人动这么大的气?”阿杰先知先觉地说,“迟早有一天,这个夏雨棠会当上我们的大少奶奶。”司机摇摇头:“夏雨棠会不会当上大少奶奶,我不敢说。但我可以肯定,陆公馆马上就有一场大风暴。”听他这一说,车里的众人都不响了。谁都知道,陆大少与老爷子素有嫌隙,若这次再为了婚事闹翻,那他在陆家的地位势必受到影响,他们这些下面的人也要跟着遭殃。唉,只希望那一天能晚些来。
陆逸桐进了咖啡馆,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了好几圈,压根儿没见着范鹤轩和雨棠的人影。难道他们已经回去了?陆逸桐坐汽车返回愚园路别墅。吴妈却告诉他:雨棠还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倒是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他去陈公馆。陆逸桐哪有心思去赴宴,只想着:雨棠会不会跟鹤轩回了怡园?他对阿杰说:“你们在这里等消息。我自己开车去怡园。”开着车子,他一路加速,只觉得四肢僵硬,喉咙干涸,像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雨棠,你绝对不可以背叛我!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车子很快就停在怡园门口。这时,天完全黑了。怡园大门口亮着一盏灯,照得红瓦粉墙中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
陆逸桐“啪”地甩上车门,气急败坏地上前敲门。来开门的一见是他,吃了一惊:“陆少爷…”陆逸桐一把推开他,闯进院子里。“范鹤轩,你给我出来!”范鹤轩在里面听到他的口气,就明白来者不善。他从屋里走出来,果真见陆逸桐阴沉着一张脸。“你来干什么?”他语气也不佳。“我问你,雨棠是不是在这里?”鹤轩有些意外:“雨棠怎么会在怡园?”“这就要问你自己。”陆逸桐以为他故意装傻,心头的火更大了,“下午是谁把她约出去的?却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你是说雨棠失踪了?”鹤轩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他。“什么失踪?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陆逸桐近乎恶意地冷笑道。“下午我是约了雨棠在咖啡馆见面,但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还以为她回了你那儿。”
鹤轩脸色煞白,神情焦急,不像在撒谎。陆逸桐的心口一阵紧缩:“她是几点钟离开咖啡馆的?”“大约四点。”陆逸桐看了一下腕上的金表,已经七点半了。这三个半小时,她到哪里去了?鹤轩仍抱一丝希望:“你打电话回去问问,说不定她已经到家了。”陆逸桐摇摇头,如果会回去,她早就在那儿了。鹤轩还不死心,拿起话筒,拨了愚园路别墅的号码,很快又失望地放下了。
雨棠不见了!陆逸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顿时麻木了,但他没有让鹤轩感觉到他的震惊,只平静地说:“我马上派手下去找她!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找出来!”鹤轩呆立在当地,听到大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他追出来:“我也去…”但,陆逸桐的车子已经驶远了,只留下一股烟尘,飘散在夜空中。
第十四章
一个月之后,已经是十二月,天气变得寒冷。
陆逸桐瘫在床上颓然地抽着雪茄。落地窗外的阳光全被挡在重重窗帘之外,屋内一片黑暗死寂,就像他的心情,找不到一点光明。这情景很像十二岁那年母亲离开他的时候。只不过,那是死别,而这次是生离。一个多月来,他和手下的人找遍了所有的酒楼、旅馆、学校,甚至舞厅、夜总会,把整个上海滩都翻了一遍,雨棠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大家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雨棠走了,她离开了上海!在陆逸桐的概念里,从来都是他不要别人,而这次却被别人无情地抛弃了。在和雨棠的这场游戏中,他一向很自信,以为他行,有把握用自己的方式来掌控它,雨棠只能被动地接受。结果,却是雨棠选择结束,义无反顾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她是真的义无反顾,甚至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唯一的线索还是陈嫂提供的。三天前,陈嫂找上门来,说小姐那天下午曾到过她家,拿走了寄放在那儿的钱物,并留下一些东西,要她日后归还给陆少爷。陆逸桐一眼就认出,那些都是他送给她的珠宝、首饰、衣物。她把所有他赠予的东西都留了下来,走得潇洒而毫无牵挂。在巨大的震惊与愤怒之中,他本想迁怒于陈嫂,却突然想起雨棠答应做他情妇那天说过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不再拿陈嫂母子作要胁。即使我今后离开你,也与他们无关。”原来,她是有预谋的,早就准备离开他——她根本没有爱过他,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这项认知把陆逸桐彻底击倒了!他放弃继续寻找雨棠,日日纵酒,夜夜笙歌,仍然过着奢侈靡乱的生活。本来嘛,陆大少怎会缺少美人作伴?“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他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夏雨棠?但是,痛苦依旧如影随形,日日夜夜煎熬着他。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迅速的消瘦和憔悴了。这一切逃不过陆震川的眼睛。他出现在儿子面前,不屑地说:“一个女人,就能把你弄得这样失魂落魄吗?”陆逸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女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陆震川叼着烟斗,沉声说,“你去照照镜子,还有几分人样没有?我早就说过,那样的女人只能玩玩,怎能当真?”见儿子不响,他换了一副口气说:“但陈家小姐曼君不一样,她出身高贵,贤淑大方,是当妻子的最佳人选。”陆逸桐站在父亲面前,像一尊石像,脸色苍白,目光阴郁:“难道你要我学你的样,把贤淑端庄的太太逼死?”闻言,陆震川变了脸色,愤怒异常:“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告诉你,陈曼君就是陆家未来的儿媳妇,除非你不做我陆震川的儿子!”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陆逸桐想起父亲那张铁青的脸,觉得好笑。不就是要他娶那个陈家二小姐吗?他又没说不娶,何必大动肝火?雨棠走了,他的心已经死去,娶谁还不都一样?唯一的差别只是名字不同。陈曼君,对,她还有个姐姐,叫曼侬,是上海艺专的高才生,爱上了一个出身贫寒的男教师,闹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师生恋,曾经轰动整个上海滩。跟这样的人作亲戚,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想到这儿,他的心微微蠕动,一股类似不甘的心情在啃蚀着他。猛然抽了一大口雪茄后,这份感触就消失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少爷…”是吴妈。“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二少爷来了!”“让他上来。”他把手里抽了一半的雪茄捻灭,从床上坐起来。陆逸枫跑来做什么?闲着无事来看他的笑话吗?不一会儿,门被推开,陆逸枫斜靠在门上,一身米白色的西装,依然俊挺温文、神采奕奕。比较起来,他显得疲惫而又狼狈,眼睛通红,没有刮胡子,衣服也皱巴巴的,看来好些日子没睡觉。“还在为夏雨棠的事发愁?”陆逸枫开门见山地问。“关你什么事?”他没好气地说,仍为那天晚上的事耿耿于怀。“怎么不关我的事?”陆逸枫走进来,坐到床头的椅子上,“你是我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陆逸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陆逸枫收敛起脸上的笑,正经八百地说:“听说父亲前几天来找过你,临走时扔下一句话,陈曼君一定得做陆家的儿媳妇,对不对?”
陆逸桐没说话,只挑了挑眉。“大哥,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娶那个陈曼君。这没有关系,陆家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父亲要的是跟陈家作亲家,谁做陈曼君的丈夫,还不是一样?”陆逸桐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莫非你想做陈家的乘龙快婿?”“知弟莫如兄。我真服了你!”陆逸枫唇边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和陈家联姻,对陆家今后的发展大有好处。既然你不愿意,只好牺牲我的色相罗!”陆逸桐狐疑地打量着他,说:“不会这么简单吧?你一定早就和那个陈小姐暗渡陈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陆逸枫一脸无辜地说,“我跟你是同一天晚上认识陈小姐的,你魅力非凡,她一眼就看中了你,对我根本不理不睬,害我跑到露台上去吹风,还好有个冷美人陪在身边,否则真是暴殄天物…”“什么冷美人?”陆逸桐咬紧了牙关,“那天晚上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人都走了,你还在为她吃醋?”陆逸枫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莫非你真的爱上她了?”陆逸桐默然。自己真是犯践,人家都不要他了,他还一心想着她,甚至为了她拒绝陈家的婚事。一向自信狂傲、潇洒不羁的陆大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窝囊?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着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才幽幽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陆逸枫没被他的逐客令吓退,反而紧追不舍:“你真的不再找她了?”陆逸桐长叹一声,万念俱灰:“找到又如何?找得回人,也找不回心。”“何以见得?”“因为她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身上。”“唉!”这回轮到陆逸枫长叹,“怎么一遇到感情的事,再精明的人也会变得糊涂?就连聪明一世的陆大少都不能例外。”“什么意思?”陆逸桐紧盯着他。
“夏雨棠若不爱你,怎么会答应做你的情妇?”陆逸枫连连跺脚,替雨棠叫屈。“那是我逼她的。”陆逸桐忍着心头的绞痛说,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事实。“你用什么逼她?用金钱还是用地位?别说她根本不在乎这些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就算她在乎,为了自尊,她一样可以抛开。你记得她当初为了什么离开怡园?范鹤轩用婚事逼她,结果她干脆一走了之。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陆逸桐闭上眼睛,喑哑地说:“她现在同样一走了之。”“你知道她为什么走?你问过范鹤轩没有?他约会雨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陆逸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在怡园时他一时情急,竟忘了问鹤轩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睁开眼睛,瞪着陆逸枫:“你都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陆逸枫却摇摇头,故意卖关子:“这你得问范鹤轩,他才是当事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陆逸桐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大哥,你去找她回来。陈家的婚事,由我来跟父亲说。”然后,他一个转身,向房间门口走去。“二弟,等一等。”陆逸桐叫住他。“还有什么事?”他站在那儿,没有回头。“你真的要娶那个陈曼君?”“当然。”他缓缓地转身,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长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为了家庭利益出卖自己的感情。”“那么,你是爱上她了?”陆逸桐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怎么?很奇怪吗?”陆逸枫淡淡地撇撇嘴角,“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喜欢冷冰冰的,我却喜欢火辣辣的。陈曼君在你眼里也许是一根草,在别人眼里不见得就不是一个宝。”“这就好。”陆逸桐松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见父亲。”
“鹤轩吾儿:
你上封信所托寻找雨棠一事,已有了线索。她现在苏州郊区的一所小学教书,一切安好,你大可放心。自雨棠进怡园的那一天,我就想过让她做范家的儿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花有情而流水无意。轩儿,人生在世,痴情固然好,但若过于执著,则害人损己。男子汉大丈夫,当提得起放得下,属于自己的,好好珍惜;不属于自己的,也莫强求。这是为父一生的切身体会,望你深思。
父字”
鹤轩坐在怡园的长廊上,冬日惨白的阳光斜照在他身上。看着手里的那封信,他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忧伤。和他原先猜想的一样,雨棠果真去了苏州。他不知道当时她是怎么离开上海,又是怎么到的苏州。她不告而别,身无分文的…不,她不会身无分文,至少她当时穿着貂皮大衣,还戴着手镯、项链。那都是陆逸桐给她的。不管怎么样,陆逸桐曾经拥有过她,而他为何就得不到她呢?
有沉重的脚步声穿过甬道,向他走来。鹤轩抬头,陆逸桐站在面前,那么高大,挡住了所有的阳光。“你来了?”他一点也不惊奇。“你早就知道我会来?”阴影下,陆逸桐的脸显得更加阴郁。“嗯,我一直都在等你。”鹤轩把那封信揣进了怀里。“等我找你算帐吗?”陆逸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什么帐?”鹤轩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对雨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拆散我们?”“我没有!是你的风流放荡逼走了她!”陆逸桐对着那张书卷味的脸孔怒吼:“你还敢说没有?!是谁叫陈曼侬假扮我的情妇、交际花,在沙利文咖啡馆演了一出精彩的双簧?”话未说完,他一拳揍下去,但鹤轩也不甘示弱地还手,叫道:“你凭什么得到她?你根本不爱她,从来没有善待她!我不同,我爱她,所以比任何人都该拥有她!”
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在走廊上猛烈地打起架来,把怡园上下全都惊动了。几个男仆赶紧过来劝架,秦书玉在宋妈的搀扶下,冷笑着站在一边观战。等下人们合力把他们拉开后,她才开口说:“你们值得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伤彼此的和气!打从夏雨棠进怡园的那天起,我就看出她一脸的狐媚相,跟她那短命的娘一样,红颜祸水!”两个男人都愣住了,望着她。秦书玉把脸转向陆逸桐,说:“这小女子很有心计,又会吊男人胃口。我家鹤轩傻乎乎的,一头撞进去我不奇怪。但陆少爷你这样精刮的人,怎么也会着了她的道呢?”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陆逸桐心里去了,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你相信鬼怪传说吗?雨棠就是一个花妖,我第一次在怡园的樱花林里遇见她,就被迷住了心窍,恐怕这辈子都脱不了身。”范鹤轩看了他一眼,深有同感地说:“雨棠容貌清丽,性子冷漠,骨子里还有些花仙子的飘逸之气,或许她前世真是一株见雨露不喜、睹霜雪不惊的梅花。”“梅花?”陆逸桐惊异地抬了抬眉毛,“不是樱花吗?”“不,是梅花,香雪海的梅花。”鹤轩说着,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信拿出来,递给他。“雨棠临走那天告诉我,她之所以喜欢怡园的樱花,是因为它总让她想起故乡的梅林。”陆逸桐看完信后,兴奋得两眼发亮:“雨棠在苏州?”“你去找她吧!”鹤轩无限感慨地说,“把你们之间的误会澄清,也许她会回来的。”
“我不懂。”陆逸桐并没有动,只沉静地看着多年的好友兼情敌,“你不是一直不愿意看到雨棠跟我在一起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帮我?”鹤轩回眸瞪他一眼,说:“还不是看在雨棠的份上?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你,我早就追到苏州去了,哪里轮得到你?”“她爱我?”陆逸桐愕然,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她拒绝我的求婚,就表明她爱你。是我自己执迷不悟,不过现在醒悟还不太迟。”鹤轩想起父亲信上的话:“人生在世,痴情固然好,但若过于执著,则害人损己。”既然他得不到,何不成全别人?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幸福,也是另一种幸福吧?“鹤轩,谢谢你!”陆逸桐走上前,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鹤轩阴沉地眯起眼睛,“如果你以后做了对不起雨棠的事,我会一刀宰了你!”陆逸桐回眼迎上去:“我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往日恩怨俱泯。秦书玉看着这一幕,叹息着摇摇头,回头对宋妈说:“扶我进屋去。”陆逸桐和鹤轩站在那儿,看着两个老女人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走到阴暗的屋子里去了。偏西的太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拖在后面,像两个大大的惊叹号。
第十五章
天阴沉沉的,雪花漫天飞舞着。本来是萧瑟的冬天的世界,却因为洁白柔软的雪,也变得美丽了。雨棠踏着下课铃声,神态安祥地走出校园,一路上都有学生跟她打招呼,叫一声“夏老师”。她点头回应着,那薄薄的嘴唇边浮起一个微笑,脚下不觉越走越快。出校门不远,有一栋两层楼的木板房子,是学校的单身女教员宿舍。雨棠在这所小学当代课老师,教授古文和音乐。
刚到苏州时,她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又不愿去找范时俊和夏家的族人,只在城里一家旅馆栖身。事情说来也真凑巧。那旅馆的老板娘跟她母亲是老相识,怜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介绍她到城西一个小镇的小学代课。而这小镇就是以邓尉山香雪海闻名遐迩的光福镇,是她出生的地方。光福镇是个与世隔绝的水乡,面临太湖,背靠邓尉,风景秀丽,景物宜人。雨棠除了教课,批改作业,闲暇时间就到太湖边上的“西崦”,欣赏浮光跃金、暗影沉璧的景色。她终于逃离了上海繁华都市的喧闹,享受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安宁气氛。与世无争的生活很快治疗了心灵上的创伤。她甚至想永远藏匿在这个古风盎然的小镇,以教书为生。这样既远离一切是非,又能心有所寄。
雨棠走进宿舍,原本阴暗的甬道,因为雪的反光明亮了许多。她走到一楼的一个房间门口,正拿钥匙开门。隔壁的李小姐探出头来说:“夏小姐,刚才有位先生来找你。”“什么人?”她停住了开门的动作。“我也没见着,听看门的陶妈说,那先生高高大大,很有派头的样子,好象是从上海来的。”她的心一惊,含糊地向李小姐道了声谢,便打开门进去了。从上海来的?会是鹤轩吗?前些天范时俊来学校看她,还送了一些钱和衣物。她本想拒绝,他诚恳地说:“虽然我辜负了双双的瞩托,没有照顾好你。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你涉世不深,书卷气又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人照应方便些。”范时俊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一定会告诉鹤轩。
雨棠拉开了灰色格子布的窗帘,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窗上。窗外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空洞地伸展着枝桠。她脱下身上那件黑皮大衣,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这件大衣还是从上海带过来的,也是她身边唯一一件跟陆逸桐有关的东西。她怎么又想起了上海,想起了陆逸桐?想起上海还情有可原,毕竟那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城市。而陆逸桐,却是她努力想要忘记的人。但,每次只要想到上海,想到大戏院、西餐厅、咖啡馆、大世界游乐场、逸园夜总会…,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陆逸桐,和那些跟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白天上课的时候,面对着学生们一张张稚气的脸,她还能暂时忘记他。但到了晚上,一闭上眼睛,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她面前,调侃的、轻浮的、愤怒的、柔情的、冷酷的、关注的…,让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那儿放着一面镜子。镜中的她,白皙的肌肤衬着乌黑的秀发,依然清丽的容颜,却掩不住眼中的落寞。到苏州的第三天,她就把头发剪短了,剪成了女学生模样的刘海式短发。这种短发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有了这个标志,她就可以忘记那些为人情妇的日子。但她永远不可能像女学生一样纯洁了,也不可能像她们那般无忧无虑。因为她把自己的纯洁和快乐都给了陆逸桐。这个男人回报她的,却只有欺骗、侮辱和无穷无尽的悔恨。恨?他本来就是一个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她拿起桌上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这头如丝缎般光滑的青丝,曾是陆逸桐的最爱。他常常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贪婪地吸取着她的体香;他常常说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他迷醉;他还说她的前世是樱花,今生化作花妖来缠他…然而,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她曾经拥有过的千种柔情、万般宠爱,都成了过眼云烟。那些令人沉醉的情话,他又会一字不漏地说给别的女人听。像曼侬,像陈家二小姐…
“夏小姐,有人找!”陶妈在门外喊。雨棠起身,往门口走去。一定是鹤轩!陆逸桐根本不会来找她。她毫无防备地打开门,却看到陆逸桐站在那儿,高大英挺,遮去一大片光。“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在认出他的那一刻,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是范鹤轩告诉我的。”陆逸桐很大方地走进来,眼睛逡巡了房间,也逡巡了她。他还是那么自信狂妄,还带着一脸笑意。她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顾不得向挤在门边看热闹的女同事介绍,就领着他往屋里走,好象见不得人似的。关门时,李小姐冲她暧昧地一笑。
来者不善!她一定不能再上他的当了!雨棠作了几个深呼吸,觉得心情平定了才回过头。不想,陆逸桐就紧挨着她站在身后,她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下巴。她猛退两步,定定神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坐火车,刚刚才到。”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是专注的凝视。其实她问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对于他的答非所问,雨棠有些恼火,冷着面孔说:“陆大少,如果你今天是来油嘴滑舌的,那就请回吧,我没有时间奉陪。”“我只不过想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虽然你很少笑,但你的一笑,胜过天下所有女人。”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你这种话去对别的女人说吧!我不会相信了。”
他很认真地说:“我是喜欢说假话哄人,但对于你,我从来没有说过谎。”“是吗?”她抬起头,嘴边含着近乎残酷的冷笑,“曼侬和陈二小姐属不属于你的谎言?”“你就是为了这个离开我?”面对这样的雨棠,陆逸桐再也无法平静,一把握住她的肩膀,“你一点都不信任我!”他的手还是一样温暖有力,他身上的男人味还是一样强烈。她压抑着自己波动的情绪,冷淡地说:“你要我怎么信你?你从来没给过我任何承诺。你说我只是你的玩具!”“我错了。”他恢复冷静,很肯定地说,“所以,我这次是来向你求婚的!雨棠,你愿意嫁给我吗?”
雨棠怔怔地看着他,感觉像作梦一般。这的确是个梦:冰天雪地的日子,她却全身发热。陆逸桐站在面前,熟悉而又陌生。他从来不会道歉,更不要婚姻…她甩甩头,试图摆脱这个梦境:“你不是要跟那个陈小姐订婚吗?”他按住她的肩膀,望入她的眼眸:“雨棠,我这辈子不要别的女人,只要你!”“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吗?”她戒备地说,不为他的话所动。“不,这句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爱你,雨棠!”
雨棠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她默默地推开他,走到窗户边上去。外面已变成了银色的世界,梧桐树的枝条上挂着雪,像月宫里的玉树琼枝。雪依然在下,只是风比刚才小了。“雨棠,你答应我的求婚吗?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他看着她映着雪光的背影,感觉从未有过的紧张。“我怎么会明白?你一向风流成性,又那么讨女人喜欢。”她说出了埋藏已久的话,“像佳蕙,你曾经追求过她,却始乱终弃,害她伤心失望,一个人躲到国外去了…”
“那是要让你忌妒。”他说:“我知道鹤轩喜欢你,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他。我故意接近佳蕙,就是为了试探你的心意。”“还有那个曼侬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自觉地问。“这个曼侬更是荒唐!”他语气不稳地说,“她是陈家的大小姐,根本不是什么舞女、交际花!她为了撮合我和她妹妹陈家二小姐,才答应鹤轩演了这样一出戏。雨棠,你一向冰雪聪明,怎么还会上他们的当呢?”“那么陈家二小姐又怎么说?她不会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我父亲为了生意上的合作,的确想要我娶陈家二小姐。但我在来苏州以前,已经明确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你,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
“你父亲怎么说?”她仍然没有回头,“他会答应你娶一个没有背景的孤女吗?”“我不管他答不答应,我只问你,”他走近她,语气迫切,“你答不答应嫁给我?”“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感情、谈婚姻。我只想忘记你,忘记在上海的一切…”她还未说完,耳旁就传来灼热的呼吸。他从后面一把拥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雨棠,我说了这么多,几乎掏出了我的肺腑之言,你依然无动于衷吗?”不,不可以软化!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她绝不能再上当!雨棠这样想着,眼睛盯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陆逸桐,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感觉到他的肌肉在一瞬间变得僵硬,但他依然说:“那好吧!我跟你一起留在苏州。”“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她的声音猛然大了起来,自己都吓了一跳,“这里没有舞厅,没有洋房,没有汽车,更没有女人供你消遣!”
“可是我有你,雨棠!”他咬着牙关说。她知道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濒临爆发的边缘,但她还火上加油地说:“收回你的话吧!不要再演戏了,我根本不相信!”“不相信什么?”陆逸桐抬起头来,盯着她雪白的后颈,那柔嫩的肌肤,顺滑的黑发,身上那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都是他所熟悉的,也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梦寐以求的。“不相信你爱我!你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我不爱你,为何要在这样一个冷死人的下雪天,从上海跑到苏州来?”他忍无可忍地吼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被女人抛弃过。我的不告而别,严重伤害了你的自尊和骄傲。为了挽回面子,你委屈求全,想要哄我回上海,再重新关进你的牢笼中,做你的情妇。陆大少,你看错了人,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雨棠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在说什么。但陆逸桐听见了,他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般,脸上的表情由热切转为不信、愤怒,乃至绝望。雨棠虽然对他一向冷言冷语,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刻薄。她最后这几句话,比窗外的雪还要阴寒,足以冻僵他所有的热情。“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你不爱我,也不信我!我今天来错了,我终于明白了,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但刚拉开门,一阵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愤怒,又使他扑了上来,紧抓住雨棠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杀了你!把你装进棺材里带走!”雨棠冷冷地回答:“即使你把我杀了,我的灵魂也不会跟你走!”这个瞬间,陆逸桐真的有想杀她的冲动。但他只隐忍着,慢慢放松了她的肩膀。雨棠这才回头,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紧抿,脸上充满了愤怒和烦躁。雨棠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高高在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情。
他再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再见,雨棠!”就调头往门外走去。这次他是真的走了,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雨棠的心沉了下去,她两腿发软,靠在窗户前,一动也不动。窗外,雪越下越大。梧桐树的枝条终于不堪重负,“啪”的一声折断了。原本停留在树枝上的雪,纷纷往下坠落。雨棠的心一阵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爱情,也像那坠落的雪花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回到枝头。
尾 声
旧历年到了。
学校放寒假,教师们都回家了,只留几个校工护校。雨棠是唯一一个不回家过年的女教员,因为她无家可回。腊月二十九过小年那天,范时俊又来看她,想劝她跟他一起回上海过年。雨棠一口回绝了。她曾在秦书玉面前发过誓,就是在外面讨饭,也不会再回怡园!而且,上海对她来说,是个伤心地,还回去做什么?于是,她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年。
大年三十晚上,她和陶妈一起吃年夜饭。陶妈是个寡妇,身边有个女儿小翠,过了年才满十岁,生得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雨棠怜惜她没钱上学,常教她读书认字。雨棠吃过饭后,教小翠念了一首唐诗,就一个人回到屋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生了一堆火。屋子里有了火变得温暖起来。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先是零零落落的,后来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往年在怡园,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一家人围在一起守岁,连平日对她冷冰冰的秦书玉,也变得和蔼起来。而今年,只有她一个人守着这黑漆漆的屋子。
雨棠叹了口气,点亮了桌上的玻璃煤油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便一翻,却看到这样两句:“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还真是“我和影儿两个。”她把书往桌上一放,对着灯默默出神。夜深沉,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着,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和梧桐树被风刮动的声音。她倾听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
到光福镇两个多月来,雨棠第一次感到这儿的夜晚寂静得像坟墓一样,不由想念起上海的繁华:马路上的汽车,租界里的外国人,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穿西装戴礼帽的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愚园路别墅客厅里的鲜花,这会儿花瓶里应该插着腊梅和康乃馨,那是陆逸桐最喜欢的两种花。绕来绕去,她怎么又想到了陆逸桐?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她都逃到远离陆家势力范围的苏州来了,他还要跑来招惹她!虽然她狠着心肠拒绝了他的求婚,感觉到一丝残酷的快意。但,看着陆逸桐离去的背影,她心里又一阵歉疚,甚至有种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来的怅惘。
从此以后,陆逸桐真的不再来了。也许他在愤恨之余,把她完全抛开,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她深知陆逸桐的魅力,只要他招招手,就会有女人跪下来吻他的脚。她应该觉得愉快,觉得解脱,不必再在他面前伪装,不必再害怕他的纠缠,从此过轻松自在的生活。但为什么她会觉得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难受?连她一向热爱的教书职业,也变得越来越枯燥无味,孤独像一只虫子一口口地咬着她脆弱的心灵…突然间,雨棠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仿佛听到另一种声音,像是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侧耳倾听,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笑自己神经过敏,但还是走到门边,仔细检查了一下门栓。门闩得好好的,而且有陶妈他们守门,她还担心什么呢?
但,这夜雨棠还是失眠了,老听到屋外有人走动的声音。她把头缩在被子里,对自己说,无论多难她都要挺下去。她不能被自己的凄惶和寂寞打跨!
大年初一早晨,她起来得很晚。墙上的挂钟敲了九下以后,她才下床梳洗,穿上那件黑皮大衣,因为是过年,还特意配上一条紫红色的围巾。刚刚收拾停当,就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小翠。她穿着桃红色的新棉袄,黑色的新棉裤,绣着芙蓉花的新棉鞋,还献美似地指指她脖子上系着的彩色围巾。平日灰头土脸的乡下小姑娘,这样一打扮真是好看,艳丽得像一朵花儿。“夏姐姐,我娘要我叫你去吃饭。”“哦,我知道了。”雨棠说着,拉了她的手,一块儿到陶妈那儿。她微笑着向陶妈拜年:“陶妈,新年好。”“恭喜发财。”陶妈朝她笑了笑,这笑不像往日那么随意,像是做出来的。雨棠觉得有些异样,但也没有特别在意。
早饭后,小翠帮陶妈收拾了碗筷,就缠着雨棠,要她带自己上邓尉山香雪海去玩。反正她也没什么亲戚可走,此时寻访绛雪相衔的梅林,倒是个不错的提议。雨棠笑着点点头,无法抗拒地跟着她走出屋外。雪停了,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积雪,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小翠向邓尉山方向跑去。她一面跑,一面高声唱着:“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园里园外…”这是雨棠教她唱的一首儿歌,现在她用稚气的童音唱来,特别动听。受她的感染,雨棠也变得愉快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桃花李花竞相斗艳的绚烂春天。
小翠已经跑远了,回头笑着喊:“夏姐姐,你追不追得上我?”雨棠在后面追赶,两人一边跑,一边笑,很快就到了邓尉山的香雪海。密密的梅林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千树万树的梅花悄悄开放,红英绿萼,相间万重,正是赏梅的好时光。小翠在梅林里穿梭奔跑,那条彩色的围巾迎风飘舞,像个快乐的小精灵。追在她后面,雨棠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仿佛又回到了纯真无邪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她总喜欢跟着母亲到香雪海来玩,手里握一大把梅花,嘴里哼着童谣,就像小翠这般快乐。前面,小翠跑着,跑着,突然在一棵梅树下停住,转头朝她微笑。雨棠不知有异,笑着赶过去:“小翠,你为什么不跑…”话说到一半,她停下脚步,猛然呆住了。
雪似的梅树下,站着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灰色的大衣,黑色的昵帽,一对锐利的眼睛从帽檐下盯着她。她的心狂跳,对着那英俊的面庞,发了几秒钟呆,然后,她的笑收住了:“陆逸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他离她只有咫尺之远,深深地注视着她。她的面颊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往上翘,一对黑而深的眼睛里有吃惊,也有兴奋。刚才看着她一路跑来,陆逸桐几乎认不出她。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那种简单的快乐,像个六七岁的女孩儿。
“等我?”雨棠回头去看小翠,她正一脸崇拜地望着陆逸桐,说:“夏姐姐,这个叔叔好高,也好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雨棠警戒地问:“你以前见过这个叔叔吗?”“当然见过,这条围巾就是叔叔送给我的呢!”“是他叫你引我到这儿来?”这句话是问小翠的,她的眼睛却盯着陆逸桐。小翠天真地点点头:“叔叔说要和你捉迷藏。”“陆逸桐!”雨棠冷淡地说,“你还是恶习不改,连这样一个小姑娘都要利用!”“可是不这样做,你又怎么肯来见我呢?”他的头微微朝她倾,眼睛里跳动着火焰。这语气,这神情如此熟悉。雨棠想起来了,就是她答应做他情妇那天,在愚园路的别墅中,他说过同样的一句话!“看来,你是故伎重演!”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一声,上前去拉小翠的手说,“小翠,别理他,我们走!”小翠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说:“不要!这个叔叔好可怜。昨天他在你窗户下面走来走去,走了一夜,差点儿被我娘当成了贼!”
她一听这话,立刻愣住了。难怪昨晚总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原来不是她神经过敏!又难怪早上陶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一个姑娘家孤伶伶在外面过年,本来就很奇怪,晚上还有个陌生男人守在窗外,就更叫人怀疑了。她回头看着陆逸桐,愠怒地说:“你这么做,是故意要败坏我的名誉,不让我在这里呆下去,对不对?”陆逸桐却不搭理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沙利文糖果,对小翠说:“这里风大,快回去!这些糖果给你吃。”小翠高兴地接过糖果盒,冲雨棠笑笑:“夏姐姐,我走了!你跟叔叔好好谈。”说完,没等她回答,就一溜烟跑开了。
看着小翠越跑越远,像个小黑点一样消失在雪地上,陆逸桐才调过头来看雨棠,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总是怀疑我?雨棠,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雨棠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地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你不是回了上海吗?怎么还在苏州?”“你知道我为什么回上海?我是去拿一件东西。或许它能证明我的诚意。”陆逸桐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那个小小的盒子,雨棠看到的是一枚光彩夺目的钻戒,一粒大而晶莹的红宝石镶嵌在五颗钻石中间,迎着阳光闪烁。雨棠呆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红宝石,显然价值不菲。
他拿起那枚戒指,带着一脸严肃和庄重,说:“这枚戒指是我特意回上海定做的,看起来像一朵五瓣的梅花。希望你能接受它。”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忍不住拿过她的左手,亲自给她戴上:“我不管,你一定要嫁给我!”她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又扬起睫毛来望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演那场苦肉计?”“什么苦肉计?”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昨晚那么大的风雪,你在我窗外徘徊,害我一宿没睡着,自己又挨冻受冷的,就是为了这个?”“你怕我挨冻受冷?”他觉得窝心,“原来你也会关心我?”她低低地叹息一声:“你都向我求婚了,我不该关心你吗?”这是陆逸桐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他望着她,那种甜蜜的憧憬又在他心里弥漫开来。他渴望在愚园路别墅那种迷乱而亢奋的感觉,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一辈子都不放开!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这么说,是答应嫁给我了?”这是她认识的那个陆逸桐吗?他从来不会这么低声下气,也不会这么有耐心。他是真的变了,为她而改变!雨棠鼻头一阵酸楚,哽咽着说:“你身边美女如云,有那么多结婚的对象,为什么偏偏就认准我呢?”他捉起她的左手,紧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里面狂热的心跳。然后,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她等这句话等得快要崩溃,这个骄傲的男人终于说出来了!一层泪浪涌了上来,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什么都淹没了。她用手掩住脸,这一年来的痛苦、委屈、折磨、挣扎…全化成了两股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开始哭泣,伤心地、无助地、高兴地、欣喜地哭泣了起来。那一刻,他明白,她也是爱他的,在内心深处,爱他,爱得癫狂,也隐忍。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捧住了她的脸,然后,他的唇压了下来,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
这两个月来,刻骨的相思和苦苦压抑的欲望在一瞬间爆发了。他发狠地把她压在身后的树干上,拼命地吻她的唇,带着烧灼般的热力,辗转吸吮。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的耳朵,再到她的下巴,和颈项上。他一刻不停地吮着她,拥着她,宛若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化为他的一部分,永远不再分开。
重回他温暖熟悉的怀抱,感受那如潮水般袭来的激情,她微微地颤栗着,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抱紧了她朝思暮想,想爱又不敢爱的男人。她累了,她疲倦了,她不想再挣扎了。面前这个宽阔的胸膛,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一束耀眼的阳光,穿过疏影横斜的树枝,将缠绵缱绻的两个人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春天真的来了
《完》